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剝皮新娘

第2章 第二章結婚大忌

剝皮新娘 童亮 18906 2018-03-22
他自顧自地邊唱邊想像戲文中十五歲的黃大仙黃初平在金華山遇到神仙的情景,並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就是黃初平,一個白髮長髯的神仙正在教他飛升之道。 2001年的一個夏天,屋後的樹林裡有無數只知了在“知了,知了”地叫。風就是空氣中的浪,撲打著錯亂的房屋和茂密的樹林,發出沙沙的浪花聲。你只有蹴在門前或者倚在窗邊,才能在對面的山上看到風的形狀,如同江邊的水一樣一浪緊接一浪。 馬晉龍的兒子馬傳香就在知了的聒噪聲中來到了酒鬼的家門前。熾熱的陽光烤得他心裡發慌。那時的酒鬼還沒有愛上喝酒,他在城裡打工還沒有回來。他買來的媳婦一個人在屋裡燒茶弄飯,忙得不亦樂乎。 “嫂子在家嗎?”馬傳香撓了撓胸口,朝屋裡喊道。門其實是敞開的,馬傳香透過那個木門,看見一個撅起的屁股左晃右晃。鍋鏟在鍋裡鼓搗的聲音間或傳來,那個女人正在炒著什麼東西。這個買來的女人臉蛋不怎麼樣,但是身段很好。用馬傳香的話來說,如果用一個塑料袋蒙住她的臉,那麼她絕對算得上一個絕世美女。

“在呢。”買來的女人轉過頭來看,她的話裡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 “哦,原來是傳香哥啊。有什麼事嗎?”這個女人對所有已成年的男人都叫哥,對所有已成年的女人都叫姐。也不知道是她們那個地方的習慣,還是為了討好這個地方的姑姨伯叔。她放下了鍋鏟,將兩隻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那是一雙蔥根一樣的手。他不知道這個勤勞又苦命的女人怎麼會有一雙這麼細皮嫩肉的手。 馬傳香站在門外說道:“嫂子,我來借用一下你們家的水壺。我家正準備殺豬,開水不夠用,所以來你這裡藉水壺使一使。行嗎?” “行行行。餵,別老站在門口哇。進屋吧,我給你拿水壺。”女人笑道,“我都已經是馬家的人了,不是陌生人了。你沒必要這麼拘謹。哎,你看我,忙了地裡忙家裡,也沒有抽個時間到你家去問候一下。等我家男人回來了,我會挨家挨戶去拜訪鄰里鄉親的。”

馬傳香邁進屋裡,嘴上吟道:“有有無無且耐煩,勞勞祿祿幾時閒。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古古今今多變換,貧貧富富有循環。將將就就隨時過,苦苦甜甜命一般。” “傳香哥嘴上念叨的什麼東西?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那女人笑問道,語氣怯怯的。 “我念的是詩呢。嘿嘿。”馬傳香笑道,兩隻綠豆一樣的眼睛在女人身上亂瞅。 “喲,傳香哥還會作詩啊!了不得!”女人驚訝道。 馬傳香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道:“這不是我作的詩呢,這是佛祖作的詩。我只是隨便念叨唸叨罷了。” 女人一聽“佛祖”,凝神了半天。馬傳香以為這個女人是個虔誠的信女,頓時心裡冷了幾分,恐怕這個女人不是很容易得手。未料女人眨了眨眼睛,又按了按太陽穴,問道:“佛祖是詩人嗎?我聽說過靜夜思是一個詩人,但是沒有聽說過佛祖這個詩人。”

馬傳香一愣,問道:“靜夜思是誰?” 女人比剛才還要驚訝了,圓睜了一雙秀眼問道:“哎呀,我家裡窮,沒有上過一堂課,我都知道靜夜思。沒想到你還不知道這個詩人啊!” 馬傳香面露羞澀,道:“我剛才也只是隨便念叨,正經的詩文沒有讀過幾篇呢。”他原本想在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女人面前表現一下,沒料到卻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女人提起了灶上的水壺,帶著幾分得意道:“靜夜思寫過一首很出名的詩,我們那邊的老人小孩都會背誦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馬傳香頓時感到頭上一陣暈眩。 “水壺拿去吧。用完記得還給我啊。”女人將手中的水壺遞給馬傳香。 直到現在,馬傳香還記得那個水壺當初的模樣。那把水壺是酒鬼跟女人結婚的時候買的,遞到馬傳香的手上時還能在壺蓋上照清他的臉。把手上繫著一個紅布條,還保留著結婚時的喜慶。

同時,他還看到了提著水壺的那雙手,纖細嫩白,像瓷器一樣,彷彿輕輕一碰便會出現裂縫,然後嘩啦啦地碎掉。 “嫂子,你的手真漂亮呢,是天生的富貴相!”馬傳香直直地看著女人的手,喉嚨裡咕嘟一聲嚥下口水。 “怎麼可能!我是富貴命還會嫁到這裡來嗎?”女人略帶哀怨地說道,“要不是嫁到這裡,我現在還在吃小米糠拌南瓜葉呢。哪裡來的富貴命?” 馬傳香嘿嘿一笑,說:“那可不一定,朱元璋當皇帝之前還討過飯呢。來,我給你看看手相。一籮窮二籮富的口訣我會背,給你算算將來能不能富裕吧。”他看著女人的那雙手,恨不能一把搶過來放在懷裡撫弄。 女人一聽他會看手相算命,頓時來了興致,歡喜地主動將一雙白皙柔嫩的手伸到他面前,滿懷期待地說:“那你幫我看看手相,看看我的命運到底怎麼樣。”

馬傳香用同樣的方法騙到過女人的手,這種毫無新意的騙術卻贏得過無數次的成功。他放下水壺,小心翼翼地捏住女人的手指,仔細地查看指頭的指紋。表面平靜得如同鏡面一般的湖水,內心卻激流暗湧,難以把持。 “傳香哥,我的手相怎麼樣啊?以後是不是能富貴啊?”女人看了看故作深沉的馬傳香,又看了看自己被他緊緊捏住的纖纖小手。她能感覺到馬傳香的手心滲出了涼涼的汗水。 “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開當舖……”馬傳香一邊假裝一本正經念道,一邊急得搔首撓耳,因為他實在不記得後面的口訣怎麼背了。 “什麼是籮?”女人奇怪地問道。 馬傳香道:“籮就是圓圈圈的指紋,像個籮筐一樣。不像籮筐的,你看,這個指紋就不是籮,是筲箕。什麼是筲箕?你看,筲箕就是沒有形成一個圈,散開了的指紋。如果十個手指頭都是籮,或者十個手指都是筲箕,那就好得不得了呢!將來必定夫榮子貴!”

