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地下有耳

第12章 第十二章有一種罪惡叫生存

地下有耳 陈渐 15351 2018-03-22
刑警隊長楊明義率人趕到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雙方已經對峙了18個小時。楊明義帶來了上級的最新指示,讓金副政委瞠目結舌:“撤銷通緝令,撤回追捕隊,李澳中原來的逮捕令也撤銷,無罪釋放。” “這怎麼回事?”金副政委一頭霧水。 “他的殺人案有了新進展。”楊明義說完,扭頭朝鐘樓上喊,“李澳中,下來!” 李澳中懶洋洋地探出頭:“誰呀?噢,老楊,你也來啦?我昨晚沒睡好,正困著呢!” 武警們氣得哈欠連天:“你沒睡好?你和那小妞輪流放哨,還不舒服?我們他媽的才沒睡好,生怕你逃走,眼皮都不敢合。” “下來吧,咱一塊回去。”楊明義說。 “下來?”李澳中瞪大了眼睛,“老楊,你沒發燒吧?嘁,我才不下去!要不你上來!”

“上來就上來!”楊明義哈哈大笑,毫不含糊,一頭鑽進了鐘樓。 李澳中急了,對準樓梯口喊:“哎,哎,老楊,你可別犯傻,我真會開槍的!你的槍法、散打一向不如我——”話音未落,楊明義已在樓梯口露出了腦袋。白思茵嚇得連忙躲到李澳中身後。 李澳中沉著臉將槍口抵上他腦門,手指扣住了扳機。楊明義不玩兒了,萬一李澳中一緊張,手指一動自己就完蛋了。這樣死了就太冤了。他遞過檢察院的撤銷書。李澳中和白思茵就著他的手看,一看,全呆了:“這……怎麼回事?” “你的案子完了。”楊明義笑了,“也真他媽奇怪,縣里忽然來了一大批記者,全都到神農鎮找那兩個證人,董大彪和劉石柱。兩人都找不到,他們就調查。也就是記者們有這耐心,幾乎採訪了神農鎮所有的人,終於給他們找到了線索:有個下夜班的工人晚上一點半從縣城回神農鎮,路過離鎮十里的瓦窯村下車去買煙,看見董大彪在商店裡打麻將。記者們立刻趕到瓦窯村的商店,經過明察暗訪,證明了董大彪當晚的確在打麻將,從晚上十一點一直打到凌晨五點。”

此人作了偽證。 記者們影響龐大,剛寫成稿,公安局立刻重新開始偵查。一偵查,有人發現了那張在兇案現場拍到的照片,葉揚在案情討論會上提出一番無懈可擊的推理,通過半個腳印證明了兇手另有其人。董大彪立刻成了最大嫌疑人,但是人卻失踪了。過了一天,警察們找到了他,已經在河裡漂了一夜。死了!經過解剖,證明是酒醉之後跌進河中溺死,身上無任何暴力痕跡。 據他的姘婦沈小娥證實,董大彪在他家過夜時時常從夢中驚醒,驚慌地大叫:“我殺了人!我殺了人!”問他殺了誰,他說是做夢殺了人。 如此翔實的材料,幾乎完全證明了董大彪是殺人兇手,死無對證,殺人原因也就成了懸疑。至於為什麼要嫁禍給李澳中,從沈小娥的證言中倒還能找出點蛛絲馬跡:有一個下雪天的晚上,董大彪剛到我家李澳中就闖了進來,把他狠狠整了一噸。董大彪後來一直大罵李澳中。

“小子,法律已經還你清白了。”楊明義說,“現在你隨便到哪兒都行,不過離開縣城還必須經公安局批准,因為你還有一件事沒完。” “什麼事?越獄?”李澳中問。 “不是越獄,公安局先冤枉了你,那件事估計不打算追究。他們要查的是誰向你走漏了消息。” “什麼消息?” “我靠!”楊明義嘿嘿地說,“有人策劃你在庭審時逃跑,公安局接到密報剛布好了陷阱,你就得到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從看守所強行越獄。局裡的行動只有市裡縣里公檢法的高層才掌握,你怎麼知道?這涉及到司法腐敗,省裡派了調查組,你以為說完就完?” “啊?”李澳中呆了,“還有這回事?真他媽扯蛋,我怎麼會知道你們布了陷阱!我是怕連累別人才自個兒越獄的,倒讓你們疑神疑鬼,弄得草木皆兵。哈,真他媽有趣!”

