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65章 第6節

伏藏 杨志军 5298 2018-03-23
香波王子給梅薩打電話,證明喇嘛鳥一直在跟踪牧馬人後,才從出租車上下來,放心大膽地朝前走去。 這是他第三次進入哲蚌寺,現在他是一個喇嘛。他既可以是外來的喇嘛,也可以是哲蚌寺的喇嘛。哲蚌寺很大,喇嘛很多,各個札倉的喇嘛互相不認識是常有的事兒。他穿過深長又曲折的巷道,不時和喇嘛們打著照面,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那個搶走了送奶銅壺的人。 他直奔措欽大殿二樓東邊的甘珠爾拉康,拜了文殊菩薩,捐了香資,問一個值守的喇嘛,他是不是可以看看掘藏大師苯波拉崩編著的《妙吉祥靜猛手印》。值守喇嘛上下打量著他不說話。 他又問了一遍,值守喇嘛說:“你是哪裡的?” 他客氣地回答:“我從遠方北京來。”

“沒有,這裡沒有《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一聽對方的口氣,就明白他是知道這本書的,說:“甘珠爾拉康不是哲蚌寺的藏經閣嗎,怎麼會沒有?” 似乎哲蚌寺的喇嘛自以為身處格魯派教法的中心,在遠方來的喇嘛面前有資格驕傲,用教訓的口氣說:“你這個喇嘛好糊塗,既然是珍藏顯宗大藏經《甘珠爾》的甘珠爾拉康,怎麼會有《妙吉祥靜猛手印》這樣的密宗秘籍?” 香波王子低下頭,雙手合十說:“對聖教來說,拉薩是中心,其他地方都是遠途邊地。我這個邊遠喇嘛今天見識了中心喇嘛的風範,感謝博學的上師指點。” 他在“上師”前面加了“博學”作為敬語,那是徒弟用來稱呼師傅的。值守喇嘛很高興,放下架子說:“哲蚌寺最重要的秘籍都在絳央曲傑秘室,包括《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謙卑地說:“請教上師,我怎麼可以進去?” “你是要做造像的參考吧?有你們寺院的介紹信就可以。” “啊,介紹信?有啊,有啊。請問上師大名?” “雲丹多吉。” “我要永遠記住這個關鍵時刻給我指點迷津的名字。” 香波王子知道,絳央曲傑秘室就在措欽大殿後面。當年宗喀巴要在'禳炯瑪'閉關靜修,後來創建了哲蚌寺的宗喀巴的弟子絳央曲傑·扎西班丹希望自己陪伴尊師,就在離'禳炯瑪'不遠的地方營造了一間修習密法的秘室。修習期間,秘室裡自然生成了一尊文殊菩薩石像,殊勝無比,使絳央曲傑大師在極短時間裡,內生微妙大樂,外變苦樂為友,獲得了無上瑜伽的悟證。秘室遂成為聖人之樂園、成就之妙境,名揚剎土,普天共景。

香波王子匆匆來到絳央曲傑秘室門口,發現那兒除了“謝絕參觀”的牌子,沒有人把守,便探頭探腦地走了進去。 一個青年喇嘛盤腿坐在榻鋪上正在翻閱一函長條經卷。 香波王子前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在正中自然生成的那尊文殊菩薩石像前磕了一個頭,然後抬頭觀察,看到四壁都是玻璃門的櫃子,裡面供養著許多黃緞包裹的經卷。他起身過去,想打開一扇玻璃門,就听青年喇嘛問: “你來幹什麼?” “查閱《妙吉祥靜猛手印》,能告訴我在哪裡嗎?” “介紹信。” “我從遠方北京來,忘帶了。甘珠爾拉康的喇嘛雲丹多吉是我弟弟,弟弟說絳央曲傑秘室的喇嘛都是極其善良好說話的,他們不會難為我,讓我返回北京去取介紹信。”