女人的積極性被他調動起來,急忙問道:“那你看看,我是不是十個指頭都是籮呢?” 馬傳香揉捏著女人棉花糖一般的小手,眼神沒有了焦距一般迷離起來,兩隻毛毛躁躁的手漸漸變得不老實,一隻手捉住女人的手腕,另一隻手往前摸索。 女人覺察出馬傳香的動作不尋常,畏畏縮縮道:“傳香哥,傳香哥,你要幹什麼?你,你不要這樣,小心外面的路人看見了。” 馬傳香嘴角拉出一個冷冷的笑:“怕什麼?人家都在家裡做午飯呢,等人家的飯煮熟,我們也生米煮成熟飯了。反正你男人不在家,他那個傻弟弟說不定這會兒正在找人家討煙抽呢。”他邊說邊靠近女人的臉。 女人左躲右閃,但是手被他緊緊拉住,逃脫不得。女人顫著聲道:“傳香哥,你別亂來。我家公公的遺像就掛在那裡呢。你看,他正看著我們呢……”

馬傳香抬起頭來,看到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個鏡框,鏡框裡有一張黑白遺像。那是酒鬼的亡父,也許是畫遺像的人技術不過關,酒鬼的亡父在鏡框裡笑得很生硬,瞳孔如兩顆暗淡無光的衣扣,無神地看著他和買來的兒媳。 馬傳香的目光朝他投過去,發現亡人的眼睛剛好與自己直直相對。他果然是盯著自己的!馬傳香脊背一涼,後退不迭! 一慌神,腳就絆倒了水壺。 所以當“妖精”將水壺放在我的腳前時,我看見水壺蓋上有一個凹痕。據馬傳香後來說,那就是他當年心慌意亂時留下的痕跡。雖然後來水壺的底燒漏了好幾次,又補了好幾次,但是那個水壺依然算不得是他家的,而是酒鬼家的。 可是,“妖精”來的目的不僅僅是來還水壺這麼簡單,她朝酒鬼的弟弟逼近,媚笑道:“你說我漂亮嗎?是不是每個男人看了我都會忍不住流口水?”

酒鬼的弟弟搖搖頭:“我……我已經死啦!你不要逼我!你不要走過來了!你很漂亮!但是我已經死了……求求你……我已經死啦……” “妖精”擰了擰濕淋淋的頭髮,歪著頭道:“你不是看見女人就要衝動的嗎?現在怎麼害怕了?你不是已經做過好幾次了嗎?我的下面都被你弄壞啦,我很疼,疼得不得了。哎,我說了你也不知道有多疼的。” “對不起,對不起……”酒鬼的弟弟懦弱地央求道,他的背已經靠到了牆,再也沒有退路了。他將指甲淤黑的手合在一起,向“妖精”求饒。 “真的,我好痛。”“妖精”咬住嘴唇,眼睛裡露出痛苦的神情。 酒鬼的弟弟流出咖啡一樣的眼淚:“對不起……”他那砂布一樣的嗓子除了不停地重複“對不起”這三個字意外,似乎不會說其他的。

我仍然動不了,胸口異常沉悶。我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塊僵硬的石頭,只能一聲不響地靜伏在他們倆的旁邊。 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按照常理,應該是這個女人看到了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才會嚇得戰戰兢兢,可是為什麼反倒是這個女人步步緊逼?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守的秘密? 爺爺,你們快回來吧!我在心裡拼命地吶喊。 “你不是每次看見了我都非常興奮嗎?你根本不顧我有多疼,只知道發洩自己的獸慾!你倒是再來一次啊,你怕什麼?你看我以前總是一動不動任你蹂躪,現在我站起來了你就害怕了?”“妖精”一手按住了小腦袋男人的胸脯,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憤怒。 “我,我,我不敢了……”小腦袋男人的身體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漸漸縮小。

“瞧,我才給你的皮剝了一半,你就怕成這樣啦?”“妖精”一個手指戳在他的臉上,冷笑道,“不過我的剝皮技術還不嫻熟,讓你受苦了。按正常剝皮的方法,應該先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膚分成兩半,慢慢用刀分開皮膚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樣撕開來。最難的是胖子,因為皮膚和肌肉之間還有一堆脂肪,不好分開。你算不上胖子,但是皮也很難剝。另外還有一種剝法,把人埋在土裡,只露出一顆腦袋,在頭頂用刀割個十字,把頭皮拉開以後,向裡面灌水銀下去。由於水銀比重很重,會把肌肉跟皮膚拉扯開來,埋在土裡的人會疼得不停扭動,又無法掙脫,最後身體會從割開的十字處光溜溜地跳出來,只剩下一張皮留在土裡……哈哈,就像蛇蛻皮,又像餐館裡的青蛙被扒皮一樣,真是好玩極了!”她越說越高興,最後忍不住手舞足蹈,神采飛揚。 酒鬼的弟弟瑟瑟發抖,他的身體還在縮小,臉上手上已經開始出現疲軟的皺褶。我真擔心“妖精”再按下去,他會變成癟癟的一片。 “你怎麼軟了?”“妖精”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陷進去了半寸,彷彿戳著的不是人皮,而是鬆軟的海綿。 雨聲刷刷,如同電視接收不到信號時的噪聲。我瞟了一眼腳邊的水壺,凹下去的地方聚了一窪水。水面已經高於窪面,稍低處的水面已經變成了弧狀,再多加一滴水就會流出來。 酒鬼的弟弟終於越過“妖精”的肩膀朝我看來,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懊悔和哀怨,充滿了失望和無助。他的眼神像一根蘆草,用軟弱而毛糙的穗子撫弄我的臉,讓我感覺有一隻帶著小吸盤的短足的毛毛蟲在臉頰上挪動。癢癢地,有些害怕,卻還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他是在向我求救嗎?可是我自己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妖精”的手指從他臉上漸漸往下移動,掠過他的下巴,溜過他的喉結,劃過他的胸膛,越過他的肚臍眼,直往下去…… “妖精”將嘴巴貼近他的耳朵,喃喃地說著些什麼話。那些話說得太輕,以至於還沒有到達我的耳邊就被雨溶化了,被風給吹散了。 酒鬼的弟弟咬著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發出虛弱的光芒,彷彿他的眼睛裡麵點著一盞即將熄滅的燈。 我不敢與他對視,乾脆閉上了眼睛。 當人的眼睛看不見的時候,耳朵就會比平常要靈敏得多。我的聽覺避開嘈雜的雨聲、風聲,避開屋上清脆的雨打瓦片聲和地面渾濁的泥水聲,聽到另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酒鬼的弟弟發出的喘息聲,如耕田的牛一樣的喘息聲。 “亮仔,亮仔!”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想回答,可是嗓子被人捏住了似的發不出聲。 “恐怕是鬼壓身了。”另一個聲音說道。接著,我又聽到了喘氣聲。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了搖。我終於清醒過來。