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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節

伏藏 杨志军 9221 2018-03-23
香波王子說:“浪卡子是五世達賴喇嘛舅父的莊園,也是五世達賴喇嘛常來講經的地方,還是前藏和後藏以及日喀則和拉薩之間的樞紐地帶。空行護佑,山水呈祥,倉央嘉措在這裡暫住。暫住是因為年前攝政王桑結敦請乃瓊大護法降神問旨,結果是:'將靈童迎至布達拉宮的日子應該是藏歷十月下旬十天內。'現在是四月,時日尚早。還因為在神定的藏歷九月十七,無量光佛化身的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將在這裡給靈童授沙彌戒。受了沙彌戒,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僧人。更因為即使在拉薩,五世達賴的圓寂和六世達賴的降臨,也還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五世圓寂已經十五年,為什麼秘不發喪,靈童轉世已經十四年,怎麼直到現在才公開?一切都需要解釋。解釋在四、五兩個月全面展開,攝政王桑結派出了六路人馬。

“第一路是向駐紮拉薩的韃萊汗營帳解釋。韃萊汗是控制西藏的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靠著數千黑氈房蒙古馬兵,他應該是西藏生殺予奪的最高統治者。但在這個精神信仰遠遠高於軍隊武器的地方,他顯然有些失勢,出自布達拉宮的攝政王居然連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和六世達賴喇嘛降臨這樣的大事都會隱瞞十多年。韃萊汗既不表示對五世的哀傷,也不表示對六世的慶賀,接受了布達拉宮使者的哈達,卻沒有回贈哈達:生氣地說:'我們在你們眼裡還是蒙古的施主嗎?這樣的事情就不必告訴我們了。雖然我們信仰聖者宗喀巴的格魯派,但對貴派領袖的存亡我們是不配知道的。'打發走了來人,韃萊汗立刻叫來自己的兩個兒子商量對策。老大旺扎勒說:'太陽已經升起,不認可的人只能永遠處在黑夜裡。'老二拉奘汗說:'認可六世達賴,就等於認可我們在西藏可有可無。我們監護著西藏,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太陽?別忘了四世達賴喇嘛就是一個蒙古人。'說罷,瞪著父親韃萊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趁朝廷還沒有詔封,殺掉這個新達賴。'

“第二路是向遠在新疆的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解釋。對攝政王桑結來說,這是一個遠交近攻的策略——利用策旺阿拉布坦牽制韃萊汗,讓韃萊汗不敢把自己看成是唯一可以控制西藏的蒙古天王。而策旺阿拉布坦也想利用攝政王桑結把手伸向西藏,所以當布達拉宮使者帶來五世達賴喇嘛已經圓寂、六世達賴喇嘛業已降臨的消息時,他當即決定:派侄子烏蘭特帶重禮前去賀喜。 “第三路是向藏傳佛教寧瑪派解釋。'寧瑪'為'舊派',它是藏傳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形成於公元1055年,以公元757年從印度烏仗那來到吐蕃傳法的蓮花生為祖師。由於五世達賴喇嘛出身的瓊結家族曾經信奉寧瑪派,格魯派取得西藏政權之後,高層大部分僧人對寧瑪派採取了包容、眷顧、利用的態度。前往解釋的布達拉宮使者分為兩組,一組奔向北傳寧瑪派祖廟山南貢嘎境內的多吉札寺,一組奔向南傳寧瑪派祖廟山南札囊境內的敏珠林寺。兩座寺院即刻做起了法事,經聲鼓語響亮得就像寧瑪派自己的活佛轉了世,然後多吉札寺的寺主土登朗傑活佛和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分別離寺,攜帶禮物,奔赴浪卡子朝會。

“第四路是向藏傳佛教薩迦派解釋。薩迦派的創始人昆·袞卻傑佈於公元1073年在藏南仲曲河北岸灰白色山岩下建起薩迦寺,故名薩迦,'薩迦'就是'灰白色的土'。薩迦寺以仲曲河為界,分南北兩寺,距拉薩三百七十公里,是薩迦派的祖寺。十三世紀中葉到十四世紀中葉,在元代朝廷的扶持下,這裡成了統治整個西藏的薩迦政權所在地。元世祖忽必烈無比崇信薩迦教法,奉薩迦五祖之一的八思巴為金剛上師,接受密法灌頂,對其言聽計從。八思巴受封'大元帝師',名聞天下,舉國膜拜。後來薩迦王朝雖然被帕竹噶舉王朝取代,但世襲相傳的薩迦法王在藏傳佛教界的地位,依然如星暉曜地。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在薩迦南寺歐東仁增拉康會見了布達拉宮使者,聽到五世達賴早已圓寂,立刻淚眼婆娑,聽到六世佛寶已經降臨,馬上又破涕為笑。隨即決定,他將代表薩迦法王,親自拜倒在新達賴喇嘛足下。

