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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從未打開的門

地下有耳 陈渐 13142 2018-03-22
李澳中默默地走在人潮翻滾的大街上。丹邑城上蒸騰著紫色的晚霞,和城市裡的污塵廢氣相混雜,看不清它的模樣。這個讓自己奮鬥了半生的城市,就這個樣子麼?直到我臨走,也不讓我看清它的模樣? 身上的黑鍋徹底洗淨了。我不再欠它什麼,也不再牽掛什麼,就這樣一去天涯,終生不返。人事牽絆能有個徹底的了斷嗎?我知道它日後還會出現在我夢中,帶著我兒子的笑容,帶著我妻子的憂鬱,帶著我那個曾經幸福的家。可是我知道它終究會淡去的,我會有另一個妻子,另一個女兒,另一個永遠會幸福的家。一個人活在世上等待的不就是這個麼?我是個普通人,小人物,正義已經離我遠去,事業也渺不可及,我還能企求什麼呢? 最後一次回到自己那空無一人的家的時候,李澳中在門口看見一個孩子。那孩子躲在門口的陰影裡,那一瞬間,李澳中有一種錯覺,彷彿是明天在門都等待著他,明天能夠站起來了,手在門口等待著父親下班歸來。李澳中定了定神,等看清是從前給墨爾森·杜道夫做翻譯的那個小男孩,心裡不禁湧出一股酸楚的感覺:如果明天能像他一樣站起來,這一切會不會都不曾發生?自己還是個受人尊敬的刑警隊長,不會調到神農鎮那個漩渦,不會看到那本筆記,不會遇見白思茵,康蘭也會和自己相濡以沫共同經營一個家,把明天撫養成人……可是這一切永不會發生了。

李澳中忽然感覺自己想哭,想吼叫。他壓抑著這種情緒,慢慢走到門口。 小男孩看見他很欣喜:“天哪,你終於出現了!我來了七八趟,你家裡總是沒一個人。” 李澳中笑笑,打開門請他進去坐下。屋裡太冷清了,李澳中打開電視,給他端上一碟糖果:“你找我有事嗎?” “有啊!你成名人了!”小男孩跳躍著說。 李澳中愣了愣,醒覺過來:“你是說那次追捕我嗎?嗯,的確有很多記者報導的。” “追捕?”小男孩反而愣了,“什麼追捕?我是說你成了美國的名人,中國也對你報導了嗎?” “美國?”李澳中發了呆,“怎麼回事?” “你看看這個。”小男孩從書包裡翻出一本雜誌遞給李澳中。 李澳中接過來一看,全都是外國文字,但封面那個人好像是個中國人,穿著很熟悉的中國警服——不對,這個人挺像自己啊。李澳中打開客廳的吊燈仔細看,不錯,封面上的環境分明就是自己的客廳,畫面上有兩個人,左邊那個警察分明就是自己,右邊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康蘭。鏡頭抓拍的技巧很好,自己當時轉臉瞥著康蘭,面部的肌肉和眼神中充分錶達出一種孤獨、無奈、屈辱,絕望中的抗爭和對妻子不加掩飾的愛。康蘭的眼神和麵部表情則很確定,彷彿是一種心灰意懶後的嘲弄,迷茫的眼神不知飄向哪裡。

這應該是一年以前杜道夫拍攝的,當時他來過自己的家。 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這本雜誌……你看見封面上的字《Ladies Home Journal》了嗎?是美國最大的婦女雜誌,《婦女家庭雜誌》。杜道夫回到美國後把你的經歷寫成了一片文章連著拍攝的照片寄給了這家雜誌,他們竟然把你上了雜誌封面。你要知道,美國總統也上過他們的封面啊!雜誌發出去以後在美國引起了轟動,很多美國婦女寫信表達對你的尊敬,說從來沒有想像過一個中國男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撫養自己的兒子竟然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哇噻,你感動了所有的美國婦女!” 小男孩興奮地叫著。李澳中有些無奈,一臉苦笑:感動了美國婦女!他媽的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墨爾森·杜道夫……” 李澳中隱約中聽見有人提起杜道夫這個名字,他看了看小男孩,小男孩正驚訝地盯著他。兩人一起轉頭,正好看見電視新聞里杜道夫那馬蝦般的身影。新聞裡的解說詞正在說著:“今天,杜道夫先生在哈薩克斯坦境內的拜科努爾發射場送別了俄羅斯'聯盟'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杜道夫先生是個美國醫學家,原本打算花費2000萬美元進行太空旅遊,然而他去年在俄羅斯接受飛行前的訓練時被發現身體不適合太空飛行,他的太空遊客資格也被取消……” 接著鏡頭轉向杜道夫,記者問:“杜道夫先生,這次無法進行太空旅遊您是否感到遺憾?” 杜道夫聳聳肩:“是的。所以被取消資格後我開始遊覽地球,去了很多個國家,看到了很多我無法想像的事情。真的,我在近距離觀察它,而不是在370公里的高空觀望,那會讓我感覺我只不過是寄生在一個小小的球體上的微生物……”