“啊?”楊明義更呆,“真的假的?你不是給別人打掩護吧?真要這樣調查組非氣死不可。” “信不信由你。”李澳中想起一件事。 “你們從哪兒得到密報,知道有人策劃我庭審時逃跑?” “這個你別問,我也不知道。”楊明義說,“知道也不能跟你說呀!白小姐又聽得那麼認真!” 白思茵勉強笑笑,又沉思了起來。 “好了,咱們回去吧!”楊明義說。 “去哪兒?” “當然回丹邑了,你他媽跑到了山西!”楊明義仍舊憤憤然,“累得老子在大山里跟你跑了幾百公里,腸子都斷了。” “不,我先不回丹邑,我要去北京。”李澳中搖頭,“我有感覺,小天等不及了。” 楊明義為難了,他根本無權讓李澳中走,但知道此人為了兒子敢強行越獄,自己又怎能留住他。他只好和金副政委商量了一下,兩人向縣里請示,費了半天的勁,縣里才同意讓李澳中去北京,條件是沒有李澳中,你楊明義也別回來,帶個人二十四小時陪著他,決不能出差錯。

楊明義無可奈何,只得答應,跟李澳中一說,李澳中欣然同意:“只要讓我去,你給我戴手銬也行。” “放屁,我有什麼權力給你戴手銬!”楊明義罵了他一句,向修士們打聽哪條路出山最近。楊榮開說:“你往西北翻六座山頭,就到了山西長治。” “六座山頭?”楊明義不寒而栗。 “這是最近的。”楊榮開笑了,“這是我來時走過的,挺好走。” 金副政委他們在一旁幸災樂禍,咕咕亂笑。李澳中去向修士們告辭,修士們仍舊恭敬地把他們送到了門外。 “諾德院長。”李澳中敬仰地望著這個沉默的老人,說,“有一天我厭倦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上帝的大門永遠向世人敞開。”諾德微笑著,“你這句話三十年前一位姓白的兄弟也說過,一個字都不差。他在這裡苦修了四年,走後再也沒有回來。”

李澳中滿臉羞愧,彷彿他知道自己回來不了。 走出了野狼口,金副政委得意地朝楊明義他們擺手:“再見!再見!兄弟我要回家睡覺了,你們就在山里接茬轉吧!” “你去哪兒?”楊明義奇怪地問。 “當然回丹邑啦!” “順原路走回去?”楊明義大笑,“再翻幾百座山頭?哈哈,我們走的路是出山最近的,你老小子還是乖乖陪我們走一程吧!” 金副政委傻了眼。 凌晨六點的北京西站,風寒似刀。路上依舊清冷,站裡卻是人流湧動,站在出站口,李澳中看見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腦袋在牆壁間吞吞吐吐。白思茵早安排了北京分公司的人來接站,兩輛奧迪在站外候著。接站的幾個年輕人飛快地和李澳中打了個招呼,目光一掠而過,匆匆地避開。眾人上了車,一個女孩子給楊明義等兩個警察拉了後面一輛車的門,楊明義拒絕了,一言不發地和李澳中、白思茵兩人擠在了一起。

“不必去醫院了。”副駕駛座上一個小伙子說。 “嗯?”白思茵愣了。 “白總,那孩子……”小伙子從後視鏡裡看見了李澳中的臉,吞吞吐吐地說,“那孩已經死了。” “什麼!”三人全呆了。李澳中怒不可遏,撲上來捏住他的脖子:“你再說,再說一句我捏死你!” “老李,冷靜點!”楊明義擰住了他的胳膊,喀嚓上了手銬,“對不起,這是局長交持的。” “滾你媽的!”李澳中斜肩一撞,楊明義重重地撞到了車門上。司機心慌意亂。奧迪車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打起了“S”。 “澳中!”白思茵抱住他哭了起來,“你冷靜一下,這樣咱們都會沒命的!咱們先聽個明白。” 李澳中頹然坐下,兩眼空洞洞的,不知望向了哪裡。

“你說清楚!”白思茵說。 小伙子驚魂甫定,膽怯地看了一眼李澳中:“那孩子……一個星期前就不行了。我們聯繫不上你,都很擔心他媽媽,半個公司的人都去了。可他媽媽什麼忙也不讓我幫,所有後事都是她獨自一個人去處理。她不哭,一句話也不說,臉色讓醫生們都擔心。” “她現在人呢?” “在香山碧雲寺。”小伙子說,“一連七天她都住在香山。” 白思茵看看李澳中,他依舊雙唇緊閉,兩眼空洞。 “去碧雲寺吧!”她說。 車子調了個頭,折向西去。西站離香山很近,過了昆明湖轉眼就到,汽車停在了東宮門外。白思茵讓楊明義打開手銬,楊明義不干:“他現在情緒不穩定,出了問題我承擔不了責任。在山上追了他八九天,我實在怕了。”

李澳中也不說話,兩眼呆呆地直視著前方,讓他下車他就下車,讓他走路他就走路,彷彿傻了一樣。白思茵也不敢造次,她親眼見過他爆發時可怕的力量。到了門口,管理人員一見有人戴手銬,堅決不讓進去,楊明義掏出工作證,好話陪盡,又亮出身上的槍,保證萬無一失,這才放行。 美麗的香山公園在他們眼裡像是一片荒原,專挑幽僻的小徑向西北而去。碧雲寺在北門外,依山而建,六層院落沿山勢逐層升起,甚為壯觀。碧雲寺始建於元至順二年,初名碧雲庵,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改庵為寺,規模不斷擴大,至今已成寺院建築中最經典的建築之一。 眾人擠在熙熙攘攘的遊人中踏上山門的高台,遊客們望著李澳東的手銬不斷竊竊私語,性子率直好奇的美國人和法國人不時瞪著眼珠子嘰里咕魯問自己的導遊,導遊小姐們則聳肩搖頭:“Sorry,Idon't know.”也不敢過來問。

西山一經三百寺,唯有碧雲稱纖儂。看到碧雲寺,蜂繞碟舞,禪林鳥鳴,幽深的古剎處處生機,眾人踏著這一派生機進入寺院。誰也不知道康蘭在哪裡,白思茵讓手下分頭尋找,自己和李澳中、楊明義等人沿中路往裡走,穿過山門殿,後面是天王殿,殿中供的卻不是四大天王而是彌勒佛,兩米多高的銅鑄大佛,坦胸露肚,開口常笑。 在彌勒佛像下的蒲團上,他們看見了康蘭。 康蘭一身黑衣,跪在蒲團上閉目合十,正虔誠地禱告。白思茵悄悄地退了出去,楊明義和那個年輕的刑警緊張起來,盯著李澳中,右手按上了槍柄。李澳中面無表情,站在佛像前一動不動,以一種拒絕的姿態厭惡地盯著這尊掌管人世未來的佛。事實上,自從上車起他就不再說話,別人問什麼他也不回答,別人說什麼他也不聽,臉皮緊繃,宛如鐵鑄。 康蘭睜開眼,看見了他,也看見了他腕上的手銬:“你遲來了九天。” 李澳中不說話。 “你兒子已經死了。屍體燒成了灰。哈哈——你什麼都沒了!” 他仍然沉默著,似乎沒有聽見。 “小天最後一句話說:'爸爸怎麼還不來?我要他帶我去長城。'”康蘭咯咯直笑,“可是你沒機會了,是我帶他去長城的,租了一架飛機,把他的骨灰灑在了長城上,一百多公里。哈哈——,沒有一個媽媽比我更合格,我讓他永遠留在了長城上!永遠活在他嚮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了起來。 大殿裡擁進了一群高鼻子老外,導遊小姐舉著喇叭用流暢的英語介紹這間大殿和這尊佛像。 李澳中他們一個字也聽不懂,任這幫大驚小怪的老外們喧鬧。導遊小姐見她的遊客們都好奇地打量一個長相冷酷的傢伙,那傢伙旁邊還有兩個彪形大漢。