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餵食者協會

第10章 第九章骨牌

餵食者協會 那多 9778 2018-03-22
我寫了一長串數字遞過去,還有張百元鈔。 “有研究啊。”老頭子看了看數字說。 “瞎寫的。”我說,這是實話:“就買一注。對面那幾塊站牌,怎麼是黑的?” “前天早上有個神經病用油漆刷的。”老頭子把彩票遞給我。 “看起來有點嚇人。” “沒事,過兩天就會換掉的。車隊已經來看過了,還拍了照片。” “怎麼會有人做這樣的事情。你說小偷踩盤子都會在門前畫個暗號什麼的,這個會不會也……” “是透著蹊蹺,不過呢這兩天也沒瞧見有什麼奇怪事情。”老頭子現在也沒生意,很有耐心地和我扯閒篇。 “瞅著觸心哪。這要看牌子乘車,冷不丁還不得嚇一跳。” 老頭子笑起來:“我說娃兒你膽子也太小了,沒見你這樣的。”

我心裡一堵,多久沒被人叫娃了,今天劫後餘生,照理我現在眼睛裡還滿是血絲挺滄桑的啊。 我故作不服氣的模樣:“怎麼,就我一個人這麼大反應?” 老頭子呵呵笑起來:“別說還真是,一般人就是多看幾眼,也有好奇問一句的,你是反應過度啦。這世道,什麼奇怪事情沒有啊,樣樣關心追根究底,自個兒還過不過了。” 這是我問的擁有良好視角的第三家了,和前兩家一樣,沒見到古怪的人。 我心裡嘆了口氣,卻並不後悔來這一遭,自從知道了餵食者協會的背景之後,我心底里一直有些猶豫,總是閃閃躲躲不堅決。一場浩大的車禍讓我知道注定無法逃開,那就索性迎面而上。 算是對餵食者協會的宣戰嗎,我自嘲地一笑,人家可不會在乎。 問了這幾家,說得嘴也乾了,我進了旁邊的超市,拿了瓶可樂。結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這超市的收銀台與尋常不同,不是設在進門的一側,而是在門的對面。所以我這一回頭,就透過玻璃移門,正正地瞧見了對面的黑色站牌。

這是第四家。 在路的這邊,擁有良好視角能瞧見對面黑站牌的店家,有近十家。要不要每一家都問過來?對此其實我挺猶豫。通常來說這並無必要,有什麼異常情況,照理大多數店家都能看見,所以前三家都說沒見到盯著站牌看的奇人異士,我已經差不多放棄,這回是真心買飲料來的。 “看對面那公交站牌吶?”售貨員卻主動問了我一句。 “對啊。”既然你先開了口,那我當然就接上去了:“瞅著觸心,卻老忍不住去瞅,這是咋回事呀。”我又用了“觸心”,基本上我在每一家都是差不多的說詞,反正他們相互也不通氣。 “你還好了,我這麼一直站著,瞧著別提多堵心了。你說咋回事,顏色影響心理唄,這就叫色彩心理學。” 其實我問的咋回事是指站牌是怎麼變黑的,但他的這個誤解,卻讓我心裡一動。看起來,這店員是已經有陰影了,所以才會心理投射誤解了我的意思。這樣的情況是我之前沒有預想到的,即居然會存在像店員這樣的人,他不是看一眼或看幾秒鐘的問題,而是只要黑站牌還沒有被換掉,就必須一直看下去,逃都逃不開。

我哈哈一笑,說:“先前我和路口買彩票的老頭兒說這黑站牌瞧著不舒服,他還說我大驚小怪,沒想到你比我更脆弱。” 這店員是個斯文白淨的眼鏡小伙,聽我這麼說卻相當不服氣,眼睛一翻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路過隨便摟一眼就覺得不舒服,換你站在這兒八小時試試,還不知難受成什麼樣呢。” 看著斯文氣性倒不小,和顧客抬摃。 “再說我這也是受了別人影響。你是不知道,我那同事才叫神經脆弱,前天站這兒瞧了幾小時,說不行了生病了,我臨時被叫來接班的時候,他的臉色那叫一個難看。現在好,在家發高燒,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來上班。真是倒霉啊,現在我們店里三個人得頂四個人的班。我就奇怪,幾塊黑站牌能把一個人看得發高燒了,怎麼這麼邪乎,這麼想著吧,就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越瞧心裡越堵得慌。你說我是不是受了他的影響。”