鏡頭晃了過去,杜道夫殘留在李澳中眼裡的影像一閃而滅。李澳中好像有點迷惘,他看看小男孩說:“原來……現在已經進入了太空時代。” 小男孩眨眨眼:“是嗎?沒印象。我要去上晚自習了。”說完把雜誌仍在茶几上,“這是杜道夫給你的,他寄到了我的學校。” “bay.”小男孩揮揮手,拉開門跑了出去。 門合上了很久,李澳中才發覺整個屋子就剩了自己一個人。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空蕩蕩的,只有自己…… 白思茵派來接他的車奔馳在開往省城的路上,窗外的樹木好似一段一段的光陰,綿綿掠過,帶走眼前的,又送來眼前的。李澳中坐在車裡,他什麼也沒帶,只帶了那把錘子,縣城的房子他原樣不動地留著,用清水洗染,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家具擦得光可照人,然後他鎖上了門走了,彷彿是短短的出行。

車到鄭州時,白思茵來接,她的臉色蒼白,精神頹廢。李澳中關切地問:“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白思茵搖搖頭,若有所思,臉上忽地盪出一層紅暈,“我……懷孕了。” “懷孕!”一種極細的電流刺痛了李澳中,似乎是醉人的喜悅,又似乎是隱隱流露的錚獰的微笑,“是男是女?”李澳中嗓音乾澀,幾乎發不出聲來。 “這才多長時間!”白思茵嗔了他一句,“現在怎麼看得出來!” “上帝保佑……”李澳中喃喃地祈禱,把耳朵貼在她小腹上,諦聽著混沌的國度裡命運最終的判決,“我願意誠信上帝,誠信佛祖,誠信安拉,誠信一切的神祗,我願意拿生命來祭祀。惟願它賜我一個女兒。” 白思茵柔情似水,陶醉地撫摸著他粗暴如礪石般的面孔:“上帝和安拉都是一神教,只能信一個。我們剛幸福,別讓它嫉妒我們。你放心,我們會有一個天使一樣的女兒的。再過幾個月我就可以到醫院抽羊水化驗,我諮詢過了,通過酸性活性測定,完全可以檢測出胎兒是不是有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生女孩當然好,即使生男孩,也會有一半的機會是正常的。咱們會有活潑健康的下一代。”

李澳中驚訝地問:“你怎能會對這個病這麼了解?” “我早就嘗試做你妻子了。”白思茵幸福得似乎要溶化在他懷中,夢囈般地說,“商人的頭腦使我考慮了和你結婚的各種可能性,可女孩的頭腦又讓我不顧一切。” 幸福的咒語。她是一個美麗的誣師。多少年了,李澳中早已忘卻了幸福的感覺,家庭只是他在社會中寄生的巢穴。他和康蘭把它頂在頭頂順著波浪向未來漂流。為什麼同樣是家,感覺卻如此不同?僅僅為著下一代的殘疾和無力?那麼他是在為誰活著?為了什麼樣的現實活著? “澳中,咱們到了杭州先辦了結婚證好嗎?”白思茵憂鬱了起來,望望車外,已經到新鄭機場了,“我剛剛接到電話,爸爸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無法控制了,三天前又從上海的醫院轉回了杭州,我想讓他看一眼他的女婿。”

“當然可以,希望……能夠滿意。”李澳中摸了摸下巴的硬鬍子茬,頗有點心虛。 “心虛了吧?”白思茵得意地笑了,“直到這會兒我才在你面前感覺到自己有多麼優秀!” 停機坪上,銀白色的客機昂首向天。天上金燦燦的光芒溢滿了大地,照見了每一個行事匆匆的面孔,陌生的面孔。 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白思茵的計劃進行。兩人一下飛機,就看見了來迎接他們的人群,足足二十多人,六輛寶馬一字排開,簡直像迎接國家元首。這些人對白思茵的態度親熱而嚴謹,又似乎帶著掩不住的悲傷。一個姓段的總經理為他們拉開車門,陪著兩人坐進車裡。一進車裡,他方才的笑容不見了,摘下眼鏡用紙巾沾了沾眼睛,說:“董事長,老爺子恐怕不行了。” “什麼!”白思茵呆了。

“您不要緊張,”段總連忙安慰,“暫時還沒大問題,不過咱們最好直接去醫院。” 白思茵失聲痛哭。李澳中連忙摟著她的肩頭安慰,一車人默默無言。車子一到醫院門口,還沒停穩,白思茵猛地推開車門跑出去。段總連忙叫喊,她頭也不回,跑上了台階。李澳中連忙追了上去。段總無可奈何地搖籃頭,忙著泊車去了。 李澳中追進去時,白思茵已經到了總服務台,扯著一個護士大聲地問:“我爸爸……不,白長華在哪兒?” 耳朵裡突然響起一個轟雷,李澳中頓時呆若木雞。白長華!神農鎮,那個筆記本的主人也叫白長華!他追查得家破人亡的人就叫白長華!她爸爸?沒有任何徵兆,這個離奇的世界。 李澳中突然想痛哭一場:我他媽早該想到的,早該聯繫一下的。她姓白,她爸爸對神農鎮念念不忘卻又不願在此投資……誰想得到呢!