她忽然瞥見了李澳中的手銬,嚇了一跳,仔細打量,隱隱約約看見楊明義兩人的槍套,她害怕了,急忙告訴她的遊客,說這裡正在進行電影拍攝,大家先到別處遊覽。 老外們朝四處打量,沒發現拍攝設備,大惑不解,一個個聳肩搖頭,嘴裡咕噥著:“中國的一切總是讓人感到神奇。”相互議論著走了。 康蘭跪在蒲團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註視著銅佛:“這七天來我一直在這里為小天祈禱,祈求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在彌勒佛掌管的未來的世界裡能夠站起來,能夠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們造成的,我希望我能為他祈求到來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媽媽。” 李澳中閉上了雙眼。 康蘭站起來:“這是第七天了,我該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師會去找你,我已經向法院審請了離婚,你只要在協議書上簽個字就行。”她轉過身望著李澳中,微笑著,“這不正是你期望的嗎?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離婚,可是你不敢,你怕喪失做男人的尊嚴,怕面對自己承擔不了一個家庭的事實,怕負上對我不義的惡名。我告訴過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面的無畏掩飾不了你的恐懼——對生活和這個社會的恐懼。現在什麼都煙消雲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結婚吧,你就會成為中國屈指可數的強者,沒有人可以再隨意擺弄你。對我,你也不必內咎。” “我告訴你,白思茵策劃你庭審時逃跑越獄的消息,是我告訴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塊兒去死!我無法容忍你們幸福地活著!”她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但轉眼又頹然下來,“但小天死了,咱們再也沒有關係了。哈哈……再也沒有關係了……你們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說著,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階,忽然又回過頭來大笑:“但是,你們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則也是個廢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註定——斷子絕孫!” 她一路笑著,笑得彎下了腰,踉踉蹌蹌地隱沒在山門殿外。淒厲的笑聲遠遠傳來又漸漸逝去。 天王殿中死一樣的沉默。楊明義等人的耳朵裡仍有笑聲在響,駭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李澳中仍然沉默。 殿外響起了清脆的鳥鳴。 白思茵留在北京處理這十幾天來耽擱的公司事務,李澳中在兩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這些天裡,他從沒說過一句話,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聰明的工匠故意沒有鑿開他緊閉的雙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對這個世界的拒絕,而是對他自己的拒絕。世界將他包圍,一個人永遠無法拒絕它的存在和滲透,他只是拒絕他自己。他不願再和自己對話,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懦和無力,掙扎和痛苦。他不願讓它玷污自己的靈魂——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 接站的警車載著他向縣城裡走,他知道他在奔向一座荒原……什麼都沒有了,妻子、兒子、家庭、職業,人在毀滅前總是一無所有的,我所擁有的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我欣然地看著它走向毀滅。我和它沒有一點關係。李澳中微笑起來。 省裡的司法調查組在等著他,把他請到下榻的賓館,開始對越獄的背景進行審問。 “李澳中,你是通過什麼渠道得知了公安局的行動?” “李澳中,強行越獄的行動是有人策劃還是你自己決定的?” “白思茵為什麼那麼巧開車來接應你?” 調查組的同志們很嚴肅、很專注,句句都敲到了要害,但他們很可笑,因為他們所要證明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樂修道院。 到了午餐時間,調查組一無所獲,只好客氣地把他送了出來,讓公安局的人帶他回去。楊明義親自開車在賓館外候著:“老李,有個人想見你,局長已經安排好了。咱們走吧!” 李澳中沒說話,任他帶著離開。這種被人隨意擺佈的事他已經經歷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夠區分誰是李澳中,誰是他自己。他們擁有共同一個軀殼,他只站在一個角落冷冷的看著這個人被人擺弄。 警車向北駛去,走在一條曾經很熟悉的鄉村公路上。前面是神農鎮。車子並沒有進鎮,向西繞了過去,駛上鎮西的盤山公路,公路上沒有一個人,鎮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盤山公路上每過一個岔口就看到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正規的武裝部隊!警車一過,士兵們便截下來查問,楊明義出示的警官證和通行證士兵們理也不理,依然嚴格地搜查之後這才放行。 楊明義帶著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沒有路,一條山嶺盤上了峰頂,古松相夾,青石墊道,兩側是空蕩蕩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等著你!”楊明義說。 這裡是“望斷崖”。他是第二次來了。