前天?那就是站牌被塗黑的當天。 如果這店員沒說瞎話,那麼他的同事,就是目前為止受黑站牌直接影響最強烈的人。換而言之,他的嫌疑升到了最大之一,與劉朝華並列! 實地堪察永遠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忍著興奮,細問:“有這樣的事情,瞧了幾小時就真生病了?” “騙你幹什麼,我來接班的時候才下午三點多,也就三個多小時,他那張臉白的喲。” 三點多,三個多小時? 我猛然記起了托盤發布初始動作指令時的時間要求——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前,把湖州1路、2路、26路公交臨湖橋站的公交車牌刷黑。 “你同事是幾點開始上的班?”急切間,我顧不上這樣的問題已經顯得過於深入而突兀了。 那店員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回答了。

“他那天上的是中班,十二點。” 十二點開始上班,通常會提早十分鐘一刻鐘到,而托盤要求的是十一點半前把站牌刷黑。時間上完全吻合。而一個這樣時間上班的店員,恰好就在黑站牌的正對面,只要他上班,就無處可逃。如果黑站牌能讓他產生某種聯想,那麼在他上班的這幾個小時裡,這樣的聯想必然會發生,而且會反复在腦子裡盤旋、強化。 沒有之一了,那個生病在家的店員,就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我走出超市,用願望滿足器給王美芬發信息。 我相信她此刻必定確信,找到我加入,是她最正確的選擇。 然後我就啐了一口,見鬼,這是托盤的選擇。 這是一個為了“永遠正確”而被造出來的怪物,而唯一消滅它的機會,在於指望它會偶爾不正確。而像永遠在不斷犯錯的凡人,還得在那個指望中的偶爾出現的時候,立刻抓住它。

怎麼想,都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啊。 那就不想了,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 王美芬的回复很快來了,是當頭一棒。 抱歉我暫時無法給予你幫助,由於你先前成功在車禍中逃生,現在必然已經被拇指重點關注。而你又去了臨湖橋,拇指很難不懷疑有一個我這樣的知情人在你背後。所以我必須暫時休眠,哪怕只是用自己的資源來查那名店員,在目前都是極度危險的。 王美芬沒說她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甦醒”。看起來現在就只剩我單槍匹馬了,好在我也從來不是一個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的人。 我回頭,再一次走進了超市。 店員瞪著眼睛看我徑直走到他面前,遞過去一張名片。 “記者?”他低頭瞧著名片,喃喃道。 我想他心裡一定奇怪,剛才這個問東問西的路人,怎麼變身記者又回來了,還是個上海的記者。

這些年來,記者這個行當給了我太多便利,簡直就是個追根究底的官方作弊器,不管問什麼問題,都有天然正當性——只要你會掰扯。 至於我會不會掰扯,那還用問,否則我是怎麼混到首席記者這位置上的。接下來我和這店員一通解釋,說自己的報社接到報料,說在湖州出了這麼檔子奇怪事情,特派我來採訪。塗黑站牌看起來簡單,其實背後可能隱藏著大秘密,只因沒人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這本是通無稽之談,但這店員原本看多了黑站牌心裡就惴惴不安,居然也信了。 “但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怎麼沒這麼說?”他問我。 “因為我需要先摸一遍周圍的基本情況,我每一家都問過來,然後再選擇特殊的典型進行深入採訪。現在看來,你這兒值得深入採訪!”