“李先生,您怎麼在這兒?”段總領著人急匆匆地走來。 “沒什麼。”李澳中定定神,“麻煩你幫個忙,讓人把車後備廂裡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取來。” “噢……”段總不解地眨眨眼,也不問,拔通司機的手機吩咐了他,“咱們先上去吧,司機一會兒會送過來的。” 李澳中點點頭,和段總等人乘電梯上了六樓癌症專區北——608病室,這裡是一個豪華單人病房。其餘人留在門外,段總陪李澳中進去了。雪白的病床上,躺者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鼻子上罩著氧氣罩,眼睛裡含著笑意,注視著坐在床邊的白思茵。白思茵也不哭了,握著老人的手,正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爸爸,我真不是吹牛!您這個女婿比我說的還好,絕對是萬里挑一,絕無僅有。一見他,您就會覺得以前您強行推銷給我的小男生們成了剛出籠的豆腐。哎……他來了。澳中,快過來!”

李澳中老大不好意思,比面對舉著炸藥包的歹徒還要緊張。他畢竟曾是一個十一歲孩子的父親。他硬著頭皮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爸爸!” 剛一出口,李澳中突然一陣顫栗,彷彿一道閃電,從裂開的黑暗天宇裡迸出擊中了他。他有了一種歸宿的感覺。似乎這個老人,就是他長久要追求的幸福;似乎這一聲“爸爸”,是他夢中無數次呼喊的聲音。難道這是我真正的幸福?難道思茵早已註定是我永恆的妻子? 老人黯淡的眼神中突然爆發了光彩,他艱難地抬起手,示意護士取下氧氣罩。護士仔細檢查了一下各種儀表,關掉氧氣,摘下罩子。 “來……來……孩子,讓我摸摸你……”老人說。 李澳中蹲下身,老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額頭。冰涼。僵硬。引起一陣顫栗。老人的手順著他的臉緩緩滑下,停留在臉頰那塊狼咬的疤痕上。 “你……受了很多苦。”老人說。 “我從小在山里長大,長大了就乾刑警。”李澳中聲音哽咽,不知何時已經熱淚盈眶。老人的眼角也濕潤了,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傾斜的眼角慢慢淌下。白思茵哭了,段總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遞過一塊紙巾,自己卻忍不住眼角濕潤。 “你今年多大?父母還好嗎?”老人問。 “我三十六歲了。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也死了。兒子死後妻子和我離了婚。”李澳中埋頭痛哭,淚水濕透了老人的手掌。 “好孩子。”老人摸索著他硬如鐵絲的頭髮,“你會幸福的。我把思茵交給你了,你們會幸福的。一切不幸都會過去的。” “白老爺子。”護士笑嘻嘻地說,“您不要多說話,還是歇歇吧!這幾天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一家人團聚。” “謝謝你,小蘇。”老人微微一笑,“我的身體我清楚,我活不過今天了,我的乖女兒,好女婿都在,我想多說會兒話。一日長於百年。我也就沒什麼遺憾的了。” “爸爸,我想問您一件事。”李澳中躊躇半天,終於遏制不住那謎一樣的誘惑。 老人點點頭。 “您是不是神農鎮人?” “神農鎮……”老人慢慢地重複,彷彿在咂摸一種滋味,“是。我是神農鎮人。很久了,我從來不願意承認,就連思茵也不知道。我從來也不去想它。現在無所謂了,我只願去見那裡的鬼,不願去見那裡的人。” “那麼……您認不認識這兩本筆記?”李澳中從公文包裡取出錘子,白思茵等人不解地望著。 “這是我的!”老人一眼就認出了它,驚訝地說,“這裡本怎麼會到了一塊兒?又到了你手裡?” 李澳中把自己得到筆記本的經過講述了一遍。老人露出震驚的表情,喃喃地說:“巧合,巧合。我本以為,那些罪惡和那些痛苦我都已經忘掉了,我背了它們太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犯了那麼重的罪孽,我曾經不知道拿什麼來贖,幾乎迷茫了一輩子,可現在,”他的眼光緩緩地掠過李澳中和白思茵,欣慰地咧開了嘴,笑了,“我終於可以不後悔了。從前我曾經後悔過,今天看到了你們,我才知道我是多麼正確,我絕不後悔。林茵和她的父親會明白我的,也會明白盧嬸的。三十年了,看到你們的幸福,他們應該明白了……” 聲音越來越低,老人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就在白思茵憋在喉嚨裡的哭喊崩裂出來的時候,老人的右手顫巍巍地伸了出來,手裡攥著一把鑰匙,抖抖索索地伸向李澳中。伸到了半截,手臂頹然垂下。 “爸——”白思茵驚叫著撲了上去。護士急忙進行輔助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眼睛又緩緩睜開,使出全身的力氣抓住他們倆的手,臉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望著李澳中,一字一句地說:“給……給你!我……我要去……去告訴他們……我……我永不後悔——”蒼白的頭顱歪在了枕頭上。 