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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皮新娘

剝皮新娘

童亮

  • 驚悚懸疑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2605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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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妖精媳婦

剝皮新娘 童亮 19965 2018-03-22
那位老人的眼光閃爍,如同半夜飄浮在荒野的鬼火,然後他神秘兮兮地湊到爺爺的耳邊說道:“那個女的……不是人……”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鳥叫和雷鳴的情景。 爺爺推門進來,嘟囔了一聲:“鳥叫的話應該是晴天,打雷的話就可能下雨。這天氣到底是怎麼了?” 我睡的房間的窗外有一棵棗樹,年代久遠的棗樹。棗樹背陰的一面枝葉枯萎,如一隻榨乾了水分的雞爪;朝陽的一面卻欣欣向榮,茂盛得如同少女的頭髮。爺爺家是沒有鬧鐘的,到了起床的時刻,棗樹朝陽的一面就棲息了十來只唧唧喳喳的鳥雀,用動聽的聲音將你的睡意驅散。而枯萎的一面從來沒有鳥雀棲息,似乎那面的枝幹有毒,鳥雀一沾上就會像枝葉一樣枯萎似的。

爺爺是一個典型的農民,他不懂得怎樣給稻田施化肥撒尿素,但是他熟知氣候知識。他能背很多的古代流傳下來的口訣。所有的風雨雷電,所有的陰晴圓缺,都歸納在他那些別人聽不懂的口訣裡。所以他種的稻田總是比別人的好。 但是這天早上的鳥叫和雷鳴使他預測不了當天的天氣,也就不知道該不該到水田裡去施農家肥。爺爺預備送我走之後,順便去水田裡放水的。 爺爺說過,施化肥的話,到了收割的時候土地都是乾裂的,如同老人的皮膚;施農家肥的話,土地是柔軟的,稍帶黏性,收割的時候彷彿踩在棉花糖上,人在田裡勞動的時候也愜意許多。 爺爺看了看還賴在床上的我,笑了笑,說道:“亮仔,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吧。萬一路上下起了雨,路會非常難走的。再說了,你在爺爺家住的機會不多,就多住幾天吧。”

話剛說完,外面又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彷彿一個磨盤從天的東頭碾到了西頭,一下子就湮沒了鳥雀們的唧唧喳喳。 爺爺拉開了窗簾,探出頭朝外面看了看天色。他一臉的愁容。 我剛要問爺爺怎麼了,恰巧這時外面一個人喊起了爺爺的名字。 “岳雲哥,岳雲哥!你要幫我評評理呀!我活不下去啦!”那個人還沒有進門就在大聲呼喊,似乎有意要引起周圍鄰居的注意。 爺爺連忙走出房間,到堂屋裡去迎接那個大喊大叫的人。我也連忙穿好衣褲,走出門來。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藍也藍不透,陰也不甚陰,真猜不透老天爺在猶豫什麼。 來者是一個跟爺爺年紀差不多的老人,看面容他要比爺爺年齡小些,但是他的頭髮甚至眉毛都白了。爺爺已經年過花甲,但是青發依舊。只不過爺爺喜歡剃光頭,青發只有短短一茬。

那個老人見到爺爺,老淚縱橫,幾乎在爺爺面前跪下來。爺爺慌忙一把抱住他,溫和地說道:“晉龍啊,你怎麼了?你看看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這樣多丟臉啊!快起來,快起來,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對我下跪是要折我的壽呢!” 我連忙跟爺爺一起將這個悲傷的老人扶進屋裡。同時,我心生疑問,是什麼事情讓這樣一個老人痛哭流涕呢? 老人進門坐下,卻還用松樹皮一樣的手不停地擦著眼角。 爺爺叫奶奶泡了一杯熱茶遞給他,然後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喝了一口茶,連聲說燙。他把茶杯放在一旁,對著燙到了的手指吹了吹氣,突然發現站在門檻旁邊的我,指著我問道:“他是誰?” “這是我外孫。剛剛大學畢業,回來看看我。過些天就要去工作了。”提到我,爺爺總是一副很榮耀的樣子。

在這裡我要說明一下,爺爺實際上是我的外公。因為地方語言的習慣,我們這裡的人都把“外公”叫做“爺爺”,把“外婆”叫做“奶奶”。 他“哦”了一聲,然後狠狠地說:“馬中楚真不是個東西!” 我不知道他口裡說的馬中楚是誰。 我小時候在爺爺家待過很長的時間,也算是在爺爺家里長大的,所以對這個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還有一些印象,但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馬中楚這個名字。當然了,我除了聽爺爺叫了這位老人一聲“晉龍”從而知道他的名字之外,其他也是一概不知。 “他不是一個老實人嗎?比水牛都老實的一個人!”爺爺斜睨著眼睛看他,對他說的話持懷疑態度。 “老實?老實能娶一個這麼漂亮,漂亮得像個妖精似的女人回來?”他的手指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意思是那個女人的身材實在是好得過分。

“怎麼了?他這次帶了女朋友回來?”爺爺問道,“我看他平時憨厚得像塊黃泥巴,人也長得不怎麼樣,還說能娶個啞巴媳婦都是福氣呢。怎麼了?他居然還帶了個漂亮女人回來?” “可不是!”那位老人端起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帶了漂亮女人回來,也不至於得罪您老人家啊。您跟他什麼關係?那跟父子關係沒有差別嘛!”接著,爺爺試探性地問道,“難道那個女人嫌棄您老人家了?哎,外地來的媳婦嘛,總會有點兒不和的,磨合久了就好了嘛。” “如果是那個妖精嫌棄我,我倒也不至於丟了老臉來請您出面說理了。”那位老人又擦了擦眼角。 “那是怎麼了?”爺爺問道。 “馬中楚太不是東西了!我好心勸他說這個女人娶不得。他,他為了那個女人居然刮了我一耳光!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哇!岳雲哥,你非得給我評評理!你說這還了得啊?我一直把他當我的親生兒子看。他不就帶了個漂亮姑娘回來嗎?他長了臉就不管我這張老臉能不能掛住啦?”老人越講越氣,最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兩眼噴火。