“你從北京來,是雍和宮嗎?” “是的。” “雍和宮的阿若喇嘛他可好?” “阿若喇嘛?他很好,很好。”香波王子摸摸自己身上阿若喇嘛的袈裟,虔敬地說,“上師,你能滿足我嗎?” 青年喇嘛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文殊石像後面,打開一扇玻璃門,取一沓經卷,雙手捧給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接住,坐到卡墊上,並起雙腿,在膝蓋上打開了黃緞。經卷出現了,是木夾散頁、圖文並茂的那種,木夾上塗金陰刻著“妙吉祥靜猛手印”一行藏文字,紙張的顏色和圖文的形狀都說明著它的古老和價值。 香波王子心說如此寶貴的典籍,我居然這麼容易就看到了,似乎有點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再看看青年喇嘛。 青年喇嘛猜透了他的心,正色道:“這樣的寶典是不會示人的。”

“那為什麼我能看到?” 青年喇嘛神秘地笑了笑:“我昨天夢見了你,夢見你穿著別人的袈裟,你是一個掘藏者,百年不遇。” 香波王子渾身一顫。 “不要怕,趕緊看。”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每一頁都繪有至少三隻佛手,文字的描述有簡有繁,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發現“佛手堂”的幾千隻佛手居然沒有重樣的。終於翻到了忿怒羅剎的手印,一共十六種,一種一種細看,沒看到跟阿巴札倉“忿怒羅剎被盜之手”有關的記載,甚至都沒有“阿巴札倉”幾個字。他研究來研究去,突然發現忿怒羅剎的手印標明是十七種,第十七種的繪圖卻是空白,只有一行簡單說明: 期尅印,如人手,北方塑泥,藏南人色。 香波王子是知道的:“期尅印”就是中指、無名指、大拇指相連,食指和小拇指翹起,猛厲之神、護法明王很多都是這種手印,所以又稱忿怒印和禁伏印。如果兩手都做期尅印,那又叫金剛吽迦羅印。 “如人手”就是跟人手一般大小。 “北方塑泥”指的是產自念青唐古拉山的一種塑神泥土。 “藏南人色”就是淺肉色,這是相對於藏北藏東人而言,藏北藏東海拔高,紫外線強烈,人的膚色較黑,史書上叫黑頭藏民。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沒有繪圖?難道這隻羅剎手印並沒有進入“佛手堂”?有可能,羅剎之手被盜之後,就一直在民間流失,掘藏大師苯波拉崩之所以把圖案空下,就是想告訴大家這個事實。如果這個推斷正確,就等於終於知道了“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具體形貌。那麼,如今它在哪裡呢? 銅壺的啟示是“吉彩露丁”,也就是哲蚌寺,而哲蚌寺的啟示卻是“期尅印”。 “期尅印”代表四大物質元素土、水、火、風中的“水”;它的指向是南方;它的含義是六波羅蜜多中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中的“精進”;它的境界是出離心——出離欲界、色界、無色界的三界之苦,出離畜生、餓鬼、地獄、人類、半人半神類、天神類的六道輪迴之苦;它的密宗次第是佛母的照耀:明妃初降,沐浴蓮花池,度母臨堂,水邊起華章。

“水”自然應該是拉薩河,拉薩河在拉薩之“南”,河水晝夜不停,一路“精進”,歡跳的樣子就像“出離三界苦”的靈識情狀。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也就是說,他必須前往拉薩河。至於“期尅印”的密宗次第“佛母的照耀”,也許可以解釋為拉薩河是佛母的河,是沐浴節裡仙女下凡的地方;拉薩河邊,度母常駐,自然會有華麗的拉章即宮殿? 香波王子摞起翻開的散頁,用黃緞包好,起身交給青年喇嘛,彎了彎腰,轉身就走,心裡嘀咕著:拉薩河,拉薩河,拉薩河邊有度母?他一步跨出絳央曲傑秘室的門檻,急急忙忙往前走,卻一個馬趴摔倒在地。爬起來一看,絆倒自己的竟是一個人。那人臉面朝下,痛苦地扭曲著,手裡攥著一把明晃晃的骷髏刀,嘎吱嘎吱地一次次劃在石料地上。