我這麼一講,他頓時就神采飛揚起來。說起來,雖然現在記者的聲譽每況愈下,甚至有變成過街老鼠的趨勢,但真實的採訪過程中,都還挺合作的,只要你不是要拿他做反面典型。 我裝模作樣問了些他對於黑站牌的感受,都有些什麼樣的猜測,然後話風一轉,談及了那位發燒的同事。 姓名、基本背景、電話甚至住址,以採訪的名義,我沒費甚麼口舌,就把這些打聽清楚了。 臨湖橋在湖州市區最中心,而鄭劍鋒(就是那位高燒在家的店員)住在孫家莊附近。其實也就離臨湖橋十公里出頭,但湖州是個小城,那兒已經算得上偏遠了。 鄭劍鋒住在一幢有大花園的三層西洋風格小樓裡。湖州一帶在十九世紀出了一大批巨商,以南潯四象八牛為首,這幢小樓看樣子也有百年的歷史,主人估計也是湖商中的一員,但資產應有限,只因孫家莊一帶,在百年前也不算是湖州的好地段。

鄭劍鋒當然不可能獨占一幢樓,否則他也不必去超市裡做營業員。像這種洋樓,大多在某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被許多不相干的人衝進來盤踞,運氣好的主人能保留一個層面,運氣不好的主人則全家都會被趕出去。這幢小樓就是此種情況,至今仍住了七八戶人家。 我從臨湖橋超市出來,片刻都沒有耽擱,約半小時就到了小樓前。誰知道我的安全時間還有多少,趁這個空檔,能多干點是一點。 先前超市裡那營業員是個碎嘴,見我問起鄭劍鋒,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鄭劍鋒的情況,非常配合採訪。據他說曾去鄭劍鋒處打過一兩次撲克,但如果不是一個極富八卦精神的人,就這點交情是打聽不出這麼多事情的。 所以我現在不僅知道鄭劍鋒住在一樓哪間房,還知道他是個性格古怪的27歲單身宅男。說到性格古怪,是因為鄭劍鋒雖然宅,但並不像一般意義上的宅男。家裡沒有電動,不愛看漫畫,對撲克興趣一般,麻將索性不會,也不打CS魔獸或其它網游。最讓同事意外的,有時談論男人間的話題,也就是那些日本AV,鄭劍鋒居然表現得相當木訥,完全插不進嘴,對於一些宅男們理應耳熟能詳的名字,竟似很不熟悉。用那位店員的話來說,天知道他一個人呆在家裡都乾些什麼。

對此我也深感好奇,倒不是說現在的小孩子不知道AV女優的名字就不正常,但如果一個人和他這年齡的流行文化全都絕緣,那麼必然有大秘密。 碎嘴店員把鄭劍鋒的古怪歸結為他特殊的成長經歷。鄭父本是個挺有名氣的大學核物理教授,但三年前去世了。至於鄭母則從未聽鄭劍鋒說起,也不知是離異還是早亡。 老房子的光線總是很差,我走進小樓的時候,感覺四周一下子陰冷下來。我想起碎嘴店員最後神秘兮兮的低語:我有一次聽鄭劍鋒的鄰居說,樓裡鬧鬼,半夜裡會有奇怪的聲音,像是有火車經過,又像不知什麼野獸在地底下嘶叫。 篤,篤,篤。沒有電鈴,我屈指扣響了房門。 一樓的大多數住戶都裝了鐵門,但鄭家沒有,還是一扇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舊木門,敲上去的聲音,聽著門裡頭像是被蟲蛀過。 敲三響之後,門裡並無回應。我又敲了三響,等了片刻,開始用手掌拍起門來。 依然沒有人出來開門,倒是走道斜對門探出顆白頭,朝我看了眼,我忙問他鄭劍鋒在不在,老頭說不知道,反正這幾天沒看見他,說完就關了門。 我又拍了幾下門,心裡知道不會有人來開,捉摸著裡面到底是什麼情況。是鄭劍鋒根本就不在,又或病的在床上起不了身,還是出了意外? 說起來,這扇破木門的防盜作用還真是弱得很。門板本身就不厚,怕是一腳就能踹開,用的又是最老式的司別靈鎖,這種鎖可以說完全不防盜,但凡知道丁點兒竅門就能打開,包括我。這是我唯一會撬的一種鎖,此時此刻出現在面前,完完全全是對我的誘惑啊。 我掙扎了很久,昏暗的走廊裡一直沒有人,彷彿在為我創造便利條件。 鄭劍鋒前天病假回家,如果一直高燒,沒人照料的話有點危險,更何況還有其它意外可能發生。 黑站牌讓他想到了什麼,急促到有些倉皇地逃離,是真的生了病,還是別有原因? 