李澳中呆呆地看著那雙永遠閉上的眼睛,耳邊,白思茵崩裂般的哭聲把他帶進了一種恍惚的境界,似乎自己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眼前發生的只是親人的辭世這種一代又一代的輪迴;又好像他仍在神農鎮,只是偶然見證了一個陌生的老人走完他的一生…… 李澳中驚訝地望著哭泣的人們,很長時間都沒能理順這個老人的死亡和自己之間的聯繫。我是在哪裡? 白長華留給李澳中的鑰匙是一個密碼箱,打開後,裡面只有一本陳舊泛黃的筆記本。紅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著毛澤東頭像。李澳中知道,這是第三本筆記,也是最後的一本,所有的秘密都回在這裡揭開。 等待我的,到底是什麼?李澳中心裡充滿了恐懼,彷彿一個孩子,即將打開一份巫師送來的禮物。 一個人面對這座原始的大山,我才領會到了整個世界的沉默。我孤獨地走,常常走得淚流滿面。聽著成片的山林在風中碰撞,此起彼伏的鳥獸聲相互應和,我懂得了身為一個人的不幸。那就是他不能離開他的同類,無論他們如何地兇殘、險詐,他只能生活在他們中間,和他們在人的世界裡追逐。 不知走過了多少個日落,我終於看見了那座匍伏在山腳下的小鎮,冰冷,陰暗,毫無聲氣。我在丹河的流水中一照,自己已經蓬頭垢面,鬚髮糾結,成了一個野人。 我吃完身上最後一塊熟狍子肉,休息到半夜,像幽靈一樣潛入了沉睡中的小鎮。對這個小鎮,我實在太熟悉了,它的地下就是我的王國。我在一個偏僻的院落裡找到地道的入口,打開手電筒,摸索著尋找通往林茵家的方向。 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地道裡陰寒徹骨,幽深的通道在月光下一點點地撕裂,我感覺像是走向一個墳墓,四壁的壓抑幾乎要壓碎我的身體,那種窒息的感覺從來不曾有過。 我忽然感到,這個地下已經不適合我生存。因為它經過了修繕,潮濕、積水的地面變得平整、乾燥,過於狹窄的洞壁也被削寬,地道內氾濫著新的泥土氣息。一定有很多人曾經對地道進行了探索,並在裡面勞作。那些在地道裡的人呢?我的心裡湧起濃濃的恐慌,彷彿一隻洞穴裡的老鼠,突然被掀開了洞穴上的地皮,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決定去找沈福來、羅大眼他們。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見了那團微弱的燈光。有些奇怪,他們聚居的地方人更多了,卻更寂靜了。凹室裡,人們沉默地坐臥著,有的摟著自己的孩子,有的摟著自己的女人,我經過的時候,一雙雙麻木呆滯的眼睛一閃而逝。我似乎感覺到有種不太協調的地方,這些人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 我找到沈福來的凹室,沈福來正躺在一張破涼蓆上,昏暗裡我看不見他的面孔,只看見兩隻眼睛在閃著光。他聽到腳步聲在身邊停下,沒有一點反應,直到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才慢慢地說:“沒有東西吃了,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問,“為什麼我感覺到一種不同?” 沈福來慢慢轉過臉:“白長華?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忽然像個孩子一樣嗚咽了起來,“你竟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把你的馬燈拿過來,照著我的臉。” 我驚訝得拿過馬燈,燈光籠罩在他的臉上,頓時我驚叫一聲,手臂一陣顫動,搖晃的燈光照見了他的臉,那臉上……不,具體說是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點奇怪,——他黑色的瞳仁呢?我看見的,是幾乎佔滿整個眼珠的眼白,彷彿死魚翻起的肚皮,在燈下閃著陰森詭異的光。而常人幾乎佔了半個眼瞼的黑色瞳仁,他只剩下了小小的一粒,像是眼睛裡的一顆黑痣,看上去讓我毛骨悚然。 “看見了吧?”沈福來嘆息著,“不是我一個人變成這樣,很多人。你知道嗎,很多人啊!前不久,地道裡忽然來了很多逃難的人,地面上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半個月之內一下進來好幾百人。他們一進來就帶來了災難,過了幾天,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發生了各種各樣的病變,有的人眼裡的瞳仁不見了,有的人四肢腫大,腫了幾天就全身骨瘦如柴,還有的人身上甚至長滿了灰斑,像蛇的鱗片。”他嗚嗚地哭泣了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僅僅想活命啊!僅僅想生存啊!” 他一哭,其他凹室裡的人紛紛向這裡看了過來,麻木的臉,眼睛里大面積的眼白,縮小的表達不出一點感情的瞳仁,還有骷髏般的骨架。那一瞬間,我彷佛面對著一群地獄裡的鬼魂,恐懼的感覺讓我全身抽緊,險些連馬燈也拿不住。 我焦急地問道:“地面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福來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沒人敢去地面上看。