抬起頭一看,原來是爺爺和酒鬼回來了。 “你怎麼睡著了?我弟弟有沒有回來過?”酒鬼急急地問道。也許是他跑得太急,氣喘吁籲的,胸口激烈地起伏。 “他——”我左顧右盼,屋簷下不見了“妖精”和酒鬼的弟弟。難道剛才是我做的一場夢?我低頭一看,腳邊的水壺還在,凹陷的地方聚集著一小窪水。 “他來過了嗎?在哪裡?是不是又走了?朝哪個方向走了?”酒鬼急得不得了,跺著腳問道。 “他——”我結結巴巴,不知道怎麼回答。剛剛還在這裡的,這會兒怎麼突然不見了? “這個水壺怎麼還在這裡?”我撓了撓後腦勺,分不清剛才的情景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幻。 酒鬼低頭看了看水壺,說:“這是我家的水壺啊。剛剛我去了馬晉龍乾兒子家,他們家正在殺豬,馬晉龍的兒媳婦見了我,就把燒完了開水的水壺遞給我,說是藉了好些年沒有還,底都補了好多次了。我自己不曾記得借過水壺給她呀。可是既然她這麼說,我就把水壺提回來咯。” “她不是新來的媳婦嗎?怎麼知道好多年前借過你家的水壺呢?”爺爺詫異道。 “你問我,叫我又問誰去?”酒鬼攤開雙手道。 爺爺見他沒有帶兒子回來,問道:“你兒子呢?” 酒鬼道:“醫生說我兒子的傷口不一般,既不像人咬的也不像是狗咬的,要再檢查檢查才能確定用什麼藥。” 爺爺打了個冷戰。我的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馬晉龍呢?他到哪裡去了?”酒鬼問爺爺道。 爺爺說:“他到別處去找你弟弟了。我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問的人都問了,就是沒有看見你弟弟的踪影。” 酒鬼跺腳道:“灣橋村就這屁大的地方,怎麼會找不到呢?難道他上天了不成?” 爺爺寬慰他道:“你就放心吧。這樣的雨天,他想跑也跑不了多遠的。說不定馬晉龍現在就帶著你弟弟正在回來的路上呢。別急。” 酒鬼嘆口氣:“但願能找到他吧。雖說我為他沒少在鄰里鄉親中間丟臉,但是畢竟是我兄弟啊,血肉相連的親兄弟啊。” 爺爺點頭道:“我曉得。但你急也沒有用。”爺爺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對了,你說馬中楚家裡殺豬了,他們一沒紅事二沒白事,殺豬幹什麼啊?” 酒鬼嘴角拉出一個冷笑,道:“他那個女人急性子呢。” “什麼意思?”爺爺沒有聽明白,皺起眉頭問道。 “他們準備今天晚上結婚!”酒鬼說。 “結婚?” “嗯。” “今天晚上?” “對。” “幹嗎非得今天晚上結婚?”爺爺問道。 “誰知道呢?”酒鬼不耐煩地答道。他伸長了脖子朝雨簾中望,期待看見馬晉龍和他弟弟的影子出現。 “難道那個女人知道馬晉龍請我來就是為了阻撓她跟馬中楚結婚?”爺爺這麼想是有道理的。因為到現在,爺爺還沒有見到馬中楚一面。只有那個“妖精”來馬晉龍家藉水壺的時候看到了剛剛到達的爺爺和我。她看到爺爺的時候有些驚恐,難道她看到爺爺的第一眼就知道兩個陌生人來的目的了? 酒鬼捏著下巴道:“我估計呀,她既然知道這個借了十幾年的水壺是我家的,也就不難知道您來這裡的目的了。總之,這個女人詭異得很。” “詭異?”爺爺問道。 “是啊。馬中楚帶著這個女人回來的第一天,是在馬晉龍家住的。” “這我知道。他上午就跟我說了。”爺爺說。 “那天我們聽說這個醜小子走了桃花運,從打工的地方帶來了一個漂亮姑娘,就都跑去看。我那個傻弟弟一聽有漂亮姑娘看,便要跟著我們去湊熱鬧。我怕他去了又做出什麼下流動作,不肯答應。未料他偷偷摸摸跟在我們後面去了。更加讓我想不到的是,他看見那個女人之後居然嚇得大叫,隨即小便失禁。” “那又是為什麼呢?”爺爺問道。 酒鬼看了看外面的雨簾,說:“聽我弟弟說,他見過這個女的。”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的其實是個本地人?但是她裝作外地人要嫁給馬中楚這個小子?”爺爺從兜里掏出一根香煙遞給酒鬼,又拿出一根叼在自己的嘴上。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個火柴盒來,可是火柴盒的磷面濕了,爺爺劃了好幾下都沒有劃燃。 爺爺是不習慣用打火機的。他的手粗糙乾裂,打火的時候,隔熱的鐵皮很容易就劃傷了原本裂開的枯皮。並且火柴要比打火機便宜多了。 酒鬼連忙掏出打火機,一手擋住風,將微弱的火苗送到爺爺嘴前。火苗戰戰兢兢,幾近熄滅,可到了爺爺的煙頭下立刻躥起來。爺爺的嘴裡就吐出煙圈了。 “可是聽那個女人的口音,不是方圓幾十里的人。並且我們這塊地方,哪個村與哪個村之間沒有一些親緣關係?可是也沒見誰家的人出來說認識這個女的。”酒鬼自己不點煙,將打火機收進了兜里。說完話,他將煙拿下來夾到耳朵上。 爺爺頻頻點頭。 “就算她是假裝外地人,可是我弟弟也不至於怕成那樣嘛。所以我就多了一個心眼,幾次故意把木炭丟在她經常來往的路上。”酒鬼瞇著眼睛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問道:“丟木炭幹什麼?” “人們不都說鬼是沒有重量的嗎?如果她是鬼,就不會把木炭踩碎。可是我丟的木炭被她踩得嘎吱嘎吱響。”酒鬼搖搖頭。 “那她肯定不是鬼咯。”我說道。 酒鬼立即提高了聲音反駁道:“她不是鬼幹嗎要晚上結婚?她不是鬼我弟弟幹嗎那麼害怕見到她?” 酒鬼這麼一說,我又想起了夢中“妖精”緊逼小腦袋男人的情景。有時人的第六感比邏輯推理更可靠。 “晚上結婚也並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爺爺看著暗紅的煙頭,漫不經心道。 我和酒鬼立即調轉了頭來看爺爺。 “我聽說在有些地方,有一種奇怪的傳統風俗,結婚娶新娘,新娘必須在午夜一點鐘出門。據說,這樣做的目的是把新娘的鬼魂一塊娶走,如果是白天娶新娘的話,新娘的鬼魂依然會留在娘家,這是結婚的大忌。”爺爺目光閃爍,好像是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情。 “她會不會就是來自那種地方呢?”酒鬼憂鬱地盯著爺爺問道。 “不過這種事情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聽長輩講過。現在的人早就淘汰這種習俗了。”爺爺說道。 酒鬼還要問些什麼,卻被雨中傳來的唱腔吸引了注意力。 “我好命苦呀——”那個唱腔首先用花鼓戲裡衙門前喊冤的形式開了頭。 “是馬晉龍。”酒鬼語氣肯定地說,“村里的戲班還沒有解散之前,他當過戲子。我聽過他唱戲。他高興或者悲傷到極點就喜歡唱戲,氣急了罵人的時候也帶些戲文裡的段子。他親生兒子不爭氣,他經常罵,他兒子就在門口蹺起二郎腿聽戲嗑瓜子。” 爺爺笑道:“他做過戲子我聽人說過,可是不知道他還有愛唱戲的習慣呢。” 正在說話間,馬晉龍哭喪著臉從雨裡鑽出來了。 “馬師傅,您無論如何要幫我啊。我的不孝子今天晚上就要跟那個妖精洞房啦!我求求您救救他吧,那個女的是妖精哪!跟我的不孝子結婚就是要他的精血呀!那個蠢小子被妖精迷住了魂,我說什麼都不聽啦!”馬晉龍拉住爺爺的手拼命地搖晃。 