我取出了一張公共交通卡。 救人如救火,我沒踹門進去就不錯了,我對自己說。也不算是找理由,僅從表面掌握的情況來看,高燒臥床兩天,鄰居沒見過他出門,這些足夠判斷為危急狀況了。 我左手按在門上,門鎖已經有些往內移位,門可以被推進去半厘米的樣子。還有比這更容易開的門嗎,小偷怎麼沒在門前畫個“此門常年不關”的符號呢。 我右手拿著卡片,貼著司別靈鎖與門的縫隙插進去,調著角度,一捅,又一捅。只第二下,門就開了。 屋里拉著窗簾,沒開燈,比走廊裡更暗。我閃進去,反手把門輕輕關上。 窗簾的布料不厚,下午的日光隔著窗簾,透進來後只剩下厚重的暮氣。我沒有開燈,屋裡的陳設依稀可以看清。一張圓塑料桌圍著幾把椅子,過去些是米色布雙人沙發,一張小幾,對著電視機櫃上的老式24寸電視機,牆角立著台小個子雙門冰箱。沒什麼特別礙眼的東西,要說就是太簡單樸素了些,感覺像是上個世紀的家庭佈置。 此時我也無心細看,這小廳裡有兩扇門,一扇後面看似是廁所,另一扇應該通往房間。至於廚房,這種老房子都是公用的,並不在套內。 門虛掩著,推開就見到一張床。 這是個不到十平方的臥室,床直接對著門,按風水上說是大忌。床上很乾淨,薄被疊著放在枕邊,並沒有人。 稱病請假的鄭劍鋒並不在家。我心裡這樣想著,回到廳裡。我直覺他並不在醫院,我猜他根本沒有發高燒吧。 我推開了廁所的門。總要每間房都確認過。 廁所的格局很怪,顯然是後來改建的。這更像是一條走道,寬不過一米五,一台洗衣機擺在進門後,往後依次是馬桶浴缸和洗臉池,全都靠著牆的一側,另一側供人走路的空間只有幾十公分。 沒有任何驚悚的畫面,洗衣機開著蓋子是空的,馬桶上沒有人坐著,浴缸裡也沒有泡著浮屍。我的視線掠過這些,落在這條通道式廁所的盡頭。 盡頭不是牆,而是另一扇緊閉的門。 我貼著牆走過去,擰動圓圓的銅把手。門關著,但沒有鎖。 推開,是個進深一米的小空間,什麼都沒有,除了地上。 地上有一塊圓形木板,中心有個把手。 顯而易見,這是個蓋子。那下面,必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階梯。 恍惚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冒險。那也是在一幢三層樓裡,也有一條往地下的通道,通道下有好幾具白骨骷髏,和一個埋藏了兩千年的秘密。 這次呢? 打開門之後,我就嗅到淡淡的臭味,應該是木蓋子下面透出來的。底下醃著鹹菜嗎,還是……有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 我打開了蓋子。 輕輕地把蓋子拎起,讓它斜靠著牆,不發出一點聲響。那股味道濃烈起來,不是鹹菜味,不是陰溝味,是……生物腐爛的氣味。 是鄭劍鋒嗎?不,我隨即否定了這個猜測。哪怕他前天回到家立刻就死了,也來不及腐爛出這樣的味道。 我把手機調整到手電筒模式,蹲在入口處,先伸手下去拿光一通照。下面沒有一點聲音,像是沒有活物被這突如其來的光線驚動。 然後我走了下去。 手電光在前方不停地晃動著,照出一攤一攤的白,更襯出整個地下室的黑。應該有電燈開關的,但我沒找到。樓梯不長,十幾級就到底了,我最先看到的,是地上一大攤的灰。 我用手掩著鼻子,先用手電往裡頭一照,地下室裡的情形讓人有些意外,但總歸寂寂一片,並無活物,也無危險,就先彎腰下去看那些灰燼。 是紙灰。 燒得很乾淨徹底,很大的一攤,至少有幾百張A4紙的量,也可能裡面有一些書,總之這樣看是分不清原貌的了。 我並不糾結於此,這灰燼雖然奇怪,但顯然並不是地下室裡最特異之處。我站起來,小心地跨過紙灰,走向先前一瞥之下,整個地下室裡最讓我意外的東西。 竟是一台機床。 這鋼鐵傢伙是怎麼搬進來的,難道是分拆開後在這個地下室裡組裝的嗎。可是為什麼要把機床放在地下室呢,是用來做什麼東西的? 