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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死亡叢林

餵食者協會 那多 9682 2018-03-22
咖啡已經喝到第二杯。 全盤分析也是要有重點的,人腦不是超級計算機,更不能和托盤去比。在所有185人中,我按優先級分了幾個梯次。第一梯次是第一小時注視站牌超過三秒鐘的13人,第二梯次是第一小時剩下的84人和第二小時中註視站牌超過三秒鐘的13人,第三梯次是第二小時剩下的75人。我比較了他們的身份職業社交圈子,在第一梯次選出了有些可疑的6人,在第二梯次選出了比較可疑的23人,在第三梯次裡選出了更可疑的8人,按照比例,差不多是第一梯次的二分之一,第二梯次的四分之一和第三梯次的八分之一。 這37個人,懷疑點各不相同。比如有一個人是稅務局的公務員,他的一個大學同學現在在浙江省社科院研究東亞國際關係,是常被請去省政府的智囊團成員。這人是第一小時里長時間看站牌的13人之一,雖然他和那位大學同學聯繫不緊密,也不知道他這看站牌的舉動會怎樣影響到他的大學同學,更不知道他的大學同學有無可能影響到中央對日本的外交決策(一般來說是不可能的,省級智囊團和中南海智囊團之間還有相當差距),但好歹有個研究中日關係的同學,也算沾點邊。要知道,在第一梯次的13人裡,被排除的7個,連這點邊都沾不上。當然,這指的是直接人際關係網,如果要說到間接人際關係網,比如他老婆的同學,或者他同學的老婆,這網就大了,要這麼一層層推下去,每個人都能和國家主席拉上關係的。王美芬給我的情報裡只包括了每個人的部分直接關係網,相信借用托盤她倒也能查出間接關係網,但估計僅是間接到第二層,那五十萬字的資料怕就得膨脹一百倍,看完就得幾個月。

再比如說,有一個人的表姐,恰好就在中海油工作,但和東海油氣田沒關係,是做政府關係的。這是不是就比前一個人更可疑些?這個人是第一小時84人中的一個。 還有一個人,他本來要去面試一個公司的銷售職位,結果站牌被塗黑把他搞糊塗了,懷疑這個車站被取消了,結果招了輛出租車。出租車路上發生了碰擦事故,人沒事,但面試遲到了。原本他很有希望獲得這個職位,因為遲到未能通過。他很沮喪地改了QQ簽名,並且專門在網上寫了篇日記抱怨這件事情。我暫時沒能發現這個人身上有哪點能和割讓D島沾上一點兒邊,他去面試的也是個生活類的小網站。這人是第二梯次的,第二小時里長時間看站牌的一個。我認為他比較可疑,疑點在於,他是所有185人裡,很少有的直接被黑站牌影響到生活的人。比如之前有親戚在中海油工作的那位,還有同學研究東亞關係的那位,看似與D島能扯上聯繫,可是他們自己當天的行為並沒有受到黑站牌的影響,至少影響沒能明顯到在情報裡反映出來。也就是說,黑站牌這只蝴蝶沒能擾動到他們,那些聯繫都是死的。所以,對於能觀察到生活被擾動的人,不管怎樣都是要重視的。就好比先前第一個動作涉及的兩名當事人,其中之一的丈夫因此不得升遷,影響到他的同事最終上位,上位後她的一個決策才使觀察者發現了和D島的聯繫,對當初那個暴怒的妻子來說,這已經是間接的第三層影響了。如果當時不跟踪下去,就不會有這樣的發現。

所有37人裡,我覺得疑點最大的一個,是一個叫劉朝華的淘寶網店賣家,他自大學畢業後一直靠開網店賣外貿服裝為生,是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多次號召和參與抵制日貨的活動,砸過日本車,因口角毆打過日本遊客,特意赴日在靖國神社前抗議示威,並因試圖破壞靖國神社被日本警方遣返。他曾經在兩年前嘗試組織去D島示威,後因聯繫的漁船反悔未能成行,他多次表示並未放棄這個打算,正在醞釀一次新的保釣行動。 不要覺得他是一個反日者,就不會對割讓D島起到推動作用。很多事情,是有反對才有爭端,有了爭端就會激化矛盾,激化後事態朝什麼方面發展,就難說得很了。 劉朝華是第三梯次75人中的一個。他在下午一點三十五分左右,搭乘1路公交至臨湖橋站下車,抬頭看站牌的時候,足足愣了差不多十秒鐘,然後他走到路對面福利彩票站買了一張彩票,等到下一輛2路公交後上車。臨湖橋站是他轉車的中轉站。