酒鬼朝馬晉龍的背後望瞭望,焦躁道:“晉龍,我弟弟呢?”他根本不關心那個妖精是不是要害死馬晉龍的干兒子,偶爾提起也只是因為好奇,他在乎的是自己失踪的弟弟。 “你弟弟?”馬晉龍收住哭聲,愣了愣,彷彿這才記起自己出去是為了找酒鬼的弟弟這回事。不過他很快恢復了先前的模樣,壓抑著嗓子回答道:“你弟弟死啦!” 酒鬼渾身一哆嗦,口齒不清地問道:“死,死,死……了?” 馬晉龍點頭道:“我沒有找到你弟弟的屍體,但是我看見你弟弟的皮囊了。你弟弟好慘啊,一副空皮囊留在化鬼窩,皮囊裡面塞滿了狗尾巴草,塞得鼓鼓的,就像活人一樣……” 如果翻開《巴陵縣志》,就可以知道,在四百多年前,灣橋村這個地方原來有一個“皮場廟”,專為剝人皮之用。 “皮場廟”算是明朝皇帝發明的一個專利。貪官污吏,反賊暴民,一般都會押解到這裡來,受剝皮之刑。 《巴陵縣志》還記載,四百年前這裡出過一個很大的官,官至工部侍郎。後來不知是因為涉嫌貪污還是官場爭鬥中的被陷害,工部侍郎在這個“皮場廟”慘遭剝皮。 剝皮之前,工部侍郎看見有人抬著一擔石灰和一擔稻草從面前經過,於是問:“石灰和稻草是乾什麼用的”。行刑的人說:“石灰是殺你之後消毒的,稻草是揎你的皮的。”工部侍郎頓時兩股戰戰,破口大罵。行刑的人說:“大人您還是省些力氣吧,後面有您好受的呢。” 工部侍郎大罵道,你們何必這樣費力?為何不一刀殺了我?讓我死個痛痛快快? 行刑的人說:“大人,我何嘗不願意一刀結果了您早點兒回去吃飯?可是剝皮之後的犯人死得太快,我也要受連坐之罪呢。” 工部侍郎聽了,臉色大變,但是叫罵聲不絕於口。 行刑人不再廢話,先將工部侍郎的手腳綁緊,然後從他的後脖頸開刀,順脊背往下到肛門割一道縫,然後把皮膚向兩側撕裂,背部和兩臂之間撕離開肉的皮膚連在一起,左右張開,就像兩隻蝙蝠翅膀似的。 行刑人的刀法果然很好,工部侍郎過了一天多才斷氣。 工部侍郎斷氣後,行刑人將他的皮完全剝下來,經過石灰處理之後在人皮內揎上稻草,然後掛在“皮場廟”示眾。 工部侍郎的親朋將沒了皮的屍體收回來,沒有舉行葬禮就簡簡單單地埋了。後來同是巴陵郡人官至戶部尚書的方鈍給他題寫了墓誌銘。 《巴陵縣志》上雖有記載,可是四百多年來沒有幾個人見過這個工部侍郎的墓,當年的“皮場廟”也銷聲匿跡,只是關於他的故事一直在村民口中相傳。 直到四百多年後的2009年5月的某一天,該工部侍郎的墓碑被附近一村民發現,這塊墓碑不大,但是兩人抬著它都顯得十分吃力。用清水抹去石碑上的泥土,墓誌銘上的一行行文字還清晰可見。在墓誌銘的落款處還署名了時間和題記人:大明朝嘉靖三十五年歲次丙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賜進士出身戶部尚書眷生方鈍頓首拜志。 酒鬼不滿道:“你既然找到了我弟弟的人皮,為什麼不把他弄回來?這樣經雨水一泡,恐怕會變了形哪。萬一有鷹或者狼經過那裡,恐怕我弟弟連個皮毛都剩不下了!”說著說著,他像個被搶走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哇哇地哭起來。 馬晉龍推了一下酒鬼的胸脯,喝道:“我看你的腦子是被酒精燒壞了吧。這大雨天的,哪裡有什麼鷹和狼?再說了,十幾年前鷹和狼就絕跡了,現在滿山找遍連個兔子毛都不會見到一根。” 酒鬼嚎著破號子一樣的嗓音說:“那你也應該把他背回來呀。論輩分他還叫你伯伯呢,你就忍心讓他在雨水里泡著?”灣橋村是由最初的幾個開拓者繁衍開來的,所以家家戶戶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些親緣關係。 “你說得倒是挺簡單!我當時嚇得腿軟了,自己都差點兒爬不起來,哪裡還有力氣背你弟弟回來?”馬晉龍的手還在顫抖,看來他確實嚇得不輕。 酒鬼不說話。 馬晉龍又道:“你還說我?換了是你只怕嚇得尿了褲子!” 酒鬼不再跟他爭論,冷冷道:“你告訴我在哪裡發現他的?我自己去把他弄回來。” 馬晉龍又愣了。 酒鬼突然像發了瘋的獅子一樣,歇斯底里地朝馬晉龍喊道:“你說呀!” 馬晉龍囁嚅了半天,才說道:“在……離我乾兒子家不遠的水塘旁邊。”說完,他用手掩住嘴咳嗽了兩聲。 酒鬼歪著腦袋,咬牙切齒地看著馬晉龍,冷笑道:“你還不願意說是吧?怕我懷疑是你家兒媳婦幹的好事?我告訴你,你兒媳婦來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懷疑了。如果讓我查出來真是你家漂亮兒媳婦幹的好事……” 馬晉龍怯怯地看了酒鬼一眼,立即把目光轉向外面的雨。 酒鬼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完,狠狠地甩了一下手,急匆匆地跑進了傾盆的大雨裡。背影一會兒就不見了。 酒鬼一走,馬晉龍立即拉住爺爺道:“馬師傅,快跟我去乾兒子家一趟,您幫我好好勸勸他,勸他不要跟那個妖精結婚。” 爺爺點頭道:“今天也確實不是結婚的好日子。可是他連豬都殺了,肯定是下定決心要和那個女人結婚了。我一個非親非故的人說的話他會聽嗎?”我心裡也納悶,這個還未曾謀面的馬中楚連養他長大的干爹的話都不聽,難道還會聽我爺爺的話不成? 可是馬晉龍一口咬定爺爺說的話會對鬼迷心竅的干兒子起作用。 其實,馬中楚自己心裡也感覺怪怪的,一種莫名的衝動促使他與他的干爹對抗。像他這樣的角色,確實不曾做過要娶一個美如天仙女人的美夢。他從小沒爹沒娘,文化水平也不高,長相連中等都算不上,出去走親戚連個像樣的褲子都沒有一條,打一年工掙的錢還不夠包工頭吃一餐飯,可是這個漂亮得看了讓人眼睛發癢的女人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他呢? 我和爺爺跟著馬晉龍走向那個癩蛤蟆一樣的房子時,馬中楚正坐在堂屋裡看著一串串鮮紅的豬肉發呆。 這個房子裡多年沒有住過人了,屋頂的瓦沒有及時檢修,所以堂屋、里屋、廚房、廁所都在漏雨。他的女人不知從哪裡翻出了鍋碗瓢盆,到處接漏。雨點砸在瓷的碗、鐵的鍋裡,叮叮噹當響成一片,彷彿請了一個技術低劣的樂隊在家裡演奏。 要不是乾爹反對他結婚,他也不至於回到自己的家裡來。乾爹一直對他很好,跟他的親生兒子馬傳香一視同仁。自己實在不該惹他老人家生氣。這樣一想,馬中楚的心裡就多了幾分愧疚。可是他的女人的心情似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響,歡快地跑去藉水壺,歡快地抱來乾柴,歡快地燒水,然後歡快地提著開水遞給殺豬的屠夫。 女人的歡快也是他沒有料到的。當帶著這個漂亮的女人走進像是癩蛤蟆住的房子時,他的臉上火燒火燎,比女人第一次看見他的褲子上的補丁時還要燙。 令他意外的是,女人沒有任何反感,反而先他推開了吱吱叫喚的爛木門。她將頭探進屋裡,然後感嘆道:“裡面這麼寬敞啊!太好了!” 他聽了女人的話,眼眶裡立即湧上了潮潮的液體。 所以當女人提出今天晚上就要結婚的時候,他立即用力地點頭,並花了一大半的積蓄從別人家買來一隻還沒有完全養大的豬仔。他想竭盡所能給女人辦一個還算熱鬧的婚禮。 可惜天公不作美,雨從早上下到現在還沒有一點兒要停的意思。屠夫的手被雨打濕了,殺豬的時候抓不住豬的腳,好幾次差點兒讓豬給逃跑了。