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81章 第6節

伏藏 杨志军 4150 2018-03-23
大昭寺是一座封閉式寺院,環繞著釋迦牟尼殿,四圍都是殿堂。他們先來到宗喀巴殿,瞻仰了宗喀巴和包括一世達賴、一世班禪在內的八大弟子,到處看了看,沒看到密宗修煉道場的明顯標記,趕快出來,鑽進了阿彌陀佛殿,鑽進了藥師琉璃光佛殿,然後又一頭扎進了米拉日巴殿。 米拉日巴是噶舉派的第二代祖師,以堅忍不拔的苦修成為西藏最著名的瑜伽大修士。他的造型脫肉奓骨,蒼茫嶙峋,左手托缽,右手置於耳側,一副清高自許、不同凡品的模樣。香波王子和梅薩在這位以《道歌》和實修影響了整個西藏的密宗大師面前佇立良久,以最大的希望尋找措曼吉姆和倉央嘉措可能埋伏在這裡的痕跡和啟示,沒放過米拉日巴身邊用來助修密法的任何一尊佛像和任何一件法器、飾物、供品,但是一無所獲。

他們嘆息著離開了米拉日巴殿。 突然“噹啷”一聲響,嚇得他們倒吸一口冷氣互相攥住了對方。香波王子摸摸疼痛難忍的額頭,側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撞到了粗鐵鍊子上。大昭寺許多殿堂門口都掛著粗鐵鍊子的門簾,平添一種冰冷、恐怖、肅殺、黑暗、幽深、法威森然的氣氛,尤其是夜晚,有靈魂的生命都得發抖。 梅薩問:“為什麼是鐵索鏈的門簾,就像到了刑場,前後左右的神,你的偶像,正在拷問你的靈魂。” 香波王子說:“你害怕了,心驚肉跳了,是不是?這就是人家的目的。佛堂對你說,這裡是天堂;鐵索鏈的門簾對你說,這裡是地獄。大昭寺既是天堂也是地獄,對壞人,它是地獄;對好人,它是天堂。大昭寺在告訴我們,天堂和地獄是我們內心世界佛性和魔性的再現,是生命對自身處境的心理描述和直接感受,是精神的狀態——慾望滿足、充滿歡樂的狀態就是天堂,痛苦最深、命運最慘的狀態就是地獄。它啟迪我們明白一個佛理,心本無好壞,是感應讓它有了好壞,修煉佛法就是讓時間倒流,摒棄地獄,也摒棄天堂,回到本無好壞的初始階段而不再往前走,這就是佛,當然是小乘佛。而大乘佛不僅要自己回到本無好壞的狀態裡,更要讓眾生都回去,這就是慈航普渡,就是菩提方舟。而作為倉央嘉措遺言的'七度母之門',應該是慈航普渡的里程碑。所以……”

“所以你要尋找,你也在慈航普渡?” “沒這麼偉大,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做我該做的事情。” 兩個人說著,來到觀世音殿。 梅薩指著供桌旁邊的暗角里一尊半人高的佛像問:“這是什麼佛?從來沒見過。” 香波王子湊過去想看清楚,不料那佛像噌地跳起來,一把揪住了他。原來是個中年喇嘛,看他手中的紅色月刀法器,就知道他正在夜晚的寂靜裡坐修既顯又密的無漏靜,這是斷除貪、瞋、痴、慢、疑、惡見六種根本煩惱的基本功。 喇嘛推著他說:“我知道你們來幹什麼,快滾出去。'七度母之門'就是大昭寺之門,大昭寺本身就是一個大伏藏,它會埋葬所有未獲成就的人。” 香波王子生怕他手中的紅色月刀眨眼變成凶器,抓住他的手說:“瞋慢不改的喇嘛,你的修煉不到家?”