他在看黑站牌的十秒鐘裡,一定想到了些什麼,之後會去買彩票,必然是受此影響。也就是說,他被擾動了。愛買彩票的人很重視所謂的靈機一動,但他買的彩票,開獎還要再等幾天,是否中獎,現在還不得而知。如果中了大獎,那麼他生活的變動可就大了。此外,那十秒鐘內所思所想,除了讓他去買彩票,還會不會有其它影響呢?比如令他對某個困擾許久的問題做出選擇?究竟如何,需要進一步的觀察。 第二杯咖啡見底,我總算把這些梳理清楚,並且做了厚厚的筆記。這時,我實際上處於相當痛苦的狀態。大腦長時間的高速運轉,不是兩杯咖啡可以解救的。現在精神一下子鬆懈下來,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幾十個人名在腦袋裡鑽進鑽出,無數道人際關係線時隱時現,一勒一放的,鬆時彷彿飄浮在滿是垃圾的太空,緊時腦袋都似被勒成三截。

放鬆放鬆,我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對自己說,然後省起事情還沒做完呢。 我要把對這37個人的判斷告訴王美芬,看她有什麼意見,如果沒有,就要由她對這37人進行更細一步的調查,並跟踪他們生活變化。 我拿出願望滿足器,心裡想著還是要約她見次面溝通,至少是約個電話,總之不可能通過這個玩意兒傳達那麼大的信息量。看見願望滿足器黑屏,才記起了先前進超市到底是為什麼。 我想著自己是不是提前進入了老年癡呆,低笑了一聲,起身離開。還未出門,手機響起來。 陌生號碼。 現在騙人電話騷擾電話氾濫,越來越多的人習慣於不接陌生號碼,我的許多朋友就是這樣,但作為一個記者,我還是得每個電話都接,免得誤事。 “餵,哪位?”我問。

“是我王美芬。還是有點不放心,找了個臨時號碼打給你。不過聽你口氣好像沒什麼事情。” “什麼叫沒什麼事情,你不知道我連續工作了多久。現在我整理出了37個可疑的人,正要和你……” “等等。”電話那頭的語氣變了,打斷我說:“你沒收到我的信息?” “沒有,那玩意兒沒電了,我還沒來得及去買電池。”不堪重負的大腦慢了一拍,直到這時,才開始反應過來,她說的第一句話好像是在關心我的安全似的。 “你……你現在在幹什麼,你在哪裡,你……”王美芬的語氣變得非常緊張,甚至急促到略有些結巴起來。 “你回頭,你在哪裡,呃,你走回頭路!” “我在星巴克里正要出去買電池呢,你是說讓我再回去?”

“不,你做一件隨機的事情,最好是做一件你正常狀態不會做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還沒等我有什麼反應,王美芬深吸了一口氣,用更快的語速,說:“現在你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隨時可能會死。因為拇指要你死。” “因為拇指要你死。”這句話她飛快地重複了兩遍,把我震的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 不是說我還沒碰到第二條紅線嗎? “這次拇指不會自己動手,他們以你死為目的,向托盤提出了請求。我不知道托盤什麼時候會給答复,通常這樣簡單的要求會很快,我也不知道拇指會在什麼時候完成第一個動作,但拇指的手腳也一向很快。最關鍵的是,因為你沒收到我給你的預警信息,所以從今天早晨開始直到現在,你的行動都在正常軌跡內,沒有一點變化。如果你一直這樣下去,一定會死!”

