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80章 第5節

伏藏 杨志军 3834 2018-03-23
一進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變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門口反射著酥油燈的石鏡上,看了看不遠處的釋迦牟尼殿,雙手合十,默誦了一聲“唵嘛呢唄咪吽”,頓時踏實了許多,心說保佑我的佛多著呢,我怕什麼。 梅薩低頭看著,緊張地說:“怎麼鋪了一地的照妖鏡?” 香波王子說:“大昭寺主殿已經有一千四百多年曆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經受苦難最多的寺院,吐蕃時期的兩次禁佛事件,首先針對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瑪尚把大昭寺變成了屠宰場,磨刀霍霍;一次是讚普朗達瑪把大昭寺變成了焚經坑佛的場地,斤斧亂飛。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鋪地石料,都被磨礪成了鏡子,比銀鏡、銅鏡、鐵鏡還要鋥亮。要說它們是照妖鏡,那也是名副其實的。誰是罪人,誰心裡有鬼,誰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個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麼樣兒啦?照成大美女啦,說明你是個好人善人。”

這麼一說,梅薩似乎也輕鬆了許多。 他們互相依傍著,謹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蓮花生大師聳立在左側,那巨大的身軀略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燈的光影攬照在自己臉上,慈光灼灼地望著他們。 香波王子說:“蓮師是藏密祖師,他杏眼裡含藏著威懾三界的密碼,右手握著金剛,左手托著甘露寶瓶,腋下夾著三叉天杖,頭戴金剛蓮花帽。所有這些都是獻給密徒的語言。那語言溫情脈脈,意味深長,以至於那些能夠心領神會的高級密教徒,一見那眼神那手勢那行頭,就會情動於心,淚如泉湧。”他眨巴著眼睛,感覺裡面是乾澀的,就想可見我天生不是個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說一點都沒有怕也不確當,為什麼發掘“七度母之門”的機緣會落在我頭上? 他們拜過了蓮花生大師,又去拜見右側的彌勒佛。彌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讓他們在森然壓抑的大昭寺主殿極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絲光明和安慰。

梅薩說:“你可要保佑我們,保佑我們順利找到'七度母之門',安全走出大昭寺。” 兩個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燈光下搖晃著,晃來晃去晃到了通道右側的壁畫前,一種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們。 梅薩小聲說:“不會在這裡吧,'七度母之門'?” “除非措曼吉姆走進壁畫。”香波王子湊到壁畫跟前,仔細檢查著說,“這是《大昭寺建寺圖》。” 梅薩說:“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說:“大約是七世紀的作品。大昭寺有將近一千米的歷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畫,卻無法把它們看成是準確反映生活風貌的歷史畫卷。《清明上河圖》類型的作品在西藏鳳毛麟角,你幾乎不能用形像生動、真實可信等等現實主義美術的呈現方式來評價它們。但西藏美術包括大昭寺壁畫卻有著不可比擬的浪漫和幻想、無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顯得奇幻而美麗、靈動而飛揚,有限中蘊涵無盡,曼妙裡透著莊嚴。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沒有神話和現實的界線,不存在精神和美術的區別,瞬間出現和永恆存在不分彼此。藝術掛在殿堂,更掛在人的內心,而人心是不分階層、不分貧富、不分知識的。欣賞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終極,從而使藝術獲得了最嚴肅最隆重的對待。”

梅薩說:“這就是西藏藝術的魅力?” 香波王子說:“其實就兩個字,虔誠。生命與藝術、生活與藝術、信仰與藝術,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著,你就必須虔誠。很多人來西藏尋找藝術靈感,什麼色彩啊、線條啊、佈局啊、想像啊、超現實啊、原始主義啊、天人合一啊,學了一大堆,就是沒學會虔誠。喜歡、痴迷、虔誠,這是三個層面的態度,結果大不一樣,虔誠的人能用自己的靈魂去擁抱藝術的靈魂。西藏的藝術都是用靈魂擁抱出來的,而不是手繪筆劃的。入定於藝術,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來之筆。藝術不是人創造的,是神對世界的表達,你的手不過是神手的一隻。” 梅薩說:“就像我們,用靈魂去擁抱'七度母之門',或者'七度母之門'用它的靈魂來擁抱我們。”

一聲老門的吱扭聲中斷了他們的談話。循聲望去,一個黑影倏然一閃不見了。香波王子呆愣著,想到也許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國字臉喇嘛把紅金剛貼牌貼到柱子上,死亡就會發生,不禁再次緊張起來,小聲說:“我們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梅薩四下看看說:“是啊,這個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殺死,也會嚇死。” 他們戰戰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釋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說:“釋迦牟尼殿藏語叫'覺臥康',裡面的佛像也叫'覺臥佛'。” 一進門,立刻就是梅薩的驚訝:“這麼高的十二歲等身像,不會吧?” 香波王子說:“佛祖是巨人,十二歲做皇子時就已經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歲等身像要壯碩許多。”

