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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秘密修道院

地下有耳 陈渐 20906 2018-03-22
兩人在大山里很艱難地跋涉,接連三四天,晝翻懸崖,夜宿荒山,過得艱苦無比。然而在兩人的心中,卻有濃濃的幸福無聲無息地流動。比起最初那段日子,這時要好過多了,他們有厚厚的羊皮襖,有鹽巴,有火柴,還有一卷被褥和一支火銃。吃完了熏肉乾,李澳中便射下一些野雞和綠頭鴨來充飢,生一堆火,洗剝乾淨,撒上鹽巴,烤得焦黃熟透,肉味異常鮮美。有了槍,就是山林的主人,野狼、野豬什麼的李澳中已統統不放在心上。夜幕降臨,他們找個山洞,升起熊熊的大火,鋪上被褥相擁而眠;陽光普照的白天,他們在溪水間奔逐,在荒山上做愛,在孤峭的山崖上盡情地吼叫。 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與放浪讓李澳中感覺又回到了死去的童年。 “一切都復活了。”

惟一的陰影是追兵,曾經有一次,在一段狹長的山谷中,他們聽見了狗叫。葉揚他們的狗死個精光,毫無疑問這是金副政委的人。他們急忙離開那個地方,趟著一條佈滿卵石的小溪往上走。讓狗追踪氣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順著小溪又走了兩天,已經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們攀上了一片平緩的山間谷地,兩山相夾,中間是一片亂石灘。從周圍大片的油松和白樺林判斷,他們至少在海拔1800米的高處。他們順著亂石灘往上走,一抬頭,全驚呆了——炊煙! 寂靜而蒼翠的山林間,青山與藍天背影下,一縷潔白的炊煙無聲無息地上升、舒展,在藍天的深處逐漸淡去。 兩人也不知該擔心還是歡喜,像磁鐵般茫然地被炊煙吸了過去。在亂石灘的盡頭,他們看見一畦畦的菜地,種著胡蘿蔔、白菜、黃瓜、豆角之類。菜地非常整齊,蔬菜長得生機勃勃,每一片葉子上都跳躍著無比的青翠。菜地的盡頭還開有一道水渠,溝通了兩旁的溪水。

菜地裡似乎有人在勞作,白思茵喊了一聲,豆角架裡浮起了一顆頭髮花白的腦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動遲緩,不斷地向上長。他們看見了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額頭,深深的眼窩,藍藍的眼睛…… 一個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外!外國人! 兩人呆若木雞。外國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著他們。 “Hello,which place is 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個招呼。 “小姐,你用漢語吧!”外國老人笑了,操著一口極其流利的漢語說,“我是法蘭西人,英語幾乎全忘完了。這裡叫野狼口,我是神樂修道院的蒙特萊修士,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歡迎你們到修道院做客。” “修道院?”兩人更驚訝,“中國的深山里怎麼會有外國的修道院?”

蒙特萊修士也不加解釋,作了個邀請的姿勢,一言不發領著他們走。過了菜地,轉過一座小山丘,他們看見了一層層的梯田,種著綠油油的小麥,甚至還有一塊地種著棉花。穿過人工種植的柿子林,一座寬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現在眼前,外面是亂石砌成的高高的圍牆,一座尖頂的西式教堂鐘樓從茅草頂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長空。 院裡有三座中式房子,全用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頂是一層厚厚的木板,上面鋪著茅草或麥秸。三座房子的正對面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頂,券拱,連接著一座高大的鐘樓。兩人迷迷糊糊的,彷彿時空紊亂的現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 修道院裡的人正準備吃飯,一個個面對著飯食正襟危坐,雙手劃著十字,默默地祈禱。加上蒙特萊,一共三個外國人,都是高鼻子藍眼睛,七八十歲的模樣。其餘的八九個修士竟然是中國人!年級不等,有五六十歲的,有四五十歲的,其中一個最年輕,似乎只有二十多歲,一副娃娃臉,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動臉頰就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蒙特萊修士介紹,正中間的外國老人是德國人,諾德院長,另一個是法蘭西人,亨特爾修士;中國修士都是附近山區的農民,只有那位娃娃臉是北京來的大學生,楊榮開,是博士,也是修士。 李澳中像吞了隻大氣球,被無盡的迷惑憋得難受,但修士們毫不解釋,他也沒法問個明白。 “你們是旅行者嗎?”諾德院長招呼他們坐下吃飯,問。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諱,“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諾德院長驚訝地問。 “是的,我從監獄了逃了出來,是通緝犯,山上正有兩隊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殺了人?”亨特爾問。 “不!他沒殺人!他是被誣陷的!”白思茵激動地說,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修士們沉默了。

“你相信我們嗎?”李澳中問。 諾德院長淡淡地一笑:“人類只會欺騙自己,不會欺騙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們沒有關係,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們送你食物。上帝說,他們無論行了什麼事,使他有了罪,都被蒙赦免。阿門。榮開兄弟,吃過晚飯你帶他們去休息一下吧!” 然後修士們沉默不言。 兩個人滿頭霧水,只覺這些人怪異得很。悶悶地喝完玉米粥,吃了兩個饅頭,和楊榮開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纏著楊榮開問個不停,楊榮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一直問了大半天,這才略微有些明白,心中的驚訝實在難以形容。 這的確是個和社會絕緣的人群。李澳中發現他們走進了人類的另一種歷史。 原始社會,所有的人都依靠自己的同類生存在危機四伏的現實中,十幾萬年以後他們征服地球,建立了文明。然而對生命而言,文明的本質就是剝奪與同化。有人開始拒絕,他們逃進了深山、密林、曠野和沙漠,走進人類文明所無法征服的地方,在肉身最大的壓力中,以一縷精神在宇宙中搜索人生終極的意義。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萊託一個18歲的年輕貴族本篤,棄絕家產隻身走進蘇比亞克山,面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義。公元529年,他在距羅馬90英里的卡西諾山創立了天主教會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流派——本篤會。 根據李澳中的理解,這個本篤會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墨家學派,《本篤會規》嚴厲規定教徒“禁慾”、“安貧”、“聽命”,還有苦修。為了避免墜入享樂,磨礪信念與意志,他們每天要從事將近8個小時的繁重體力勞動。然而時間一久,苦修者們漸漸被文明所侵蝕,本篤會墮落成和任何一個基督教派毫無區別的平庸教派。他們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墮落,最後,17世紀,在法國的修士聯合300多名修士創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嚴謹最刻苦的一項修道院制度,他們終日的功課就是祈禱、靜思、幹活。除了與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開口說話。他們身無分文,沒有私人財產,沒有休息,沒有閒暇,沒有退休,甚至死後也沒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歸於塵土。