我站在星巴克的門口,外面的陽光晃得我眼睛疼,一時之間,我竟覺得危險無處不在。陽光、空氣、每個行人、慢慢開過的汽車、身處的建築和看不到的身後,沒有一個讓我心安。 “托盤能算到我把這個消息捅給你,所以我幫不了你,不能給你實質的建議,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用你的直覺吧,這時候千萬別用邏輯判斷,你算不過托盤的。總之,要打破你現在的狀態。” 她掛了電話,留下我駐足在星巴克的門口,感應門保持著開啟的狀態,邁一步是出,退一步是入,但我一時間進退兩難。 做一件正常狀態下絕不會做的事情?打破現在的正常狀態?但如果托盤能算到王美芬會給我預警,那它能不能算到王美芬會給我這樣的建議呢? 當然能。 所以托盤知道我會做一件正常狀態絕不會做的事情?

如果我現在一切照常呢?是不是也會被托盤算到? 我想到王美芬的告誡:別用邏輯判斷,你算不過托盤的。 那該怎麼辦,憑著感覺走?但如果托盤以我之前人生所有的行為模式為基礎,能判斷出我此時此刻,憑著感覺會怎麼做嗎?所謂感覺,還不是被自己的習慣、人生經驗和思維模式所左右的嗎? 思來想去,彷彿我不管怎麼做,前進還是後退,出門左轉還是右轉,都會落入托盤的轂中。 先前作為一個觀察者研判托盤的算計時,只覺得毫無頭緒,處處都是可能,但還沒有切膚之痛,比起現在,那真是輕鬆得很。而今知道了自己正在被托盤算計,那龐大的無處不在的陰影,立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往何處走都是錯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是會被猜到的,這種感覺,簡直能讓人逼瘋?

也許把我逼瘋,正是托盤的計劃? 我給了自己一記耳光,引得店內人人側目。我卻不管這些,一邊臉熱辣辣地痛,正提醒了我自己此時此刻還活著,能痛能哭能笑,下一刻能不能活,且看自己是不是能贏托盤一局。 就當是個預考吧,如果我連這都破不了,怎麼有能力破解割讓D島這個複雜測試呢。 我哈哈一笑,出門而去。 一腳踏出門的時候,我拋了個一元硬幣。 硬幣翻飛,撞在牆上反彈回來,掉在地上。 我低下頭,見它已被經過的一個年輕人一腳踩在下面。皮鞋移開,一元面朝上。 我把那“1”字當作箭頭,視線順之前移,那個方向…… 我往那個方向大步前行。五步之外,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大叔似有所覺,轉過頭,看著我直奔他而去,表情變得有些錯愕。他停下腳步,大約是以為我要問路,然而我掄起電腦包拍在他臉上,眼鏡頓時飛掉了。

他啊地驚叫起來,把電腦包撥開。 對不起,我在心裡默念,任憑電腦包掉在地上,揮拳直擊。 旁邊的路人為之嘩然。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我便進了一步,第二拳。 你進醫院,或者我進醫院,或者去派出所,怎樣都行。這樣,我今天的生活軌跡,算是有了大變故吧。 對不起,讓你受了這無妄之災,皮肉之苦。然後我揮出了第三拳。很好,這拳被擋住了,他終於回過神來,懂得先招架再說。 當然,兩拳之後能招架,以他的瘦弱身板來說,顯然是我手下留了力。我只想改變自己今天的軌跡,不想把人打出個好歹,改變彼此一生的軌跡。 “你幹什麼?”他大叫。 “打的就是你,梁應物你這癟三下流胚子。”我順口把老友的名字借用過來,想必他不會在意。 “你認錯人了。”他話辯到一半,胸口就又被我打了一拳。右胸,我怕他有心髒病。 他揪住我的領子,我以為總算要挨上一下,沒想到他另一隻手抓過來,一拉又一撲,我們兩個就糾纏著倒在了地上。 如果硬幣指的是個美女,該有多好。我摔倒的時候想。 周圍的人退開,有個女人驚叫起來。 只是這驚叫聲聽來有些遠。 