哦,這是一樁再簡單不過的家務事。一向溫順的“兒子”帶了個妖精女人回來,妖精女人跟老頭子不和,“兒子”一怒之下摑了“父親”一個巴掌。我當時確實是這樣認為的,還以為爺爺出面說一說就沒事了。可是事情后來發展到了誰也沒有想到的地步,我敢肯定,最後的結果連這個義憤填膺的老人自己都始料未及。 “那個女人娶不得啊!”老人大聲呼號道。 “怎麼就娶不得呢?”爺爺倒是顯得很冷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既然你把他當做親生兒子,就應該盼著他娶媳婦,盼著抱孫子啊。”爺爺邊說邊提起茶壺將老人的杯子添滿。 爺爺眉頭一皺:“不是人?你的意思是……” 那位老人似乎不願意讓我聽到,或者是怕嚇到我,對爺爺招招手,要爺爺把耳朵湊得更近些,然後一臉詭異地在爺爺耳邊低語。爺爺不住地點頭,眉毛擰得如同門上了鎖一般緊。

那位老人竊竊地說完,爺爺“噝噝”地吸了口氣,問道:“確實是這樣嗎?” 那位老人抿緊了嘴巴哼出一聲:“嗯!” 當時我倒無意去偷聽老人的話,卻只關心今天到底會不會下雨。可是老天爺也如那位神秘兮兮的老人一般,不願意告訴我任何確切的消息。棗樹上的鳥雀還在追逐鳴叫,天頂上的雷聲還是從東邊滾到西邊,又從西邊滾到東邊。 直到第三天,我才知道這場雨是有預謀的,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只不過在開頭的時候誰也猜不到結局而已。 雨是從中午開始下的。一條閃電撕裂了天幕,過了許久才傳來一聲短促的炸雷,刺拉拉。豆大的雨滴就從天而降,將屋頂的瓦片砸得叮叮噹當響。 爺爺和那位老人一直交談到了中午。那位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越來越皺,最後皺成一顆砸不碎的核桃。

“爺爺,下雨了!”我對著爺爺叫了一聲。雨滴帶來高處的寒意,使我不禁攏了攏衣服,縮了縮肩膀。 爺爺的注意力這才從談話中抽離,轉而注意到外面的傾盆大雨。 不過這種轉移時間很短。爺爺側頭瞟了一眼外面,又立刻回過頭去問那位老人:“你是說,她有一條尾巴?人怎麼會長尾巴呢?” “我也這麼想呢,一個這麼漂亮、這麼聰明的女人,怎麼就會喜歡上馬中楚這樣又笨又醜的老實男人呢?她剛來的時候我就發現……”那位老人瞥了一眼門口的我,立即又將聲音壓低到原來的程度。 “長尾巴的女人?”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試著再聽一些信息,可是那位老人對我很防範,甚至把巴掌立在了爺爺的耳朵旁邊,怕嘴裡的話一不小心就會跑到我這邊來。

棗樹上的鳥雀也對這場大雨始料不及,紛紛驚魂落魄地逃離那棵擋不了雨的樹,轉投到屋簷下面。可是這也改不了它們多嘴的習慣,仍舊唧唧喳喳的。 “她有一條尾巴?人怎麼會長尾巴呢?”我的腦海裡反復回盪著這一句話。好奇心促使我回頭看了看那位老人。他的嘴巴仍在爺爺耳邊不停地張合,可是我能聽見的只有雨聲。 這時,奶奶手裡抱著一個枯黃的大南瓜,脖子上夾著雨傘,從雨簾中走了過來。 “亮仔,快過來幫奶奶抬一下南瓜。這場雨太大了,把我菜園裡的南瓜花都打壞了。”奶奶邊走邊抱怨。豆大的雨滴砸在奶奶的黑色油紙傘上,發出牛皮鼓一樣砰砰的聲音。 我馬上鑽進雨裡,躲到油紙傘下,幫助奶奶抬起南瓜,順便問道:“奶奶,那個找爺爺的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呀?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

奶奶告訴我,那個人叫馬晉龍。雖然爺爺村里的人都共一個姓——馬,但是馬晉龍卻是離這裡有一段距離的灣橋村的人。灣橋村的人是很多年前從這裡搬過去的一部分人繁衍開來的,所以屬於同宗共祖。 我頓時明白了。爺爺是馬家人裡比較有威望的長輩。很多家庭小到夫妻拌嘴,大到離婚打架,最後都要請爺爺來作公斷。這個名叫馬晉龍的老人來找爺爺,無非也是因為家庭紛擾或者與人爭執,要爺爺去灣橋村給他討個公道,爭個面子罷了。 奶奶說,當初馬家的祖先要搬到灣橋村去,是因為看好了風水的。但是部分人搬過去之後,不但沒有見到他們和睦安寧,反而鬧得家家不和,戶戶敵對,甚至稻田也種不好,年年歉收;家禽也養不好,瘟病不絕。 “哦?”我對奶奶說的話產生了興趣。 “他們灣橋村的風水為什麼好啊?風水好為什麼還會出現不好的情況呢?” 奶奶跨過屋簷下的排水溝,跟我一起將南瓜放在門前的石墩上,然後喘氣道:“風水怎麼個好法我也不清楚,等你爺爺跟他聊完了,你自己去問爺爺吧。”奶奶將撐開的油紙傘放在台階上,又拍了拍身上的水滴,吩咐我道:“把廚房的菜刀拿來,我切一點南瓜今天中午做菜,剩餘的塞到床底下存起來。” 我從屋裡穿堂而過,經過那位老人身邊時故意走慢一些,想听聽他們說的“長尾巴的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那位老人對我似乎有一種本能的防範意識。他見我走過來,便立即噤住了嘴,端起已經涼了的茶水喝得嘩啦啦響。 我沒有辦法,只好乖乖地走到廚房去拿菜刀。等我剛到廚房,那位老人又開始跟爺爺講話了。他越故意不讓我聽到他說的話,我的好奇心就越強烈。 我從廚房出來,經過他身邊走向門口時,他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他的眼睛像長在了我身上似的,我每走一步他的眼珠子就移動一點,一直到我出了門他才收回那雙冒著鬼火一樣的眼睛,茶杯又重新放回。 有必要這樣嗎?我心裡不爽地想道。 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說道:“人家在談家事呢。” “那也不用這樣防著我嘛。”我撅起嘴道。 奶奶一邊切南瓜一邊說:“家醜不可外揚嘛。他呀,就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這樣死要面子,老了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我越聽越迷糊了,我不知道死要面子跟壞下場有什麼直接的聯繫。過分地顧面子當然令人生厭,但是也不至於出什麼事落得什麼下場吧? 我這樣問奶奶,奶奶卻揮揮手,笑道:“哎,我這裡忙不開,你還老給我打岔。再說了,你就在這裡待幾天,他也就跟你爺爺發發牢騷而已,沒必要查戶口一樣問人家吧。來來,幫我把剩下的南瓜放到床底下去。他肯定就在我們這裡吃午飯了,我要去淘米炒菜了。” 然後,奶奶抬頭看了看從屋簷上傾瀉如注的雨,又嘟囔了一句:“這麼大的雨,好久沒有見過了……” 我抱起切了一個口子的南瓜,轉身正準備進屋,卻一下撞到了什麼東西。我嚇得驚叫了一聲。定眼一看,原來是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像幽靈似的,剛才還坐在屋裡跟爺爺聊天,突然一下就來到了我的面前。嚇得我心驚肉跳,幾乎將手裡的南瓜扔地下。 奶奶一把拉住那位老人,說:“晉龍啊,現在下著大雨呢,不如就到我家裡吃飯吧。吃了飯等雨小了再走啊。” 那位老人又用異樣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神情閃爍道:“呃……不了,我家裡還有事,還要麻煩您的老伴去我那一趟呢。等有時間了請您到我家去吃飯吧。”說完,他再一次用那雙詭異的眼睛瞄向我,像雞毛撣子掠過一樣輕柔而快速。我不知道他是怕我聽到了什麼,抑或是我臉上有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我不禁用手摸了摸臉,然後看看手指,並沒有黑色的灰塵或者鮮紅的血液。 