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82章 第7節

伏藏 杨志军 4715 2018-03-23
香波王子從獅子門的門頂翻到大昭寺金頂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那鬼怪的笑聲和“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呼喚。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頂之間走來走去,有的金頂可以觸及,有的被間隔在四層平台之外,只能觀望。但不管是可以觸及的,還是只能觀望的,光滑的金頂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跡和發出召喚的那個人。夜色漸漸稀薄了,他焦急地觀察那些法幢、金瓶、經輪和吉祥獸,觀察四層平台上的每一個暗角、每一根經桿、每一堵矮牆、每一溜磚飾和瓦當,甚至那些纏繞在斗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沒有註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對著大昭寺廣場的一面,半人高的邊牆之外,還有一米的延伸。骷髏殺手就藏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 骷髏殺手等待著香波王子的探頭,只要對方一探頭,他就會一刀刺向對方的喉嚨。對方肯定會探頭,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一聲女人的尖叫將會把他吸引過來。骷髏殺手等待著,天還沒有亮透,下面就出現了第一個磕頭的人。很遺憾,是個男人。他知道女人對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會兒,女人來了,一來就很稠,沒過幾分鐘,就佔盡了門前光亮的石板。

骷髏殺手朝下看著,瞅中一個姑娘,把一隻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隨之而起,就像一隻無形的爪子,將平台那邊的香波王子抓了過來。 香波王子果然把頭探出了邊牆之外,骷髏殺手舉刀就刺,發現那頭又縮了回去。香波王子聽到平台那邊的獅子門吱吱嘎嘎一陣響,突然想到了梅薩的安危,轉身跑了過去。 “梅薩,梅薩。”他喊著。 然而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薩,是國字臉喇嘛。 國字臉喇嘛身後還有七八個喇嘛,一個個虎視眈眈地望著他。他心裡一驚:天亮了,被當作聖教之敵接受懲罰的時間來到了。 他哀嘆一聲說:“我是盡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薩呢,我的伙伴,她和我不一樣,她只是一個女的,陪伴著我說說話。” 國字臉喇嘛指指天井說:“她是你的法侶,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後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著邊牆,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一左一右兩根黑黝黝的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歷歷在目,左邊柱子上依然貼著兩張綠金剛貼牌,右邊柱子上的紅金剛貼牌卻不再是兩個,而是三個。這就是說,國字臉喇嘛口口聲聲的秋吉桑波大師已經明確表示了不滿意,他們就要履行諾言,施放毒咒了。 國字臉喇嘛說:“神聖的大昭寺以不設防的空前優惠接納了你們,你們卻不能證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不能證明你們是前輩大師選定的具緣掘藏者,就只好有一個爛心爛肺、裂肝裂腹的卑賤下場了。” 香波王子說:“可是梅薩呢,我怎麼看不到梅薩?” 國字臉喇嘛惡狠狠地說:“她就在紅金剛貼牌的柱子後面等著你,請你跟我們走,走啊。”

香波王子沒看到梅薩,後退了幾步,突然指著已經被他翻亂的纏繞在斗拱、脊檁、邊椽上的哈達說:“慈悲的喇嘛,請你給我最後一點時間,我得把它們仔細檢查一遍,完了再跟你們走,也就沒什麼遺憾了。” 國字臉喇嘛思考著,半晌才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請你們離開一點,我需要安靜,需要用心靈去發現。”說著背對他們,一屁股坐在了哈達旁邊。 國字臉喇嘛帶著七八個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邊,耐心等待著。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進了哈達和經幡,迅速從纏繞的地方取了下來。他一條一條地檢查,其實是一條一條地連接。他幾乎把所有哈達都連接成了一條線,不結實的地方是兩條線,然後把一頭拴在了斗拱上。 他閉目打坐念起了經,念了差不多十分鐘,悄悄睜開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裡,大昭寺的金頂突然擴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蕩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龐大而立體的曼陀羅壇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這個樣子的,它是太陽的變體,在千萬年千萬人無條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羅壇城光芒四射的時候跳了起來,朝著數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門口的那道邊牆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懷抱裡的哈達扔了下去,一條哈達通道出現了。他翻過邊牆,拽緊哈達跳了下去,這時候才看到,骷髏殺手藏在邊牆外面,握著骷髏刀,吃驚地望著他。香波王子更加吃驚,心說完了,只要骷髏殺手一刀割斷哈達,大昭寺門前的石板上就會出現一個七竅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順著哈達迅速朝下溜去。國字臉喇嘛帶人追了過來。骷髏殺手跨前一步靠近哈達,舉刀就砍。而在國字臉喇嘛看來,對方舉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達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將骷髏殺手拽翻在邊牆上,用整個身子壓住了對方舉刀的胳膊。另外幾個喇嘛撲過來,死死摁住了骷髏殺手。