我和中年人扭打翻滾著,我很輕易就壓到了他的上面,一手掐住他脖子,另一隻手撐在地上,抬頭往驚叫聲的方向看。 已經有人圍起來看我們的好戲,那個方向上,是幾個打扮入時的少女,但她們這時卻正扭頭往身後看。她們身後是什麼,我卻看不見。 她們要閃躲開了! 我右臉挨了一拳,然後被掀翻下來,頭朝下被他壓住。中年人用用胳膊卡著我的後脖頸,領帶軟綿綿搭在我側臉上。 “跟你說你認錯人了,白痴!”他氣急敗壞地說。 我不去理他,努力把頭昂起,但視線很有限。眼前是各種各樣的鞋子,它們正在飛快地散到我視角之外,前方,只有一雙鞋子,正急沖衝往這裡靠近。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我急於把頭抬得更高,用力上頂,於是看見了他的腰,手在腰間擺過,又一擺。 手上是……菜刀! 中年人的胳膊用力把我的頭壓回原處,我只來得及見到那雙鞋一停。 “聽見沒有,你認錯人了。”他再次大吼。 然後許多聲尖叫同時響起。 中年人終於意識到那不是獻給我們的,我背上的壓力一下子減弱了,想必是他分心往那兒看。 我又昂起頭,看見那雙鞋又重新開始靠近了,還有那刀,刀上有血往下滴。 中年人像是傻住了,也許剛過去的這一分鐘對他來說有太多變故,但你丫別在我背上愣著好不。 我弓背一扭,把他掀到旁邊。這時我終於看清那雙鞋的主人,是個臉色慘白頭髮亂作一團的男人,或者說男孩,一個中年女人跌倒在他身後幾步處,雙手摀胸,手下是紅色的……絲巾,還有血。她被砍了一刀。 持刀者對受害者並未多看一眼,像是只隨手一劈,死不死傷不傷與他無干。他紅著一雙眼睛,死盯著我看,嘴裡荷荷有聲。 那是個武瘋子。 他加速了。 為什麼是我? 紅色。我今天穿的是橙紅色外套。狂躁的精神病人對紅色都極其敏感,對面這個的敏感度一定已經高到破表了。看來是我救了那中年女人。 我也不指望她報答救命之恩,先逃過這劫吧。 該怎麼……逃? 憑我的直覺。 那就不逃! 我一骨碌爬起來,旁邊的中年人還癱在地上。 “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擋住這傢伙你快跑吧。”相信這句話能讓他事後不再找我什麼麻煩。 然後我不去管他,迎上去,一邊扯下了外套。 橙紅外套沖他一舞,然後被我拋向了馬路中央。 他的頭立刻隨著外套扭轉過去。 這時我離他還有三步。 賭他會因為紅外套離身而不再關心我?當然不,我瘋了才會和托盤賭! 而且一個拿著菜刀的武瘋子而已。菜刀不是匕首更不是軍刺,看起來嚇人其實殺傷力很弱,砍一兩刀在身上,除非是脖子湊上去,否則重傷都難。 我這麼有準備的撲上去,幹不翻他才怪。 武瘋子勝過常人的地方,無非是膽氣足而已。 他頭還沒轉回來,就被我趕上去,一腳踢在襠裡。斷子絕孫腿,為淨化人類基因做貢獻。他立刻哀嚎著捂襠蹲下去,菜刀脫手掉在地上。 我進身一拳把他揍倒。乾淨利落! 我扭頭去看那中年人,他還沒爬起來,傻愣著看我。他能回過味來我先前手下留了情不? 有時候手底下的動作要比腦袋裡的想法快。前一個覺得菜刀威脅不大盡可以沖上去幹倒武瘋子的想法這時才剛隱沒,眼前的一切就已經證實了我的想法,然而緊接著,一個疑問冒出來。 這個武瘋子就是托盤的計劃? 的確穿著紅外套的我就像個火炬,只要這個時段出現在這條街上,不管我是正常走路還是與人撕打,甚至還坐在星巴克臨街訴玻璃牆後,都會變成武瘋子攻擊的目標。但……托盤認為我在被王美芬提醒之後,還能被一個提著菜刀的武瘋子砍死? 當然不! 那麼它一定有別的計劃! 然後我發現,面前中年人瞪大的那雙眼睛,從我身上移開了。 他在看…… 我霍地回頭,武瘋子還在地上痛苦嗚咽。 車笛驟鳴。 一個兇猛的車頭從幾輛躲閉的轎車間猙然衝出。 後面緊跟的警車終於拉響了警笛。 那是輛重型集卡,見鬼白天集卡是禁止入內環的,這就是為什麼巡警會追它。瞧這架式,說這輛集卡會不出事誰都不信。 