他們是一群以宗教思考為生命的聖徒,永遠拒絕著世俗的文明、物質與侵蝕。他們把物質和人群棄絕得乾淨徹底,不主動傳教,不主持民眾的宗教禮儀,也不對自己進行宣傳。就這麼一輩子都不開口,在人群外默默地思考著。他們深深地知道,思考,永遠不可能在物質的人群中推廣。 神樂修道院就屬於苦修派。 “你們為什麼會來到中國?”白思茵問,“而且建在這裡?” “因為法國大革命。”楊榮開說,“雅各賓黨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種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幾乎被雅各賓黨人滅絕,僥倖有一支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開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於法國大革命的教訓,我們在世界各地尋找能夠容納我們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時期,就有各派傳教士來到中國,中國的皇帝對基督教還算寬容,中國地域廣大,滿清的統治已經持續穩定了三百年,似乎完全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塊永遠避開戰亂的安寧所在。恰好此時,中國太行山區一個楊姓家族向教會捐獻了太行山中一個叫楊家坪的大約100平方公里的土地,於是兩位修士就從歐洲來到北京,到楊家坪區創建修道院。他們在太行山中艱難地攀行了三天,來到了一片滿地石塊、虎豹狼熊出沒的荒野。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後,又有三名法國修士到達,經過一年的艱苦勞動,他們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離北京只有三天,不應該是這裡吧?”李澳中問。 “神樂和你一樣,是個逃亡者。”楊榮開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安寧的地方。1900年義和團攻擊洋人洋教,曾經包圍神慰修道院;再後來日本入侵,抓走了院裡的修士。雖然後來被德國教會救了出來,但他們並不被任何一種政治勢力理解和寬容,到了1947年,內戰爆發,楊家坪神慰院被軍隊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殘殺。諾德修士、亨特爾修士和蒙特萊修士以及幾個中國修士僥倖生存下來,逃入了無邊的深山。他們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終於在這個野狼口又建了這座修道院。世界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麼你是怎麼來的?你不是一個博士嗎?”白思茵問。

楊榮開苦笑:“正是踏上了學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識的無用。不就是創造各種物質,讓人類更加離棄思考和精神麼!我開始流浪,尋找解脫心中苦悶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獨自步行穿過太行山到鄭州去,在深山中遇見了諾德院長。我便留下來思考。” “你們不是不開口說話的嗎?”李澳中問。 “也不是完全不說話。”楊榮開笑了,“只是不和自己人說話,相互間不做溝通,以避免墮落的思想蔓延,只是獨自一個人面對上帝。這一條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解禁了。不過神樂的內部基本上還是不太交談。” 第二天,修士們凌晨三點就起床了,早禱,幹活。李澳中矇矓中聽見有幾聲羊叫,以為自己仍在荒山里逃亡。野山羊吃著可不多錯。他翻起身抓住了火銃,這才發覺是在修道院。修士們不食葷,不近色,累得自己也得清淡寡欲。

他走到院子裡,月光為院子舖上一層銀輝,繁星在神秘的天宇間沉默。院子西北處有個羊圈,養了五六隻奶羊,諾德院長正蹲在地上擠奶,羊咩咩地叫著,奶汁注進桶裡。他們的飲食習慣看起來還改不了。 諾德院長看見了李澳中,忙站起來謙卑地鞠躬,卻不說話。李澳中慌忙問好:“諾德院長,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諾德院長誠懇地點頭。 李澳中知道他們不太習慣說話,只是那種無名的煩躁與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騰,他很想找一個明白的答案。 “我想問,你們不傳教、不宣揚、不著書立說,終日在深山里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麼救贖世人?你們的思考又有什麼意義?” 諾德院長又擠起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說:“修士和傳教士不同。救贖,那時他們的職責。自耶穌基督教降臨至今,兩千年了,教會曾經覆蓋了整個大地,但結果呢?他們卻在大地上腐爛了。所以我們就躲在一個最純潔的地方以人類最虔誠的精神和上帝溝通,以圖在上帝的指導下為人類尋找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對60年代後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們為何拒絕相信上帝的存在,僅僅因為所謂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過那些東西,那是完全物質化的東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盡頭,他們也看不見人間的上帝。對上帝的崇拜有什麼不好?沒有信仰,人類靠什麼活著?” 李澳中並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會,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不相信仙佛,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長生不死,也不相信報應,惟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陰,惟一現實的就是享樂和死亡。除了死亡,他們一無所懼,勇往直前,踐踏法律,藐視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他問。 諾德院長擠完了羊奶,提著奶桶站起來,似乎沒聽明白,又似乎不願回答,抬頭望望頭上的天空,嘆了口氣說:“鐘樓旁邊那屋子是我們的圖書室,你自己去尋找吧。”說完,佝僂著高大的身軀,慢慢走了。 李澳中沉默不動,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見微茫的晨曦和晨曦裡那座鐘樓。