奶奶挽留道:“都是同宗的人,何必這麼客氣呢!吃了飯再走也不遲啊。” 那位老人卻似乎沒有聽到奶奶的話,一頭就扎進了雨裡。 奶奶愣了一愣,半天沒有緩過神來。等那位老人已經走出三丈遠了,奶奶才想起他沒有帶傘,急忙拿起晾在一旁的油紙傘追出去…… 此時,天空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響過。我的耳膜被震得發麻。屋簷下的鳥雀失去了剛才的活躍,此時都靜立在樑木上,抖擻著濕漉漉的羽毛。我想渾身濕透的鳥雀此時最擔心的可能是鳥巢和鳥巢裡面小鳥雀的安危。那位老人既不用擔心自己的房子被風吹走,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孩子被雨淋濕,何必這麼急匆匆地要回去呢?難道家裡有什麼急事? 不一會兒,奶奶從雨中走回來了,那個黑色的油紙傘還在她手裡。嘭嘭的雨點敲擊油紙傘的聲音也由遠及近。 “怎麼了?”我看著顫巍巍走過來的奶奶問道。 奶奶搖了搖頭:“這個倔老頭,等我趕出去,他的人影早就不見了,比鬼影消失得還快。這麼大的雨,他不怕跌倒我還怕摔散了這一身老骨頭呢。” 我扶著奶奶走進屋,只見爺爺還在那裡悶頭抽煙。 “你的肺不好,別抽那麼多煙!”奶奶走過去拿下了爺爺手裡的煙。 爺爺抬起頭來,蒼白如紙的臉色將我和奶奶都嚇了一跳。 “老頭子,你怎麼了?”奶奶的手一陣抖動,煙頭的煙灰隨之落下,露出暗紅。 爺爺搖搖頭:“沒什麼。你去做你的飯吧。快點兒做,做好了我去灣橋村看看。”很明顯,爺爺不想告訴我們。我的好奇心更加強烈了。什麼事情值得爺爺和剛才那位老人這樣神秘兮兮的?還有,那個“長尾巴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預感到,事情不是公公與兒媳鬧矛盾這麼簡單,應該還有別的更嚴重的問題。 “去灣橋村?人家的家事你就別摻和了。古人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別以為人家敬重你,你就這也管那也管。人家和好了也不記你的德,人家鬧僵了還記你的怨。你何必呢?”雖然村里的人一有事就來找爺爺幫忙,但是奶奶從來都不願意爺爺插手別人家裡的事情,一見人家來找爺爺心裡就來氣,只是別人在這裡的時候還是要顧人家的面子。我也覺得爺爺經常費了力還不討好。 於是,我順著奶奶的話來勸爺爺。 未料爺爺反常地不耐煩道:“你不知道,這次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爺爺不待我們繼續勸他,就兀自回到里屋去了。爺爺一向脾氣很好,平時很少跟奶奶和我發脾氣,雖然我們的勸告不一定聽,但是他總是會笑瞇瞇地點頭。可是,這次他居然懶得聽我們的話,脾氣也顯得暴躁多了。 奶奶氣鼓鼓地走到廚房里切菜去了,砧板被斬得咚咚作響。 爺爺對奶奶的砧板聲充耳不聞。他在老舊的檀木衣櫃裡翻了許久,終於翻出一本老黃曆來。因為下雨的時候家裡非常暗,爺爺只好就著窗戶的微光,幾乎把眼睛貼在了書上,細細地查看。 “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爺爺嘀咕道。 我知道,他是在看老黃曆的十二建星。人們所說的“黃道吉日”就來自十二建星。十二建星跟每天的日子有一定的搭配規律,十二建星按所列次序輪流值日,其中“建、滿、平、收、閉、破”是黑道日,“除、危、定、執、成、開”為黃道日。還有相應的口訣:“建為青龍用為頭,除為明堂黃到遊。滿為天刑平朱雀,定為金匱吉神求。執為天德值黃道,破為白虎危玉堂。成為天牢堅固守,收為玄武盜賊愁。開臨司命為黃道,勾陳為閉主亡流。黃道出行為大吉,行軍鬥陣黑道憂。” 講究黃道吉日的人就是根據那些東西判斷日子的吉與兇,宜與忌。 我心里納悶,今天雨下得這麼大,不能出行也不能做農活兒,爺爺拿老黃曆看什麼? 我伸長了脖子去看在窗戶邊上念叨的爺爺,爺爺看著窗外的雨。 沉吟了片刻,爺爺突然一聲驚叫:“大凶!不好了!” 爺爺的突然大叫嚇得我脖子一縮,額頭撞在了門沿上,頓時眼冒金星。 爺爺見我站在門口,朝我揮揮手,道:“亮仔,你過來。” 我摀著額頭走了過去,問道:“爺爺,你剛才說什麼東西不好了啊?”我一邊說話一邊拿眼偷瞟爺爺手裡的老黃曆。 爺爺收了老黃曆,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來的地方。然後他拍了拍巴掌,吹了吹手上的灰塵,說:“你吃完了飯跟爺爺去一趟灣橋村吧。”爺爺吹出的灰塵鑽進我的鼻孔,引得我打了一個噴嚏。爺爺笑了笑說:“老黃曆好久沒有動了,今天拿出來一看,蒙了厚厚的一層灰。” 我問道:“今天的雨下這麼大,你還要去灣橋村?” 爺爺點點頭,說:“人家拜託了我的事,我能不理不睬嗎?他也是一把年紀了,我不去的話,他面子上也過不去。”半晌,爺爺又補充道:“別人就算了,但是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 “奶奶也這麼說。”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外面的雨。我才不想冒著這麼大的雨出去。這雨下得邪乎,剛才還是繡花針一樣垂直著落下,現在卻幾乎是斜著飄的,從人的左肩飄落到右肩,打傘也不好使。 爺爺走到我的旁邊,凝神望著外面的雨。 我問道:“爺爺,剛才那個人找你有什麼事?我聽見他說什麼長尾巴的女人?”其實剛進門的時候我就想問這個問題了,一直忍到現在才說出來。 爺爺只是笑了笑,並不回答我。 “那個長尾巴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叫馬中楚的人帶回來的妖精?”我不死心,緊接著追問道。 爺爺收回望外的目光,說:“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不知道該不該信他的話。你跟我去一趟灣橋村就都知道了。” 我從爺爺的話語裡隱隱感覺到事情的複雜,同時,好奇心也更加強烈。 爺爺端出一把椅子,在堂屋門口坐下,然後點燃了一根香煙,沉悶地看著外面的斜雨。 “雨打秋頭,無草餵牛。我得事先留點兒草,不然家裡的牛餓瘦了,來春就沒有力氣耕田了。”爺爺自言自語道。爺爺家裡是養著一頭老水牛的,家裡的農活兒多半靠它來做。爺爺相牛的本領在同村人中也是出類拔萃,他能從牛背的旋渦和牛蹄子上看出牛的優與劣。而且爺爺對牛比對人還好,經常給老水牛換草,給牛棚檢漏,甚至能從牛的眼神裡看出牛是餓了還是渴了。 菜香從廚房飄出來,我頓時感到飢腸轆轆。 外面的雨嘩啦啦地下著,帶著濕氣的風刮進來,拂到我的臉上,如同一隻濕淋淋的柔弱女子的手在臉上撫摩,溫柔而又淒涼。 爺爺抽完煙,將煙屁股往地上一扔,抬腳碾滅了煙頭,然後去牛棚給水牛換草。 爺爺剛走,我就看見雨中走來了一個沒有打傘的女人,雨水將她渾身濕透,衣服粘在身上,誘人的曲線盡情展現。強勁的雨線打在她傲人的玉峰上,濺起一層白色的霧氣,如同一條纏繞其上的紗巾。 我以為她要走到屋裡來,沒想到她就在五米開外的距離站住,朝我哧哧地笑。她的笑容很迷人。粘在身上的花格襯衫更是勾人心魄。 她將雙手放在腰間,上衣的衣襟遮蓋了她的手。她的手在衣襟下面動作,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心跳陡然加快。 