“第五路是向藏傳佛教噶舉派解釋。'噶舉'是'教言傳承'的意思,指的是金剛壇乘也就是佛法密宗的口傳密修,在藏傳佛教中最為神秘高妙。噶舉派起源於十一世紀,產生了西藏最著名的四個密宗大師:瑪爾巴、米拉日巴、熱穹巴和達波拉傑。其中的分支帕竹噶舉於公元1349年推翻薩迦政權,建立了長達近三百年的西藏噶舉政權。比這三百年統治史更為重要的是,噶舉派的另一分支噶瑪噶舉黑帽系的大師噶瑪拔希不僅開創了活佛轉世制度,還開創了誦唱'六字真言'的習慣,他的誦唱從公元1227年他二十一歲時算起,蔓延了近八百年,蔓延到了世世代代藏族人民的口中心裡。噶舉政權從帕竹噶舉開始,由噶瑪噶舉結束,結束時的統治者名叫'藏巴汗',意思是'後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於公元1612年征服各個地方勢力,統治了西藏全境,又於1618年打敗被格魯派施主吉雪巴請來的蒙古喀爾喀部,摧毀色拉寺和哲蚌寺。在兩寺後山,殺害格魯派喇嘛五千多人。1635年,格魯派再次遭到噶瑪噶舉施主的內外夾攻。尤其在青海和康區,許多大喇嘛被逮捕入獄,或慘遭殺害。格魯派和薩迦派、寧瑪派的寺院統統遭到破壞。情急之中,五世達賴喇嘛的大管家索南群培和吉雪巴派人前往準噶爾,求救於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 “1636年,固始汗率兵進入藏區,陸續打敗並處死了迫害格魯派以及其他派別的青海卻圖汗、康區白利土司、後藏藏巴汗,並以達賴喇嘛駐錫地哲蚌寺噶丹頗章宮為名,於1642年正式建立了統治整個西藏的格魯派政權,強迫藏巴汗管轄的噶舉派寺廟改宗格魯派。噶瑪噶舉派屢屢反抗,一度佔據後藏和山南許多地方,大有推翻格魯派的氣勢。固始汗的兒子韃萊汗領兵前往鎮壓,搗毀大部分噶瑪噶舉寺廟,在所有噶瑪噶舉派僧人手上打上印記,交給各個格魯派寺院收管,只留下沒有參與抗爭的楚布寺在風雨飄搖中堅守著噶瑪噶舉的教宗陣地。

“楚布寺是噶瑪噶舉派黑帽系的祖寺,位於堆龍德慶境內楚布河上游北岸,距拉薩七十公里。住持活佛噶瑪珠古在杜康大殿前的六柱明廊裡接待了布達拉宮使者,然後對身邊的侍從喇嘛說:“既然格魯派的活佛可以從寧瑪世家轉世,為什麼不能從噶瑪噶舉世家轉世呢?格魯派近有蒙古人監護,遠有朝廷扶持,氣勢越來越大了。如果我們還希望噶瑪噶舉東山再起,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依靠轉世制度滲透、改造和替代。噶瑪噶舉的金剛(密宗)教法是天下無敵的,該是行動起來的時候了,快去準備一下,我要去見見這位格魯派的新達賴。 ” 梅薩打斷了香波王子的話:“原來歷史上藏傳佛教內部也是這麼不清淨的。” “豈止是不清淨,派與派、佛與佛之間常常是你死我活、血雨腥風的。這說明教派一旦變成政治集團和利益集團,就跟釋迦牟尼沒有關係了。稱佛而不是佛,念經而不是經,俗界裡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那一套,全有。而且更黑暗、更殘酷、更是塗炭生靈的源頭。”香波王子停下來,點著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智美著急地說:“往下說吧,還有第六路呢。” “第六路是向朝廷解釋。這是最重要的一路,早在一月就出發了,解釋開始時,恰好是四月。鑑於有人告密而朝廷已有急詔嚴詞叱責,攝政王桑結親自撰寫的奏章畏罪乞憐,辭懇意切,敬謹之至:'為眾生不幸,五世達賴喇嘛於壬戌年示寂,轉生靜體,今十四歲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變,故未追薦報喪,乞請大皇帝容悔罪愆。自我敬事達賴喇嘛,西藏番民惟願普天之下天朝皇帝為護法主,此處尚有異心,三寶照鑑,威靈作證……'康熙皇帝讀了奏章說:'朕嚴頒諭旨,攝政王悚懼,既如此,可寬宥其罪,允許所請。攝政王必感恩,而眾蒙古亦歡悅矣。'遂派常駐朝廷的蒙青活佛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作為使臣,去西藏參加六世達賴喇嘛在布達拉宮的坐床慶典。這是清朝政府首次派人入藏督察轉世靈童,標誌著朝廷對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承認。

“公元1697年的西藏,夏天就要來臨的時候,六路人馬從不同方向,走向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暫住之地、距拉薩一百六十四公里的藏南福地浪卡子。 “暫住浪卡子的倉央嘉措對這個陌生地方非常好奇,每天在經師曲介的指導下學完經課之後,便喜歡俗裝便服走出他居住的單增頗章到處轉轉。曲介想到浪卡子是格魯派的淨地,沒什麼危險,就派了兩個僧人跟著,叮囑道:“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千萬不要丟失了。 ”這兩個僧人一個獨眼,一個豁嘴。之所以派他們隨從,是因為難看的面孔具有大黑護法的猙獰,誰見了誰躲。獨眼和豁嘴是來自墨竹地方的血祭師。血祭是苯教祭祀天神的儀式,一年兩次,每一次都要宰牲殺人,以求天神的愉悅滿足。血祭師就是專司宰殺的信徒。他們以野贊凶神和十二丹瑪女神的名義宰牲殺人不眨眼,所以當噶丹頗章政權啟用'隱身人血咒殿堂'後,'隱身人血咒殿堂'便召請他們作為存亡危難時刻格魯派的護法夜叉。

“兩個黑臉獰厲的夜叉知道他們看護的是至尊無上的達賴喇嘛,便寸步不離,十分小心。但他們畢竟是放野慣了的苯教徒,對佛教領袖沒有透心透骨的敬畏和愛戴,時間一久,不僅有些鬆懈,舉止也隨便起來。有一天,獨眼夜叉突然捧著倉央嘉措胸前的一顆黑瑪瑙說:'我也有一顆黑瑪瑙,跟你的一樣。'說著摸出自己的黑瑪瑙,在倉央嘉措面前炫耀。倉央嘉措驚叫一聲:'哪裡來的?'他有一對黑瑪瑙,是他十歲那年攝政王桑結託人送給他的,他留下一顆,送給瑪吉阿米一顆,想不到送給瑪吉阿米的這一顆出現在獨眼手裡。獨眼夜叉說:'當野贊凶神和十二丹瑪女神需要屍體喝血吃肉的時候,就會把珍珠瑪瑙獎賞給我。'

