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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一百年來人類最大的隱秘

餵食者協會 那多 10264 2018-03-22
樓道裡的聲控感應燈已經滅了,我猶自盯著願望滿足器發呆。 是我。 在半分鐘之前,我問門口候著我的中年女人是誰,回复卻出現在願望滿足器上! 這不可能是巧合,那就是對我問題的回复!最直接,毫無異義的回复。至於她是怎麼通過手機來發信號到願望滿足器上,想來只要編個軟件就能達成,要想不被追踪,改裝一下硬件難度也不會太大。 如果她說自己就是一直通過願望滿足器答复我的人,說自己就是站在這小匣子背後,不知多少次被我想像成各種神秘形象的人物,我未見得就會這麼輕易地相信。但這樣的兩個字在我面前一閃一閃,卻是以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證實了自己的身份! 一個月前,我向願望滿足器提出了我的願望“你是誰”,而今收到了這份回答。但是,之前在願望滿足器上顯現的那一串人名,朗克凡、侯冠、胡顯陽……又意味著什麼呢?

我知道,解答就在幾步之遙,一門之隔。 只是,伴隨著即將到來的答案,更有巨大的惶恐撲面而來,彷彿有一頭來自洪荒的巨獸就趴在門外,它低低喘息著,原本的命運被它的牙齒割成支離破碎的危險湍流,等著我踏入。 我努力讓自己從這種臆想中掙脫出來,沒有怪獸,糟糕的命運預感是錯覺,那兒只有一個中年女人……還有她帶來的秘密。 然而,即便剔除感性,回歸理性,我也明白,我的處境已然不同。 之前的一個多月裡,我抽絲剝繭,步步追查。儘管從馮逸的死開始,就感覺周圍有一張若有若無的網,而那些人名更是將我引導向某個未知的方向,但無論如何,我是掌握有一定主動權的。至少,我自認為,隨時可以抽身而退。 但如果我重新踏出這扇門,來到那女人的面前,我的主動就徹底喪失了。

我不禁笑了,在想什麼呢,既然她已經來了,已經站在那兒,已經在願望滿足器上打出“是我”,難道我還想抽身麼,我還能就這麼上樓睡覺,幻想著一切沒有發生過嗎? 我已經身在湍流中! 也罷,就看它會把我卷向何方。 踏前兩步,轉動門鎖,鎖芯發出“喀”的輕響。我推開門走出去,她就在幾步之外,沒有任何表情地註視著我,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你好。”我說。 “你好。” “怎麼稱呼?” “王美芬。” 普通到極點的名字,不知是否真實。只是我卻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 我晃了晃願望滿足器,說:“這麼說,這東西,是你給席磊的?” “可以這麼說。有時間嗎?” 我攤了攤手:“你已經在這兒了。”

我以為她會去我家,沒想到她卻引著我往小區外走。 時間已近午夜十二點,小區裡沒見到其它行人,只有一隻貓從車底下躥出來,沒入草叢。我等著她開口,她卻一直沉默著,直到走出小區,來到街上。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全知全能的神嗎?”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不相信。如果真有全知全能的神,能掌控我們的命運,那麼我們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雖然從馮逸之死到現在這段時間裡的經歷,讓我時常生出“也許真有命運之網”的感觸,但我還是這麼回答了。與其說是我堅信如此,倒不如說,是我期待如此。我希望命運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看見那家藥店了嗎?”她指著馬路對面。 “看見了,怎麼?”

她穿過馬路,走到早已關門的藥店前,開始用力拍打上著鎖的玻璃門。 “這不是24小時的藥店,沒人的。”我說。 “有人。”她繼續敲門。 我皺著眉,站在她身後看著。一分鐘後,店內亮起一盞燈,一個男人穿著拖鞋啪達啪達走出來。 “買藥。”她說。 店主咕噥了幾句,然後問:“什麼藥?” “西瓜霜噴劑。” “你們現在改24小時了?”我奇怪地問他。 “哪有,今天家裡來了人住不下,我臨時在店裡睡一晚,算你們運氣好。” 店主回去拿了西瓜霜從門縫裡遞出來,王美芳付了錢,然後把藥給我。 我把藥接在手裡,傻住了,不僅因為藥店裡竟真的有人,還因為她買的是西瓜霜,並且把藥給我了。 她真的什麼都知道?