我想到了所謂的鬧鬼傳言,那沒來由的隆隆地鐵聲和奇怪野獸的嘶叫,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機床安靜地盤踞在這間地下室的中心位置,手電光照到之處,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機床邊還有個金屬台子,上面很乾淨什麼都沒有。地上倒放著幾隻燒杯,還有一些一眼看過去認不清的東西,似是工具一類。我想應該不會有太多發現,以那堆紙灰來看,鄭劍鋒小心得很,不會把他的秘密這麼簡單就暴露出來。 我在機床邊停頓了幾秒鐘,就繼續往裡走去。 紙灰是秘密,機床是秘密,但現在,這地下室中最大的秘密,還在更深處。 那氣味。 那腐爛的氣味,是從狹長地下室的最深處傳來的。 這股氣味不知多少天來積聚在地下室裡,沒有任何出口,就這麼悶著發酵著,我以手掩鼻,但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用嘴呼吸,吸入的氣體讓我一陣一陣的噁心,胃裡的酸水一股一股地上湧。 越來越近了,氣味之源。 手電光落在最裡面立著的大櫥上。衣櫥還是儲物櫥?反正那容量,絕對能容下一個人,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 櫥門緊閉,把手是凹陷下去的槽。我的手指伸進去,扣住,往外一拉。 裡面是人是鬼,見個分曉吧。 這是很老舊的木櫥了,在地下也不知放了多少年,櫥門的滾軸早已經不靈活,輕輕一拉,支支嘎嘎的聲音就響起來,立刻壓過了我劇烈的心跳聲。 活脫脫像個老婦人在壓著聲音怪笑。 這時門才打開了一條縫,當然,這動作這聲音,是串在一起連續發生的,但在這地下室裡,時間彷彿被拉長了。我可以把它們分解出來,一樣樣攤開來說,空間和時間就這樣被肢解成碎片,一時間我有種錯覺,自己的人生也這樣肢解開了,並且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將到此為止。 門開了一條縫,支支嘎嘎的怪笑才到第三聲,或許是第二聲,從我的手指發力把門往外拉開始算,秒針還要會兒才會跳到下一格。 有人笑了,在我腦袋後面。 是真真切切有個人在笑,不是什麼其它聲音引發的聯想或錯覺。一個男人,壓著嗓子,卻又滿懷著興奮的低笑,肆無忌憚的凶厲氣息幾乎要割斷我的脖子。 櫥門在被繼續打開,我後脖頸的寒毛被激得豎了起來,但神經乃至肌肉的反應還要稍待。 秒針還沒有跳到下一格。 門被拉開了一半。 身後有人在笑這個訊息終於從耳朵入大腦,又反饋到全身的神經系統,後背的肌肉先僵硬了,緊張狀態迅速蔓延到雙手雙腳。第一反應應該是回頭,同時得準備反擊或者往左右閃避。 但是我偏偏在這關鍵時刻僵了一下。 這完全是車禍事件的後遺症,在危急時刻,我變得猶豫,本能地壓抑本能反應,開始瞻前顧後。但現在可不是托盤設的局啊! 秒針跳到下一格。 門被拉開了,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這聲音被掩在支支嘎嘎的開門聲裡頭,又在那聲笑之後,如果我正常回頭的話,即便聽見了,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反應。 是輕脆的一聲“喀噠”,機簧發動。 我右手的手機還打著光,往櫥裡照,只見寒光一閃。這一刻,人已經來不及完全躲開,用力扭身之餘,只能用手機憑感覺一擋。一股極大的力量擊打在手機上,虎口一震,手機脫手,被那寒光帶著重擊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立刻就麻了,人向後退了半步。 機簧的嗡然餘韻,如馬蜂振翅,這時還在地下室裡迴盪。 小指粗的鋼桿子,插在我手機正中,釘在我右肩。我反手把它拔下,肩膀一痛,看來它還是穿透了手機。 手機自然是壞得透了,地下室歸於黑暗。 腦後的那一聲笑,笑過之後就再無動靜。那想必是個錄音,分心用的,配合櫥裡的那記絕殺。 