從上面下來的人一來到地底就好像失憶了一樣,怎麼也想不出鎮子裡發生的事。他們害怕去想。唉,咱們在地道裡生活了多久了?一年?兩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的東西忽然變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覺自己好像一生下來就這樣子生活在地底下。長華啊,咱們是因為什麼住到地道裡的?我怎麼總是想不起來?” 我向他解釋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污染的事,這我早就跟他們講過。 “我們的眼睛為什麼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沈福來白花花的眼睛盯著我,“為什麼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親身經歷了一場人類基因變異的過程,眼睜睜的看著人類身體在污染得水源下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我不知道。”對沈福來的疑問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過丹河的水啊。 “那你為什麼不發病!”沈福來惡狠狠地瞅著我,彷彿露出一種獰笑。 “我……”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的確,都是喝著丹河的水,可有些人並沒有發病,這個問題恐怕只能林幼泉來解釋了。可他已經死了。 李澳中猛然一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丹河水!抗生素污染!基因改變!早在第一本筆記裡,我就應該想到這種可能。神農鎮的人都經受了新型抗生素的污染,雖然有的人發病,有的人沒有發病,但這種能夠引發人類基因變異的污染,絕對有可能讓下一代患上進行性肌營養不良這種基因病! 李澳中呆呆地張大了嘴:原來……原來我的家庭悲劇,根源在這裡! 他癡呆一樣望著這些文字,忽然想哭。 “為什麼我們發病你不發病!”沈福來從地上跳了起來,冷笑著說,“都在地底下,你憑什麼不發病!胡說什麼水污染,狗屁!是不是你在我們吃的東西里投了毒?……我記起來了,第一次偷東西就是你去的!而且你不吃你偷來的東西,離開我們到別處去住,你一定是想害死我們!” 人沒有黑色眼珠時的表情竟然這麼可怕,我注視著慢慢朝我逼來的沈福來,兩腿顫抖著後退。他的可怕並不在他的力量,而在於那種讓人恐懼的思維,我從沒想過人竟然會這樣思考問題,我心寒的同時有一種徹底的絕望。脊背靠上了洞壁,我這才發現,剛才蜷縮在凹室裡的人竟然都站了起來,瞪著慘白的眼珠向我逼了過來。手裡的馬燈晃來晃去,地上的人影飄來飄去,彷彿一群魔鬼將我包圍。 他們移動得很緩慢,臉上沒有表情,但我感覺到他們身上散發出瘋狂的慾望,我毫不懷疑他們會將我撕成碎片。我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們的動作,手下意識的摸摸,鐵鎚早就扔掉了。這些人似乎在冷笑,每當燈光一晃,他們就不住地眨眼睛。我驚疑地看看了地上的馬燈,難道他們不能適應強光了? 我想來想去還是保命要緊,我抓起地上的馬燈,朝他們眼前一晃,他們紛紛閉上了眼睛,我拼命一撞,擠開人群,朝著黑暗的深處亡命般飛跑。地道裡縱橫交錯,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馬燈早已碰毀,身體和洞壁不住碰撞,撞得我暈頭轉向。我現在已經不管身後還有沒有人追,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剛轉過一個岔道,前面好像到了盡頭,嘭的一聲,我整個人撞在了洞壁上,像死魚般甩在了地上。 我艱難地挺起身,緊張地聽了聽,沒有腳步聲了,說明沒人追過來。現在一團漆黑,我被困在狹窄的黑暗裡。黑暗把我圍裹,這樣我覺得安全。我寧願面對地獄也不願面對人類。我真的成了一隻老鼠,一縷幽靈,憑著感覺在黑暗裡行走。腳下的泥土漸漸軟了起來,潮濕的水汽越來越濃,我知道已經接近了河邊。 腳下突然絆住了一件軟軟的東西,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濕漉漉的被褥,還有盛水的罐子。這就是我的棲身之所,它們還在。水罐是林茵送來的,我已經接近了林茵家的出口。 我潛入林茵的家。屋裡漆黑一片,院子裡鋪著厚厚的落葉,蛛網交織,似乎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門用一把鐵鎖鎖著,鎖上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我用刀子卸掉門板走進屋裡,看來久已無人居住,居室裡空空蕩盪,雜亂不堪,充滿了陳腐的氣息。她們到底去了哪裡?我不敢擦亮火柴,退出屋子,決定找盧嬸的弟弟盧宗佑問個明白。 盧宗佑家離我家不遠,熟門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後,從後牆翻進院子裡,走到門口,大模大樣地拍門。 “誰呀?”盧宗佑的老婆喊。 “桂雲嫂,於書記有事找老盧。”我說,“快點。” 屋裡嘟嘟囔囔地點亮油燈,床板咯吱咯吱地響,盧宗佑穿上衣服出來開門。