“倉央嘉措沒再問什麼,騎到馬上邊走邊說:“瑪吉阿米你好嗎?我現在就去看你瑪吉阿米。 ”然後唱起來: 翠綠的布穀鳥兒, 何時要去門隅, 我要給美麗的姑娘, 寄去三次問訊。 “唱著唱著,他朝著遠方縱馬疾馳,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再縱馬回來。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眼巴巴等著,等到太陽落山,才意識他們看護的達賴喇嘛已經丟失了。他們驚慌失措地去向經師曲介報告,一時間轉世靈童失踪的消息傳遍了浪卡子。剛剛到達浪卡子的拉奘汗聽了一陣狂喜,密令部下馬上去尋找,找到就殺。 “從貢嘎到浪卡子,中間有座靠近羊卓雍湖的甘巴拉山。山里有個大岩洞叫'紅色閻摩敵密門台階'。是寧瑪派掘藏大師娘熱巴發掘密宗法典和法器的地方,後來成為神預和密會之地。每當西藏即將發生重要事件,寧瑪派先知先覺的高乘僧人都會來此領受蓮花生大師和閻摩敵即金剛大威德的法旨,共同施放密咒以阻止或推動事件的發生。但是今天,奔赴浪卡子朝會的土登朗傑活佛路過這裡時,看到的不是什麼吉祥的法旨,而是恃強凌弱的兇景。七八個蒙古騎手正在追殺一個少年。少年無路可逃,丟開坐騎,跑進密門台階,爬上了閻摩敵法座。那是一個高兩丈闊尺五的平台。騎手們舉起彎弓,就要搭箭射擊。土登朗傑活佛朝著騎手張開雙臂說:'慢慢慢,這裡是寧瑪巴的聖地,不是你們蒙古人的殺人場。'說罷,熟練地爬上平台,一把抱住少年,朝後一退,突然消失了。等蒙古騎手爬上去尋找時,才發現平台背後是一個斜井,斜井下面隱隱有一絲亮光,說明下面有出口。 “土登朗傑活佛帶著少年爬出斜井底部的地洞,繞過山梁回到密門台階的門口,抱著少年騎上了自己的馬。少年問:'尊者為什麼要救我?'土登朗傑活佛說:'我救的是達賴喇嘛。''你怎麼知道我是達賴喇嘛?''一個修煉到家的寧瑪派活佛是遍知一切的。'他們策馬跑向了浪卡子,騎手們追攆著,從後面射過來的箭鏃砰砰砰地落在土登朗傑身上。跑不多遠,他們就遇到了拉奘汗親自率領的馬隊。拉奘汗命令手下:'兩個都殺掉,不留活口。'騎手們個個手提月牙刀,面孔猙獰,殺氣騰騰。土登朗傑活佛毫無懼色地挺立在馬上,坦然走來,用堅定的步履逼視著對方:讓開,讓開。拉奘汗一手撴住韁繩一手舉著刀,瞪著懷抱倉央嘉措的土登朗傑活佛,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放下了屠刀。他讓開了,所有的騎手都讓開了。 “土登朗傑活佛背後插著十六根帶羽毛的利箭,根根淹沒在骨肉裡。鮮血湮透了袈裟,紅艷豔的袈裟濕漉漉地滴瀝著,浸染著馬鞍馬身。而他依然挺身在馬背上,睜圓紅色閻摩敵般的寧瑪巴之眼,護法而來。土登朗傑活佛死了,他用身子保護著倉央嘉措早就命歸西天。但使命沒有完結,倉央嘉措需要他,他就必須這樣用無言的威武喝退殺伐者。 “拉奘汗疑懼地望著土登朗傑活佛,突然又後悔放過了倉央嘉措,打馬追了過去。眼看就要追上,死活佛土登朗傑突然仰身倒下,用自己的頭直撞拉奘汗的馬頭。馬驚了,嘶鳴著揚起前腿,又一個急速的迴轉。拉奘汗摔了下來,不偏不斜倒在了土登朗傑身上。他想爬起來,死活佛的袈裟掛住了刀柄和箭壺,就像用手攔腰抱住了他。他驚叫著,幾個騎手過來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時,他要追殺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已是踪影全無。 “倉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鄉看望瑪吉阿米而沒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傷心:為了保護他,土登朗傑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裡,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結隊的斑頭雁、黑頸鶴、赤麻鴨,佔領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島嶼。岸邊的牧草新鮮到滴翠,草尖上挑著綠絨絨的羊卓鳥和紅艷豔的喇嘛鳥。白羊黑牛,紅馬黃狗,莊園的石頭碉房外,是牧家。 “自從倉央嘉措失踪過一次後,經師曲介就不准他離開單增頗章了。更何況攝政王桑結來了,也就是說,監護和管束來了。桑結是一個嚴酷的政治家,不可能為顧及一個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給政教大業增添麻煩。倉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錯層的平台上,無可奈何地望著湖水和草原那邊燈苗一樣飄忽不定的人影和帳房,望著飛鳥甚至自由的蜜蜂,望著望著就會唱起來: 金黃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麼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願望, 就是盼著雨露和陽光。 他是隨想隨唱,用的是門隅山鄉的流行歌調,詞兒卻都是現編的: 壓根沒見最好, 也省得神魂顛倒, 原來不熟也罷, 免得情思纏繞。 “有時候經師曲介會來到他身邊,手拿經卷規勸他:'尊者,回寢宮聽我講經,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攝政王就該責罵我了。'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聽和不聽腦子裡都只想一個人:瑪吉阿米。