繞過夾道的一塊山石,他又一次看見了於富貴。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蕩蕩的平台上多了一樣東西,一架長長的天文望遠鏡。山間陽光普照,沒有半片雲氣,似乎可以看很遠。 “來,過來欣賞一下。”於富貴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湊過眼睛,於富貴在一旁調著角度和距離。鏡頭的視野裡出現了一輛接一輛的軍用卡車,車上蓋著布蓬,車尾荷槍實彈的士兵清晰可見……神農鎮遮沒在高大的山頭下,縣城外的公路像在眼前,每一個通往神農鎮的路上都駐有士兵,全副武裝,遠來的車輛紛紛調頭…… “胡漢三又回來啦!”於富貴無限感慨,“熊家棟上趟慘敗,我就知道他不會嚥下這口氣。他媽的,這回竟然調動了軍隊!他想一下子把神農鎮剷平!” 李澳中這才明白:又一次大規模的打假! 在於富貴的敘述裡,李澳中一點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實。去年冬天,國家衛生部、國家煙草專賣局、省公安廳、省質監局,全在神農鎮栽了跟頭。回去後,幾個部門的領導一看報告,均感到極度的震撼,誰也沒想到神農鎮的製假工業竟然如此龐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們詳細一摸,發現問題比想像的還要嚴重,僅僅長江以北的中國市場,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貨來源於神農鎮,實際的比例也許更大,涉及了社會的方方面面:機械、煙草、酒業、化工、農用產品、醫藥、科技……還有腐敗和暴力犯罪。這根本不是任何一個部門單獨能夠對付得了。 此案震動了中央,由一位副總理牽頭,聯合各部門成立了專案小組,打算一舉端掉神農鎮。專家組否定了這個計劃,他們指出,絕不能首先摧毀神農鎮,否則依託於神農鎮的各級假貨販子就會斷了線索。神農鎮只是一個供應基地。這個基地摧毀了,但是販假網絡依然存在,他們將會分散到各個制假窩點,行動會更加隱蔽,更是難以根除。專家們提交了一個計劃:順著神農鎮這根藤摸那些看不見的瓜,直到把這些瓜們牢牢掌握住,監控住,再摧毀神農鎮,然後把這些瓜們順手擰下,一舉摧毀基地和網絡,這樣才會有更大的成效。 專案組採納了這個建議,派出大量人力對神農鎮進行徹底的滲透,調查每一個制假窩點和其所連接的每一根線。連專家也沒估計到這個過程竟然如此漫長,出動了上萬人手,花費了上億的資金,竟然耗費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內幕。神農鎮的製假產業太龐大了,涉及到全國二十個省、市、自治區的一千多座城市。資料一匯總,連中央也驚呆了,一旦行動,至少將有三四千人入獄,八九百頂科級以上的烏紗帽落地。然而為了人民的安全,為了市場的公平,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決心:一個也不放過! 熊家棟栽過一次,熟悉當地的情況和製家分子的伎倆,被特命為前敵總指揮。熊家棟也發了狠,知道這次再也不能陷進“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通過軍委直接調動當地的武裝部隊,在一個凌晨,幾百輛軍車,四個團的兵力突然包圍了神農鎮。 此舉一下子震動了丹邑縣,縣里還沒反應過來,涉案的個別領導便同時被上層紀檢委給請了去。此時李澳中剛剛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包圍神農鎮後,熊家棟按照手頭的資料,派出軍隊對已知的窩點同時進行查抄。 神農鎮最大的“藥品製造商”禿頭四正在睡覺,突然電話鈴催命般響了起來。他罵罵咧咧抓起電話。 “四哥,咱的廠子讓軍隊給抄了!” “什麼?軍隊?”禿頭四呆了,還沒回過神來,院子裡的狗叫了起來,隨即一群士兵破門而入,撲撲通通把他按在了床上,反臂上了銬。 “你們……侵犯……人權!”禿頭四還挺有法律觀念,大喊,“我要打電話!我要給律師打電話!” “滾你媽的!”士兵們踢了他一腳,拎起來提了出去,行動迅捷麻利。 於渤海更慘,乾脆給人堵在了窩裡。制假一般情況下在晚上開工,他接了一批訂單,急著趕出四百件紅雙喜發到廣州,日夜不停地干。這天早晨剛忙了一個通宵,揉著發紅的眼睛從葫蘆嘴村的地道裡鑽了出來,還沒出門,士兵們就闖了進來。他也呆了,誰也沒想到會來軍隊。 於渤海一眼看見了省質監局副局長盧子安,他見過盧子安,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罵:“他媽的,原來是胡漢三回來了!” 盧子安也吃驚,他上次來葫蘆村給堵到了半道,以為這個窩點已經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沒想到非但沒撤,規模還更大了。於渤海一罵,他想起了上趟的跟頭。原來是這傢伙。大喝一聲:“帶走!” 士兵們扭住於渤海,麻利地上了銬。於渤海大叫:“你們他媽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電話!” 盧子安心里納悶:怎麼碰到的製假分子個個都懂法律?他想看看這傢伙耍什麼花樣:“先給他下銬。你打電話吧!” 於渤海理直氣壯地掏出手機,往縣里打,沒人接,給鎮裡打,沒人接,最後給烏明清打,烏明清倒接了。 “我是於渤海!老烏,這他媽的咋回事?怎麼會有軍隊私闖民宅?老烏,我要告他們,你得保護我!” 烏明清苦笑:“你他媽認了吧!伙計,到頭了!縣里劉書記、朱縣長,鎮裡的賈鎮長他們全到紀委去了。我這正有兩位同誌等著。” 於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機。 盧子安冷笑一聲:“死心了吧?帶走!”一臉掩不住的失望,訓斥於渤海,“你小子真沒出息,我還指望藉你多摸出幾個呢,原來你就這點能量!” 於渤海給罵得一臉羞慚,彷彿自己真的很沒出息。 這一仗熊家棟大獲全勝,三天下來共查抄制假窩點一百二十六個,抓獲制假首要份子九十五人。人比窩點少是因為往往一個人有好幾家窩點,另外就是有些制假分子當天不在神農鎮,僥倖逃過了一劫。最奇怪的是馮世貴,他和禿頭四、於渤海是行動的三大目標,據內線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還在神農鎮,但士兵們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個房間也沒見到他的影子。