她從衣襟下面抽出一根腰帶來,那是一根白色的腰帶,可是腰帶上面有幾朵淡淡的紅花,如鮮血滴在上面化開來的形狀。我想像著她的下一步動作是什麼,禁不住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起來。 果然,她雙手捏住褲子的兩邊,緩緩地往下拉。腰間雪白的肌膚洩露出來,朦朧的雨水也遮蓋不了它的魅惑力。我感到喉嚨裡一陣火辣辣的干渴。風聲沒有了,雨聲沒有了,雨打瓦的聲音也消失了,我只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她的手卻在這時停止了往下拉,轉而移到了背後。 她是誰?她要幹什麼?我的心裡疑問重重。 “亮仔,你發什麼呆?”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爺爺走進來了,衣服上還粘著一根稻草。 我渾身一顫,如同夢中驚醒。 “你傻傻地站在這里幹什麼呢?”爺爺走近來,溫和地問道。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外面嘩啦啦的雨,說:“雨有什麼好看的?” “外面……”我抬起手指著對面,說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那個女人不見了! “外面怎麼啦?”爺爺摸了摸我的額頭,“你有點兒燒,一場秋雨一場涼啊,要多穿點兒衣服,別感冒了。我去拿幾件你舅舅的衣服,看你能不能穿上。”爺爺說完走進了里屋。 我撐開奶奶的油紙傘衝進雨裡。 剛才那個女人站立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難道是我眼看花了? 我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打濕了。在這樣的雨裡,打傘果然沒有多大作用。我感到一陣寒意透過衣服,連忙退回到屋裡來。 爺爺抱著舅舅的衣服出來,見我的肩膀打濕了,溫和地將我責罵了一頓。我冷得牙齒微微打戰,連忙接過衣服換上。 爺爺這才說,剛才那個老人叫馬晉龍,馬晉龍有一個乾兒子名叫馬中楚。馬中楚的親生父母死得早,馬晉龍就把他過繼來當親生兒子養。雖然馬晉龍自己有一個兒子,但是從來沒有對親生兒子偏心過。眼看著馬中楚滿了二十歲,馬晉龍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婚事了。因為馬中楚人太老實,長相也不好。方圓百里的姑娘沒一個願意嫁給他。 但是讓馬晉龍出乎意料的事出現了,在外打工多年的馬中楚居然帶了一個漂亮女人回來,還說他們倆要結婚。 村里的小伙子沒有一個不羨慕得眼睛像青蛙一樣鼓出來,沒有一個不流出三尺來長的涎水來。馬晉龍自然也樂得合不攏嘴。 但是,馬中楚帶著漂亮女人在家裡住過一晚之後,馬晉龍就換了個人似的突然強烈反對起他們的婚事來,對未來媳婦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驚人轉變。 爺爺的話還沒有講完,奶奶就在廚房裡喊吃飯了,隨即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排骨燉海帶湯。 我跟爺爺急急忙忙地吃完飯,披了雨衣就要出去。奶奶跟在後面又嘮叨了一通,說的話不外乎小心路滑呀,別淋著了雨呀,人家的家事能勸和就勸和,不要生了怨氣呀,等等。 灣橋村離畫眉村有六七里的距離,但是道路彎彎曲曲,走的路程有十多里,並且都是坑坑洼窪,在雨天裡走起來特別費力。 大概走了半多個小時,爺爺躍上一個土疙瘩,指著前方說:“你看,灣橋村就在那裡。” 我也跳過一個水窪,靠到爺爺身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灣橋村不大,沒有規律的房子一律背靠著山。山有兩座,一座在南面,一座在北面。靠南面的山的住戶明顯要比靠北面的多。 “馬晉龍的房子就在那裡。”爺爺指著其中的一間房子道,“家門前種了三棵橘樹的,你看,橘樹下面還有一口壓水井的那戶人家。” 我跟爺爺站的土疙瘩雖然不高,但是勉強還能看清灣橋村的全貌。雖然爺爺已經年過花甲,但是他的眼睛比我好多了。他對著對面的村子輕鬆自若地指指點點,我卻要瞇起了眼睛才能分辨哪戶人家前面有三棵橘樹,又在哪棵橘樹下有一口壓水井。農村不比城裡,家家戶戶用自來水,擰開水龍頭就可以接水。這裡的人們習慣在門前或者院後打一口水井,然後裝上一個鐵製的手動壓水器,像修車的千斤頂那樣,需要壓動一個槓桿才能將井裡的水抽到上面來。 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透過垂簾一般的雨線看到了馬晉龍的家。那是一間平房,靠著南面的山,牆沒有粉刷,紅磚暴露在外面,門是緊閉的。可能是因為斜著飄的雨容易落進門內,誰才將門關上了,要不大白天的不會將大門關上。 “那是馬中楚的房子,斜對著馬晉龍家的,看見沒有?”爺爺又指著另一個方向道。 因為靠北面的住戶少,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與馬晉龍家斜對的房子。相對來說,馬中楚的房子就要破敗多了。青的瓦,泥的牆,牆面雖然以前粉刷過,但是片片剝落,反而不如沒有粉刷的好。那間房子的門過分地大,遠遠看去就如一隻咧嘴的癩蛤蟆伏在那裡。 “不是馬晉龍把他帶大的嗎?他們怎麼沒有住一起呢?”我掉轉了頭問爺爺道。 爺爺說道:“那個女人來之前,他們是住在一起的。” “哦。”我似有所悟。 “我們接著走吧,估計馬晉龍在家裡等我了。”爺爺說。 我一把拉住爺爺問:“您不是說灣橋村的風水很好嗎?我也沒有看出哪裡好啊。”說這話並不是因為我會看風水,而是這裡的居民都習慣依山建房,而灣橋村的建築也未見在這個習慣上有所突破。 爺爺收回跨出的腳步,說:“你看。” 我提起雨衣的帽子,抖了抖雨水,認真傾聽爺爺解說灣橋村的風水。 爺爺指了指南面的山,又指了指北面的山,說道:“看見沒有,這兩座山的高度和大小都差不多。坡度不陡不緩,有一定的弧度。對不對?” 我瞇起眼睛來看那兩座山,不住地點頭。 爺爺又說:“如果你走到山頂上去,就會發現,兩座山的頂上還各突出一個大小差不多的青色石頭。石頭有三個人合抱那麼大,呈球狀。” “那又怎麼樣?”我不以為然地問道。 爺爺一笑,道:“整個山上到處生長著一種灌木杜鵑,我們又叫它陽瓜花。更奇特的是,這兩座山上的陽瓜花同時開放同時凋謝,都是在農曆二月初八午時滿山開放,到四月初八日午時又滿山凋謝。並且同一種樹開兩種顏色的花,山頭一圈盛開紅花,山身盛開白花。只是現在早過了開花的時節,所以我們看不到。” “哦?”我有些驚奇了。 “每當鮮花盛開時,山腳下的人只要望著這兩座山,若一凝神,便會產生幻覺,無論男女老幼的幻覺都一個樣——看見一對挺拔的乳房。所以,這兩座山又叫雙乳峰。” 我驚訝地看著對面的兩座山,想不到它們還有這樣神奇的效果。大雨下的它們卻也真如爺爺說的那樣,顯露出幾分蠱惑人心的形狀。 “還不止如此呢,”爺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補充道,“這雙乳峰的後面都是油菜田,前面是一片果園和紅薯地。