折騰了近半個小時才將點心刀捅進豬的要害。豬血一碗也沒有接著,全灑在地坪里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腥味。 看著滿地的鍋碗瓢盆,聽著叮叮噹當的聒噪聲,聞著空氣中的腥味,他自己的心頭都湧上了一股厭惡之感。他心裡疑惑,他的女人怎麼就不厭煩呢? 不對,在今天晚上之前,這個女人還不是他的。 一想到今天晚上,馬中楚就熱血沸騰。他偷偷拿眼瞟了一瞟忙得不亦樂乎的女人,心裡“撲通撲通”直跳。他以前只在城市的廣告畫面上看到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女人會從畫裡走出來,然後走進他的生活裡。 馬中楚看了看周圍,家裡沒有多少東西。幾把散發著腐朽味道的破爛椅子挨著牆壁擺著,一隻不平穩的木桌斜在旁邊,油漆裂開了的衣櫃孤零零地立在潮濕的角落裡,他的父親甚至父親的父親睡過的床擱在另一個角落,床腳下墊了幾塊防潮的紅磚,紅磚上生了一層青色的苔蘚。所有的東西掃一眼就看完了,真不知道那個女人在這一堆破爛中間忙活什麼。 “她的身段真好!”馬中楚看著忙這忙那的女人的背影,心裡感嘆道。 包工頭也這樣對他說過。那次三十出頭的包工頭爛醉如泥,他舉起一束玫瑰花朝馬中楚大喊一聲:“幹!”然後將紅艷豔的花瓣塞進嘴裡咬得稀爛。那是包工頭送給女人的花,女人拒絕了。 “頭兒,你醉了,迷糊了。”半斤白酒下肚,馬中楚的腦袋也有些迷糊了。 “我……沒……沒迷糊……”包工頭打了個衝鼻的酒嗝,舉起玫瑰花,“駱……駱麗麗才……才迷糊了……居然……看中了……你……你這個……二愣子……” “什麼?”馬中楚一驚,酒醒了大半。駱麗麗是這女人的名字。 包工頭舉起手中的玫瑰花,在馬中楚眼前晃了晃:“你……桃花運……不淺哪……” 馬中楚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搖著包工頭的肩膀問:“你沒有搞錯吧,駱……她會看上我?”女人實在太漂亮了,他都不敢從自己的嘴裡吐出她的名字。 包工頭沒有回答他,呼嚕嚕地打起了鼾。 在馬晉龍看來,包工頭被拒絕是最合情合理的結果。追求駱麗麗的隊伍中比包工頭有錢有風度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工商局長家的公子、某某集團董事長家的大少爺都比這個土頭土腦的包工頭強千倍萬倍。可他不敢把這話說給包工頭聽,因為自己還要靠他發的工資生活。 她會放著那些公子少爺不要,偏偏看上我?馬中楚斜睨了眼去看趴在桌上打呼嚕的包工頭。恐怕是他喝醉了酒說胡話吧。自己被人家拒絕就拿我來開涮?媽的! “你……要我嗎?” 當駱麗麗第一次主動問他的時候,他措手不及,顯得非常慌亂,腦袋裡“轟”的一聲彷彿爆炸了。這一次他才真的感覺喝醉了,腦袋迷糊了。 他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左手拿著一把水泥砌刀,右手提著一個水泥桶,身上穿著黏附了許多水泥渣的藍色工作服,正準備趕往半里之外的建築工地。 而她身穿一襲淺紅的長裙,腳穿一雙紅豔的高跟鞋,加上那個不塗口紅也朱紅誘人的性感嘴唇,簡直比明媚的陽光還要耀眼。 她正對他站著。他抬頭看了她一眼,迎面的陽光立即使他產生眩暈的感覺。他慌忙低下頭來。這是夢,他對自己說。他有些缺氧,感到喘不過氣。 他忽然不知道手該放在哪兒,腳該放在哪兒,站的姿勢怎麼改變都覺得不對,都覺得彆扭。 “我……要去……上班……”他心虛地說,彷彿是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人家堵住算賬。他斜了一下身子,低著頭要從她的側面繞過去。那雙紅豔的高跟鞋還有那雙白皙的小腿更加增添了他的慌亂。 那雙白皙的小腿向側面跨出一步,攔住他的去路。 他畏畏縮縮地收回蒙了一層水泥灰的黃色帆布鞋,也不答話,只拿了水泥砌刀輕輕地砍水泥桶,藉以掩飾自己的窘迫,但卻欲蓋彌彰。 “你會把塑料桶砍壞的。”她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他想告訴她,水泥砌刀是沒有刀刃的,不會砍壞水泥桶。但是他的嘴像被縫住了似的張不開。 這是夢或者是喝醉酒後的幻想。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她不可能問我這樣的話,絕對不可能!我是什麼人?也許一輩子就跟水泥打交道了,打個噴嚏都能噴出水泥味兒來,洗個澡剩下的水能直接砌牆。她是什麼人?在追求她的隊伍裡隨便挑一個,以後就是“官太太”或者“錢夫人”,她呼出的空氣都帶著香水味兒。那些追在她石榴裙後面的少爺公子送的花,足抵上他一年的工資;他們開的車,他奮鬥十輩子也買不起。 而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喜歡他? 他低著頭,看著那雙泛著晨光的高跟鞋,笑了一下。那個笑,有些苦澀的味道,有些冷嘲的意味。我怕是想女人想瘋了吧?做夢也應該夢到自己中了彩票或者撿了五百萬然後西裝革履手捧鮮花去追她呀,怎麼夢裡的我還一身水泥味兒? “你笑什麼?”女人問道。 “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夢?不,這不是夢。”馬中楚看見女人的腿向她走過來,她要幹什麼?他感覺周圍的空氣比米粥還要黏稠,每吸一口氣呼一口氣都異常費力。 “你……”他說出了一個字,由於呼吸太困難,後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連忙張開了嘴用力地呼吸,他感覺自己就要被這黏稠的空氣憋死了。 那雙白皙的腿停在他蒙了水泥灰的鞋子前面。他低著頭,看見她的腿和自己鞋子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能聽見女人的呼吸聲,能聞到女人散發出來的一種迷魂的體香。她要幹什麼?她在看著我嗎?她聞到了我身上的水泥味兒嗎? 他使勁兒地吸了吸鼻子,水泥灰塵在陽光下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衝鼻,灰塵末兒瀰漫在空氣中,像一根稻草在他的鼻孔裡鼓搗,引得他幾乎要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來。他強忍住要打噴嚏的衝動,忍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哭什麼?”女人問道。 他知道,自己的臉上從未少過水泥灰塵,當淚水從眼角爬出,就會在臉上畫出兩條明顯的溝渠。他連忙抬起手來,用胳膊蹭了蹭臉。 “不要哭。”女人溫和地說道,像在勸一個丟了心愛的玩具的小孩子。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個濕濕的、暖和的東西碰到了他的臉,他渾身一緊,緊得如鐵一般僵硬。那是一個吻! 他活到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感受過吻的滋味。