院落很大,修士們種了一排排的杏樹,杏花開滿了視野,寂寞的紛雜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到那間圖書館,裡面很乾淨,看來經常有人打掃。靠牆是一排排的簡陋木架,上面擺滿了各種開本的書籍,絕大多數都已經發黃。 李澳中隨便抽出一本,不禁有些發呆,是外文的,一個字都不認識。他隨便地翻看著,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書本里找到答案。突然,手裡一本書上跳出一個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筆記本! 他險些驚叫出來,紅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著毛澤東頭像……可是我那本筆記藏在了家裡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渾身顫抖,雙手抖抖索索地打開了筆記本,一行熟悉的鋼筆字射進他的眼裡:林茵,這是第二本筆記,我還活著,等我。 他曾經猜測可能存在的第二本筆記,居然出現在這個奇怪的修道院!李澳中感覺面部充血,心臟狂跳,這種宿命般的恐懼讓他渾身發軟,靠著牆,慢慢癱坐在地上。手卻慢慢翻開了這本筆記。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陰冷潮濕,沉悶的空氣壓在人的心裡,呼吸也變得艱難。黑暗代表著一種恐懼,我提著馬燈在在黑暗裡行走,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折磨著我,看著燈光一點點地吞噬黑暗,又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掉,那種恐懼折磨得我要發瘋。在一個黑暗狹窄的地方,你永遠在思考你會遇到什麼可怕的事物。 冰冷的地道裡發出一絲聲響,我立刻僵硬了,肌肉控制不住地顫動。比較起來,我寧願地道是死亡的,冷漠的,只將我一個人囚禁。我熄滅了馬燈,在黑暗裡摸索著濕滑的牆壁慢慢往前走,手裡的鐵鎚高高地舉了起來。 感覺中,我好像聞到了腐爛的惡臭氣息,伴隨著這氣息,地道突然變得死一般寂靜,和剛才截然不同,好像是被某種生物製造出來的寂靜。那一刻,我簡直要崩潰,汗水淌了一身,嘴唇顫抖著,只有一個念頭——轉身逃跑!但我知道不能逃,如果我不是他(它)的對手,在地道裡根本逃不掉;如果我能戰勝他(它),又為什麼要逃? 前面出現輕微的細碎的響動,似乎有物在向我慢慢接近,對方肯定也知道我在向他接近。恐懼中,我內心湧出一種淒涼,到底還是沒能活下去,沒死在山洞裡,卻死在地洞裡,無論怎麼反抗,地下都是我最終葬身的地方。這時候,我們已經很接近了,我決定拼死一搏,就著胸口的那股恐懼,我瘋狂的大叫了一聲,往前一沖,掄起鐵鎚拼命砸了下去。同時,對方也發出一聲吼叫,我聽見了急速沖刺的聲音,我們轟地撞在了一起,錘子脫手飛了出去。 我倒在了地上,飛快地爬起來,手碰上一個光滑的東西,我吃了一驚,慢慢地摸,是人的臉!與此同時,那人也在摸我,我聽見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原來你是人啊!”我們同時長出了一口氣,心裡一鬆,同時癱倒在地。 “他雖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險,看看他是誰!”地洞深處有個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里面還有人。 我嘆了一口氣,摸到地上的馬燈,點亮,窄窄的燈光照見了周圍,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驚叫了起來:“白長華!” 我看看身邊那人,面孔有點熟悉,好像叫羅大眼什麼的。我提著燈往裡面照了照,頓時嚇了一跳,只見燈光的籠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陰沉沉的面孔直視著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鎮裡的鄉親。 “別看了。”其中一個老人沈福來說,“我們都是得了那種怪病的病人的家屬,怕被隔離到山上,弄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躲到這地道裡來了。你和我們都一樣。嘿,沒想到你竟然沒死。” “既然來了,就加入我們吧。”沈福來說,“這裡最大的問題是缺少食物和水,只能趁夜裡到地面上去偷。我把這裡的男人分成了兩撥,一撥負責偷食物,一撥去偷水。” 這時,剛才聚集的人們已經回了各自的凹室內,地道走廊兩側的凹室很多,但他們基本遵循一家一間的規則,沒有多佔,只有那些孤身的才獨自一間。畢竟,在這陰森森的地下,孤獨是件很難熬的事,人多才意味著安全感。他們看著我們在交談,神色都很冷漠,偶爾瞥過的眼神也顯得麻木。彷彿經歷過一次死亡後,活著的只是肉體,靈魂已經被消滅了。一回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濕冷的地上,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 我加入了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為我懼怕孤獨,也確實想給他們以幫助。在沈福來的策劃下,我和一個叫羅大眼的潛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們從一個廢棄的紅薯窖鑽出地面,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冷月懸在頭頂,雲層壓在天上,鎮裡死一般寂靜。我們在斷牆殘壁中潛行,悄悄避過街上巡邏的民兵,摸進了魯一刀家。我們翻進院牆,隔老遠就听見了魯一刀的呼嚕聲,魯一刀現在住的是鎮上分給他的,原本是一個地主家,很大的院落,糧倉和廚房都是單獨的,我們摸進廚房,發現裡面堆滿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麵、肉製品、雞蛋、饅頭,什麼都有。我們席捲而空,抬著滿滿一竹筐滿載而歸。 順原路回到地道,一股潮濕霉變味兒撲鼻而來,這種氣味讓人窒息。但我實在沒想到,就在這種環境下,那些像屍體一樣躺著的人們居然能聞到肉的香味,他們騰的一下彈跳起來,將我們圍在中間。燈光的照耀下,幾十隻眼睛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盯著竹筐,喉嚨裡發出野生動物般的低吼。 羅大眼也被嚇壞了,僵硬在那裡,連竹筐也忘了放下。沈福來擠了過來,剛掀開竹筐蓋,人們一擁而上,將他推翻在地,瘋狂地搶奪起食物來。 “住手!都住手!”沈福來無力地喊著,很快腦袋上被踩了幾腳,嘴巴和聲音一起陷進了泥土。我連忙把他拽了起來。一直起腰,沈福來就撲到竹筐上,用身體緊緊地蓋住,任他們撕扯,就是不離開。 這時候,搶到東西的人不管搶到了什麼都往嘴裡塞,腮幫憋得鼓鼓的,瞪著眼睛吞嚥。有性急的,吞下幾口被噎得直翻白眼,捂著喉嚨在地上翻滾。甚至還有幾個,把東西嚼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在嚼一塊破棉絮,從嘴裡掏出來一扔,又撲向沈福來,被他一腳踹了出去。 沈福來緊緊摟住竹簍,叫了一聲:“誰再敢搶一個饅頭也不給!” 眾人呆了一下,慢慢地停止了強奪。沈福來摸摸臉上的泥土,惡狠狠地說:“聽著!這些食物不能搶,要分!按照大人份、小孩份、女人份、老人份進行分配。下面,你們按照這四個成分站成四排,我來分配。誰敢搶,就餓死他!” 我心裡感到陣陣發涼,不明白為什麼會成了這個樣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喉嚨的幾個人,問沈福來:“我們搞來了食物,你們搞來的水呢?快讓他們喝點。” “沒人去,逮著咋辦?”