一開門,我的刀子頂上了他的喉嚨,一把推進屋裡,反手插上門。 “誰?”盧宗佑驚恐地喊叫道。 “白長華。”我低低地說道,把他推到床邊坐下,“我來打聽個事情,你們別喊,我是不會傷害你們的。” “白長華!”夫妻倆同時驚叫,身子抖成了一團,“長華,我……我沒害過你,咱幾十年的鄰居……你想問啥都說。我……不喊,也不跑。” 我點點頭,影子在油燈下像個鬼影一樣忽閃忽滅:“你姐姐盧嬸和她女兒林茵去哪兒啦?” “她……她……”盧宗佑張口結舌,突然間瞪大了眼睛,“啊,原來……原來……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說……你說她生下了孩子?那現在她的人呢?” “死啦!” “死啦?”我兩眼一黑,險些昏倒,“盧嬸呢?” “也死啦!” “我的孩子呢?” “誰知道,估計……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發怒地大喝,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盧宗佑一聲慘叫,後來發現沒插在自己身上,這才驚魂稍定。 “它……它是這麼回事。”盧宗佑咽了口唾味,說,“林幼泉被你殺死後,不知怎麼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公社里知道後就把她娘兒倆抓起來逼問是誰的孩子,唉,又是開大會批鬥,又是掛破鞋遊街,聽說公社還動了私刑,可她倆就是不說。” “動了私刑!”我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 盧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說:“後來於富貴想起了從前你闖進王東枝家要打胎藥的事,推測孩子會不會是你的。後來他一試,騙林茵說你在深山里被亂槍擊斃,那姑娘場時昏死了過去。這下子再也沒疑問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後於富貴倒不動她們了,把母女倆人軟禁在家里送吃送喝,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孩子生下來了?”我急切地問,雖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結局,我還是想給自己一點安慰。 “生下來了。”盧宗佑說,“孩子一生下來,於富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進山給你送信,讓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應,他們就把她吊起來打,關起來幾天不送吃的,餓她。我姐參加過革命,骨頭硬得很,怎麼折磨也不答應。後來林茵聽說她娘在挨打,可憐一個瞎姑娘,竟然抱著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盧宗佑的敘述裡,我彷佛又看到了那悲痛終生的一幕。 林茵抱著孩子在街上走,全鎮的人都來圍觀。他們站在街的兩邊,像兩座長長的人牆,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裡毫無概念,她不知道它在哪裡,也不知道怎樣到達它。她聽見了周圍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流著淚向他們求救,求他們指給她去往公社的方向。呼吸聲平靜地起伏著,人們默不做聲。 林茵抱著孩子跪倒在堅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體的人在哪裡,也不知道誰能夠幫她。她四面八方地磕頭,聲音哭得嘶啞,額頭的鮮血沾上了青石路面。終於,她聽見一個方向有人發出了輕聲的咳嗽,她遲疑地站起來,向那個方向走去走過了一段路,不遠處又有人咳嗽,她朝著咳嗽處走。在她走向公社的過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門口,她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前面,企圖走進大門。門口的民兵大槍上上著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離開。她不聽,流著淚,像失去了思維般一步一步地前行。兩個民兵端著槍,刺刀向前擋在門口,她看不見他們的存在,仍舊一步步走過來。 民兵們發了呆,他們看見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淒楚地笑了一下,輕聲呼喊著自己的母親,迎著刀尖繼續走。 我不知道林茵在小腹碰上了刺刀後想了些什麼,那圍觀的幾百個人也不知道。他們默默地看著。民兵們在林茵的身體前慢慢地退,當他們脊背頂上緊閉的大門時,他們退無可退,而林茵似乎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她只知道有咳嗽聲告訴她公社就在前面,母親就在前面。