他面對蓮花生大師的塑像祈禱:'你的願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現在就請你改變攝政王的主意,給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禱沒有效果,他的自由越來越少,為此他經常給經師曲介發脾氣。 “作為布達拉宮顯密兼通且密法修煉已經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領受過男女之間肉體接觸的快樂。也知道在陰陽合修的秘傳裡,精液具有超凡入聖的力量,它會把肉體的慾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為永恆。但他作為堅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絕理解凡俗而寬泛的情感,不知道這種情感是精神的父親,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戀、溫暖、純潔、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親般的關護。它處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處在歡喜金剛陰陽合修的秘傳之外。它引導那些信仰的頭腦明白,關於色欲的實施,除了怛特羅密教奧義的鼓動,還有生命對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為了水乳交融,為了思念和依戀,倉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脫掉平時穿的袈裟,換上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白色氆氌袍,用一頂大禮帽遮住臉面,溜出寢宮,走出單增頗章,飛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著,他繞開了,再往前,又有人跪著,他又繞開了。這樣繞來繞去,總有人跪著,跪著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兩個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洩氣,原來是他最不想見到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畢恭畢敬朝他做出手勢:'尊者,請回吧。'再一看,圍繞著單增頗章,到處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裝病。倉央嘉措說他渾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聲聲要找門隅措那澩下村的寧瑪巴小秋丹給自己治病。新近被攝政王指派為經師的寧瑪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說:'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話下。'久米多捷是名揚山南的藏醫,兩手在倉央嘉措腕脈上一搭,身體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給他開了一種藥,叫'羯摩甘露'。'甘露'哪裡有一點'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顫。 “病好了沒幾天,又開始胡鬧。給他授經他唱歌,讓他念佛他舞蹈。動不動就會跑到單增頗章碉房錯層的平台上,望著湖邊草原上的人影和帳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覺,也不管太陽還在高高照耀。要是經師干涉,他就說你讓我去羊卓雍湖邊我就念經。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勸他:'為眾生考慮,達賴喇嘛是不能這樣的。'他說:'我既沒有受戒也沒有坐床,我不是達賴喇嘛。' “為了讓他盡快擺脫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攝政王桑結來到他的寢宮,摒退左右,親口把五世達賴的遺言、'七人使團'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敵終於顯露、格魯巴的剋星已經發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訴了他。攝政王叮囑說:'六路人馬來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靜祥和,實際上殺機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個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走出單增頗章。'然後,桑結帶他來到單增頗章最高層的經堂,祈禱過藥師、彌勒、文殊之後,桑結和藹地說:'來啊,你來看看窗外。' “從經堂可以看到單增頗章另一邊的草場,這裡望不見秀麗的羊卓雍湖,卻有雄奇的山脈抬升著草場的海拔。