沈福來瞪了我一眼,“你,快去排隊!” 我愣了一下,發覺排隊的人都用一種懷疑和戒備的眼神望著我,他們怕我搶嗎?可是這本來就是我冒死偷回來的啊!沈福來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煩地說:“別忘了是我派你們去的,我才是指揮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務,今後在地道裡的人手由我統一調度,每天派兩個男勞力去偷食物,兩個女勞力去丹河裡取水,四個男勞力把守各處的地道口。指派到誰,誰就必須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務,扣除當天的口糧,第二天接著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著扣他的口糧。沒有任務的老人和孩子,口糧按男勞力的標準減半。”沈福來惡狠狠地說完,又很沉重地說,“鄉親們,咱們都是死裡逃生的,不容易啊!在這裡生活很艱難啊!因此必須統一起來才能生存下去啊!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舔著嘴唇點頭。 羅大眼後悔地嘆息一聲:“唉,早知道在路上就應該吃飽!”趕緊排隊去了。這句話被沈福來聽見了,立刻指著他說:“你這個同志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堅決革掉這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不要把為人民服務當作為個人謀取私利的機會!大家都這樣想,都得餓肚子!” 羅大眼連忙點頭,規規矩矩地排到了最後。沈福來直起了腰,背著手咳嗽了一聲,開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裡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呆呆站了好久,不知道該去幹什麼。領食物的人開始為肉塊大小和肥肉多少吵了起來,沈福來開始斥責……我默默地轉回身,提起地上的馬燈和我的鐵鎚,向來時的方向走去。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激烈的爭吵著,在昏黃的燈光下比較肉塊的大小。 我回到了離林茵家很近的那條地道,水罐、饅頭和鹹菜還在原地放著。我在凹室裡攤開被褥躺下,一陣疲憊麻木了我的身軀。 半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再和里面的那些人打過交道,我們離得很遠,也聽不到他們還吵不吵架,他們也把我忘了。 這時候,林茵第三次進來給我送東西。我正在睡覺,她放下東西四處摸索我,腳下被我的身子一絆,摔倒在我身上。我突然驚醒,正好摟著她,懷裡那熟悉的馨香充滿了大腦,心中湧起莫名的騷動。懷裡的人兒溫潤、柔軟,處女的幽香刺激著我的全身。 我們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摟著。地底無日月,黑暗就是我們的保護神。我在她耳邊喃喃自語,述說河邊那個唱歌的姑娘,那個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隻紙鶴的愛人,以及我在那個死裡逃生的夜晚的窗下所發的誓言。 我的臉上一片潮濕。她哭了。不知何時我們的臉兒貼在了一起。 “長華,在橋上看望老婆婆的那個夜晚我的心就屬於你了。”她夢囈般地說,“我的人也屬於你了……”她失明的眼睛裡流出來的淚兒竟然如此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 地道裡潮濕、悶熱,她赤裸的肌膚顫抖著,濕滑濕滑的。那一刻很靜,我們都不說話。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和她緊張的心跳。當我進入她身體時,她發出了一聲痛叫。 那個年代,我們一無所有,連思想都被剝奪的一清二白,任人塗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幸運的是我們還有生理的幸福,在這個無天無日的地道裡,我們幸福地做愛,忘掉了一切。她讓我懂得了活著的幸福。活著真好,只要活著我們就能做愛,就有歡樂,就有自由。這是上帝賜給人類的最起碼的幸福。它就在我們身上,誰也奪不走。真的,那一刻,我很充實,很滿足,很自由。 這一個多月裡,林蔭來過五六次。除了做愛,我喜歡帶著她探索我的地下王國。她說她喜歡這個環境,聽不到盡頭的寂靜讓她覺得安詳,不像走在陽光照耀的大街上,所能夠感覺到的不是可怕的笑聲就是可怕的哭聲。在這裡,如果她開心,她就敢於去笑,如果不開心,她就敢於哭泣。 我理解她的內心。她是個盲人,對她而言,黑暗還是光明並沒有什麼意義,她所能感覺到的只是人心的變化,而沒有自然的變更。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品味著黑暗在黑暗裡行走,地道曲折、幽深,縱橫交錯,貫通無阻,每到一處我們都會有一種開拓了新領地的喜悅,她就會拍著手笑,顯出十足的孩子氣。 我深深地陶醉在她的喜悅裡,我第一次感到我可以為他人帶來歡樂。這種感覺多麼美好…… 這一天,林茵出去給我找吃的了,很久都沒下來。我猜測她的父母在家,她找不到機會。我在寂靜的黑暗裡等待,內心平靜而溫柔,無窮無盡的幸福就湧上了我的心頭。 地道裡響起了腳步聲,輕盈而小心,是林茵回來了,我還看見了手電筒溢出的光芒。我的大腦突然一震,出了一頭冷汗,林茵雙目失明,她怎麼會用手電?是帶給我的嗎?不會,如果是帶給我,她只會裝在包裡給我,絕不會拿來照明! 她被人發現了嗎?是有人來抓我嗎? 我呆呆地想著,看著光芒一點一點地擴大,竟然忘了躲藏,全身僵硬,站在那裡彷彿凝固了一般。終於,手電的光圈完全照在我臉上,那個人隱藏在光明的背後,像一張黑色的剪影,手裡提著一把菜刀,在電筒的照耀下閃動著冰冷的光芒。 “你是誰!”她問。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苦笑了一聲,認出了她的聲音:“是盧嬸嗎?我是白長華。” “白長華!”她驚叫了一聲,手臂顫動,光芒亂舞,“你……你不是被隔……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你……你和阿茵是什麼關係!”她憤怒地低聲尖叫,“快說,否則我一刀劈死你!” “林茵……”我沉默了片刻,說,“兩個月前,我被於富貴扔進絲瓜洞後沒有死,然後就躲在這裡,林茵給我送水,送食物,整整陪了我兩個月。” “你……你……”盧嬸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艱難地說,“原來……原來阿茵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什麼!”我的腦袋轟地一震,幾乎昏厥,“林茵……她……她有了孩子?” 盧嬸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你這個王八蛋!你害了阿茵,你害了我們全家!”她像瘋狂了一般,舉起手裡的菜刀狠狠地向我劈來,“我要殺了你!你讓阿茵死,我也讓你活不了!” 我沒有躲閃,茫然地看著那刀劈進我的肩頭,然後又拔了出來,砍上了我的前胸。沒有痛苦,無知無覺,僅僅覺察到曾經被林茵的淚水打濕的胸前又重新濕潤了起來。 “你……你怎麼不逃?”盧嬸聲音顫抖著垂下了刀,似乎比我還要茫然。 我搖搖頭:“要逃,我早就逃了,我留在這裡就是要陪伴林茵的。你想必也知道,抗生素污染了丹河水,造成神農鎮人大面積的病變,於富貴會不擇手段掩蓋這個秘密。林茵的父親是始作俑者,你以為於富貴會讓他壽終正寢嗎?我在找一個機會,帶林茵永遠離開這裡。” 盧嬸的刀掉在了地下,她似乎支撐不了自己的體重,貼著洞壁軟軟地滑倒在地上。 “你們為什麼都是這樣傻!”她拼命摀住自己的嘴壓抑地痛哭,“那孩子,老早我就瞧她不對,經常無怨無故地嘔吐。我問她,她也不說。可我是過來人,能不明白嗎?