酒店員工紛紛證實他昨晚就在酒店。這可奇了!熊家棟又派出人手專門找他,但找遍了鎮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山里的地下窩點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個人都說他在。熊家棟納悶不已。 很久以後,李澳中從白思茵那裡得知了事情的經過。那晚馮世貴確實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頓虎鞭就回自己的固定套間睡覺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脹得難受,火燒火燒的。他急需發洩。問題是酒店里和鎮子裡的小姐們都太乏味了,早沒了新鮮感。他決定去縣城找一個回來過夜,連夜開著車去了,不料剛說好價錢,暗處撲上幾個聯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這些人知道逮著了大魚,車鑰匙一拔,把他弄進一間地下室,罰款一萬。 馮世貴沒想到自己在丹邑縣會碰上這事兒。他態度強硬,要給他們縣委劉書記、公安局何局長打電話:“讓他們來問我要錢!”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規民警,一見這陣勢早就蔫了,問題是這幾個傢伙根本是冒充的,一見他和公安局長有關係,知道是有錢人,對公安局和當官的、有錢的那種懷恨心上來了,一頓拳腳打得他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饒,問題是錢不夠,隨身只帶了幾百塊,遠遠滿足不了對方。他把隨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支高檔打火機全搭進去了仍舊不夠。就這樣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馮世貴實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爺!祖宗們!你們乾脆把我的奧迪車拿去得了。孫子我送你們了!” 領頭的嘿嘿一笑:“那汽車咱不會開!會開也不要,目標太大,處理不了。爺們只認錢!” 馮世貴忽然想了起來:“對!對!那車上還有一隻手機,值五千多塊,手錶三千多,西服兩千,正好一萬!” 一聽手機,眾人眼睛全亮了,當即派一個小子去拿。過了好久那小子回來了:“大事!大事!全縣都轟動了,聽說上頭又來打假,派了一個師,把神農鎮給包圍了,裡面的人一個也沒跑得了!” “民警”們都呆了。馮世貴更呆,不由自主地問:“那……縣里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進去了。你是當官的吧?他媽的正好,放他出去給逮了去咱不也沒後顧之憂了嘛!” “民警”們正為敲詐了這麼大個“官兒”,不知如何善後呢,一聽之下紛紛大喜,爽爽快快把馮世貴給放了,車鑰匙也還給了他。 馮世貴走到大街上一拍腦袋,心裡一陣後怕:“我的娘,幸虧遭了一夜罪,要不然準得蹲一輩子監獄!” 他不敢耽擱,開著車一溜煙儿的跑了。 馮世貴的人跑了,地下工廠卻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產業暫時沒動,其餘的製菸廠、製衣廠、新增的藥廠全給抄了。 整個神農鎮的製假工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現場查獲的假貨總價值達三個億,僅僅那些制假機器,二十多輛軍用汽車就足足拉了三天。 李澳中來的時候神農鎮打假事件已經接近了尾聲。 “這些天來我天天在這裡望著。”於富貴說,“看著神農鎮如何毀滅。這個鎮子是我一手發展起來的,但現在我心裡無比的平靜,沒有恐懼,沒有震驚,沒有失落,也沒有激動。這個鎮子對我已經沒有挑戰,也就沒有了價值。我渴望的是挑戰,能夠讓我年輕的挑戰!” 他激動地望著李澳中,一腳踢翻瞭望遠鏡:“要說制假,我是全中國最大的製假者,所有在神農鎮制假的人,他們賺的錢全加起來也沒我的多!但是——” 他興奮地抓住李澳中的肩頭,兩隻手瘦骨嶙峋,皮肉鬆弛,像是兩隻雞爪:“但是……為什麼這次打假卻一絲一毫也沒涉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為他們不敢!因為我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因為被抓的製假商還得依靠我!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我掙的錢多,那些倒霉蛋掙的錢少;我可以用錢一直鋪到北京,他們只能鋪到縣里;他們不高興只能罵縣委書記,我不高興可以從省裡到京城讓那些官們倒下一大片!一旦軍隊包圍神農鎮,他們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卻能讓刑警隊長開著警車送你來陪我聊天兒!這就是區別!” 李澳中不說話,看著這個人表演,他一會兒滔滔不絕,一會兒神情激憤,一會兒閉目沉思,一會兒意氣飛揚。折騰了半天,他頹唐下來,長嘆一聲:“唉——,我老了,越來越老了。奮鬥了一生,我擁有了幾乎無所不能的權力,可是我卻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沒有什麼能夠再讓我享受到權力的滿足。因為我沒有恐懼、沒有挑戰、沒有征服。直到你出現了,陰差陽錯拿走了我那本筆記本,像狼一樣盯著我緊追趕不捨……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從惡夢中驚醒……” 李澳中看見他顫抖了起來,眼睛裡藏著深深的恐懼,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頹然坐在石頭上,抱著頭嘴裡喃喃不休。 “你後來把白長華怎麼了?”他不知不覺說出了這麼多天來的第一句話,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警察了。 於富貴沒有回答,只是問:“那筆記本……你帶來了嗎?”他躲得遠遠的,眼裡含著熾熱的渴望和驚懼的退縮。 “帶來了。”李澳中從公事包裡取出兩本筆記本,嘲弄地笑著,“你可能還不知道,還有另外一本筆記,它記載的真相更殘酷。” “給我!”於富貴驚恐地叫。 