這十幾噸的巨獸以推平一切的氣勢直撲而來,駕駛員讓它從那幾輛左閃右躲的小車間闖出來已經竭盡全力,然而他這時竟然還沒有踩剎車。 即使踩了剎車也毫無用處了,一輛高速重型車從突然制動到停下,需要的距離比普通轎車多十倍。 這才是終級手段! 逃! 往哪裡逃? 我腳上一緊,這種時候,武瘋子竟伸出手死命抓住了我的腳。 操,棗紅色皮鞋你也不放過? 我掙了一下,發現他真是下了死力,再看集卡奔嘯而來的速度,就知道絕沒有機會逃開了。 是的,那車現在還算開在馬路上,照正常情況判斷的話,未必就一定就在我面前出事並撞到我。但現在哪裡是正常情況,有托盤這撥動命運的黑手,那車不撞我才怪。 差不多還有五秒,或更短。 那硬幣擲了和沒擲一樣,本來想通過隨機事件破局,卻沒料到,殺局竟來得這麼快,而且托盤設計的連環扣殺傷面太廣,武瘋子不提,眼前這輛集卡的架勢,恐怕就算我還坐在星巴克里,都逃不開這一劫——因為我一貫喜坐靠窗的位置。 五秒鐘,我不能坐以待斃。然而這麼短的時間內,我應該怎麼自救,而這自救的方式,還不能落入托盤的算計內。 並且,腳下還有這該死的武瘋子。 想到了那枚失效的一元硬幣,那箭頭般的“1”字又在眼前閃現。電光火石間,我心裡一動。 電線桿。一根又粗又高,如“1”字聳立的電線桿,就在兩步之外。這電線桿是水泥內裹鋼筋的,堅固無比,普通轎車SUV的正面撞擊,絕無法奈它何,但集卡嘛……我還有其它選擇嗎,且賭一下。不僅賭水泥電線桿的牢固程度,更要賭我在撞擊到來時的反應能力。 我死命往電線桿衝去,第一步武瘋子抱著我的腳不放,我甚至連鞋都沒能脫下來,索性拖拽著他硬生生地移動。到第二步的時候,腳下一輕,他終於放手了。 我閃到電線桿後,背靠著柱子。這是人突遇巨大危險時下意識的逃避反應,好在我即刻反應過來,轉身正對柱子,目視呼嘯而來的貨車。 那武瘋子就在兩步之外,毫無遮擋,傻愣愣看著馬路上的亂局,與四散奔逃的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突地發覺,原來那輛集卡是紅色的,這是武瘋子此時此刻能看到的最大一團紅色了。 天。 集卡已經在眼前,那司機見武瘋子直愣愣不懂躲開,頓時急了,他終於踩了製動,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但哪裡能停得下來,只能急打方向盤。這重型卡車本來已經不穩,方向盤再一轉,立時就全然失控了。 集卡的突然變線,讓迎面一輛本已勉強閃入安全路線的本田轎車無法做出新的閃躲動作,車尾當即與集卡相撞。我聽著鐵與鐵的碰撞聲,一瞬間壓過了周圍無數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與之矛盾的是,天地間在這刻又彷佛無聲了,其實不是無聲,而是我注意力之外的世界變得混混沌沌。那是我注意力過於集中的緣故,我根本不去關注被撞的車子,有多少人被碰撞壓倒也全與我無關,我隻死死盯著集卡。這輛重裝卡車的頭部因為急打方向的關係,正往反方向偏離,但長長的尾巴卻急掃而至。整個過程中,伴隨著全車的側翻,那一長溜的大輪子一點一點抬了起來,載著的貨櫃先脫離了底座,向另一側掉了出來,拖在地上,那是裝滿了貨的幾噸重的箱子,鋼鐵邊角和地面摩擦,火星飛濺。貨櫃的脫離加速了底盤的傾斜,我不敢眨眼,看著傾斜近四十五度的底盤,像一張寬闊的大嘴,一下就把那武瘋子吞了進去,然後繼續向我撲過來。 惡風。混雜了汽油煙塵和血。那是驚恐的味道,更是死亡的味道。 就是……這個角度。我已經繞著水泥柱急轉了小半步,側過身,讓柱子把我的全身都擋住,卻又能看見急撲過來的黑壓壓的鋼鐵。 一瞬間我以為那就是末日。 下一瞬間,集卡在兩尺之外轟然撞上水泥柱。 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巨大的聲響讓我氣血翻湧,退步的時候腳下一軟,險些摔倒,但這個動作做對了,集卡以側翻的姿勢撞擊在水泥柱上,底盤被柱子檔住,但突出的巨大輪胎越過柱身,帶著焦灼氣息的橡膠味強烈得凝結成實體,轟在我臉上,錘在我胸口,那彷彿是一排冰冷尖牙,噴著火燙的呼呼喘息,伸出死神之舌,在我面頰上一舔。