喇嘛說:“瞋慢不改是來了格魯巴的剋星,法器對教友是提攜,對教敵是懲罰,看我今天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說著,甩開香波王子,一刀刺向梅薩。梅薩尖叫一聲,那月刀卻刺進了她身邊石盆里高高隆起的酥油,果然就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喇嘛高舉著白色月刀,咬牙切齒地說:“祭了你們,祭了你們,不逃命我就祭了你們。”然後轉身,“嘿嘿嘿”地走了,身影是偉岸的,腳步卻輕盈得如同微風掃地。 兩個人半晌才回過神來。 梅薩問:“什麼叫祭了你們?” 香波王子說:“就是用我們的血肉祭祀神祇。” “佛教文明不是早就廢除了人血祭和牲畜祭嗎?” “其實在西藏,崇尚人血祭和牲畜祭的原始宗教與雍仲苯教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大昭寺在最初修建和以後的發展中,都包容了原始宗教與雍仲苯教的成分,有些佛像是佛的手足、苯教神的面孔,包括大昭寺的結構佈局,也都帶有苯教陰森恐怖的痕跡。”

他們迅速尋找著,很快出來,拐向東邊,在立柱和經過的門框上看到了一些著名的檀香木雕,古老的圖案上依然沒有關於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接下來,他們走進了獅子吼佛殿、喜金剛佛殿、為紀念山羊馱土填湖造廟而設立的鎏金神羊殿,最後來到了強巴佛殿。 香波王子說:“就在這座佛殿裡,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為西藏的風調雨順、物阜年豐祈禱過整整一個月,但那是在他失踪以前,也就是還沒有出現措曼吉姆以前。祈禱的那一年,果真草原沒有雪災,牛羊肥壯,田野沒有旱澇,莊稼豐收。從此這裡的強巴佛就變得十分出名,每年藏歷新年,都要把它請出去,沿著八廓街,圍繞大昭寺轉一圈,讓它沐浴拉薩的陽光,也讓它聽到信民們的祈禱。但是這裡不可能留下倉央嘉措和措曼吉姆的痕跡,因為你都看見了,這裡是顯宗的戒律清靜堂,用五朵蒼翠的優波羅即青蓮和五朵縞素的勞陀利即白蓮,象徵了受持五戒:不殺,不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諸酒。”

梅薩問:“你是說,我們結束了,沒找到措曼吉姆,大昭寺沒有'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說:“不,還要轉朗廓。” 他們走出大昭寺主殿,朝右順時針轉過去。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轉朗廓的路線,也就是圍繞主殿轉一圈,這一圈三面有三百八十個轉經筒,來朝拜的人,沒有不轉一圈的。轉了朗廓,還要轉八廓,轉林廓。轉八廓就是走出大昭寺,沿著八廓街轉圈;轉林廓就是沿著拉薩市林廓路,圍繞大昭寺、藥王山、布達拉宮、小昭寺、下密院、印經院轉圈。朗廓是里圈,八廓是中圈,林廓是外圈。這種從核心到外環的三個轉經路線我八年前就轉過,這次要是找到了'七度母之門',我還想轉。轉經是堅定信仰、參悟佛理的一種方式,你對世俗不是充滿了期待、追求和迷戀嗎?那你就轉經,轉著轉著你就發現你的追求早就實現了,因為你已經沒有追求,你對世俗的期待和迷戀完全被純淨的思想、光明的天地所代替,那裡除了寧靜與幸福,什麼也沒有。這時候你會意識到,你追求的原來是幸福,而不是別的,比如金錢、房屋、奢華等等。既然已經得到了幸福,那還要金錢幹什麼?一個享受過幸福的人,是不會再回到煩惱中來的。”

轉經筒嘩啦啦地流水一般響起來。他們慢慢地走,快快地轉,看著,想著:措曼吉姆,倉央嘉措的情人,她在哪裡?她的指引在哪裡?是不是等他們轉夠了一圈才會出現呢? 沒有出現,所有的轉經筒都讓他們失望。 梅薩說:“這一圈白轉了。” 香波王子說:“也沒有白轉。第一你排除了它,第二你祈請了它。轉經就是轉運氣,運氣一轉就會來。說不定過一會兒你就會發現,其實措曼吉姆早就在你的視野裡,她的信息你早就注意到了。走,上樓去。” 梅薩說:“你在安慰我,其實你的擔憂一點不比我少。” 他們來到樓梯口,這兒不靠近殿堂,沒有酥油燈,漆黑一片,黑得他們互相看不見。不光黑,還有靜,靜得他們都覺得耳朵失聰了。 突然傳來一陣隱忍的笑聲,嚇得梅薩毛骨悚然:“誰?”