香波王子驚怕地僵立著:骷髏殺手,他居然會追到這裡來?我要是有殺人的本事就好了,現在就可以殺了他,殺了這個信仰的刺客、伏藏的敵手。 骷髏殺手爬起來,朝著香波王子一步一步挪動著。 香波王子說:“你為什麼不能住手呢,你這樣追殺我,其實你比我更危險,因為你以倉央嘉措為敵,每一個崇拜倉央嘉措的人,都可以除掉你。” 骷髏殺手說:“倉央嘉措是不殺人的,你們要是除掉我,就不僅背叛了聖教,也背叛了你們的主人。” 香波王子說:“殺你不是殺人,是殺鬼,殺鬼是鬼逼出來的。” 骷髏殺手再也不吭一聲,只顧往前,好像傷痛已經消失,刀在手中嘩啦啦響。 香波王子後退著,他完全可以轉身跑掉,但是他沒有,他內心突然一陣激然的湧動,透過緊張聳起的眉眼,湧出一種果敢和希冀的鋒刃,利利地刺了過去。不是刀,不是尖銳,是倉央嘉措情歌:

寶貝在自己手裡, 不知道它的價值, 一旦歸了人家, 不由得又氣又急。 骷髏殺手站住了,好像情歌真的刺痛了他。 香波王子問:“你是不是從來沒聽過倉央嘉措情歌?” 骷髏殺手說:“我又不是第一次聽你唱。” 香波王子高興地說:“你竟然還記得,記得我唱了什麼?” 骷髏殺手點點頭。香波王子說:“那你唱,唱給我聽聽。” 骷髏殺手又搖搖頭。香波王子說:“我知道了,你是只記得歌詞不會唱。想學嗎?” 骷髏殺手“嗯”了一聲,突然又吼起來:“我一個殺手,學它幹什麼?” “那就損失大了,一個西藏人如果不會唱倉央嘉措情歌他就不懂愛情。”香波王子相信倉央嘉措的力量,相信倉央嘉措情歌的感染和穿透是所有強大中最強大的,因為它鼓勵的是人的本能,是人對幸福與生俱來的追逐和依戀。就算此刻情歌面對的是魔鬼,那也是人變的魔鬼,人變的就有人性,不過是比正常人少一點而已。他接著又唱:

姑娘不是媽媽養的, 莫非是桃樹生的? 這朝三暮四的變化, 怎比桃花凋謝還快? 骷髏殺手呆愣著,似有同感:是啊,怎比桃花凋謝還快? 香波王子說:“羅馬恩尼草原上的男子漢,別忘了我教給你的辦法,只要你會說倉央嘉措的故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沒有不愛你的女人。不管她是舊的,還是新的,不管曾經是你的,還是將來是你的。” 骷髏殺手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恐懼地說:“我再說一遍,我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間護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麼倉央嘉措情歌,我殺你就是要殺死情歌。” “你能殺了我,但你殺不死情歌,就像殺不死你對女人的念想。放下你的骷髏刀,走過來,聽我教你唱,你一唱你就知道你最需要什麼,修煉最需要什麼了。” “不不。”彷彿倉央嘉措情歌對他是毒咒,是血光四射的刀劍,骷髏殺手不禁搖晃了一下,又說,“別讓我上當,我不唱什麼倉央嘉措情歌,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唱。” “你不唱,那就听吧。”香波王子又唱起來: 會說話的花鸚鵡, 從家鄉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人兒, 是不是平安健康? 骷髏殺手疑懼重重地喊道:“別唱了,我不聽。” “你不聽也得聽,這是世間最響亮的聲音,也是唯一有用的聲音。” “你再唱,我就動手了。”又是一陣骷髏刀的嘩啦啦響。 “倉央嘉措情歌是不怕死的結果,誰能把它嚇回去。來吧,舉起你的骷髏刀來吧。”香波王子唱得深情無限: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骷髏殺手遲疑著,漸漸安靜了。香波王子精神一振,又唱了一遍。骷髏殺手一臉呆怔,似乎已經沉浸在歌聲裡了。 香波王子說:“你的女人,一定會回到你身邊。但你必須先對她唱倉央嘉措情歌,唱出她的眼淚和感動,再唱著倉央嘉措情歌接她回家,然後一直唱下來,便是地久天長。”說罷,雙手合十做了個祝福的姿勢,撒腿就跑。 他邊跑邊想:就在骷髏殺手即將舉刀衝進絳央曲傑秘室時,有人出手阻止了他。誰呢?誰能阻止骷髏殺手?阿若喇嘛?鄔堅林巴?或者那個幾次出手相救的絳色氆氌袍的漢子? 他一口氣跑到藏醫院前,鑽進一輛出租車說:“離這裡最近的拉薩河邊,快。”然後掏出手機打給了梅薩。 梅薩說她剛剛帶著喇嘛鳥經過衝賽康,正往小昭寺方向去。 香波王子說:“調頭,到西郊拉薩河邊來找我。” 梅薩說:“我在衝賽康巷口見到了引超瑪。” 香波王子說:“引超瑪?她還穿著'拉姆切'仙女裝在招徠顧客嗎?” 拉薩河的水有些混濁,但不是污染的混濁,而是水土流失的混濁。就是在拉薩內外人口、工業、樓廈劇增的今天,在中國所有城市的河流裡,拉薩河也是最清潔的河。夕陽照耀在河面上,柔軟的光澤,活躍地流淌。嵐光冉冉升起,把一陣陣清越的浪響送到了岸畔。岸畔的鳥語、林聲、詩話,盡在漫然無際的時間裡出彩。香波王子辛苦地挺立在一棵歪柳樹下,幹啃著一個從路邊店買來的麵包,仔細觀察河水和兩岸,不明白為什麼“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期尅印”會指引他來到這裡。他脫下阿若喇嘛的袈裟和披風,拎在手裡,朝東走去,走了一會兒,就看到梅薩開著牧馬人前來會合。 梅薩停車下來,和他一起邊說邊走,有時走在金珠路上,有時走在堤岸上,很快路過了下榻的藏紅花酒店。 坐落在魯定南路盡頭的藏紅花酒店距離拉薩河不到五十米,從河邊看,酒店就像一隻在水邊孵蛋的七彩鳥,華貴而斑斕。他們沒有回到酒店,繼續往前走。晚上了,天色瘋狂地黑暗著,拉薩河因為黑暗的覆蓋有些不快,伸胳膊蹬腿地咆哮起來。燈在扎堆,星星也在扎堆,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是什麼。他們收穫了一身的疲憊,朝回走去,走到停放牧馬人的地方,又開車走向藏紅花酒店。 “魯定南路?”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藏紅花酒店門口的路牌說,“'魯定'不就是'吉彩露丁'的'露丁'嗎?可魯定有南北兩路,橫穿整個拉薩西部,十幾公里長,我們還是一片茫然。” 梅薩說:“你是不是想把十幾公里的魯定路都走一遍?” 香波王子說:“不,我是想,'吉彩露丁',為什麼是'吉彩露丁'?它契合的會不會是藏紅花酒店呢?”他拍著額頭苦思冥想,突然長喘一口氣說,“累了,沒有靈感了,休息吧。”他快步走去,把牧馬人開過來,停在了藏紅花酒店的院子裡。 他們打著哈欠在一樓餐廳晚飯。很餓,但又吃不下,都說管它三七二十一,今晚好好睡一覺再說。吃完了,香波王子把餐廳四處看了看。 梅薩問他找什麼。 他說:“你不是說你在衝賽康巷口見到了招徠顧客的引超瑪嗎?他調換了我們的銅壺,我想知道她怎麼好意思面對我們。” 梅薩冷笑一聲說:“喜歡就喜歡唄,不要給自己找藉口了。你怎麼會喜歡一個缺一隻手的人?” 香波王子不甘心地問一個服務員:“引超瑪回來沒有?” “引超瑪?哪個引超瑪?” “就是昨天把我們從衝賽康巷口帶來這裡的那個姑娘。” 服務員搖搖頭,表示不記得誰把他們帶到了這裡。 梅薩掩飾不住生氣地說:“就是那個裝了假肢的姑娘。” 服務員“哦”了一聲:“吉彩露丁啊?還沒回來。” “吉彩露丁?你說什麼,她叫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一下歪倒了,他要往前跑,被椅子一擋就倒在滿桌的食物裡,一盆酸奶飛濺而起,濺得他們渾身花花搭搭。他推開桌子喊道:“梅薩,快走。”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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