李澳中把兩本筆記拋了過去,於富貴剛剛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閱了半天,呆呆不語,表情劇烈地變化:“哈哈……哈……咳,咳,咳……” 這個老人的眼裡第一次出現了恐懼,真正的恐懼。李澳中看見了,並且很容易地區分了它們:方才的恐懼是對自身的恐懼,是對自己心靈的恐懼;現在則是對外在的恐懼,對幽不可測的命運和他曾經不屑一顧的現實的恐懼。他怕了。 “我殺了所有的知情者,怎麼還有東西把它記錄下來!”於富貴跳了起來,“誰在跟我開玩笑?誰在跟我鬥?白長華,他在哪兒呢?讓他出來跟我再鬥一場!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戰?” 李澳中搖搖頭:“我已經答應思茵,我會放棄一切隨她到南方去。事實上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現在,我即將會有一個家,一個妻子,還會生一個女兒。這是我的未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他說著,嘴角勾起隱隱約約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過去的生活我已經感到厭倦。”他的確厭倦了。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丹邑縣是個腐敗的泥潭,為之兢兢業業的神農鎮是個制假的糞坑。他的一生根本沒有價值。他是閉著眼睛活著。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還在。”於富貴獰笑,“我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們知不知道,因為你看到了這本筆記,有四條命被你葬送!” 第一個死者是魯一刀。 李澳中走後,他發起了高燒。神農鎮的大地在他滾燙的意識裡抖動,地獄的大門打開了,冤死的幽靈蜂擁而出,哭叫奔走,在鎮子的地下游盪。它們拼命往地面上拱。他看見屋裡、院裡的地面上長出一個個蘑菇般的腦袋,面容很熟悉。在白天,猛烈的陽光擊碎了它們的頭顱,把它們壓進了地下。一到晚上,床前的泥土翻動,幽靈們從地底拱了出來,用他的勺子喝水,甚至躺到他的床上和他並肩而眠。 ——他想起來了,這些東西原本就不是他的,是它們的!它們要討還了! 他驚恐地跳下床,地上滿是幽靈,婦女、老人、小孩、漢子……還有剛出生幾個月的娃娃,它還沒有長大,保留著死前一瞬間的模樣。他不明白,它們的屍骨早已化成了灰,它們的形象為何如此鮮明?那就是鮮血鑄成的記憶,攪得他夜夜不得安寧。 “其實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記憶使恐怖永遠存活不死。報應只在人心。”於富貴說,“兩天之後他就出賣了你,給我打電話,一是要永遠離開神農鎮,二是要我讓你永遠閉住那張能夠揭開他記憶的可怕的嘴。” 於富貴答應了他,答應給他在洛陽買一套房子,給他三十萬養老金。魯一刀放心了,興匆匆地從床下的牆縫裡挖出自己積蓄的三萬塊錢,跟誰也沒打招呼,坐上長途汽車去了洛陽,住在於富貴指定的一家小旅店等待他的到來。 第三天晚上過了十二點,於富貴來了,打電話把他叫了出來,上了車。 “我的錢呢?”魯一刀問。 於富貴拍拍旁邊的密碼箱,打開,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鈔裝滿滿的一箱。魯一刀的手抖了起來:“我的房子呢?” “我帶你去。” 汽車出了繁華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區駛去。魯一刀覺得不對:“你怎麼把房子給我買在了鄉下?” “不是鄉下,是城鄉結合部。”於富貴說,“你又沒戶口,想讓城裡的警察天天查你?” 魯一刀不說話了,眼睛只是盯著密碼箱。 出城不久,汽車停了來,於富貴說出去方便一下,打開了車門,看了魯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雙目光死死糾纏的皮箱,一個人下了公路去河邊的荒灘上方便了。魯一刀坐臥不寧,忍不住也下了車跟在他身後,走進了那片彎月籠罩的石灘。 “我知道他會跟來的。肯定會跟來的。”於富貴說,“我的成功就在於我對人性的洞察。每個人都有弱點,致命的弱點。” 於富貴停了下來,把箱子扔到了地上:“擔心的話就點點吧!”自己解開褲子方便去了。月色並不明亮,荒灘上也很冷,但魯一刀接過箱子果然就地一張張點了起來,一絲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頭髮上,他眼裡發著光,鈔票在手指間刺啦刺啦地翻動。 “我並沒有打算在那裡殺死他。”於富貴說,“我的計劃很周密,絕對讓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但是我不能看見有人在我面前低頭!那一瞬間我的內心突然湧起強烈的衝動,殺人的衝動。”他注視著腳下連綿的山峰,“那衝動、那慣性就像這幾百里的山脈貫進了我的神經。我全身暴漲。看著他專心致志的樣子,那樣噁心、那樣憤怒、那樣刺激。我鄙視那些臣服於我的東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骯髒的、醜陋的、毫無價值的。我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想也沒想,猛地砸在他後腦勺。他的頭骨塌下去一片。” 於富貴描述著殺人的過程,面無表情,無比平靜,就像一個廚師順手磕破了一個雞蛋。 魯一刀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懼的鬼魂之間。於富貴撿走石頭,細心地擦去石頭上的指紋,拋進了河中。他摸了摸魯一刀的口袋,在棉襖夾層裡發現了包成一包的鈔票,他放進自己口袋。凡能證明其身分的物品盡皆搜去,然後合上密碼箱,回到了車上,整個過程有條不紊。 “第二個死者是何小三。”於富貴說。 “什麼?”李澳中大吃一驚,“何小三死了?” “不知道吧?”於富貴笑吟吟地望著他,“他的屍體就在你腳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瞭望腳下的岩石。於富貴搖搖頭:“不在石頭里,在我身後的懸崖下。其實,何小三算不得個死者,他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就像一件穿破爛的衣服,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偷了我的東西,觸怒了我。