香波王子拽住她:“好像不是人,是貓頭鷹。不要害怕,往上走,上去就好了,也許二層和三層才是倉央嘉措和措曼吉姆呆過的地方。” 梅薩說:“我怎麼覺得我們不該上去。” 香波王子說:“我們必須上去。大昭寺主殿一共四層,只有上去,我們才能看到二三層房檐下作為承簷裝飾的一百零八個雄獅伏獸和人面獅身的木雕,看到樑柱和斗拱上天鵝、寶象、神駒、祥鹿的印度浮雕,看到明代刺繡的密宗神祇勝樂金剛和大威德怖畏金剛的唐卡,這些都是極其珍貴、非常著名的。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想把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指南'留到今天,很可能會把它們當作載體,因為只有它們才會一直存在下去,並受到世世代代的保護和關注。”

終於走過陡峭的樓梯,來到了二層。二層也是黑暗的,像是禪堂禪機:佛意如晦,就裡不明。好在這裡有一個直視天空的平台,遙遠的星空稀釋著黑暗,可以看到浮雕般的夜色在周身蔓延,那是隱沒的錯落的殿堂,吸納了新一輪恐怖,在沉默中獰厲。怎麼沒有酥油燈?二層的佛殿居然可以吹燈滅蠟。他們走過去,才發現不是沒有燈,而是關了門。他使勁推了推,沉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梅薩說:“什麼意思,不設防的大昭寺卻對我們關起了二層殿堂的門?” 香波王子說:“肯定是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 又是一陣隱忍的笑聲,從上面傳來,隱隱約約還有一種呼喚:“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梅薩說:“見鬼了。” 香波王子說:“這時候見鬼不一定是壞事,也許是空行母的幻化,或者是措曼吉姆囑託給某人的召喚。走,去三層。”

他帶她走向二層平台東北角的樓梯,這裡是通往大昭寺主殿三層和四層金頂的地方。三層是活佛喇嘛讀經修行的清靜寂寥之地,平時就不對外開放,今夜更是鎖門如壁。他們佇立著,感覺寂靜更加濃稠,彷彿整個大昭寺都入定了。 鬼怪的笑聲再一次響起,笑完了還是那種呼喚:“我在這裡,我在這裡。”雖然隱隱約約,若斷似連,但寂靜給了它清晰的可能。香波王子和梅薩明顯感覺到那聲音突然有了變化,變得他們聽不懂了。 梅薩說:“是藏語?” 香波王子說:“不,藏語我都能聽得懂,無論是安多語、衛藏語,還是康藏語。我感覺它像古梵語,對,節奏和發音都像古梵語,誰在說古梵語?顯然是衝著我們的。”他望瞭望傳來聲音的大昭寺金頂,拉著梅薩往上走去。

但是通往金頂的門是鎖死了的,他們只能無奈地聽著那聲音由梵語變成藏語,又由藏語變成漢語:“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香波王子朝上看看露天的獅子門的門頂說:“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翻過去了,你踩住我的肩膀。” “這麼高,我翻上門頂怎麼下去?再說你怎麼辦?” “那就只有一種辦法,我翻過去,你在這邊等我。” 梅薩不禁打了個寒顫,左右看看:“我等你,一個人?” 香波王子也以為不合適,想了想,又覺得這是唯一的辦法,不合適也得做。他說:“梅薩,梅薩……”嘆口氣,“其實我也不忍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說著,突然抱住了她。 梅薩一直繃緊的肌肉就像被人撓了癢癢,一下鬆弛了。她縮到他懷裡,靜靜的,靜靜的。她仰起了臉。他低下頭,發現她的眼睛就像兩顆夜明珠滾動在熱豔的懷抱裡,禁不住激動起來。他吻她,用手抒情地探摸她的身體。她沒有拒絕,也沒有響應,身體卻有些僵硬,進而有些顫抖。他想用更深情熱烈的動作融化她,又突然想起她的誓言,還有她那句讓他自卑的話:“你記住了它,卻沒聽懂它。” 這些天,他一直在破譯她這句話,破譯她的誓言,像破譯倉央嘉措情歌一樣執著。可惜一無所獲。他至今不明白,那麼簡單明了的誓言,自己怎麼會不懂? 他輕輕推開她,抓住獅子門說:“我上去了。” 梅薩的小手,無聲地拉住了他的手,這讓他有了很深的感動。 “我們的期限是天亮之前,天就要亮了。”香波王子說著摁住了梅薩。 梅薩只好蹲下。香波王子一腳踩上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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