幾乎所有遠遠近近的緩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帳房。桑結告訴倉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身邊的狼。那一片是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遠方的狼。蒙古人和我們西藏人一樣,各個部落、各個派別是要彼此爭鬥的。遠方的狼和身邊的狼互相牽制著,對我們有好處。一旦兩匹狼變成了一匹狼,我們就危險了。東邊那些帳房裡,住著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對我們格魯派來說,他是犛牛,能作為朋友,但不是同類。西邊那些帳房裡,住著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他是鷹,教法對我們有好處,但如果不提防,就會吃掉我們。最遠的那頂帳房裡,住著你的新經師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著親近和眾多,他是羊,他會像土登朗傑活佛那樣,用生命保護你。所有這些人,很快都要來拜見你了。'倉央嘉措突然問:'我見到他們怎麼辦?'攝政王桑結說:'你祝福他們,給他們摸頂。摸頂的時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們的頭頂,要讓他們彎著腰用頭碰你的手。'倉央嘉措又問:'也給拉奘汗摸頂嗎?他可是政教的敵人。'桑結說:'現在還不一定,最危險的敵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溫和順從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神靈並沒有降旨於我們。'倉央嘉措一臉疑懼:'為什麼,格魯巴的敵人這麼多?'桑結說:'因為我們擁有了西藏,我們的領袖達賴喇嘛登上了最高寶座,這個寶座一旦成為權力的象徵,就會吸引情器世間所有的貪慾和瞋慢,那是野獸的大嘴時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來到,你要警惕,從你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剋星,對你亮出奪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歷火牛九月十七日,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問旨的結果和攝政王桑結的安排,三十四歲的五世班禪額爾德尼羅桑益西從日喀則扎什倫布寺來到浪卡子,為倉央嘉措剪去頭髮,授沙彌戒,取法名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頗章在浪卡子舉行隆重慶典。班禪大師當眾把黃色法衣披在倉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經字哈達、釋迦佛像、金塔金瓶、曼札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線以外,是達官顯貴,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趕來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邊的草場上,磕頭朝拜的人群一輪接著一輪。最重要的當然是接受朝賀。一個既沒有舉行坐床典禮、也沒有接受無上灌頂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資格為眾多高僧和來使講經做法,但可以摸頂,而且必須摸頂,這是朝賀者的最低要求。 “危險就出現在朝賀摸頂的過程中。倉央嘉措按照攝政王桑結的囑咐,伸直胳膊,讓那些人排著隊彎腰從他手掌下面碰觸而過。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過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過去了,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過去了,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過去了,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也過去了。但拉奘汗沒有像別人那樣用頭頂碰觸倉央嘉措的手,顯然是故意的,在這個小小的動作裡,藏匿了他對新達賴的蔑視。 “接下來是一個蒙古貴族。他穿著華麗的裘袍,緊跟在拉奘汗身後。警戒線上的藏兵以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沒有阻攔。他極力彎著腰,隱藏他的面孔,邁著細碎的步子,來到倉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摀住了嘴。嘴裡,藏著致命的暗器。 “這時突然有人喊:'倉央,倉央。'倉央嘉措抬頭一看,愣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瑪吉阿米。”倉央,倉央。 “喊聲越來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過去,站在瑪吉阿米麵前,還是不相信,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瑪吉阿米挽起袖子,讓他看了看左臂上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他這才相信了,高興地說:'我以為你死了。'瑪吉阿米說:'阿媽替我死了,阿媽知道魔鬼要殺我,就穿上了我的紅氆氌軟靴。'說著就哭起來。 “那蒙古貴族打扮的刺客已經從嘴裡吐出了暗器,再無法吞回去,攥在手裡就追。警戒線上幾個藏兵立刻撲了過去。蒙古貴族無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從法座上栽下來時,暗器已經抹開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殺了,他受了誰的指使?他是蒙古貴族的打扮,但和碩特部的拉奘汗與準噶爾部的烏蘭特都說不認識他。以後'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經過多方調查也沒有查實兇手的歸屬。他的出現不過是印證了攝政王桑結的擔憂: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誰也無法知曉。從新達賴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剋星,亮出奪命的暗器。 “瑪吉阿米用喊聲救了倉央嘉措的命,卻暴露了自己。當倉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時,他們身邊除了寧瑪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撲到地上用頭碰觸新達賴靴子的信民,還有跑過來護衛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揪住瑪吉阿米的氆氌袍,瞪著她發呆:在澩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頭房子裡,這個姑娘不是被他們一人一刀殺死了嗎?從紅氆氌軟靴上拽下來的黑瑪瑙就是證明,激射到獨眼夜叉臉上的鮮血也是證明,但更有力的證明卻是她活得好好的,她還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隨著倉央嘉措。 “瑪吉阿米意識到了危險,丟開倉央嘉措,拽著小秋丹轉身就跑。倉央嘉措喊道:'瑪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達賴喇嘛我可以保護你,你不要跑。'但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還是跑了,他們對危險的感覺比倉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倉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後來去拉薩的路途上,再也沒見到瑪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縈繞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迴盪在胸臆間: 乞求神聖的教誡,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會真心講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說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卻不辭而別。 “九月二十一日,在經師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達拉宮官員的陪伴下,聲勢浩大的迎請馬隊離開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達聶塘扎西崗。監護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首領韃萊汗、從浪卡子趕到這裡的攝政王桑結率領蒙藏僧俗官員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來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請馬隊從聶塘扎西崗出發,走向拉薩,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帶領百餘人前來迎接,呈獻康熙皇帝封誥和敕書。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圓寂紀念日燃燈節。在攝政王桑結的引導下,倉央嘉措走進布達拉宮,在紅宮司西平措大殿登臨無畏雄獅寶座。在坐床典禮的法號鼓樂聲中,在清朝順治皇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的金冊金印面前,正式開始了達賴生涯。” 香波王子喘著氣,不說話了。三個人都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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