刺刀陷進了身體,或者說身體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舊在一步步地走著,任憑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把刺刀吞沒,然後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媽,我去見長華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縷鮮血,滴到孩子的臉上,孩子哇哇大哭起來,隨著母親的身體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這時候公社里的人都跑出來觀看。”盧宗佑說,“我姐姐趁機也跑了出來,她一看見女兒死了,哭喊著抱起孩子轉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們才回過神來,一起在後面追趕。我姐姐像發了瘋一樣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面,於富貴不准開槍,我們……呃,不是,是他們只好在後面死追。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在山坡上看見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幾里,把我姐追到了一座懸崖邊。奇怪的是她手裡卻沒有孩子。我姐回過頭衝著他們笑,說於富貴,你想找白長華,就跟我來吧!說完轉身跳下了懸崖。” 盧宗佑停了下來,膽怯地看著我,不住咽唾味:“就是這樣子。” 我完全喪失了思維,似乎身體已經乾枯了一樣。我想讓自己感覺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有血奔湧,卻沒有痛苦。我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就這麼呆呆地瞪著前方,走了出去。 我像個木偶一樣在空曠的鎮子裡行走,不知道走向哪裡,只是往前,走在有路的地方。 這一晚沒有月光,神農鎮呼吸著黑暗在我的腳下沉睡不醒。 從此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經經過了哪裡,鄉村,市鎮,農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後來我來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採到的一株何首烏送給一戶人家,向他們換一斤鹽。他們熱情地留我吃飯。 這時候山外傳來消息:文革結束了。進山收購藥材的人說:“四人幫倒台了。媽的,怪不得國家這麼亂,原來是四人幫鬧的。” 我對四人幫倒掉的反應遠遠不如當初聽說林彪死掉那樣激烈,對我來說哪裡都一樣,從此我就停留了下來。 他們僅有一個女兒,一年以後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這個小山村里平靜地生活。一後以後,妻子生下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開放了,我開闢了二十畝荒山,種上了滿山的桃李。春天花開的時候,滿山紅艷,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現在更使我感興趣的是收購藥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人們居然可以不穿黃軍裝,居然可以穿其它顏色的衣服!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我決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這一去使我狂熱地對各式新潮、鮮活的衣服著了迷,把開發的果園賣給了集體,帶著老婆孩子來到西安賣衣服。我從廣州等地低價進來一批最新潮、最讓我心動的衣服,運到西安誘惑文革後的人們主動剝掉他們的黃軍裝和灰中山裝。一開始小打小鬧,沒想到人們對新潮服裝的熱情比我還狂熱,短短幾年,讓我的腰包瘋狂地膨脹。 這實在是一件沒有想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帶著家人到杭州遊玩,正好聽同行一位朋友說當地一家私營的服裝廠要賣掉。我心裡一動,實地考察了一番,斥資盤下了這家服裝廠,從此開始了我的另一個人生。 10年後,我再一次回到神農鎮,神農鎮已經成了另外一種模樣,制假工廠林立,販賣假貨的人擁擠不動。我有些詫異,一打聽,於富貴的名聲湧滿了我的耳朵。原來,改革開放後,人人都發瘋一樣開始賺錢,於富貴又啟動了那座抗生素工廠,生產各種抗生素賺了大錢,然後開始仿造各類藥品,帶動了神農鎮制假業的發展。現在的神農鎮,可以稱得上中國長江以北地區最大最集中的製假基地。 這時候,有人約我見面,一輛桑塔納轎車帶著我進了山間的盤山公路,我順著山間開鑿的台階一步步走上那座山峰,發現一個人坐在峰頂的岩石上等待著我。 於富貴。 “白長華!”他呵呵笑著和我打了個招呼,“我知道你沒死,我也知道你在南方賺了大錢,我還知道你一定要來神農鎮,嘿嘿。我剛剛知道,你已經來了。” 我默默地瞪著他,沒有說話。這個滿臉鮮血的劊子手,這個殺死了林茵和盧嬸的殺人犯,如今竟然逍遙自在地坐在這裡! 