當你站到更高的地方往下看時,油菜田、果園、紅薯地和這雙乳峰連接成一片,交繪出來的圖像竟然是一尊仰臥的裸體女像。油菜田是細長的脖子,山是挺拔的乳房,果林是身軀,雙腿被千畝稻田淹沒了。” “是嗎?”我更加驚奇了,連忙在土疙瘩上踮起腳來要俯瞰它的全貌。 爺爺卻早已跳離了土疙瘩,揮揮手道:“走吧,走吧。天時地利人和,這里地理位置雖好,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怎麼也弄不好,再好的風水也沒用。老祖宗搬到這邊很多年了,到現在卻還不如我們那塊老地方。” 我和爺爺正聊著,前面的雨簾裡突然出現一個匆匆行走的人影。 “馬師傅,馬師傅!前面的人是馬師傅嗎?”那個人影把手捧成喇叭狀,朝我們喊道。 “是啊。”爺爺拉著我快步朝前走。 那個人影近了,我還沒有看清那人的鼻子眼睛,爺爺已經大聲喊道:“原來是你啊,你怎麼來接我啦?” 那人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抱住爺爺,哆哆嗦嗦地喊道:“馬師傅,快,快去救我兄弟!”他的雙腿篩糠似的顫抖,臉色煞白如紙,話剛說完就如煮熟的麵條一般軟了下去。 “怎麼了?”爺爺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問道。 “我兄弟,我兄弟他……他被剝……剝皮了!”那人的雙腿怎麼也支撐不住自身的重量,雙膝跪到了泥水里。 “被剝皮?”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腦袋裡立即閃現出電影中周迅的樣子。她那驚悚的換皮畫面讓我記憶深刻。難道電影裡的事情也在這裡發生了? 爺爺急忙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別急,慢慢說。” 但是那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雙手摀住腦袋,面孔極度扭曲。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可是怎麼也沖刷不掉他的恐懼。他跪在爺爺面前,如同夢囈般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去救救我兄弟吧。求您了……” 爺爺手足無措。 那人哀求道:“您快去救救他吧,如果您不去,他就沒有命了。”他一面說一面磕起頭來,頭髮帶起的泥水濺髒了爺爺的褲腳。 “我看他有些神誌不清了,也許是喝醉了酒也說不定。亮仔,過來搭把手,我們把他扶回去。”爺爺抓住他的一隻手,奮力提起他的身子,然後將那隻濕淋淋的手扛在了肩膀上。我連忙上前,將他的另一隻手扛起。他的身子就在我們倆之間懸了起來,但是穿著布鞋的腳還拖在地上。 “爺爺,你認識他?”我問道。 爺爺點頭,道:“他是灣橋村出了名的酒鬼。不喝則已,一喝就要喝得丟了半條命。喝醉了就又是哭又是鬧的。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酒號子,意思是他喝醉了酒就喜歡像吹號一樣哭鬧。”爺爺說的吹號不是指一般樂隊裡那種吹號奏樂,而是說葬禮上道士吹的送魂號。葬禮上吹號打鑼是這塊地方的習俗,號聲發出來往往是帶著嗚咽的腔調,象徵親人的不捨。 不知道是雨水堵住了鼻子,還是酒水刺激了嗓子,他的嗓音確實有幾分像葬禮上的號聲,一听就讓人覺得有些瘆人。 我跟爺爺沒有將這個酒鬼送回家,而是直接走向馬晉龍的房子。 我們看到馬晉龍的時候,他正在屋子側面砍竹樹。他見我跟爺爺扶著一個人過來了,吃了一驚,馬上扔下手中的刀,掏出鑰匙把大門打開,把我跟爺爺讓進家裡。 “他怎麼了?”馬晉龍一面拈去身上的幾片竹葉,一面緊張地問道。酒鬼此時癱坐在椅子上,像死了一樣不言不語,只有胸脯起起伏伏。雨水順著他的褲腳流下來,將地面弄濕了好大一塊。 爺爺不回答,上上下下將馬晉龍打量一番,問道:“大雨天的,你不好好待在屋裡休息,怎麼還跑到外面砍竹樹?” “我要做竹釘,釘死那個妖精!別讓她害死我的干兒子!”馬晉龍狠聲狠氣道。 爺爺一聽,頓時來了脾氣:“你去釘死她呀,你去啊,要去你自己去!你要釘死她,那你還叫我來幹什麼!” 馬晉龍沒有料到爺爺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一時不知道怎麼答話。他搓了搓手,弱聲道:“我這不是沒有去嗎?她是不是妖精,只有您說了才上算呢。” “對,您說的才上算。”癱坐在一旁的酒鬼冷不丁嘟囔一句,然後又像死了一般。 爺爺掃視一周,問馬晉龍道:“你兒子呢?” 馬晉龍道:“他呀,他的腳底長了毛,在家裡是歇不住的,一天不往外面跑腳底就癢得難受。”馬晉龍還要說什麼,這時外面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爹爹?”外面一個甜美的聲音喊道,“爹爹在家裡嗎?” 聲音雖然傳到了耳朵裡,但是人還沒有出現。夾雜著雨聲、風聲,那個甜美的聲音彷彿也是自然中的一種,而不是發自人的口中。這是一種叫小孩聽了覺得親切、叫男人聽了覺得酥麻、叫老人聽了覺得乖巧的聲音。 可是馬晉龍一聽見這個聲音,立即變換了一副臉色。他的嘴角掛出一個冷笑,悄悄地道:“那個勾魂的妖精來了。” 爺爺皺起眉頭,問道:“你說的是馬中楚的媳婦?” 馬晉龍鼻子裡“哼”了一聲:“她還沒有跟我乾兒子結婚呢,哪裡算得上是媳婦?她想嫁進我們馬家,還得我點頭同意呢。她勾得了我乾兒子的魂,她勾得走我的魂嗎?妄想!” 外面的台階上響起了一陣用力踏腳的聲音,那個女人應該是正在跺腳震去鞋子上的泥和水。然後聽到輕微的“哐”的一聲,那個女人應該是收好了傘放在門口。 我們六隻眼睛都對準了門口,只有那個酒鬼像睡熟的豬一樣倒在椅子上。他腳下的水已經被地吸乾了,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水印子。 一張臉在門框邊沿出現了。 我立刻想到了裡的女鬼,專門誘惑閣樓裡潛心研讀聖賢書的文弱書生的那種女鬼。在恍然之間,你會看見一張絕美的臉出現在牆的一角,對你綻放一個攝人心魂的媚笑,但是倏忽之間,那個美人的頭又消失不見了。那張臉一定是俊俏的,還有幾分妖媚,不然古代的書生不會對那樣的臉魂牽夢縈。 而那張從門框邊沿出現的臉,就有這樣的俊俏,就有這樣的妖媚。嘴如櫻桃,眉如柳葉,特別是那雙眼睛,如黑葡萄一般閃亮。但是你再盯住她的眼睛看一會兒,就不再覺得那是黑色的葡萄了,而是深邃的古井。井底有淺淺的清水,讓你有伏在井口探看的驚恐。井底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要將你拉入水中。 我不知道那個還未謀面的馬中楚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爺爺和馬晉龍初見她的時候,都渾身一顫,有些失神。 她探頭看見屋裡還有另外的人,也有些吃驚:“家裡有客人吶?” 我和爺爺頷首示意。 她回以一個稍顯羞澀的笑容,然後從門框邊沿走了進來,驕人的身材便顯露在大家的眼底下了。難怪馬晉龍要叫她妖精呢,我心裡想道。 “你來幹什麼?”馬晉龍沒好氣地問道。他斜睨了眼看那個妖媚的女子,不知道他是怕正面看了也會被勾去心魄,還是他從來就習慣這樣看人。 