王美芬沖我微微一笑。 我的心沉了下去。 沒錯,她竟真的知道。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嘴裡正在發口腔潰瘍,很痛。 有些人經常發口腔潰瘍,但我卻是極少發的。 她是怎麼知道的? 知道店主今晚會臨時睡在店裡的,知道我需要治療口腔潰瘍的藥物? 還有她是怎麼知道荔枝姐妹的秘密,又是怎麼知道我們的推理遊戲,並且我在那個時候,會說那樣一句話。 難道這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神,而這神就是她? 我不禁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四十多歲,臉龐瘦削,眼睛很亮,眼角上挑,如果她願意,那會是有風情的一雙眼睛,但現在卻顯得深遂莫測,不知藏著什麼。除了這雙眼睛,她的整張臉都偏剛毅,下巴薄且向後縮,顯得有些刻薄。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裝,嚴肅之中帶了幾分難以測度的氣息。

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的壯漢從前面跑過來,與我們錯身而過。 “如果我說,這個人每天晚上要跑一個多小時的步,她老婆會趁著這時間和別人偷情,而他假裝不知道,你相不相信,要不要趕上去問問他?” “不用了,我怕被打。” “所以你現在相信了?”她問我。 我欲語還休,是啊,既然脫口而出怕被打,就意味著心裡已經信了。 荒謬,無稽,哪裡會有這種事情,世界上可沒有神。這種種信念或者說情緒在我腦中交錯,但依然無法改變一件事,即我真的相信,那身上滿是肌肉疙瘩的壯漢默認了老婆出軌。 我只能笑一笑,說:“你想說,你是神?” “我不是神。”她說:“我只是一個程序員。” “程序員?”這真是意味深長的三個字,裡面隱藏的東西太豐富了。莫非她想說,這個世界就是一組程序,而她是程序員?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有任何特殊的指代。”她猜到我在想什麼:“程序員,或者軟件工程師、計算機學家、互聯網學家,但歸根結底,我就是個程序員。” 我終於想起,她是誰了。 她真的是個程序員,中國最好的程序員之一。 身為一個記者,接觸到的信息很龐雜,會需要採訪各行各業各種各樣的人物。我自然沒有採訪過她,但曾經看到過關於她的報導,具體的內容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是一個在編程方面很牛的人,計算機和互聯網一些細分領域裡的權威。最近一次看到她的名字,恰是在查閱侯冠資料的時候,有兩個地方對侯冠的介紹裡,有類似“和王美芬並稱為中國最……”。要知道,凡是說和誰誰誰並稱的,一般來說,名氣或實力還要稍弱一些。

在這個領域裡最活躍的天才人物,一般是十幾二十幾歲的男性,王美芬能把她的地位保持到今天,可見她有一顆怎樣驚人的大腦。測智商的話,壓我幾十分是穩穩的。 好在她還不是神。 “既然你不是神,那我這裡就有太多問題了,簡直不知該從何問起。”說到這裡,我忽地靈光一閃,問:“你該不會和朗克凡他們一樣,也要每兩年開一次會吧?” 她轉頭瞧了我一眼,微微點頭:“看來我沒有找錯人。” “找我?你,或者說你們,不是無所不能的嗎?”我半認真半調侃地說。 我們走到街頭轉角,這兒有個露天小公園,移種了上百棵大樹,林中小徑有幾張長椅,我們在最外面一張上坐下來。 “希望我沒有做錯,你將要聽到的,是這一百年裡,人類最大的隱秘。”