他的父母早早將他遺棄在這個世上,也許剛剛出生時,父母會時常因為驚喜而將充滿慈愛的嘴唇貼到他的臉上過,可是他早已不記得。他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戀愛經歷,自然被過繼到馬晉龍家後也感受不到吻的滋味。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一個女孩子將兩瓣桃花一般的嘴唇湊近他的臉,可是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女孩拿正眼瞧過他。即使村里的婦女見了他,也要用鄙夷的目光瞟一眼,然後感嘆:“看這個沒爹娘的孩子邋遢到什麼程度了!嘖嘖!” 可是,在這個陽光耀眼的早晨,他穿著一身水泥味兒的衣服,提著水泥砌刀和水泥桶,居然被這麼一個漂亮到妖豔的女人吻了! 是我們的到來打斷了馬中楚的回憶。 當我們從石門檻跨進屋裡的時候,馬中楚還在傻傻地看著掛在堂屋裡的豬肉。 “中楚!”馬晉龍大喊一聲,話語裡透露出些許疼愛,也透露出些許憤怒。 馬中楚聽見他乾爹的呼喊,從回憶中驚醒過來,連忙走過來迎接我們。 “乾爹。”他恭恭敬敬地喊道。我看見了這個走桃花運的男人,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大。對我來說,結婚似乎還是很遙遠的事情,可是對於早早走入社會的他們,結婚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在我大學畢業之前,已經有很多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做了爸爸,甚至孩子都可以放在地上跑了,有的見了我都能稚稚嫩嫩地叫一聲“叔叔”了。 他確實長得不怎麼樣,眉毛粗短,眼睛卻像女人那樣秀長,從相面術上來看,這是不好的短命相。當然我自己也不怎麼相信相面這一說,人不可貌相嘛,但是那樣的眉毛和眼睛湊在一起本身就不好看。他鼻子略塌,嘴唇顯得有些厚,且有些外翻的趨勢。 他個子跟我差不多,一米七二左右,剃一個板寸頭。肌肉倒是挺發達,那是長期從事體力活兒的結果。 “你還知道我是你乾爹啊?”馬晉龍對他的恭敬不以為然,冷冷地道。 馬中楚尷尬一笑,對我們說:“你們坐,我去泡茶。” 馬晉龍給他介紹了我們。他馬上滿臉堆笑,走過來跟爺爺握手,又跟我握手。他的手上很多老趼,握手的時候就如握著松樹的枝幹。 “聽說你們今天晚上結婚?”馬晉龍冷冷地問道。 “嗯。”馬中楚回答道。也許他知道乾爹不滿意,所以只是簡短地“嗯”了一聲。 “是你這麼急還是她啊?”馬晉龍斜眼瞟了他一下。 馬中楚尷尬地笑了笑,從兜里掏出香煙來遞給他乾爹,道:“乾爹,抽煙。”他乾爹不接。他又彎著腰將煙敬給爺爺,爺爺接過。他又走到我身邊,看了我一眼,說:“你是讀書的人吧?” 我一笑,反問道:“你怎麼就知道我還在讀書呢?我剛剛畢業了。” 他呵呵一笑,道:“書生氣是能看出來的。”然後他抽出一支煙,問道:“你抽煙嗎?” 我擺擺手。 他點頭道:“不抽煙好!” 他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太厚道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當初我還想如果他是一個比較外向幽默的人,即使窮點兒醜點兒,也許也有死心眼的女人跟著他。可是見了他本人之後,我也不禁懷疑,那個漂亮女人到底看上了他哪一點呢? 爺爺坐定,接過馬中楚泡好的茶,啜了一小口,問道:“中楚啊,你是不是打算今天晚上結婚?” 馬中楚點頭道:“是。” 馬晉龍不高興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側坐了身子不拿正眼瞧他的干兒子。 “準備幾點結婚呢?”爺爺問道。 “九點吧。”馬中楚老老實實回答道。 “按照十二建星的排法,今天剛好是滿日,不宜婚嫁。按照《彭祖百忌》①的說法,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是亥時,也是不宜婚嫁。不利新郎你知道嗎?”爺爺笑瞇瞇地對馬中楚說道。 『①彭祖百忌:彭祖,傳說中的養生家。據古代典籍記載,彭祖是顓頊的玄孫,相傳他歷經唐、虞、夏、商等代,活了八百多歲,後道教奉為仙真。道書依托彭祖撰者不少,除《彭祖百忌》外,還有《彭祖養性經》《彭祖攝生論》《彭祖導引法》《彭祖導引圖》等,為中國大部分地區民間所信奉。彭祖百忌:甲不開倉財物耗散,乙不栽植千株不長,丙不修灶必見災殃,丁不剃頭頭必生瘡,戊不受田田主不祥,己不破券二比並亡,庚不經絡織機虛張,辛不合醬主人不嘗,壬不汲水更難提防,癸不詞訟理弱敵強,子不問卜自惹禍殃,醜不冠帶主不還鄉,寅不祭祀神鬼不嘗,卯不穿井水泉不香,辰不哭泣必主重喪,已不遠行財物伏藏,午不苫蓋屋主更張,未不服藥毒氣入腸,申不安床鬼祟入房,酉不宴客醉坐顛狂,戍不吃犬作怪上床,亥不嫁娶不利新郎。 』 馬中楚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個我也曉得。” 這時馬晉龍插言道:“你既然曉得,為什麼還要聽那個瘋婆娘的話?你乾爹養了你二十多年,都不比那個妖精可信嗎?”末了他又罵道:“沒良心的犢子!” “我……”馬中楚欲言又止。 “我什麼我!”馬晉龍不等他說話,又大聲罵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死得早,現在我是一家之主,要我答應的事才上算!我說了,你不可以跟那個妖精結婚!” 馬中楚有些急了,反駁道:“乾爹,你口口聲聲說她是妖精,可是你有真憑實據嗎?雖說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喜歡我這個又窮又醜的人,但是……”馬中楚說到這裡卻又停住了,兩隻眼睛滿含抱怨地看著他的干爹。 馬晉龍也不相讓,兩眼噴火卻極度壓抑著聲音吼道:“你忘了那個妖精住在我們家的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嗎?” 馬晉龍是在一個金黃色的夕陽鋪滿了這個村莊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看見馬中楚帶著女人回來的。 當時馬晉龍正站在地坪里抽煙,雙乳峰在夕陽的襯托下神聖得如同人間仙境,讓馬晉龍產生一種入山尋仙的衝動。他在雙乳峰放過多年的牛,砍過多年的柴,可是此刻的雙乳峰讓他感覺非常陌生而神奇。 就在他突然興致高漲,隨興哼起一曲《黃初平尋仙記》時,一男一女從村頭走了過來。 馬晉龍的眼睛不怎麼好,所以沒有註意到從村頭慢慢走來的一男一女。他自顧自地邊唱邊想像戲文中十五歲的黃大仙黃初平在金華山遇到神仙的情景,並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就是黃初平,一個白髮長髯的神仙正在教他飛升之道。 