那個女子似乎聽不出未來的公公根本就不歡迎她,呵呵笑道:“馬中楚說家裡的水壺壞了,燒不了水,叫我過來找您藉水壺使兩天。”她那雙眼睛水汪汪的,讓人莫不擔心一眨眼就會流出淚水來。爺爺會看面相,曾經說過眼睛水汪汪的女性容易遇到桃花運。她的鼻肉很薄。爺爺說過,鼻肉薄的人身體非常虛弱,如果不注意飲食調理的話很難長壽。 我不禁擔心這樣的雨淋濕了她的身體,會讓她感染風寒。這樣的雨天,打傘也會被淋到。而這個女人天生就一副需要人照顧的模樣。我不知道為什麼馬晉龍對她沒有任何好感。 “我家倒是有兩個水壺,都在廚房裡,你自己去拿吧。”讓我出乎意料的是馬晉龍竟然沒有拒絕她,卻讓她拿走一個水壺。 她道了聲謝謝,兀自從左側的小門跨進了廚房,然後提了一個被草煙熏得黑黢黢的水壺出來。 “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啊。”她彬彬有禮地朝我們微微彎了個腰。 “咳。慢走啊。”爺爺回道。馬晉龍則翻了白眼,一聲不響地站在一邊。 那個妖媚的女人走了,馬晉龍這才恢復常態,嘀咕道:“離了我還是不行吧,連個燒水的工具都沒有,還敢有膽子跟我分開過!我乾兒子就是被她這個妖精迷住了,才不認我這個當爹的了。忘恩負義的東西!” “雖然她有點兒可疑,但是還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啊。”爺爺見那女人走了,拍了拍馬晉龍的肩膀說道。 “不至於?您是才來,還不知道她的習性呢。反正我是不會讓馬中楚娶她的,只要我這條老命還在,就絕對不會讓我乾兒子給妖精給害了!”馬晉龍瞪著眼睛大聲道。 反駁他的是一聲炸雷。刺拉一聲,接著屋裡突然亮堂了許多,還沒幾秒鐘,又恢復了原來昏暗的模樣。 躺在椅子上的酒鬼被炸雷驚醒了。他嚇得滾到了地上,雙手抱住椅子的腿,哀求道:“馬師傅,馬師傅,快去救救我家兄弟吧。他被剝皮啦!您快點兒,拜託啦!”說完,他往地上磕頭,磕得地板嘣嘣響。 馬晉龍被酒鬼的突然變化弄得一驚:“他這是乾什麼?” 爺爺瞥了一眼酒鬼,答道:“剛才碰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估計是喝醉了酒吧。現在又把椅子腿當做我的腳了。我們不用答理他就是了。” 馬晉龍將手放在心口上揉了揉,籲了一口氣。 那個酒鬼對椅子不依不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喊道:“您別老站在這裡不動啊,我家兄弟就快沒命啦。求求您,您去看看他吧。他的皮已經被剝去一半啦,不成人樣啦!” 我們當然不會去相信一個酒鬼的話,何況他的動作很明顯地告訴所有人,至少在現在看來他的神誌還處在不清醒的狀態中。一個正常的人怎麼會抱住椅子向椅子求救呢? 雖然當時的雨聲很大,而馬晉龍那句罵聲很小,但是那句罵聲如堅強的蒼蠅一般,從他的嘴邊出發,穿過濕氣很重的空氣,到達我的耳邊,引得我的耳膜一陣不舒服。他罵道:“你那兄弟真死了倒是好事!下面長得像種豬一樣,上面卻還沒有一個飯碗大!見了女人就發癲癇的傢伙,給我們馬家的臉丟盡了!” 我聽了馬晉龍的罵話,大概知道酒鬼的兄弟是個好色的傢伙,並且當著美女的面能流出三尺長的涎水來。但是我不明白“上面卻還沒有一個飯碗大”是什麼意思。 酒鬼的家離馬晉龍的家不遠,從馬晉龍的家出來往右走,大概走五十米的樣子會有一個難爬的陡坡,坡面很窄,越過陡坡,走過一片小橘樹林,橘樹林盡頭的第一家就是酒鬼住的房子了。 後來,酒鬼的長得比猴還精瘦的兒子告訴我們,如果在酒鬼抱住椅子發瘋的時候我們就過去,那麼將看到被剝了一半皮的叔叔在地上打滾,他叔叔的牙齒將塞在口裡的木棍咬斷了三四根。為了不讓叔叔咬舌自盡,他只好再拿起一根柴木棍,用力地塞進叔叔的嘴裡。 而同時馬晉龍告訴我,不知道是遺傳因素還是生育的時候出了問題,酒鬼兩兄弟的腦袋都比正常人要小。尤其是酒鬼的弟弟,腦袋小得離奇,幾乎只有飯碗那麼大,就稍微比脖子大一圈,眼睛鼻子耳朵倒是都不缺,但是長在那麼小的腦袋上很不協調,看了讓人害怕。所以酒鬼的弟弟三十多歲了還沒有討到媳婦。 酒鬼自己的腦袋也小,但是還不至於跟常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在城市裡做了十多年的基地工,積攢了萬來塊錢終於從外地買來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被拐賣的,而是心甘情願找上了人販子要求被賣的。 那個女人說她們那個地方窮得我們這裡的人無法想像。我們這裡再窮一天三餐白米飯還是有,頂多十天半月沒有吃肉喊口寡。她們那個地方卻是一年到頭難以吃到白米飯一回,平時都是吃小米糠拌南瓜葉。而我們這邊小米糠拌南瓜葉都用來餵豬。 所以,那個女人覺得自己能賣給一個天天可以跟著吃白米飯的人,真是上天的眷顧。她安心地在酒鬼家住下,並且為酒鬼生了個兒子。 可是,兒子生下不久,那個女人就跑了。聽平日里跟那個女人聊過天的長舌婦講,她是忍受不了酒鬼的弟弟。酒鬼的弟弟經常搓揉著雙手朝她流涎水,胸前的衣襟就濕了一大片,身下的那個塵根不識時務地興奮,拱起褲襠。 酒鬼的弟弟腦袋小,智商不高,但是運動神經卻異常發達,蠻肉橫生。村里的人有什麼平常人幹不了的體力活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倒是挺有助人為樂的奉獻精神,只要有人來喊,立即爽快地答應。不過事情做完之後,他必定要討一包香煙抽。 兩個人搬動不了的門前石墩,他雙手一掀,石墩就會滾出兩三米遠。水牛因見了紅布或者被蚊蟲叮咬發怒,在稻田裡橫衝直撞無人能擋,十個八個人只能遠遠地圍住不敢近身,他一人衝上去,拽住牛尾巴能使發怒的牛停下腳步。 由於他滿身的肌肉,腦袋就顯得更加小了。 所以我可以想像到,當買來的嫂子看見這樣一個腦袋管不著身體的男人站在面前,並且做出蠢蠢欲動的姿勢時,難免心驚肉跳,六神無主。 其實酒鬼的弟弟膽子並不見得比腦袋大多少,他頂多也就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但是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忍受他站在面前毫無遮攔地做出那樣不雅的動作。村里村外的女人在路上碰到他,都會遠遠地站住,俯身拾起一塊打不死人也不至於撓痒的石頭,藉以壯膽。雖然他被無數塊這樣的石頭砸過,但是他仍然死性不改,見了女人免不了做出一貫的猥褻動作。於是,女人手裡的石頭就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弧線的端點就落在了他的額頭,或者鼻子,或者眼睛上。所以,酒鬼的弟弟臉上從來沒有少過紅和紫這兩種顏色。 而買來的嫂子往往是在家裡受到他這種隱藏的威脅最多的,家裡又不是隨便一蹲便能撿到石頭的地方,所以買來的嫂子經受的精神壓力要比其他女人的大,也就難免要逃出天天能吃到白米飯的“天堂”。 酒鬼就是在妻子逃走之後才開始嗜酒的,喝醉之後就要抽打精瘦精瘦的兒子,一耳光能打得他原地轉三圈。但是兒子的叔叔十分疼惜他,每當給人家幫了忙之後,叔叔總是會留些糖果和餅乾拿回來給他吃,甚至抽到一半的煙也塞到他的嘴裡。所以叔侄倆的關係很好。 