佛像頭戴象徵五智如來的最高佛冠,五色哈達掛在冠頂,七彩寶石嵌在冠纓,黃金和各色珠寶的掛飾以各種吉祥圖案連綴成一片輝煌的外罩,看得梅薩頭暈目眩:“太華貴了。” 香波王子說:“別愣著呀。” 梅薩說:“幹什麼?” “你見到了兩千五百年前的佛祖,還不磕頭。” 梅薩趕緊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來,撫摸著地面,禁不住說:“這裡的每一塊石板都烙印著歷史的精華,每一次閃光都是人類精神的最高表現,每一種聲音都是天籟的和弦。”兩個人把頭磕得咚咚響,爬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風,一陣金剛鈴聲錚錚而來。 主供的十二歲等身像後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圍是釋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兩個人都拜了拜,然後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數列鑲嵌著紅綠寶石的高腳長明燈。

香波王子說:“這是西藏最著名的酥油燈,全是純金的,也全是捐贈。正中那一盞,是十世班禪大師的捐贈,上面有他的簽名和祈願:'世界和平、萬物安順'。雖然大昭寺不屬於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魯派興起之後,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魯派的重要法場。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願大法,有時達賴和班禪的受戒儀式、活佛轉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籤'儀式,也在我們站立的這個地方舉行。我親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確定的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讚的轉世靈童額爾德尼·卻吉傑布的金瓶掣籤儀式。” 梅薩指著金燈中央一個金箔鑲飾的寶瓶說:“就是這個嗎,金瓶掣籤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頭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紙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籤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紋金蓋,世間的塵埃一絲不進,不像這個,用紙塞緊了才能防止灰塵掉進去。”

梅薩掃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寶瓶的那卷白紙,心說這麼高級的寶瓶怎麼用白紙塞著?用一塊經綢蓋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斕而精緻的金飾和銀雕說:“太安靜了,這麼重要的地方,怎麼一個值夜的喇嘛都沒有?” 香波王子說:“不是沒有,是你看不到,他們隱藏在所有的盲點裡。” 梅薩說:“我想也是,我們不是來朝拜和參觀的,我們來尋找倉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給今天的信息。她和倉央嘉措藏匿過的地方,應該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顯現'七度母之門'的地方,大昭寺不會放過我們的一舉一動。” 香波王子說:“但這裡是沒有的,我已經感覺到了。倉央嘉措是個修習無上金剛大法的密宗師,可這裡沒有他必鬚麵對的本尊神,沒有大威金剛、勝樂金剛、時輪金剛、密集金剛、歡喜金剛。五部金剛大法一部也沒有,他不可能和作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這裡。因為離開了憤怒金剛對場面的主宰和對觀想的控制,就不可能進入'樂空雙運'的修法過程,達到'以欲制欲'的目的。知道什麼是'樂空雙運'嗎?就是既要得到真實的快樂感受,又要進入空幻的無欲境界,無欲而有欲剛,無性而有性樂,那是來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樂,是法樂,是空空之樂,是修行的妙果。”

梅薩點點頭:“修習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見密法本尊的場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儘管它是無上聖地。” 兩個人互相牽扯著,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釋迦牟尼殿。 骷髏殺手來到大昭寺二層平台,像一個隱沒在黑暗中的幽靈,飄向通往一層的樓梯。他蹲在樓梯拐角處,諦聽下面的動靜,聽到了嗡嗡嗡略帶回音的說話聲,聽到了嚓嚓嚓有些詭異的腳步聲,趕緊返回二層,沿著關門閉戶的殿堂,走向東北角的樓梯。他從這裡踏上了大昭寺主殿三層,停留了片刻,便來到通往四層金頂的獅子門前。他躡手躡腳跨過門檻,回頭看了一眼,心想這一男一女如果都上來,我就不好對付了。他摸了摸獅子門敞開的門扇和纏在上面的一把鎖死的鏈條鎖,俯身看了看鎖眼,便把手伸向了掛在腰里的“遍撬一切”。

幾分鐘後,他打開鏈條鎖,鎖死了獅子門。獅子門很高,門頂是露天的。他相信決不會放棄登上金頂的香波王子只能一個人翻過來。 骷髏殺手站在金頂之上,摸著光頭,把蒙住嘴臉的黑氆氌取下來,仰視著天際長喘一口氣,冷笑著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這時胸口一陣震顫,他拿出手機一看是黑方之主的來電,畢恭畢敬地放在了耳朵上。 黑方之主陰沉沉地說:“你大概已經到了金頂,金頂是你最後的機會,別忘了你的誓言。” 骷髏殺手馬上說:“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說:“現在的情況是你作為骷髏殺手離死越來越近,而香波王子卻離死越來越遠了。” 骷髏殺手說:“不會的,我不會放過最後的機會。”說著,亮出骷髏刀,閃電一般刺向一隻爬出煙道的老鼠。老鼠立刻斃命。

黑方之主說:“我相信家族傳承的堅固,相信你對修行圓滿的虔誠,請記住,你的命運是'寂殺而歸'。” 等待是漫長的,漫長的時間正好用來思念,骷髏殺手又撥通了格桑德吉。這一次,他沒再像以前那樣傻乎乎地沉默。一撥通他就低聲唱起來,從頭到尾,一字不落: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可惜只會這一首,而且如此精短,好像風乾肉,一大堆變成了一點點,味道卻是年經日久的醇厚和濃烈。他換口氣,再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掛斷。 但在掛斷之前,他聽到了抽泣聲。 她哭了,他把她唱哭了,用倉央嘉措情歌。他心裡一陣激熱:比金子貴重的情歌,難道真像香波王子說的,只要會唱,就沒有抱不回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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