還得感謝托盤,否則那鋼箭就插進我胸膛了。 櫥門已開,我卻什麼都看不見。只是那氣味,更濃烈了六七分。 咫尺之遙,一定有具屍體。 肩上刺痛,也許在流著血,但我無心退卻,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探入櫥內。 一點一點前探,一寸一寸往下,碰到了。 軟綿綿的。 但卻不是皮肉的感覺。 塑料麼? 似是肩膀的位置,我的手慢慢移動。 軟軟的塑料脖子麼,頭歪在一邊,的確是頭顱,摸到五官狀的東西了,眼睛的窟窿,還有嘴的窟窿。嘴唇軟得快摸不到了,撥開,直接是牙齒的堅硬。然而一切都是乾的,只有腐爛的氣味,沒有腐爛的汁液。 我明白了。 我摸著的,是一具被塑料薄膜緊緊包裹著的屍體。興許,就是超市裡買的大號保鮮膜,用了好幾卷吧。 屍體在保鮮膜裡爛掉了,真是名不符實。 我站起來,摸索著,離開了地下室。 半小時後,我站在街邊,看警車呼嘯著停在樓前,聳了聳肩,然後就一陣呲牙咧嘴。 其實肩頭的傷並不重,只刺入了少許,已經用大號創可貼貼著了。那鋼箭的箭頭用車床車得賊尖,還開了血槽,要不是有手機擋,還真懸了。 警是我報的,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捷徑可走了。王美芬這條線暫時無法為我提供幫助,而現今的態勢,也容不得我單槍匹馬慢慢追查。 先前我拿著破手機從地下室裡出來後,去外面的超市買了個打火機重新回去,伴著幽幽火光終於找到了電燈開關,打開之後地下室裡亮如白晝,頂上布了整整八條日光燈。這兒是被鄭劍鋒當作車間的,所以需要充足的光線。 滿室白光下,敞開的大櫥裡,裹著保鮮膜的屍體散發著異樣的光澤。 這是一具蜷坐著的赤裸男屍,已經開始腐爛,但並未液化,目測估計死亡時間在兩到四周。保鮮膜裹了好幾層,我又沒有把屍體挪出來,所以分辨不出致命傷在什麼地方。不挪動的原因,是我並不認為做出那種破壞現場的舉動之後,就有能力破案或明確死者身份,既然這樣,就都留給警察吧。 射出鋼箭的機關,是安裝在櫥頂的長條盒子,此外,在櫥門處有電子觸發器,一根不起眼的白色電線從櫥後鑽出來,貼著牆升到天花板上,連在一盞日光燈畔的不起眼小匣子上。那聲笑就是從此處而來。 我把鋼箭從手機裡拔出來,放在櫥前。上面有我的指紋,我沒有去掉,事實上我在這地下室裡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諸多痕跡,在經過了對碎嘴店員的採訪,以及走廊上和鄰居老頭的對話之後,任何掩蓋自己行踪的行為,終將是徒勞的。 我在街上的手機小店買了個山寨機,換上SIM卡,撥通了警察的電話。但不是當地的110,而是我在上海警局的老關係。這是我多年冒險生涯積累下的人脈資源。我那位姓郭的朋友算是上海警方的高層了,我只從黑站牌說起,之後種種,怎樣採訪怎樣私入鄭宅,又怎樣被射了一箭發現死者,都一五一十地說了,沒有隱瞞。 以郭警官的智力,當然不會相信我僅僅為了幾塊黑站牌就跑去湖州採訪。但我不說,他也不問,這是他的圓滑之處。很多話我根本沒有明說,他就先回答了。他的承諾是,一般情況下,幫我把闖入的事情抹掉,就當我沒有介入進來。 所謂的一般情況,當然是指我在這裡頭沒有嚴重犯罪行為,或者警方在不需要我把一切情況全盤托出的前提下就能破了案子。 我說謝謝,然後另提了要求,希望案件一有進展,就能夠得到通知,包括鄭劍鋒的下落,他在地下室裡用車床幹什麼,以及死者的身份等等。郭說這案子是浙江警方的,他沒辦法多插手。我說你不用插手,只要幫我多盯著,並用很鄭重地語氣對他說,千萬拜託。他說那麼重要啊,我說非常重要。 我很高興郭最終答應了我,為此欠下大人情也顧不得了。但我真的沒想到,有用的消息居然來得這麼快。 那是在三個多小時之後,我還在返回上海的路上。 我是從湖州搭長途車去杭州,然後再從杭州返滬。之所以繞這樣大的圈子,當然是為了打破托盤可能的算計,讓自己的行為盡可能的無序一些。