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地恐懼不安,一個大閨女,無怨無故地懷孕,一旦讓人知道,她說得清嗎!尤其在這種環境裡,實在太可怕了。所幸我們成分不好,平時沒人來串門,林茵又不外出……可是……可是這遲早會瞞不過的!” “盧嬸,我帶她走好嗎?”我慢慢地說,“帶她逃進山里,永遠離開這裡,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逃?”盧嬸悲哀地搖頭,“你帶著一個孕婦在深山里逃亡?眼看就要快入冬了,你能逃到哪裡?” 我頹然不語。 盧嬸嘆了口氣:“阿茵的事至今我還瞞著她爸爸,我騙他說阿茵腸胃不好。可是遲早瞞不過去的,不但瞞不過她爸,也瞞不了鎮裡的,一到那時,就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她的男人又是你,於富貴一旦知道,阿茵必定死路一條。” 我也開始六神無主了,可怕的後果我實在不曾料到:“那……那該怎麼辦才好?” 盧嬸嘆了口氣:“我曾經想讓她把孩子打掉,可哪裡去找打胎的藥?就是有過不敢去買啊!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有藥邊打不了了。” “盧嬸,我去找藥好嗎?”我說,“鎮衛生院裡那些人的家我都認識,無論偷也好,搶也好,我一定把藥搞回來。” 盧嬸遲疑了片刻:“這……太危險了,這些天鎮裡又有幾個人感染了病毒,於富貴藉口隔離,把他們帶進山里殺了。其他人怕傳染,人心惶惶,於富貴為了防止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邏,各個路口都有人持槍把守。” “不怕,盧嬸。”我指指這個地道,“這個地道四通八達,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出口,我對它就像家一樣熟悉。” 盧嬸略微有些放心,輕輕地拉起我的手臂,“來,孩子,讓我看看你的傷,剛才我差點發瘋,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們害了你。” 我的眼淚又要流淌,連忙用力甩了甩頭:“不痛,這點小傷,不礙事的。得會兒去找藥,順便找個紗布一包就行了。” “好孩子,一定要小心。”盧嬸摸著我瘦骨棱嶒的面孔,深深地嘆了口氣,“一會兒我拿幾個窩頭放在洞口,你吃飽了再去。”說完她撿起地上的菜刀轉身離去,光亮一點一點地在我面前消失。 肩上的傷口痛了起來,我知道,血一定流遍了全身。阿茵,我就用自己的鮮血來拯救你。 我提著鐵鎚在地道裡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頭頂掠過,我不停地出沒於地面上判斷著方向。目標很明確,赤腳醫生王東枝。不必去衛生院,她家就是個小藥房。 王東枝四十多歲,潑辣能幹,嘴巴刻薄,不但把公公婆婆氣得一命嗚呼,而且把她男人孫大壽馴成了個灰孫子。王東枝的大女兒早已出嫁,小兒子今年才十三四歲。我從她鄰家的紅薯窯裡鑽出來時,正好孫大壽半夜起來上茅房,蹲在糞池邊哼哼嘰嘰地叫。我翻進院子裡躲在一叢夾竹桃後靜靜地等著。孫大壽蹲了半天,終於心神暢快地呼了口氣,系上褲子往屋裡走,就在他轉身關門時,我的一隻腳嵌進門縫擠了進去。 孫大壽嚇得一哆嗦,驚叫了一聲:“誰!” 我伸手扼住他脖子:“壽叔,別叫,是我。讓你老婆把燈點著。” 王東枝聽見有外人闖進來,趕緊穿上棉衣,點燃床頭櫃上的油燈,夫妻倆一起向我注視。他們呆呆地瞅了半天,似乎沒有認出我。我輕輕撩起頭髮,孫大壽看清了,他像是呻吟似地叫了一聲:“白長華!”隨後便癱到了地上。 我知道,現在在神農鎮人的印像中,我已經是個已經被病毒殺死的鬼魂。王東枝不愧潑辣,丈夫癱下去了,她卻跳起來了:“白長華,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來我們家幹什麼?” “採藥。”我返手插上門,從屋角找到一截麻繩把孫大壽的雙手捆起來,“我僅僅是來拿點藥,拿到就走。你們別逼我,我也不傷害你們。” 孫大壽順從地點點頭,果然躺到地上不動。初春的夜晚,地上冰涼似鐵,他渾身打著哆嗦,卻堅決不去動彈。王東枝就不一樣了,這個潑婦型的婦女居然像罵街一樣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願意無緣無故地傷害她,靜靜地待她扯起脖子張開嘴,喊出了第一個字,然後一拳將她擊暈。孫大壽吃驚地望著我,我回頭向他解釋:“你放心,她只是暈了,一會兒就會醒。來,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東枝也拖了上去讓他倆並排躺著。這時候旁邊小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迷迷糊糊的問:“爹,你幹嘛呢!” 我嘆了口氣:“壽叔,你跟他解釋一下吧,只要他不叫也不逃,我不會碰他的。” 孫大壽放心地點點頭,聲音嘶啞著地告訴兒子:“沒你的事,睡覺,你華哥到咱家拿點藥。” 小孩子看見我手裡的鐵鎚,驚恐地縮進了被窩。王東枝呻吟了一聲醒過來,孫大壽立刻勸她:“他媽,長華也沒惡意,你拿點藥給他算了。” “他是反動分子!”王東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藥去救反革命。” 我嘆了口氣:“誰說我是反動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動沒有關係呀!”王東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壞人,我頭可斷,血可流,革命的藥品絕不能讓你拿走。” 我心裡有些茫然,現在還搞不清為什麼得病跟反動能聯繫起來,為什麼革命會讓人不怕死?為什麼人一不怕死就變得瘋狂? “你聽著,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決定變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兒子和你男人的頭!殺了你全家我照樣可以拿走藥品。” 王東枝呆呆地看了兒子一眼,又瞥瞥我手裡的錘子,似乎現在才弄明白兒子的腦袋和鐵鎚間的聯繫,她的臉色開始驚恐:“你……你想要什麼藥?” “止血、消炎、抗菌……還有打胎。反正什麼藥都需要。”我又上一句,“你知道,一會兒我就會逃走,深山里是很苦的,什麼病都會發生。” 王東枝有些發呆:“可是……打胎……你需要打胎藥幹嘛?” “你別問。”我說,“我要什麼你給什麼。” 王東枝搖搖頭:“其它藥都有,打胎藥真的沒有。你也知道咱們鎮裡沒有誰打胎,真要打胎是用手術,不用藥。我有個中藥偏方也能打胎,可那很不安全,聽說打死過人。” 我有些焦急:“難道沒有別的方法?” “有,土法。”王東枝說,“咱們這裡有講究,孕婦不能吃雞骨頭和螃蟹,就是因為這東西會導致流產。我爹曾經用母狗試過,確實靈驗。” 藥房在西屋,我把孫大壽的腳也捆上,又把小孩子也綁到床頭,陪著她去取藥。王東枝打開門,把每樣都撿了一包給我,甚至還有幾盒針劑。我毫不在意地看著她忙,這些對我而言只是一種礙眼法,沒有打胎藥,讓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看來只有試試她的土法子了。 取完藥,我把王東枝也綁到床上,把他們的嘴全堵上,然後提著一布袋的藥離開了她的家。 回到林茵家的地道已經接近拂曉,盧嬸正在那裡等著,聽見我的腳步聲,警覺地問:“誰?” 我答應了一聲,她問:“藥拿來了嗎?” 我頹然搖頭,忽然想起了道裡她看不見,只好打起精神,把經過講述了一遍。盧嬸半天沒說話,急促地喘著:“雞骨頭……我似乎也聽說過,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只好……試試了。”我說。 盧嬸不說話,在黑暗里拉住我的手,塞給我一隻大布袋:“長華,你還是走吧!這裡是一袋窩頭,到路上吃。” “盧嬸,你為什麼讓我走?”我有些驚訝,“我在這裡是要保護林茵的,怎麼能一走了之呢?” “林茵是我女兒,我會保護她的。”