這時一聲“乾爹”驚擾了他的昇仙夢。 馬晉龍回過神來,一看來者竟然是外出打工多年未還的干兒子馬中楚,旁邊居然還站著一個天仙似的姑娘,剛回過來的神立刻又重新失去,愣愣的不知是真是幻。 “乾爹,幾年不見,您不認識您的干兒子了嗎?”馬中楚喜滋滋地說道,說完推了推身邊的女人。 女人經馬中楚提醒,立即脆生生地叫了聲:“乾爹!” 爺爺跟我說,馬晉龍這個人很特別,別人喝醉了酒稀里糊塗地亂說話,他喝醉了一句話也不說,嘴巴用筷子都撬不開。村里人個個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麼不“酒後吐真言”。他告訴大家說,他是怕喝醉了透露曾經犯過的醜事,所以即使腦袋昏昏糊糊了,心裡還一個勁兒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說話!堅決不能說話! 他還有一個特別的習慣,就是早晨起床後半個小時不說話。開始我很不理解他的這種行為。後來他解釋說,自從過了五十歲之後,他經常分不清早晨與傍晚的區別,經常本來是脫衣要睡覺的,可是看看窗外的天色,以為雄雞剛剛打過鳴天剛剛亮,自己是要穿衣起床的。於是,他往往把剛剛脫下的衣服又穿起來。反之,他也經常在早晨把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脫下去,然後鑽到被窩裡做真正意義上的“白日夢”。 其實這樣晝夜不分的情況在我身上也出現過。因為灰濛蒙的傍晚和天剛濛濛亮的早晨本身差別就不大,而睡覺前和起床時人的意識本來就不太清晰,偶爾出現這種混亂的狀況在所難免。 可是馬晉龍對這種情況提心吊膽,生怕在人前說錯了話,以至於後來他稍微覺得思維不清晰,便緊閉嘴巴老半天不說話。 幾年不見的干兒子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有一個漂亮得晃眼的女人叫他“乾爹”,他立即用牙齒將上下嘴唇都咬住了。 馬晉龍愣了兩分鐘,牙齒咬得嘴唇硬生生地疼了,他這才作出反應,將泛著黃色冒著煙味的巴掌摑到干兒子的臉上。馬中楚對乾爹的這一突然襲擊沒有任何防範,頓時臉上出現了五道紅色的手印。馬中楚呆呆地摀住臉,將眼睛瞪得不能再圓,條件反射似的要還一巴掌。 馬晉龍一巴掌刮得太用力,自己的手板心都火辣辣地疼。他用另一隻手揉著在乾兒子臉上印過手印的巴掌,怒吼道:“你怎麼這麼不爭氣!” 剛要發火的馬中楚被乾爹沒來由的這一句罵弄得有些蒙。他在外辛辛苦苦打工三四年,連春節都捨不得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把錢都省著寄給老家的干爹,好不容易走了桃花運帶著漂亮的女朋友回家來,乾爹不但不替他高興,卻狠狠地刮他巴掌,還罵他不爭氣! 不等馬中楚有機會說話,乾爹又罵道:“你太給我丟臉了!不在外面好好打工,怎麼倒幹起拐賣女人的勾當起來了!我前世作了什麼孽喲,居然養出你這個不孝子來!” 馬晉龍出現這個反應是正常的,因為那段時間拐賣婦女兒童的事情出現得比較多。不但灣橋村,就是爺爺的畫眉村也走失過三個兒童一個婦女。那年頭人販子非常猖獗,敢在夜裡像小偷一樣鑽進別人的屋裡,用浸了迷魂藥的濕布摀住小孩子的嘴,像偷其他物甚一樣塞進麻袋裡,然後販賣到外地做童工或者養子。而拐騙女人則是用虛假的待遇很高的打工機會引誘。等騙到的女人跟著離開家鄉到達目的地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是甕中之鱉,無路可逃了。當然也有女人主動要求被“騙”的,大多是因為家裡條件不好或者夫妻不和,就像酒鬼買來的妻子那樣。 我們隔壁村原來有個撿破爛的,後來居然也從外地騙來一個只有十八歲的女孩。按那個撿破爛的人自己說,他騙那個女孩說他家裡非常富有,房子蓋得像皇宮。那個女孩子就答應跟他來了。後面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不管是不是皇宮或者有沒有房子,那個女孩都跑不掉了。後來那個女孩給撿破爛的生了個孩子。 撿破爛的有了孩子之後,倒像變了個人似的拼著命掙錢,兩年之後居然真的給那女孩蓋了幢別墅。當然那些都是題外話。 馬晉龍生活在當時的環境中,而乾兒子就那點兒本事,自然而然他想到的是乾兒子做了見不得人的非法勾當。 乾兒子沒有發脾氣,乾兒子旁邊的美女倒是發脾氣了。她氣得柳眉倒立,責罵馬晉龍道:“你不過是他乾爹,就是他親爹你也不可以這樣打他啊!” 馬晉龍又咬住了嘴唇,他對眼前的狀況完全沒了把握。這是怎麼回事?那個被拐賣的姑娘怎麼倒教訓我起來了?不管是傳香還是中楚,我生氣了就要刮他們耳光,從來沒有人提出過抗議,這個姑娘倒要替乾兒子撐腰了?難道她跟酒鬼的媳婦一樣,是心甘情願被騙的?這是什麼年頭了?只要有白米飯吃,這些漂亮的姑娘都甘願被騙了? 馬晉龍告訴爺爺,當時他確實想不明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個天仙似的女人會喜歡上他的干兒子,又窮又醜又老實的干兒子。這自然怪不得馬晉龍。無論是誰,只要是見過馬中楚的人,都絕對會朝那個方向想。沒有到事情的最後,我也絕對想不到那個女人選擇馬中楚竟然是因為一個非常古怪的原因。 馬晉龍還告訴爺爺,當時他覺得非常丟臉,簡直像犯了偷竊罪或者強姦罪一樣,好像從此再也沒有了臉面見任何人。他的臉憋得像豬肝一樣,憤怒地看了看兒子,又無可奈何地看了看那個女人。 馬中楚見女人反駁了乾爹,頓時嚇得半句話也不敢說。他最熟悉乾爹的脾氣了,他知道此時干爹的肚子裡憋滿了火藥,只要來點兒火星,他就會爆炸。 女人卻不以為意地丟了一句:“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 要是換了是馬中楚說的這句話,他乾爹立刻能在原地變成紅眼的鬥牛。但是,說這句話的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他乾爹原來唱戲的時候最希望劇本里能讓他演的角色跟花旦搭個手或者摟個腰什麼的,所以也算有點兒“憐香惜玉”,他在這個女人面前是不會發脾氣的。 馬中楚見女人還敢跟乾爹頂嘴,連忙打圓場道:“乾爹,我沒有坑蒙拐騙。這是我女朋友,這次回來跟我結婚的。” “結……婚?”馬晉龍如遭當頭棒喝。 乾兒子點點頭,那女人也點點頭。 未料馬晉龍並沒有高興,反而罵道:“結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能學戲裡的張生與崔鶯鶯偷情!” 女人聽“偷情”這詞從未來的公公嘴裡吐出,又羞又怒。 “現在都什麼社會了,結婚還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恐怕是唱戲唱壞了腦袋吧?” 按照馬晉龍對爺爺的複述,那個女人千真萬確罵了他“唱戲唱壞了腦袋”。馬晉龍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他唱了一輩子的戲,後來戲團解散了他還在山上放牛在田裡收稻時放情地唱。可是那個女人居然說他唱壞了腦袋,簡直是對他一生熱愛的侮辱和詆毀! 