接到郭電話的時候,我剛上滬杭高鐵,正在猶豫,要不要中途在嘉善下車,改乘其它交通工具回上海。我又拿出了硬幣打算擲,心裡調侃著想,要做到無序還真費錢。 “死者身份基本明確了。”郭警官在電話裡說。 “這麼快?” “好在死者的皮膚還沒爛掉,他有個很特別的刺青。再對上身高和大概臉型,基本差不離了。” “那就是在你們系統裡掛了號的人物?” 再特別的刺青,如果沒有犯過事在公安系統有備案,警方也不可能如此神速的明確身份。而以中國警方的犯罪紀錄收集水平,估計這人來頭還不小。 “叫歐陽德,一個兇名昭著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我意識到這還是在火車上,後兩個字壓低了聲線含混著說。這可出乎我的意料了。 “死亡時間三週,兩處致命傷,右胸銳器刺入幾乎貫穿,很像是你留在現場的那種自製鋼箭,但要稍細些,很可能是更小的便攜版。另一處是左側後腦,被榔頭或扳手之類的擊碎了。看情形應該是先中箭,再被鈍器擊殺的。凶器目前還未找到。” “嗯……還有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在考慮要不要說出更重要的信息。 “告訴我,老郭,我沒求過你什麼事吧,你也知道我不會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 那邊笑了笑,含糊地咕噥了句什麼,像是在吐嘈。 “還有的只是推測了。” “推測也好。” “歐陽德所屬的是一個國際恐怖組織,叫聖戰天堂,有一定的勢力,三年前中國警方動用了大量的資源,甚至出動了軍方的特種兵,配合國際刑警和其它一些國家的警力,對這個組織進行打擊。這樣的打擊規模是罕見的,聖戰天堂是一個基地在中國的組織,那麼多國家如此重視的原因,和一條還並不那麼確定的情報有關。” “難道他們想再一次911?”這時我已經挪到了車廂間的廁所前打電話,周圍沒人。 “性質比那更嚴重。” 我一激靈,說:“難道是核……” “確切說,三年前國際軍火黑市上流出了六公斤的鈾235,這是分離好的。東西最終的流向,很可能是聖戰天堂。三年前的打擊讓聖戰天堂大傷元氣,但逃掉了一些骨幹分子,就包括這個歐陽德,而且最終也沒能找到鈾235。而鄭劍鋒的父親鄭元龍是個核物理教授,雖然不是核物理界第一流的學者,但是有了分離好的鈾235,剩下的事情,對鄭元龍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困難。儘管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鄭元龍和聖戰天堂有聯繫,但歐陽德死在鄭劍鋒家中這件事,實際上已經足夠進行這樣的猜測。” “那鄭元龍三年前到底是怎麼死的?” “一場意外交通事故,一輛土方車在轉彎時把他刮倒了。” “那麼鄭劍鋒……地下室的車床近期使用過嗎,用那玩意,能夠造出……那玩意兒嗎?” “能查到的是鄭劍鋒在小學和中學時代多次獲得過省級和國家級的機器人製作、手工小發明之類比賽的獎項,很早就顯示出了極強的機械製做能力。而這台車床近期是使用過的,一個完善掌握了原理和基本製做工藝的人,足以藉助這台車床,製作出一枚……儘管是最粗糙原始的,但足以爆炸的大傢伙了。” “有……多大?” “六公斤,完全裂變的話,當量差不多是二戰美軍投在日本廣島那顆小男孩的八倍。” 我倒吸一口涼氣。 “現在這事情已經驚動到高層,最高級別的通緝令已經對鄭劍鋒發出,相信不久就能抓住他。” 不管郭警官的信心是真是假,我都完全不樂觀。 因為這是托盤的計劃。 第一環已經啟動,靠警方,是絕不可能讓後續的一系列變化中止的。 靠我行嗎? 關鍵在於,如果鄭劍鋒真的做出了一枚原子彈,他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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