國字臉喇嘛說:“沒想到他們還有一個同夥,你是怎麼上來的?” 骷髏殺手吼叫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香波王子。”他號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希望,殺死香波王子的最後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隱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啊,我死,為什麼是我死? 國字臉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髏殺手綁了起來,然後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帶著人朝獅子門跑去。 香波王子還在順著晃來晃去的哈達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頭的信民正藉著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烏青閃亮的“一百零八塊無字經石”在又一個被人全身心熱吻的日子裡一如既往地親切溫暖著,突然一陣激靈,彷彿醒了,就像一個一直迷糊的人,觸電一樣清醒了。他大叫一聲:“哎喲媽媽呀,我這個大笨蛋。”

然後,他雙腳落地,丟開哈達,狠狠地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報》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裡的情歌是這樣的: 鬍鬚滿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還好, 不說我黃昏出去, 歸來已是早晨。 註釋:老狗不是狗,鬍鬚不是鬍鬚。 而《西藏日報》文章的最後一段卻是這樣透露“授記指南”的: 讀到這樣的情歌,我們好似得到了發掘伏藏的“授記指南”, 定要去尋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鬍鬚的“鬍鬚”,定要去會 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這就是說,這首情歌應該這樣解讀:“老狗”不是狗是人,這個人沒有“鬍鬚”,沒有鬍鬚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這個女人把大昭寺當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黃昏出去,歸來已是早晨”。其實,《西藏日報》上的“授記指南”已經明確告訴他措曼吉姆在哪裡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現在才領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塊陽光般鋥亮的經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這裡,大昭寺門口磕長頭的人群裡。 他喊起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誰是措曼吉姆?” 沒有人回答,卻有人從地上驀然爬起,跑了過來。 是一個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護手掌的木頭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說:“我看見你從上面下來了,是不是去大昭寺裡頭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門口等你。”那口氣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來約會。 香波王子驚訝地問:“我們早就認識?” 她不回答,又說:“你沒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麼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閃著磕頭的人,幾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邊的留言板上的確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離你兩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說:“太遺憾了,我們沒有買票,我們是被喇嘛們推搡進去的。”想到“授記指南”裡的一句:“定要去會會那'情人',看'腳印'是否已延伸到龍女措曼吉姆窗前。”這裡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嗎?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麼才來,我天天都等著你。” 香波王子問:“天天等著我?誰讓你在這裡等我的?” 措曼吉姆說:“我從兩歲起,就在這裡磕頭,阿媽說是為了等你。後來上學,也是半天去學校,半天來這裡。”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審視著她:“你怎麼就認定你阿媽讓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為你喊了'誰是措曼吉姆',阿媽和我等的就是一個尋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媽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媽呢?” “死了,她死了我就一個人等你。” “你等我幹什麼?” “阿媽要我告訴你一句話。” 香波王子立刻感覺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堅韌和牢固。漫長的時間裡,伏藏者把未來掘藏的“指南”變成一句話,讓一戶人家世世代代留傳,並圍繞這句話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為了這一句話,她把柔弱變成了剛強,她獻出了所有的時光,甚至會微笑著走向死亡。她們不會中斷,一天也不會,信仰支撐著她們,虔誠支配著她們,大昭寺門前的等身長頭,以超越靈與肉的強大穿越了所有的風雨雷電、嚴寒酷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什麼話?快說。” 大昭寺的門開了,國字臉喇嘛帶著一群喇嘛搶出來,直奔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拉起措曼吉姆就跑。國字臉喇嘛吆喝著:“喇嘛們聽我的,把他給我攔住,攔住。”一些早早來到大昭寺廣場和八廓街口占地化緣的喇嘛聞聲而起,從前面圍了過來。 香波王子邊跑邊問:“快說呀,你阿媽到底要你告訴我什麼?” 措曼吉姆說:“阿媽說你要的珍寶在大昭寺。” “我知道在大昭寺,在大昭寺的什麼地方?” 喇嘛們包抄過來,擁塞了去路,已是舉步維艱了。措曼吉姆一步跨過去,擋在香波王子前面,嘻嘻哈哈地推搡著那些年輕年老的喇嘛,推不開的,她就揪住袈裟往下扯,不停地跟他們開著玩笑:“阿姐來了,阿姐來了,愛喇嘛的阿姐來了,喇嘛愛的阿姐來了。”喇嘛們也笑了,他們是來自拉薩其他寺院或者拉薩以外的化緣喇嘛,並不知道捉拿香波王子有多麼重要,紛紛讓開。香波王子驚奇地看著措曼吉姆,心說不愧是倉央嘉措的情人,竟是如此得活潑、開朗、恣肆、放逸。