當酒鬼的弟弟在地上打滾哭號的時候,酒鬼的兒子哭號得比他叔叔還兇。 酒鬼喝得醉醺醺,一把傘架在脖子上擋不住一點兒雨,顫巍巍地還沒走到家門口就听見了弟弟和兒子的哭號。 “吵死!家裡又沒有死人,號什麼喪!”酒鬼打了個酒嗝,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狠狠地罵道。 “小兔崽子,號什麼喪!是不是皮癢欠揍了!”酒鬼走進門,把傘往角落裡一丟,揉了揉手腕,準備在兒子的屁股上發洩一番。他扶住了門框,努力使透著酒氣的身子站直,然後用那雙紅通通的眼睛在堂屋裡掃視一周,尋找兒子的踪影。 此時,他看什麼都有了重影。掃帚、簸箕、鋤頭,正對大門的財神像,都變成了雙份的。如果看見兒子,肯定也是兩個。他經常拿不准到底是該打左邊的兒子還是右邊的兒子,有時巴掌狠狠掃過去卻沒有打著,自己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個豬啃泥。 “小兔崽子,躲到哪裡去了?給老子出來!”酒鬼大聲罵道,腳下踩了棉花似的搖搖晃晃地走進里屋。 當看到地上的弟弟和蹲在旁邊的兒子時,他好不容易支撐起來的腳馬上又軟了,灌在肚裡的黃湯溺了出來,又濕又涼的褲子立刻變得熱烘烘。 他的弟弟已經面目全非!兒子蹲在旁邊哭成了一個淚人。同時,一種烤焦了肉的惡臭衝進他的鼻子。 他弟弟的皮膚腐爛了一半,如同白玉石上長了許多青黑色的苔蘚。左眼的一角不知被什麼東西劃破了,污黑的血如黑色的蚯蚓一般爬了出來。而那雙掙扎的手也非常恐怖,指甲變成了黑色,指節皮薄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那指節骨如萌發的豆芽菜一般,拱破皮膚,露出一節將起而未起的頭來。 “這,這,這……”酒鬼指著地上打滾號叫的弟弟,話也說不全了。 兒子見父親進來,一下子撲到父親的腳下,扯住他的褲子,流著淚水哀求道:“爸爸,快救救叔叔,叔叔的皮被剝去一半啦!你快想想辦法幫幫叔叔吧!” “剝……皮?”酒鬼的手抖了起來,“我……我怎麼幫他?他怎麼……怎麼被剝皮了?” 兒子卻回答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求他救救叔叔。 地上已經被酒鬼的弟弟用腳蹬了兩個坑。 “咯噔”一聲嘴裡的木棍被他像吃甘蔗一樣咬碎了,看那表情比在阿鼻地獄受刑的惡鬼還要受煎熬。 “快救救叔叔啊,爸爸,不然他會死的!”兒子哭得非常傷心。他估計自己死了兒子也不一定會哭得這麼傷心。 他突然想到馬晉龍好像說過要請畫眉村的馬師傅過來。中午的時候他正在一個酒友家裡喝酒,看見沒有打傘的馬晉龍從門前經過,便要拉馬晉龍進來喝酒暖暖身子再走。馬晉龍推辭說下午有客人要來。他隨意一問,原來要來的是畫眉村的馬師傅。 於是,酒鬼首先跑向了馬晉龍的家。他跑到了馬晉龍家前的壓水井旁邊,見馬晉龍家的大門緊閉,以為馬晉龍和爺爺都還沒有來,便乾脆跑到村外去迎接爺爺。由於雨水聲很大,而馬晉龍家門前有個破瓦罐正“叮咚叮咚”地接著屋簷上瀉下來的水,酒鬼沒有聽到屋側的砍竹子的聲音。實際上,當時馬晉龍就在屋的另一側。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里多路,終於濛濛朧朧地看到前方一個土疙瘩上站著兩個人。他沒有猜另外一個人是誰,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看什麼東西都重影,故以為土疙瘩上站著的是一個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爺爺的名字。 按後來酒鬼自己的話說,當時他的酒勁兒上來了,根本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不是爺爺,但是他不管這麼多了,抱住腿就喊“馬師傅”,順勢跪在泥水里就一個勁兒地磕頭。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兩隻手被人扛起,心裡還在納悶,我看到的不是只有一個人嗎?怎麼我就被扛起來了呢?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去看扛他的是誰,眼皮已經沉甸甸地抬不起來了。 等到睡了一覺,醒來又抱住椅子哭喊的時候,他感覺屁股被誰狠狠地踹了一腳,盆骨感覺到一陣刺痛,醉意才稍稍散去一些。 踹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肚子火沒有地方發的馬晉龍。剛才乾兒子的女朋友過來藉水壺,一向愛面子的他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叫她自己去廚房拿,明擺著就是不樂意。可是乾兒子的女朋友才不管這些,或者她沒有意識到未來的公公是這樣的性格,很爽快地就提走了他一個水壺。 轉而又見一身酒氣和雨水的酒鬼將家裡弄得臟兮兮的,他不踹酒鬼的屁股才怪。 “別在家門面前丟臉了!”馬晉龍又在酒鬼的腦袋上拍了一下,拉起臉罵道。 “家門”是這裡的方言,兩個不同地方但是相同姓氏的村子互相稱之為“家門”,意思是祖先曾是一個家共用一個門的親人。 酒鬼收起收魂號一樣的破嗓子,盯著爺爺看了半天。 “怎麼了?不認識嗎?畫眉來的家門——馬嶽雲。按輩分你應該叫他叔。”馬晉龍介紹道。 酒鬼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小雞啄米般點頭:“認識!怎麼會不認識呢!我是怕我的酒還沒有醒,怕看花了眼呢。” 爺爺微微一笑,問道:“你剛才喝醉了,喊著什麼剝皮救命,慌裡慌張地像丟了魂一樣。我跟我外孫剛好碰到你,就把你抬到這裡來了。” 聽了爺爺的話,酒鬼剛剛緩和的臉立即又緊張了起來。 “快!快去我家救我兄弟啊!”酒鬼似乎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是什麼。 可是等我們聽酒鬼解釋了一番再趕到他的家裡時,他的小腦袋弟弟已經不見了踪影。他的兒子卻還待在原地哭泣,眼睛腫得像水蜜桃。 “你叔叔呢?”酒鬼拉起蹲在地上哭泣的兒子,迷惑地問道。 他的兒子仍是抽噎個不停,喉嚨裡像卡住了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鼻子下面掛著兩串清鼻涕,右手捏住左手的手腕。 “你叔叔呢?剛才還在這裡打滾的呢?”酒鬼吼著嗓子問道。他的兒子實在是太瘦了,酒鬼一隻手拎著兒子的胳膊,竟然將他提了起來。兩條瘦得乾柴一樣的腿就在半空中打晃。 兒子不再哭了,但是還是無聲地抽噎,張大了嘴巴卻不說一句話。 “不會是喉嚨卡住了吧?”跟著跑來的馬晉龍雙手叉腰,喘著粗氣問道。 酒鬼卻不管這麼多,掄起巴掌朝兒子的臉上刮去。 “啪”的一聲特別響亮。兒子大哭大號起來,他鬆開了右手,將左手伸到酒鬼眼前,哀號道:“叔叔,叔叔他跑掉了!我要拉住他,他就咬了我一口!嗚嗚……” 我看見酒鬼的兒子左手腕上有兩排不太整齊的牙印。可是那牙印不是一般的通紅,卻是漆黑漆黑的。從皮下冒出的血沒有流下,在牙齒留下的坑里聚集結了疤。 “這哪裡是人咬的?人的牙印哪有這麼窄,哪有這麼圓?血哪能這麼快就結疤?”馬晉龍抓住酒鬼兒子的手腕,大驚小怪地嚷道。 