觸怒。明白嗎?魯一刀跟我說你向他打聽白長華和王革命,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險櫃,那本筆記不見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劉石柱截住他問明情況,把他帶到了這裡,然後扔進了懸崖。你去找找,他的屍體還在,給你作個證據。” 李澳中怒視著他:“你還是不是人?” 於富貴坦然說:“不是。人這個東西讓我鄙視。” 李澳中很想大罵他一頓,想了想,居然沒什麼話可說。 “啊——”於富貴滿足地嘆了口氣,“那時候我多麼恐懼啊。恐懼有人知道我的罪惡。可我又多麼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戰,跟我鬥,打垮我。這種念頭讓我每天都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多少年我都是死氣沉沉地活著,沒有一點恐懼感,沒有一點讓我激動的事情,我一直在想,這一天終於來了。可你,”於富貴憤怒了起來,“可你為什麼不行動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個死者是瘋子。 那個瘋子叫羅大眼。曾經是白長華在地道裡躲藏時的同伴,白長華逃走後,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鎮子去大山里尋找白長華,卻沒有找到。從此就再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 17年後,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農鎮,可是這時候鎮裡已經沒有認識他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後瘋子激動了很久,他抱膝靠著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裡閃出喜悅的光芒,但剎那便又混亂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幾根木柴,神殿裡濃煙繚繞,光線漸漸亮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於富貴出現在倒塌的門口,巨大的身體把門堵得嚴嚴實實。藉著火光,瘋子看見了他的臉。 “這次出賣你的是烏明清,價錢是兩瓶軒尼詩。”於富貴說。 瘋子明顯地感到了恐懼,站了起來,遠遠地縮在了一個腳落,伴隨著於富貴的走近,他越來越哆嗦。 “你認得我嗎?”於富貴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藹地問。 瘋子緊張地搖頭。 “你認得我。我也認得你。”於富貴笑了,“真可惜,你的命為什麼這麼不好?沒死,就逃得遠遠的算了,幹嗎又回來呢?也怪我,你在這鎮子上呆了十幾年,我竟然沒認出你。”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站了起來,藉著不斷跳躍的火光掃視著周圍。 “你跟李澳中說了什麼沒有?” 他在一個角落裡揀起一捆麻繩。 “我希望你們沒說……不過說了也沒有關係,我希望他來找我。” 他提著麻繩走到山神塑像前。望著猙獰可怖的神祗,他笑了,挽了個活繩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瘋子瞪大眼睛看著,滿臉不解。 “我是最偉大的無神論者,上帝、耶穌、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還記得吧?” 他用力拽拽繩子,神像一動不動,他滿意地笑了。 “我沒有信仰,沒有主義,我藐視道德、藐視法律,是中國最偉大的運動讓我成熟。我是最出類拔萃的中國人,我有著中國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實際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頭望著房頂,把繩卷拋過了屋樑,繩頭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須得信,因為我設計的這種刑罰只有地獄裡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繩子拽直,在另一頭也挽了活套,然後跳了下來。 “好了。來吧。” 他向瘋子招手,瘋子不動,眼睛盯著繩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瘋子遲疑地站起來,於富貴引他爬上神案。瘋子站在繩套前發呆。 “來,把腦袋伸進去。” 於富貴溫柔地說,朝瘋子比劃了一下,瘋子雙手抓住繩套,表情開始莊重。 “好了,進去吧!你的同伴白長華已經被打倒了,下一個是你。毛主席說過,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們就不倒。”於富貴說。 瘋子的神情悲壯起來,毫不遲疑地把腦袋伸進了繩套。 於富貴哈哈大笑,隨即一腳踹翻了神案。咣當——。瘋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墜,雙手亂抓,兩腿亂蹬,臉皮漸漸脹得青紫。繩子咯吱吱的響著,瘋子亂扭的身體轉來轉去。過了片刻,瘋子的身體平靜了,繩子吱呀呀地轉了回來,將他的面孔展示在於富貴的面前。 於富貴淡淡地一笑,把多餘的繩頭割下一截,細心地抹淨了神案和地面上自己的腳印,轉身走了。 “割那段繩子就是為了栽贓你。”於富貴說,“栽贓你其實很簡單,烏明清一包到底,僅收三十萬——是魯一刀沒能帶走的那隻箱子。我額外又給了他三萬——魯一刀的私房錢。我一向鄙視偵探小說和電影裡那種複雜的殺人和栽贓法。太複雜了環節就多,破綻也多。你看我的簡單,僅僅用繩子在你手套上劃了一下。多成功。” “你為什麼要這做?”李澳中問。 “為了激發你的鬥志。”於富貴說,“你太猶豫了,婆婆媽媽的,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到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筆記,就知道我犯過多少罪,就該跟我鬥。你幹嗎不行動?我殺魯一刀時你也懷疑我,幹嗎不行動?