盧嬸嘆了口氣。 “別騙自己了,盧嬸,在這個動亂的世道裡,你連自己也保護不了。只有我這種出沒於地底的幽靈才能保護她。”我說。 “好了,憑天由命吧!總之你是非走不可。”盧嬸語氣堅決。 “為什麼非走不可?”我衝動地說,“我不能辜負林茵。” “你……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盧嬸生氣了,“我讓你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明白你對阿茵的心,你走了並不辜負她,可是如果你不走,就是她辜負你了。” 我頓時呆了:“你是說林茵她……” “不關她的事,是我對不起你。”盧嬸說。 我越聽越糊塗:“你對不起我?” “是的。我對不起你們全家,對不起整個神農鎮裡死難的人。”盧嬸露出深深的痛苦,“你也知道那個新型抗生素,從山里的山萸中提煉出來的。其實這個新抗生素幼泉早在60年代初就發現了,可是當時他沒有公佈,因為他對用於人體後引起的副作用還沒有研究透,而且經過提煉後打下的廢棄物含有一種能夠引起人體基因變異的物質,這些東西他都沒有研究透徹。可是前年我們被下放到這裡,時時刻刻都處於一種危機中,隨時都回遭到滅頂之災。於是林幼泉為了贏得組織上保護,就把這個尚不完備的研究公佈了出來。無可否認,這種新型抗生素對殺滅和抑制癌細胞的確很有療效,於是國家投資在這裡興建了製藥廠。可是……最終他也沒有能夠有效地處理這些廢棄物,對神農鎮造下了這麼大的罪孽。” 我默默地聽著。盧嬸嘆了口氣:“說到底,你們全家的不幸都是我們造成的,我怎麼能讓你為了我女兒冒這麼大的危險躲在地道裡?你還是走吧。” 我仍舊沉默,腦子有些亂,一直想不出該用什麼方式對待她,這個害了我全家和整個鎮子的人,這個我深愛的人的母親。盧嬸悲哀地看著我,眼角似乎沁出了眼淚,她把帶的幾個窩窩頭放在我懷裡,撫摸著我的頭:“孩子,好好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然後默默地轉過身,離開了地道。 直到她走了很久,我仍舊在望著,這時突然看見近地道口的地方突然有人影閃了一下。再看,卻什麼都沒有。彷彿是我的錯覺。 這一天,我獨自站在逼人的黑暗裡瞑想。地上地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我是一個幽靈,看不見陽光下的一切。 到了晚上,盧嬸又來了,給我帶來了一大兜玉米麵窩窩頭。我有些奇怪,這些窩窩頭起碼夠我吃半個月,這是怎麼回事?她還要我走嗎?我驚訝地望著她,在馬燈的照耀下,她的面孔慘白的嚇人。 “長華,你……你已經暴露了。”盧嬸痛苦地捶著自己的頭,“是我把你暴露了。昨晚你去找藥,回去後我太緊張了,連做惡夢,夢到的都是你去找打胎藥,被人捉住殺死。”她的聲音顫抖著,細細的,尖尖的,彷彿地獄裡伸出來的一股細鋼絲,“有一次我被嚇醒,我意識到自己說了夢話了,驚慌地睜開了眼睛,我看見林幼泉正坐在床邊望著我。他一定知道了,他的眼神恐懼、憤怒,似乎在冒火。”盧嬸幾乎尖叫著抓住我的手臂,“他知道了。白天他就起了疑心,他甚至到地道裡來過,我看見他鞋底都是地道裡的這種泥土。” “哎——”我長長地喘了口氣,然後重重地放下了心,“哈,原來就這事啊!林先生知道就知道了唄!” “你不懂!”盧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聲音冷得讓我發顫,“你不了解他。56年他出賣過一個他崇敬了一生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寫完密信,什麼表示也沒有,甚至沒再瞥我一眼就倒頭睡了,但那表情我很熟悉,很熟悉。每當他心裡有愧,他要乾一件愧對良心的事時,就是這種表情。上次他寫信向上級報告他新發現的抗生素時也是這種表情,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還不完善,他一方面怕危害到病人,但他更怕自己遭遇到可怕的命運……”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沉入了一種記憶。 我沉默了,感覺呼吸有困難。盧嬸嘆了口氣,努力抬起頭來,問我:“這個地道裡是不是還有別人?” 我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那些被污水傳染的人的家屬好多怕被隔離,都躲進了地道。” 盧嬸搖搖頭:“他果然到地道裡看過,他都知道了。上午,他就在寫信,我偶然瞥見了幾個名字,你的名字在第一個,後面還有幾個人,都是那些被於富貴殺死的病人的家屬。”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捶著自己的頭,“他要告密!” 我驚呆了,一顆心騰地沉了下去。 盧嬸告訴我,其實天一亮鎮裡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是王東枝告發了我。 公社一聽說我又躲在神農鎮,上上下下如臨大敵,甚至召集全鎮人開會,發動人民群眾來搜查我。於富貴在會上講述了我回到鎮裡的怪異行為,他說:“他來搶藥,那肯定是他想逃到深山里,但是他要打胎藥幹什麼?難道他在哪兒搶了個女人?他娘的,我是不明白,大家都發動發動腦筋,看看這裡頭有啥陰謀。” 當時會上的人笑成了一團。盧嬸說林幼泉沒有笑,只是回家後不時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兒,皺起眉頭出神,然後就把自己關到房子裡開始寫信。 地道像是死亡的棺材,砰砰地迴盪著我們的心跳,心臟在無限地膨張、窒息、絕望。我預感到有一種可怕的事件將在我身上發生,身上湧起了冰冷的恐懼。 果然,盧嬸說話了,她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聲音透露出非人的掙扎:“我們……得殺了他!” 我沒聽明白,愣愣地問:“殺人?殺於富貴?” “不。”盧嬸慢慢地說,像是呼出了一口氣,“殺我丈夫,林幼泉。” 李澳中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白思茵在院子裡到處喊他,這才戀戀不捨地合上筆記本,揣進衣兜走出了圖書室。陽光照耀,刺激著他的雙眼,居然是中午了。 此時,他仍然被筆記裡所記述的歷史震撼著,整個大腦迷迷糊糊的,彷彿還沉浸在筆記所描述的場景中。直到聽見接連不斷的狗叫,他才猛地清醒過來。 “澳中,他們……他們追上來了!”白思茵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看見李澳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剛才去哪兒了?怎麼也找不到你。” 李澳中點點頭,臉色嚴峻地走出修道院,狗群亂吠的聲音越來越近,亂石灘方向衝出幾條狗,後面是金副政委荷槍實彈的武警。一個個滿臉污垢,神情疲憊。領頭的是金副政委,他被兩個年輕的武警攙著,衝鋒槍掛在脖子上,累得氣喘吁籲。他一眼看見了李澳中,頓時精神一振,甩開武警,伸手端起了微沖:“哈……哈哈……咳咳咳……李……李澳中,你這個……這個王八……蛋!看你還往……哪跑!累得爺們拉……拉了七八天……肚子!” 李澳中心一沉,把白思茵拽到身後,面無表情地端起了火銃。 武警們立刻緊張起來,微沖的槍口全對準了他,在七八米以外緊張地對峙著。金副政委犯了愁,他沒想到李澳中有武器,他知道那火銃厲害,是山里獵戶用來打野豬野狼的土槍,裡面填滿了鐵砂子,一打出來能覆蓋兩米的空間,威力不亞於霰彈槍。自己只受命活捉他,雖然可以打他胳膊、腿,但是只要他一槍發出來,那一槍管的鐵砂子準能讓自己人受傷。這槍能打死野豬,決不是鬧著玩兒的。旁邊怎麼還有外國人?日他媽的怪。更不能輕舉妄動。 “李澳中,你束手就擒吧!”金副政委爽朗地說。 李澳中笑了笑:“諾得院長,實在不好意思,打攪你們清修了,請回到院子裡吧。思茵,你也進去,到教堂鐘樓上。” 修士們默默地和白思茵進去了,卻沒有關門。 “老金。”李澳中槍口只瞄準金副政委,“我現在有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只要你們能以任何方式讓我到北京見兒子一眼,我立刻跟你們走。” 