他說:“你在這裡虔誠地朝拜,卻又這樣不尊重喇嘛。” 措曼吉姆說:“誰說我不尊重了,他們喜歡我這樣。” “為什麼喜歡?” “因為我漂亮。” 他扭頭看看她:“對,你漂亮,除此以外,你還是倉央嘉措的情人,我說的是前世的前世。” “倉央嘉措的情人?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相信我,我不會騙你。” 他們跑上了正對著大昭寺廣場的宇拓路。路上穿梭著上班的人和最早的遊客。出租車慢騰騰窺伺著路邊的行人,對每一個站著或舉手的人都給予關注。公共汽車卻急如星火地奔馳著,似乎它們才是最快的速度。香波王子拉著措曼吉姆跑過去鑽進一輛出租車:“快走,師傅。”再一看,國字臉喇嘛已經帶人攔在了前面,又拽著措曼吉姆從出租車裡衝出來,回身跑向了丹傑林路。一輛公共車正要關門離站,香波王子一把扳住前門,擁著措曼吉姆擠了上去。 國字臉喇嘛帶人追趕著,漸漸遠了,看不見了。 香波王子突然喊起來:“師傅,停車,停車。” 司機說:“沒到站怎麼停?”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腳:“可要是到了站,我的錢包就找不回來了,裡頭有一萬,不,十萬。” 司機一腳剎住:“快下去吧。” 香波王子拉著措曼吉姆跳下車,跑向馬路對面,坐上了一輛觀光休閒的篷布三輪車,心說誰能想到這樣的蝸牛車會成為逃命者的選擇? 一輛出租車駛過,裡面坐著國字臉喇嘛一行,他們要去下一站堵截公共車。 再次路過大昭寺廣場時,措曼吉姆望著一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如釋重負地喘口氣說:“終於等到了你,我再也不用天天來這裡磕長頭了。” 香波王子說:“磕長頭不好?難道不是充滿了幸福和喜悅?” 措曼吉姆“嗨”了一聲說:“那是老年人的幸福。” 香波王子說:“你的幸福呢,在哪裡?” “我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你,這就是幸福啊。” “好啊,趁你幸福的時候,快告訴我,珍寶在大昭寺的什麼地方?” 措曼吉姆望瞭望前面踏三輪車的師傅,搖搖頭:“它比我的命還重要,我只能讓你一個人聽到。” 這時香波王子看到,大昭寺廣場連接宇拓路的隱蔽角落裡,停靠著路虎警車,車邊沒人,可以想像車裡的人已經在大昭寺內外監視守候了。在追踪他們的人中,警察王岩他們的行動總是很慢,他們來了,說明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早就來了。 香波王子大聲說:“師傅快點,去……” 措曼吉姆說:“去宗角祿康吧。” 突然從人群裡閃出國際刑警卓瑪,追向了篷布三輪車,追了幾步又停下,愣愣地望著,自語道:“如果不是佛的眷顧,一個人不會這麼聰明,就讓聰明多留一些時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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