證據不足?不足我可以給你嘛!害怕?那我就沒辦法了,只能這麼幹。” 於富貴喟然長嘆:“我對你也有點害怕,過於聰明了,又安排了兩個證人。其實僅僅手套就能達到目的。我謹慎得過分了,白白犧牲了一個手下。” 第四個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強行越獄、和軍警對峙以及亡命深山徹底震撼了於富貴,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恐懼,一連幾晚都夢見李澳中潛出深山摸進他臥室把槍口頂在他腦門上,這時他三十年前曾經經歷過的記憶。這種恐懼讓他顫栗、讓他興奮、讓他感到了無所不在的威脅,他的精神每天都在極度的警覺中,感到充滿了活力。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清理兇殺現場時漏了那個踢在桌腿上的腳印,案情急轉直下,討厭的記者來了。那些記者在神農鎮挖地三尺,無論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劉石柱。人他們自然找不到,問題是這幫記者思維極其刁鑽,竟然採訪兇案那天晚上見到兩人的目擊人,一下子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極其危險的線索。 “所以他必須去死。”於富貴說,“殺董大彪並不困難,根本不用我費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劉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這個年輕寡婦有錢,有房子,又風騷,很有誘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個晚上闖進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給辦了。女人嘛,就這個樣子,她身子歸了你,也就沒了本錢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揚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踏地了。不過劉石柱不服氣,對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們兩個當證人一開始就有這方面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讓劉石柱幹掉他,事成之後小娥歸他,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萬。就這麼簡單。一個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進了河裡,劉石柱和小娥如膠似漆。”於富貴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縮到安樂椅裡抖個不停。 李澳中很驚訝,完全難以理解:“這個老傢伙瘋了!他告訴我這些不怕我告發他?”他想起自己原來不是警察了,不過這也沒關係,完全可以告發他,憑著如此詳盡的事實,似乎完全可以將他關進監獄。 “你不怕我告你?”李澳中問。 “怕呀!我很害怕!”於富貴激動起來,“但是你的證據呢?一句話說過,隨風而散,這裡是山頂,又沒人聽見。你憑什麼告我?恐怕你沒帶錄音機吧?” “有證人,烏明清、劉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懸崖,“還有屍體。” “對對對……你真聰明!”於富貴拍手稱讚,挑起了大拇指,“那麼這樣一來你得調查吧?你得蒐集證據吧?你得讓公安局和檢察院、法院相信並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擇手段消滅你吧?這樣人生不就精彩了嗎?活得多有意義!多有味道!” 李澳中苦笑。這叫有意義?這叫精彩的人生?這只不過是陪著一個老人捉迷藏,消磨光陰而已。我從前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再來一次?很奇怪,似乎職業才是人的性格,一不當警察,那種對案子的熱忱,對不法分子的切齒痛恨消失個無影無踪。很平凡,很平淡。我只願意好好珍惜下一個人生。 “算了吧!我對這種遊戲沒興趣。我要到南方去了,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離開!你怎麼能離開?”於富貴叫了起來,從椅子裡一躍而起,“你是警察——哎,不對,只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讓你重新成為警察——你得保衛人民,你得和犯罪分子做鬥爭!我就是犯罪分子,你得和我做鬥爭!” “算了吧你!”李澳中哂笑,“你這人完全是個悲劇,十年動亂帶給你的悲劇!你以為你是勝利者,我呸!你是個十足的餘孽!” 於富貴呆了。從來沒有人罵過他,也從來沒有人這樣罵過他,這讓他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刺激,感到無比的虛弱。 於富貴振作了一下精神:“你要知道,面對我這個窮雄極惡的人,你必須主持正義,必須向我挑戰!” “你以為你是誰?”李澳中嘲笑,“你只不過是個快要死的老不死的!” 李澳中再也不願跟他多說一句話,轉身走下了山峰。繞過當道的巨石,李澳中又轉回頭告訴他:“墨爾森·杜道夫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有一種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義務。現在,我的義務就是迎接一個新生:愛自己的女人,養育自己的下一代。你,已經徹底被時代所拋棄了。” 於富貴一動不動地站在松樹下,比松樹還蒼老。松樹可以活千年,人呢?不到一百年而已。比松樹活得更久的是下一代和未來。 他急忙抓起望遠鏡去搜尋李澳中的身影,不料一眼就看見了自己剛剛蓋好的那棟十三層的大樓,最上面那層將是他養老的地方。可是神農鎮已經毀滅了,惟一的對手也走了,難道自己要在那個高高的樓頂孤獨地度過淒涼的餘生? “造了一輩子假,只給自己贏了一座牢籠!”於富貴發瘋一樣舉起望遠鏡狠狠朝懸崖下砸了下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