金副政委斷然拒絕:“不行,你清白不清白那是法院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只受命逮捕你。” “那你來吧!”李澳中不說話了。金副政委當然不去,他湊到一個武警的耳邊問:“能不能一槍命中他手腕,打落他的槍?” 武警有些為難:“困難,他端著火槍,兩隻手臂和槍桿貼在一起。換了一般人還能冒一下險,但李澳中是刑警,槍法很好,反應快,很難阻止他打出一槍。” 金副政委皺了眉,退得遠遠地打手機請示上級。寂靜的山野中,雙方緊張地對峙著。這種場面給隨行的記者們很大的刺激,根本不顧槍戰迫在眉睫,打開攝像機拍個不停。報社記者們更絕,數碼相機拍到的照片立刻就輸進手提電腦,通過網絡發回了報社。 李澳中絲毫不理睬,帶著白思茵上了鐘樓,尤其是李澳中上鐘樓前還抱了兩床被子,看樣子是打算長居了。教堂的鐘樓上視野寬闊,下面只有一條樓梯相通,非常安全。武警們包圍了鐘樓,在牆頭樹梢佈置下狙擊手,卻對他無可奈何,上面有嚴令不准將他擊斃,雖然可以將他打傷,問題是抓他時必定有人得挨一火銃。最讓他們惱火的是李澳中過得比自己還舒服,把被子往鐘樓上一鋪,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有時候還小憩一會兒。修士們也按時上去送飯,吃完了飯李澳中還問金副政委要煙,抽得吞雲吐霧,愜意無比。警察們看得個個惱火。 李澳中不理會警察,坐在狙擊手看不到的死角,一手端著火銃,一手拿著筆記本翻閱。白思茵坐臥不安,精神緊張,李澳中就安慰她:“別緊張,我當警察久了,他們的行動清楚得很,你儘管睡覺,只當他們在地下給你看門。睡得踏實點兒。” 警察們氣得鼻子冒火。李澳中安慰完白思茵,便又去看那本筆記,其後的記載更加驚心動魄,白長華的遭遇也更加殘酷。李澳中沉浸其中,感覺自己比在警察的包圍下還要緊張。 我的心臟重重地一震,幾乎站立不穩失聲驚叫,在地道里遠遠地迴盪:“你……你瘋了!他是林茵的父親呀!” 盧嬸沒有回答,或者說她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說話,只是沉浸在讓她自己也感到恐怖的情緒裡喃喃自語:“老林,你我都該死了,把希望留給下一代吧!你不是說過,咱們獻身革命,就是為了讓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嗎?如果咱們自己成了他們幸福的累贅,你說,咱們該不該粉碎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盧嬸,盧嬸,你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我搖著她的手臂,“我聽你的,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走?”盧嬸瘋狂地大笑,“你走,阿茵怎麼辦?他一告發,不但地道裡的無辜的人都得死,公社知道林茵懷著孕,而且是你的孩子,她也活不了!” “那……那我帶著林茵一塊走!”我乞求地說,“不能殺林先生啊!他是個民族的財富。” “這個財富已經被毀了。你放眼看看,我們的民族已經毀滅了多少財富!空蕩蕩的大地上還留下些什麼?”盧嬸說,“你帶著阿茵一塊走,你能逃過於富貴的追捕嗎?阿茵懷著孕,她能受得了翻山越嶺之苦嗎?只有殺了林幼泉,然後用雞骨頭打掉阿茵的孩子,這一切才會平靜下來,你們才能夠活下來。你才能帶著林茵和地道裡那些可憐的人想辦法逃出鎮子。孩子,你以為我忍心殺自己的丈夫嗎?你告訴我一個不需要殺他的理由!如果沒有,那就讓我背上殺夫的罪名,讓全世界來唾罵……只要……只要你們好好的活著……” 她終於失聲痛哭,那種肝腸寸斷和痛苦讓我的靈魂也漸漸麻木。 那一晚是我生命中最血腥的夜晚,瘋狂、嗜血、殘暴的惡夢整整糾纏了我一生,讓我成為陽光底下一個透明的罪人。是的,我在犯罪。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而且向自己的靈魂坦白,因為盧嬸承擔了道德審判中的第一被告——殺夫。 那一晚,鎮上漸趨平靜的時候,我提著鐵鎚潛入了林幼泉的臥室。鎚頭上包著厚厚的布,那是怕流血過多。 那一晚,天地間一動不動,它們都知道我要殺人了。樹木在註視著我,牆壁沉默無聲,門吱吱呀呀地竊竊私語。我熟悉了屋裡的黑暗,它似乎在鼓勵我,因為我內心的黑暗和它融為一體了。它是一個幫兇。 我悄悄走到他的床前。那天晚上,院子裡有月光,它們溢進來,見證殺人的罪行。我看見林幼泉躺在外面,盧嬸躺在裡面,似乎都睡著了。我慢慢地揮起了鐵鎚,壓抑著想要狂吼的感覺用盡全身的力氣砸了下去。 錘下發出一聲鈍響,林幼泉的身子一彈,在他的慘叫聲將要發出的同時,盧嬸一躍而起,用被子壓住了他的頭臉,我聽見嗚嗚嗚的壓抑的慘叫。 “砸!”盧嬸惡狠狠地說。再高尚的女人,在謀殺自己丈夫的時候,她也會變得像狼一樣凶狠惡毒,因為殺夫的罪惡感已經摧毀了她的尊嚴。 我壓抑著想嘔吐想潰敗的恐懼,手裡的鐵鎚一次次砸了下去,直到林幼泉的身子一動不動,我才無力地軟倒在地上。盧嬸慢慢地揭開被子,看見他的臉上血肉模糊,只是眼睛卻臉得很大很大,他死了。 盧嬸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死者的臉上,她捂著嘴,雙肩劇烈的抽動,哭聲從指縫裡散出。 “幼泉!幼泉——你恨我嗎!你一定死不瞑目,不明白四十年代那個扎著兩根小辯子,愛你愛得發狂的清純的姑娘怎麼會殺人,而且是殺了你自己。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已經成為咱們誓言的障礙!我們發誓要讓咱們的下一代永遠幸福,你說只有為了咱們自己的孩子,才能讓咱們把全副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才能縱九死而不悔。沒想到今天你卻以這樣的方式為了咱們的孩子而死去。幼泉,你後悔嗎?我不後悔!” 盧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林幼泉破碎的面頰:“幼泉,你是幸運的,為了女兒的幸福,你僅僅一死了之,對神農鎮造成的罪孽也煙消雲散。而我殺了你,卻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懲罰,一刻不得安寧,你還不滿足嗎?”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她的述說,看著她的手指移動。那一次,我似乎感到盧嬸手指下的皮膚在顫動,是林幼泉的皮膚在顫動,然後我聽到了一句讓我一輩子心驚肉跳,一輩子琢磨不透的話:“阿雲,謝……謝你——” 是林幼泉在說話!我們全驚呆了,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才驚叫出聲。我驚恐地抓起鐵鎚,盧嬸擺擺手,她看見他的眼睛閉了起來,翻開眼皮一看,瞳孔已經擴散。 沒有人能夠明白,如此重的傷勢,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撐他聽完這番話又說出這句話。 就在這時候,我安然看見盧嬸的表情凝固了,然後門口傳來了人體摔倒的聲音,是林茵!她聽到了我們殺人的場景。我跑過去抱起她,她悠悠地在我懷中醒來,失明的眼睛望著我。 “你……你們……殺死了我爸爸!”她說,“長華,真的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緊緊摟著她,眼淚蓬勃而出,沾濕了她的臉。我僅僅知道重複這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來。 “媽媽……真的是你……你殺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頭扭向了盧嬸,同時掙脫我的雙臂,搖搖晃晃地向母親走去。 