我眼前黑下來,視力像是被剝奪了,只聽見無數細碎的東西帶著尖利的響在我身邊飛濺,那是被撞碎的水泥,我被擊中了幾塊,但疼痛在此刻慢了一拍,還沒被我感覺到。世界在這停滯不前的幾分之一秒中是灰黑色的,或者已經不存在,直到我護在臉前的手突然被堅硬的東西壓到,是柱子,水泥柱折了。我準確地躲在了撞擊正對面,所以水泥柱倒下,我也是正下方。 集卡在遠離,剛才是車尾掃到了水泥柱,被擋了一下後,改變了姿態,被慣性推著繼續翻滾向前,不知多少人多少車被它輾壓碰撞。 逃,往右前方逃。我在這以毫秒計的變化中竟還能有這樣的反應。但那個方向,有車打橫著飛過來。是最先被集卡撞到的那輛帕薩特,它被撞地轉了超過一百八十度,上了我這邊的人行道,臨街一家甜品店的玻璃牆被它稍稍磕到,立刻粉碎,它猶未停下,反扳直了身子,裹帶著一蓬玻璃渣,蹭著牆邊就過來了。 右前換左後!我使勁把力改過來,但卻無法做出正常的退步動作,甚至無法站穩,踉蹌用腳後跟往左後方退了一步,就仰天跌去。 往左往右,往左往右?人在半空,背未著地之時,我在心中急問自己。 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睜大著眼睛,看著眼前一切。高樓,狹天,陰雲浮動,陽光晦暗,一隻麻雀飛掠而過。 它往哪裡,我就往哪裡,我跟著麻雀。 但……它是直飛的,不往左,也不往右。 著地。 我沒有往任何一側翻滾,就那麼直挺挺砸在地上。 然後,我半個身子就在帕薩特車下了。 那車停在我肚子上方,不再往前,我完好無損,甚至沒有被它的輪胎擦碰到。只是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全身上下,從四肢到眼皮,都不再受我的控制,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如果這時候,從我上方掉下來塊石頭,我連側一側腦袋都做不到了。 我已經到了極限,不,我已經突破了自己的極限。 接下來,就听天由命,如果托盤還安排有另一環,那我也沒辦法了。 好在托盤畢竟不是上帝之手,這一系列幾乎致命的打擊是通過預先某個小小推動達成的,哪怕它現在能通過監控探頭看見我活了下來,也不可能再補上一擊。嚴格來說,它只是一段程序,只不過是一段掌握了巨大資源的程序。 耳朵接收著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我覺得世界已安靜下來。剛才打開的血淋淋的地獄之門已經關上,咆哮的死亡氣息已經消散。氣力在一點一滴回流,我慢慢握緊拳頭,然後又攤開手掌。我發現自己是雙臂展開躺在地上的,就像個十字架。 當我感覺到痛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完全活了過來。背、屁股、手、臉頰,有鈍痛有刺痛。我用手肘撐著從車下慢慢挪移出來,站起來的時候,環顧四周,才知道,這片安靜不是我的錯覺。眼前的一切太過慘烈,身處其中,重傷者已無力哀號,輕傷者只有屏息,所有的車輛都停下,所有的行人都駐足。哦那不是駐足,那些完好的人,或倚牆或癱坐,彷彿是張黑白照片裡的皮影子。只有警笛孤單地在風中號叫,甚至車裡的巡警,在我站起來的時候,都還沒能從車裡下來。 我藉以避禍的水泥電線桿並未完全折斷,只是被撞得彎了,形成的夾角正好卡住了原本就在製動中的帕薩特。車的一側嚴重受損,安全汽囊彈出來了,但駕駛員應該沒事。 馬路中央一輛轎車底朝天躺著,另有一輛車撞在集卡留在人行道上的車尾,頭部癟了進去。而那輛肇事的集卡,側翻著撞進了星巴克,看樣子把星巴克和旁邊一家服飾店的隔牆都撞塌了。我記得出來時,店裡還坐著六七個人吧。