酒鬼發怒了,朝馬晉龍呸了一口:“我兄弟雖然腦袋小,但不是畜生!你別講話比蛇芯子還厲害!我們兄弟倆就是因為腦袋小才被你們這些人瞧不起,但是我們兄弟倆也是有尊嚴的人!你不能當著我的面詛咒我兄弟!你別太過分了!” 馬晉龍一臉無辜地朝爺爺解釋道:“我哪裡過分了?我不是詛咒你兄弟,你自己看嘛,這牙印本來就是不一般。不信你自己看嘛!” 爺爺拉住馬晉龍,說:“算了,現在找人要緊。快把他弟弟找回來。” 馬晉龍朝酒鬼鼓了鼓眼,算是沒有認輸。 爺爺彎下腰溫和地問酒鬼的兒子:“你叔叔跑哪裡去了?” 酒鬼的兒子指了指門外。 爺爺又問道:“朝哪個方向跑了?” 酒鬼的兒子搖了搖頭。 爺爺直起腰來,吩咐酒鬼道:“你先把孩子帶到醫生那裡去包紮一下。我和馬晉龍去找你弟弟。”酒鬼連忙應諾。然後爺爺對我說:“你就留在這裡,說不定他只是到處轉轉,過一會兒就會回來。” 爺爺說完,跟馬晉龍一起扎進了雨裡。酒鬼也拉著兒子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堂屋裡。 我無聊極了,搬出一把椅子在大門前坐下,托起下巴看外面的刷刷大雨。所有的東西都因這樣的雨變得潮乎乎的,椅子潮乎乎的,衣服潮乎乎的,空氣也是潮乎乎的,似乎伸手捏一把空氣便可攥出幾滴水來。我的思想像翅膀變得潮乎乎的鳥兒,拍了幾下翅膀就累得飛不動了。 正當我準備打個瞌睡的時候,對面的雨簾裡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個人影。 我立刻費力地睜了睜眼皮。難道酒鬼的弟弟真的沒有走多遠,現在又折回來了? 那個影子大概看到了坐在門前的我,遠遠地收住了腳步。難道他發現他家的門前坐了一個陌生人就不敢進來嗎? 隔著重重雨簾,我看不清那個人影的腦袋是不是很小,更看不清他的皮膚是不是如酒鬼說的那樣可怕。如果確實是他的話,我寧願他一直站在雨裡跟我保持距離。但是好奇心頗重的我又有些希望他再走近一些,這樣我就可以看清他到底是不是酒鬼的弟弟。 又是一陣雷鳴,雨下得更大了。那個人影就如濺在衣服上的墨汁一樣,幾乎被大雨從我的視野裡洗去。他動了動,似乎也想看清門口坐的人到底是誰。我隱隱感覺到,我們互相都想看清對方,但是都不敢更靠近。 我的嗓子裡一陣乾澀。 “你是……那個酒鬼的弟弟嗎?”我對著那個人影喊道。我這才想起我還不知道酒鬼的真名。姑且這麼喊吧。但是我的聲音被刷刷的雨聲淹沒了,連我自己聽到的也不過是蚊子一般的嗡嗡聲。我有些喪氣,隔著這樣的距離,喊破了嗓子他也聽不到。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影動了動,好像正在朝我這邊走來。難道他聽到了? 那個人影如從池塘底下漸漸浮上來的魚背,在雨簾中漸漸清晰起來。不錯,他確實朝我這邊走來了。我的心不禁加快了跳動,怦怦怦地幾乎要跳到嗓子眼裡來。 “咕咚,咕咚。”是他的腳踩在地上濺起泥水的聲音。他走過來了! 我把頭低了下去,不敢抬頭看。我看見門檻上一隻棕色的螞蟻,它費力地扛著一顆體積比它大兩三倍的穀粒,兩根觸鬚像盲人的拐杖似的不停地觸地。 忽然,災難從天而降,一隻破舊的布鞋踩到了門檻上,那隻螞蟻剛好在那隻鞋底下。我看到它的兩隻觸鬚還露在鞋邊外,仍舊不停地碰觸潮乎乎的木門檻。 那隻布鞋前面破了一個洞,一個大腳趾頭露了出來,腳趾殼漆黑漆黑,如同被石頭砸淤了血。我一驚!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 “你是誰?怎麼坐在我家門口?”一個像砂布打磨了一般粗糙嘶啞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 我抬起頭來,看見了半張臉。 他的頭果然很小,小得讓人以為那不是頭,而只是脖子比常人多長出來一些,然後哪個喜歡惡作劇的人在他的脖子上畫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頭髮是典型的鍋蓋頭,額前的頭髮整齊得像是一刀切出來的,但是稱這樣的頭髮為鍋蓋頭恐怕還不妥,因為他的腦袋實在太小了,頭髮也只能算是茶壺蓋,稱不上鍋蓋。 是的,我只看見了半張臉,像京劇裡的臉譜,一半白一半黑。 我想要逃,但是腳像灌了鉛似的,似乎要沉到土地裡面去。 他用那半張臉朝我笑了笑,一邊笑一邊噝噝地吸氣,似乎身上哪個部位有尖銳的刺痛感。他說:“你想跑,是嗎?你不要跑,跟我說說話吧。別人都說我腦袋小是傻子,其實我不是呢。我不像植物,我也想女人呢。” 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他將那張臉靠近我,說道:“怎麼了?你也這麼覺得嗎?你也像其他人一樣認為我是傻子?” 我想要說不是,但是喉嚨裡像被什麼東西梗住了似的發不出聲。我只好用力地搖頭。 “呵——”他長嘆了一口氣,口腔裡的一股魚腥味朝我撲面而來。 “看來你跟他們不一樣啊。” 我看了看他的臉,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嚇人。他的左半邊臉上如塗了一層墨汁似的,下巴上還聚集了一大滴將落未落的黑色液體。 他抬起手,將下巴上的黑色液體抹掉了。我看見他的手果然像酒鬼說的那樣,指甲如同淤了血一般黑黢黢,指節處的白骨盡顯眼底。我的心裡一緊,他要幹什麼?他跟我說這些沒用的話有什麼目的? 他將舌頭伸出來,那舌頭也如在墨汁裡面蘸過,黑的墨和紅的肉混雜在一起。我不禁縮了縮頭,心裡湧上一股噁心。 他舔了舔嘴角,說道:“你別怕,我給人家做完了活兒喜歡討煙抽。是煙把我的舌頭熏成這樣了。我的肺更黑呢,幾乎成了木炭了。只不過我不能把肺掏出來給你看。” 說完,他故意朝我的臉吹一口氣。我果然聞到濃烈的煙味,完全掩蓋了剛才散發的魚腥味。我被這股難聞的氣味嗆得差點兒打個噴嚏,可是那個噴嚏似乎也有意跟我作對,眼見就要打出來可是鼻子一癢又縮回去了。我難受地扭動身軀,屁股下的椅子吱吱作響。 看著我難受的樣子,他似乎很開心。他在一半白一半黑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說:“都是煙把我害慘了。我每天都要吸一包多煙,我的肺已經被煙熏成臘肉了。” 說起臘肉,我立即想到媽媽在火灶裡倒一大堆潮濕的茶子殼,故意憋出濃烈的煙來熏吊繩上的臘肉的情景。每年過年前,媽媽都會這樣熏制臘肉。 在他的嘴巴前面,我覺得我就是被剁成一塊一塊的臘肉。 “我的肺算是爛了,我的肉也爛了。但是我的心還活著呢。”他給我綻放一個孩子氣的羞澀的笑,說道,“我的心還活著,我知道,因為我還會想女人。” 我無心聽他的話,只盼望爺爺他們快點兒回來。我一個人不敢對這個小腦袋怎樣,只能假裝平靜地聽他說些胡話。萬一他發了怒,說不定會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酒鬼的兒子那樣的可怕牙印。 “我想女人……”他臉上的笑消失了,換上一副忍受著巨大的克制與痛苦的表情。 “咦?你怎麼在這裡?”突然,一手提著水壺的“妖精”從雨中走過來了。這次她沒有打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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