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見多識廣的人,十年來經歷了太多秘密事件,任何一宗拿出來,普通人都會驚呼絕不可能,如果在這件事之前,有人聲稱有一個人類最大的隱秘要告訴我,我只會笑她見識太少,但現在,我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豎起耳朵。 “你大概對我不是很了解,但相信朗克凡、胡顯陽,樓懷晨,方振,裘文東,王累,侯冠這幾個人,你應該很熟悉他們的情況吧。” “是的,那些郵件,也是你發給我的吧。” 王美芬點頭。 “這些人在學界的地位,如果放到世界範圍,也是有相當影響力的,是第一流的學者,以他們現在的學術成就,即便有幾位還沒有獲得各自領域內最高學術獎項,也是遲早的事。” 說到這裡,她停下來,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這笑容裡有無奈有嘲諷,還有更多的複雜內涵,在星光和路燈下,一閃即逝。

“我想,你已經看出,他們背後有著某種聯繫,甚至已經推斷出,他們是某一個組織的成員吧。” “他們?難道你不應該說'我們'?” “是的,我們。”王美芬坦率地承認了:“像我們這樣的人,中國也就只有這八個,因為畢竟在學術方面,比歐美還是有差距。” “你的意思是,你們這個組織,匯聚了人類各學科最頂尖的學者?” “不是各學科,是生物、社會、心理、經濟、氣象、天文、數學、計算機和網絡這些領域。此外,說到最頂尖的學者,其實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們,是最頂尖的學者?” “難道不是嗎?你剛才自己也說了,是第一流的水準。” “有些事情,光錶面的資料,是看不出來的。一般來說,一個人的學術理論,有一個形成的過程,特別是突破性的理論,從靈光一現,到形成雛形,到慢慢完善,要經歷幾年乃至幾十年,這個過程,身邊的人比如同事,會看得很清楚。但是,就比如朗克凡吧,他的人際場理論,是突然出現的,第一篇論文就相對完整了,而在此之前,他的同事同學同行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有這方面的想法。也許你會覺得這是天才式的靈感,獲在書齋中埋頭研究不與他人交流以期一鳴驚人,但如果我告訴你,包括我在內的這八個人,基本上都是類似的情況,你會作何感想?” “難道,難道……” “如果你做一個對比,發現所有人最重大的學術突破,都是在參加了你剛才提到的那種每兩年開一次的會議之後作出的,你又作何感想?” “那不是你們的理論,是別人告訴你們的?”我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如果這個推斷是真的,簡直太驚人了。 沒等我細想,王美芬又發出了更強力的一擊。 “如果我再告訴你,這些理論,這些一出現就被全世界驚嘆的理論,其實只是一些落後的過時的甚至似是而非的東西,這世界上有一群人,他們有的執學界牛耳,有的默默無聞,然而在各自領域內,領先時代至少三十年,卻把這些成果秘而不宣,你又作何感想?” 我深深吸了口氣。 “生物、社會、心理、數學、天文、氣象、經濟、計算機及網絡。這些合起來,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無所不能。” “什麼?”我聽得很清楚,但還是不自禁的再問了一遍。 王美芬卻嘆了口氣。 “讓我從頭說起吧,你知道摩爾根嗎,T·H·摩爾根。” “他是……是……”這名字也依稀有些熟悉,比王美芬的名字更熟一些,但我還是反應不過來。 “果蠅。”她提示了一句。 “啊,你是說遺傳學之父,通過對果蠅的研究創立了染色體遺傳學理論的那一位?難道說他也是你們組織的成員?” 王美芬搖頭:“我要說的是摩爾根就讀霍普金斯大學生物係時的一位同學,愛略特。” “摩爾根……讀大學時?那是上世紀初?”我記得摩爾根獲得諾貝爾獎,肯定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事。 “1886年。當時的霍普金斯大學是全美國最重視生物學的大學,造就了一代美國動物學家,而摩爾根和愛略特,是生物學系最早的一批學生。