有血從集裝箱下滲出來,那應該是原本在人行道上的路人。更遠些,一輛SUV衝上了人行道,一輛別克轎車攔腰撞在輛公交車上,到處都是倒在地上的助動車,一眼望去,至少看見三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兩名巡警從警車上下來了,他們站在車門邊,用對講機呼叫著。 哭聲終於開始起來了。 我掏出願望滿足器,發了個消息。 我逃過去了。我還活著。 我沿街慢慢向前走,電腦包還在原地,沒人來得及撿走它,也很好運地沒被車壓到。撿包的時候,那輛集卡就在幾米之外,我並沒有多看。經過公交車的時候,電話響了,拿出手機才發現屏幕裂了,但還能用。 是王美芬,她用了一個新的手機號,來問詳細情況。但我無心多說。 “不會結束的。”她說:“這只是一個開始。” 我沉默著前行。 “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就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包括住處,交通工具等等。在你改變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這樣你會形成一個短時期的無序狀態,會給托盤增加難度,直到它找出你的漏洞,重新找出規律。” “用不著等那麼久,只要我的目的還是阻止分割D島,它就能抓到我的行為軌跡。終點不變,路線再怎麼變都有限。” “但總歸會要困難一些。” 我嘿然不語,過了會兒,問:“總之,像剛才那樣的殺局,我接下來隨時都會碰上,走在路上會有車來撞我,呆在酒店會有入室搶劫,坐在飛機上起落架會放不下來。對不對?”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至少接下來幾小時你應該是平安的。” “呵,要讓我死也沒那麼容易,能逃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但我如果逃過了第二次,第三次,那不是明確地告訴了拇指,我對餵食者協會有著很深的了解?” “等你能逃過三次再說吧。而且,我們的目的是破壞中國的複雜測試,協會……終究是要覺察的。” 我把37人的名字告訴她,讓她跟進。她說還是見一面吧,要聽我懷疑這些人的理由。 “我原本就想約你見面。”我說:“但這是正常的軌跡,對嗎,所以,先等一等。我有幾小時的安全時間,得來不易,我有些事要做。” 走過兩個街口,我進了家商廈整理了儀容,又買了新衣服換下臟破的,出門叫了輛出租車。 “先生去哪裡?”司機問。 “湖州。” “哪裡?” “浙江湖州。去嗎?” “去。”司機歡快地應道,麻利地按下了計價器。 “你是不知道,前面出特大事故了,我剛從那裡經過,慘得不得了,至少十幾條人命,救護車一輛接一輛。”司機興奮地說。 “我知道。”我低聲說,把頭靠在頭墊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湖州,臨湖橋,黑站牌。 昨天匆匆回返,心裡一直抱憾,只因不願過多查訪,惹了拇指的注意。現在,哪還有那麼多顧忌。 現在就把它拾遺補漏,也許會有收穫。 於我更重要的是,這是表明一種態度。對餵食者協會,更對我自己。 從此正面對抗,再無迴旋餘地。 也許對於這樣的龐然大物,只要先把自己逼至絕境,才能生出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吧。 我這就去讓拇指知道,我所知道的內情,要比他們想像得多得多。還有什麼招數,就更猛烈地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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