不過馬晉龍的說法站不住腳,因為當時女人根本不知道馬晉龍原來唱過花鼓戲,馬中楚也沒有跟她提起過這些事。所以那個女人不可能罵馬晉龍“唱戲唱壞了腦袋”。 當時的真實情況,我無從得知。即使我懷疑他復述的真實性,也只能從他口裡知道我所沒有看到的情況。後來證明,他大體上講的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據馬晉龍說,他是忍著憤怒和驚訝帶著乾兒子和那個女人進屋的。那時候馬傳香還沒有回來,馬晉龍親自給乾兒子和那個女人端椅子倒茶。女人這時倒是挺聽話,馬上從馬晉龍手裡搶過茶壺、茶葉、茶杯,要來幫忙,並且將馬晉龍按在椅子上歇息。 她將幾個茶盅擺好,纖手拈起幾片乾枯的茶葉放進茶盅,然後水壺嘴劃出一條銀亮亮的曲線,將沸水倒進茶盅裡。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甚至帶著幾分舞蹈的姿勢。看得馬晉龍有些發呆。而馬中楚似乎早就習以為常,微笑而又鎮定地看著眼前的女人。馬晉龍心下想道,這個女人不簡單! “不過她泡的茶蠻好喝的。有機會你可以去嚐一下。”馬晉龍對爺爺說。 讓馬晉龍驚訝的不只是泡茶,女人炒的菜也非同一般。那次晚餐就是女人下廚做的。馬晉龍說,自從不唱戲以後,他的飯量從三碗減少到半碗,可是那次晚餐他居然吃了四碗!等到第四碗吃完,再去揭開飯鍋蓋時,他才發現飯鍋已經見底了,連塊鍋巴都沒有剩下。 馬晉龍吃飽喝足,肚子裡的氣也就消了許多,於是覺得一個這樣漂亮又賢惠的女人喜歡上乾兒子也不是沒有可能。他摸著圓滾滾的肚皮,爬到自己的床上呼呼地睡了。 馬傳香是在馬晉龍睡熟後回來的。馬傳香熟悉他老爹的作息時間,料定老爹此時已經睡下才敢抱著一個破爛的麻袋往家裡趕。 可是他走到家門前一看,不對勁兒!家裡的燈還亮著,並且有嘩啦啦的水聲! 馬傳香心里納悶,像這樣的夏天,父親習慣在魚塘里游泳了事,根本不會待在家裡洗澡。他自己則習慣在水井旁邊洗淋水澡。為了防止蟲蛀,木澡盆早就掛在火灶上熏烤了。 可是屋里傳來的洗澡聲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難道有誰趁父親睡著了偷偷溜到家裡來洗澡?馬傳香撓了撓頭皮,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悄悄將破麻布袋放下來,小心翼翼的。 窗簾已經拉上,燈光從窗簾與窗櫺之間的間隙洩漏出來,靜靜地撲在馬傳香的腳麵上。馬傳香屏住呼吸,將眼睛湊到燈光洩漏的間隙,窺視屋裡的情景。 當女人雪一般的肌膚暴露在他的眼珠底下時,他吃了一驚。 女人背對著他,正在擰一塊澡巾,水從澡巾中滲出來,滴落在凝脂一般的皮膚上。她坐在他再熟悉不過的木澡盆裡,頭髮盤在頭頂,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木澡盆旁邊放著兩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著衣物,一把椅子上放著香皂。 馬傳香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連忙縮回了頭,雙手撫著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然後,他再次將眼睛湊近那個縫隙。 這時,女人已經放下了澡巾,她拿起了香皂在身上滑動。馬傳香恨不得自己變成那塊濕滑的香皂。 “麗麗,你洗完了嗎?”突然另一個聲音傳來。 馬傳香連忙將頭一縮。 女人答道:“就快了,你別進來!” 那不是兄弟馬中楚的聲音嗎?好幾年不見他了,難道他今天回來了?馬傳香心裡一喜,前些天發現了一個古墓,剛好缺一個搬運的幫手。 可是,這個女人是誰?馬中楚的女朋友?不對。這樣漂亮的女人,可以選擇的對像多得是,絕不會傻到要跟馬中楚這樣的人過日子。 屋裡又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馬傳香舔了舔嘴唇,又朝那個縫隙看去。女人已經從澡盆中站起來了,她正彎了腰去抹大腿上的水。 馬傳香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綻放,立即被扭曲的表情佔據。 “媽呀——”馬傳香驚叫一聲,後退不迭。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爆裂出來。身後的破麻布袋被他絆倒,發出叮叮噹當的瓷器磕碰聲。 “誰?”屋裡的人大聲喝問道。隨即,門口閃現出馬中楚的身影。 馬傳香見躲藏已經來不及,立即轉變表情,張開兩隻有力的胳膊向馬中楚走過去:“哎呀,中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怎麼之前也不通知哥哥一聲,好讓哥哥給你準備點兒酒菜啊!” 馬中楚一見馬傳香,也喜笑顏開,連忙走下台階來迎接幹哥。馬傳香的兩隻胳膊像螃蟹一樣夾住馬中楚,手在後背上用力拍打,感嘆道:“幾年不見啦!每年過年過節,老頭兒都盼著你回來,一想你就要唱戲文。” 馬中楚掙脫幹哥的擁抱,頗有興致地問道:“是嗎?我剛回來就被老頭兒刮了一巴掌呢。他哪裡會記得我!” 馬傳香抓住馬中楚的胳膊,一邊搖晃一邊說:“我哪能騙你?他唱的戲文我都記下來了。” 馬中楚笑問道:“老頭是怎麼唱的?你倒是學著唱幾句看看?不然我是不會相信他會掛念我的。”其實馬中楚根本不會因為剛才的一巴掌而記恨乾爹,他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跟多年未見面的干哥打鬧而已。 但是馬傳香兩眉一皺,一本正經地學著父親悲傷的樣子唱了起來:“老程嬰提筆淚難忍/千頭萬緒湧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盡/佯裝笑臉對奸臣/晉國中上下的人談論/都道我老程嬰/貪圖那富貴與賞金/賣友求榮害死了孤兒/是一個不義之人/誰知我捨卻了親兒性命!親兒性命!/我的兒呀!/撫養了趙家後代根……” 馬中楚打斷幹哥,笑道:“這哪裡是唱我啊?分明是唱的《趙氏孤兒》。” “我也這麼說,”馬傳香兩腿併攏,擋住背後的破麻布袋,“可是老頭兒覺得用了你寄來的錢,你卻不能回來,他就說自己是老程嬰哪。”他一面說一面將馬中楚朝屋內推。 走進屋裡,馬傳香故意朝女人洗澡的房間瞅:“我說老弟,你在外這麼久,有沒有談個對象帶回來?” 馬中楚立即靦腆起來,臉上含著笑,搓著手不說話。 這時,女人提著木澡盆走到了門口。可能是因為熱氣的熏蒸,女人的臉顯出潮紅。頭髮濕濕的,隨意搭在肩上。女人打算洗完澡就睡覺,所以衣服穿得簡單而單薄,玲瓏的曲線在衣服下遮掩不住,平添了許多誘惑。 馬傳香胸口已經突突地跳起來。他嚥下一口口水,假裝平靜道:“老弟,我還不知道你屋裡藏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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