她一定聞到了血腥氣,準確地把手摸上了父親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鮮血:“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你們憑什麼為了我的幸福就殺死我最愛的人?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幸福嗎?爸爸……爸爸……爸爸……”她的聲音微弱下來,身體慢慢軟倒。 “長華,我恨你。” 這是我聽見的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呆呆地伸著手,不敢去觸摸她,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盧嬸無力地擺擺手:“你去把他馱出去罷。阿茵……她只是昏迷了。” 我默默地站起來,盧嬸為林幼泉穿上衣服鞋襪,他流血並不多,現場很容易消滅。我背上屍體,拿起錘子出門而去。林茵像睡著了一樣,眼淚淌了滿臉。 深夜的街道照在冷月之下,清冷而寂寞。我背著屍體往公社路口走,路過街邊池塘的時候,我把殺人的鐵鎚扔進了水中,“撲通”一聲響,彷彿一個惡夢被淹沒,只是背上的屍體提醒我,我依然在背負著罪孽。 我把林幼泉放下,正想把他推進池裡,身後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繼而是一聲吆喝:“誰?站住!” 我回過頭,兩個持槍的民兵在我身後站著,其中一個是林茵的舅舅盧宗佑。 “白長華!”盧宗佑嚇得驚呆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順手奪過他手裡的槍,然後踹開旁邊一家院門躥了進去,接連翻了幾道院牆,到了另一條街上,撒腿便往北面跑。盧宗佑他們似乎被踹門的巨響嚇傻了,竟然忘了追上來。 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沉睡的小巷,睡夢中的人紛紛驚起,在寂靜中感受著小巷的震動,而我在驚亂得狂奔中感受著這個小鎮的寂靜。巡邏的民兵出動了,我們聽到四面八方的呼喝和腳步聲向我包圍過來。冷月如鉤,掛在天空的一角,我在微茫的月光下奔向自由的大山。 我專門尋找地勢險峻的方向跑,手腳並用,像頭野獸一樣在山石林木間攀援。黎明的時候,我翻過了三道山梁,鑽進了深山老林,暫時算是安全了。 回頭望去東方的群峰似火燒般燦爛,遠處山頂的樹木根根可數,而前方的山谷間,依然是深深的黑暗。 山間的太陽亮得逼人,可是沒有一點熱度。我在這冰冷的太陽下扶杖而行,山間無路,亂石猙獰,藤蔓叢生,腳下崎嶇難行。到了下午,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一粒米,沒喝一口水了,幾十里的山路徹底摧毀了我的身體,再也沒有絲毫力氣,順著一道山坡滾下了山谷。山谷下是一條溪水,腦袋觸及了冰涼的溪水,我才清醒過來。 小溪順著山勢流下來,在山谷裡聚成一條積滿砂石的小河,水草茂密,魚類繁多。我折下荊條,捆成一排,橫在水里往岸邊推,一推便有尺長的鯉魚和草魚在岸上彈跳。 沒有火,我就吃生魚,有些腥。吃完魚,我一直坐到黃昏,山谷裡幽暗冰冷,鳥獸的啼鳴叫聲四處響起。 在一個山洞裡縮了一夜後,我開始繼續逃往。幾天后,山上下起了鋪天蓋地的大雪,好幾次我都險些凍僵,所幸幾天之後我用槍擊斃了一頭金錢豹,把豹皮剝下來製成棉衣暫且抵禦了寒冷,還用豹子肉和山里的農民換了幾盒火柴盒一塊兒鹽巴。後來我在一條幽深的山谷裡找到一座寬敞的山洞,可以避開嚴寒,山谷間又有傻乎乎的狍子、野雞和野山羊,易於獵食,我就在這里安下了家。洞裡生起暖暖的火堆,地上鋪層厚厚的山羊皮和狍子皮,生活倒也安全。 可是我的內心卻充滿了對險惡人世的懷念,我怕那個水晶般純淨的少女被那個瘋狂的世界所吞噬。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常常坐在積雪的山岩上眺望南方的天空,曾經對林茵許諾的誓言讓我一次次的淚流滿面。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逐漸習慣了山林裡的生活。這裡更像是我的家。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上,即使生活在人類間,周圍不也是空空蕩蕩的嗎?我茫然無目的走,繼續走進茫茫的太行山。 不知道這是深山里的第幾個日子,記得那天我用盡了最後一根火柴,提著剛捕到的一條兩三斤重的肥魚,疲憊地登上了一個兩峰相夾的山腰。就是那時候,我生命最離奇的一個遭遇出現在眼前。 我看見了炊煙,那天沒有風,群山寂靜,青色的煙霧如同一縷絲帶在大山的肌膚上舞動。山路邊有人工的柿子林,有一層一層的梯田,林梢的頂端隱隱約約是屋舍的痕跡,似乎是一個山村。我打算用這條魚去換一盒火柴,如果理想的話,說不定還能用一張狍子皮去換幾塊鹽巴。那塊鹽早就用完了,很久沒有吃過鹽了。 我走過柿子林,這才發現前面僅有一個院落,是一座大四合院,外面是卵石砌成的圍牆,院子裡正叮叮噹當地響,還有人說話的聲音。我拍了拍門,聽見有腳步聲,門開了一個縫,然後我們同時吃了一驚。他吃驚很正常,因為我現在完全是個野人,外面又著裹著野山羊皮,幾乎就是一頭站立的黑熊,但我吃驚更甚,因為他是一個妖怪,金黃的頭髮,藍色的眼睛,深陷的眼窩,高挺的鼻樑,蒼白的白膚……我明白了,他是一個外國人! 我們就這樣面面相覷,互相對視了將近五分鐘,然後他笑了:“原來你是個人,歡迎你,兄弟。” 他的漢語說得居然比我還流利。我已經有三十多天沒有說話了,我張張嘴,說:“我……我竟然死了嗎?” 他肩膀亂晃,咯咯地笑,然而歎了口氣,臉上現出深深的憐憫:“兄弟,你沒死。你受苦了,進來休息一下吧!這裡是天主教神樂修道院,我是諾德院長。” 進入修道院的兩天裡,我就像在做夢一樣。這裡有好幾個洋人,諾德今年四十多歲,德國人,還有兩個法蘭西人,高高瘦瘦的蒙特萊修士和胖一點兒的亨特爾修士。此外還有四個中國人,年紀不等,也是院裡的修士。 一個星期以後,我才清楚他們的來歷。這裡果然是個修道院,屬於苦修派,苦修派起源於宗教史上著名的西多會。這是一支嚴謹刻苦,以和上帝對話為使命的流派。 1664年,西多會改革,300多名修士結合成人類有史以來最刻苦最嚴謹的修道院制度,他們稱自己為苦修派,英文叫“Trappist”。在修道院裡,修士們每天從事繁重的體力活,每天都是乞禱、靜思和乾活。除了和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說話。直到在沉默中死亡,用一襲白布裹身,默默回歸於塵土。 他們在1883年來到中國,開創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最初的地址是在太行山北部的楊家坪,不幸的是1947年內戰,楊家坪修道院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殺。於是倖存的修士們逃入深山,順著太行山脈逶迤南下,在一千多里外的野狼口重新建立了修道院,取名“神樂”。 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他後的存在。他們開闢了這裡的亂石灘,建了一座四合院,又墾荒種植用作物、蔬菜、養起了奶羊,默默地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和上帝交流了二十年。 如今,他們正打算在院子裡造一座哥特式的鐘樓。我恢復了體力,也加入了這支沉默的隊伍,運料劈石,砌牆抹縫,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尋找停留下來的感覺。沉默中,我也學會也向上帝乞禱。 可是上帝沒回答我,在沉默中,我無時不在思念著林茵,可是我無法回去。如果她打掉了孩子,將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她會有一種平靜的生活。我一回去,就怕給她引來無可預料的災禍。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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