於富貴看出了我眼中的仇恨,居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不過我感謝你。呵呵,你幫我保存下了那座抗生素工廠,才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我幫助你?”我疑惑地瞥著他。 他哈哈大笑,說:“是啊。你當初三番兩次逃跑,又潛入神農鎮奪藥、殺人,鬧得沸沸揚揚。發生了污染事件後,我正發愁這神農製藥廠怎麼跟上級交待,你殺了林幼泉逃亡,恰好給了我藉口。我一把火把神農製藥廠燒掉,宣稱你是潛藏在人民內部的特務,殺死了製藥專家,燒掉了製藥廠。呵呵,這不,我很輕易的就擺脫了出來。當然,因為怕引發森林大火,火勢並不大,大部分製藥機械都保留了下來,改革開放後我才能輕而易舉地仿製各種抗生素賺了錢。這不得感謝你嗎?” 我詫異地張大了嘴,忽然想起地底下那些身體變異的人,問:“地底下那些躲著的人後來你怎麼處理了?” 於富貴點點頭:“白長華,你真厲害,從絲瓜洞裡逃命後你居然還敢回神農鎮,而且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嗯,那些人後來不久就被發覺了,把他們救上來後一個個幾乎神經失常了,誰都不認識了。不過,燒掉製藥廠後,我就解開了對神農鎮的封鎖,鎮裡好多人怕被傳染,都遷到了外地。現在的神農鎮,你幾乎找不到原來的面孔了。所以,這個秘密被我永久地埋了起來。” “是嗎?”我嘲弄著說,“那麼我呢?” 於富貴深深地望著我,搖搖頭:“你不會說的,你的嘴將永遠閉住。” “為什麼?”我冷笑地望著他。 “因為……”他慢慢的斟酌著,“你的罪孽比我更重!” 我心裡一陣發沉,彷彿被那把沉到池塘底的鐵鎚重重擊了一下。 “我總共殺了有十幾個人吧。”於富貴沉入了回憶,“而你,在邕州武鬥時就殺了有十幾個人吧?”他戲謔地望著我,“當初你參加武鬥相比自以為是正義的,但是現在看來呢?你還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嗎?” 我下意識地摸摸胸前的傷口,正因為這道傷口,我才退出武鬥,回到神農鎮,重新翻下深沉的罪孽。 “我犯的罪再大,也沒有殺死自己的岳父吧?”他呵呵地笑,“林茵為你生了個兒子,可你卻殺死林茵的父親,我即使再殘忍,這樣的事也是做不出來的。” “閉嘴!”我怒視著他,“當初如果不是你這個人渣,我又怎麼會……” “對對,我是個人渣。”於富貴拍著手叫好,“我這個人渣殺的都是外人,從來沒有害死過深愛著自己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岳父母,我一個個為他們養老送終,風光大葬,你呢?”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潰敗,是的,在道德上,我是一個被審判著。至於審判我的人是否有罪,並不重要。 “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於富貴嘆息了起來,“歷史就是歷史,你看看現在,誰還在乎歷史?大家都在忙著賺錢,比我們那時候更瘋狂。”他激動起來,瘋狂地揮著手,“我所埋葬的,只是神農鎮那一小段歷史,更多的,更大的,更慘痛的歷史,都是被他們埋葬的,遺忘的!” 於富貴發洩了一通,慢慢平靜下來,向我伸出手,誠懇地說:“其實,你我都已經很輝煌了,就把這段歷史埋在我們的心裡,不是挺好嗎?” 我沒有伸出手,但是我知道,無論在別人的眼裡我如何輝煌,我的歷史的確已經被埋葬了,埋葬在了神農鎮,埋葬在刺刀與殺戳間。如今活著的只是盧嬸告訴我的一個使命:“讓下一代活得更幸福。” 我回過頭,轉身離開了這座山崖。它的名字,於富貴說,叫望斷崖。 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到神農鎮。 李澳中的心隨著文字的進展漸漸勒緊,嗓子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僅僅扼住,他嗬嗬嗬想喘口氣,彷彿想笑,又彷佛想哭,但是這口氣卻沒喘出來,深入骨髓的那種恐懼讓他渾身顫抖。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上那塊狼牙形的疤痕,忽然想起那個悠遠的年代,那時候,他還在襁褓裡,山間林木的清香絲絲縷縷地拂過他的小鼻子。一頭餓狼腥臭的口吻在他臉上舔來舔去,尖利的牙齒正在拱著他柔軟的脖子。 然後是餓狼的慘叫聲急促地遠去,然後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眼前是一對山里的老農夫婦。這種記憶是黃岩嘴那對老農夫婦,他的養父母閒談時刻在他的印像中的。他們剛好去神農鎮趕集回來,趕跑了餓狼,將這個被遺棄的嬰兒帶回了黃岩嘴。 “老頭子,你看這孩子多可愛,怎麼會被人扔在這裡了呢?”老婦人說。 “嗯,嗯。”老農說。 “老頭子,這孩子怪可憐的,咱收養了吧?”老婦人說。 “噢,噢。”老農說。 “給他起個名兒吧!”老婦人說。 “中,中。”老農說。 “起個啥名字呢?你想想。”老婦人說。 “噢,中。”老農說。 “噢中?”老婦人說,“那就叫他噢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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