因為愛略特,摩爾根曾有一度起意放棄生物學改修其它學科,他在和家人的信件中多次提到這個想法。” 說到這裡,王美芬看了我一眼,用略帶感慨的語氣問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愛略特太過優秀了,他的光芒讓摩爾根無法直視,更令他開始懷疑自己在這門學科上到底有沒有前途。”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讓後來的遺傳學之父懷疑自己的天賦以至於差點放棄生物學,這是個什麼概念。打幾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好似錢鍾書被打擊到不敢寫小說,林彪被打擊到不敢指揮打仗,我那位驚才絕豔的好友梁應物被打擊到棄理修文一樣,當然儘管我對梁應物一向有很高的評價,但還不至於覺得他的才華足夠和遺傳學之父比肩。 “那這個愛略特後來呢,難道摩爾根對果蠅的研究也有他的一份?” “不,這就要說到最讓摩爾根難以接受的事實了。愛略特之所以會去霍普金斯修生物學,是因為他對一門當時的新興學科——社會學的興趣。他從來就沒有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生物學家。” “哈?” “愛略特堅信從生物學著手,可以對社會學的許多問題進行解答。當時他的主要觀點有兩方面,其一,他認為對動物或昆蟲的種群研究可以極大幫助到對人類社會的研究,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於人類學會了撒謊,慣於掩飾自己的真實目的和性情,還時常披上道德的外衣,給自己帶上一重又一重的面具。但生物的原始本能是不會變的,只是經過了這一重重的面具後扭曲了,所以拿其它生物的群體模式來比對人類社會,常常會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另一個方面是,微觀層面上,搞清楚細胞是怎樣分工合作,以維持人體的正常運轉,也有利於研究整個人類社會,包括因為細菌病毒的侵入使得人體局部或整體系統混亂,也就是生病,同樣可以用來比對人類社會的各種突變,比如戰爭、災荒造成的後果。” “呵,這真是天才的想法。”我一聽,就覺得非常有道理。由小見大,觸類旁通,這樣的理論,更有種哲學的美感。 “那是當然。當時社會學還處於開創期,沒有多少前人的論著可以學習,大學裡也很少開設相關課程,所以愛略特為了實踐他的理論,先系統學習生物學,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摩爾根了解到愛略特的真實想法後,更是大受打擊。一個生物學天賦讓他難望項背的人,竟然只是把生物學當成社會學研究的手段!” 我搖了搖頭,不禁有些同情摩爾根。如果梁應物算是精英,摩爾根是天才,那麼愛略特這樣的人物,該怎麼分類?讓天才絕望的,已近乎神。 或許能相提並論的,只有愛因斯坦、牛頓、達芬奇這樣的人了吧。 “那後來呢?” “完成了在霍普金斯大學的學業,愛略特去了巴西雨林。那裡有原生的未受人類打擾的自然生態,複雜而神秘。在那兒,愛略特迎來了一生最重要的發現——幾種菌類,這些菌類和當地的螞蟻之間,有一種可怕的聯繫。具體地說,這些菌類可以通過孢子,感染木蟻,接管並控制木蟻的軀體,令其尋找適合菌類生長的環境,並最終將其殺死。其實博物學家華萊士曾經在1859年於印尼蘇拉維西島發現過類似生物,他將之稱為'殭屍螞蟻菌類',可惜回程的船起火,他丟失了所有的標本。不得不說,同一件事情,同一個發現,不同的頭腦,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如果是你的話,發現了這樣的殭屍螞蟻菌類,會有什麼想法?” “我?我既不是愛略特,也不是牛頓,大概就是寫篇報導,或者編個恐怖小說吧。” “愛略特最初思考的方向,集中在這些菌類是如何控制住螞蟻,讓它們變成聽從命令的殭屍的,他覺得也許是一種病毒,或者是什麼化學反應。不過他對生物學的研究,終究是為了社會學的目的。突然之間有一個念頭閃現,如果搞清楚螞蟻是如何被控制的,建立起一個類似的模型,是否就能對人群,甚至整個人類社會達成定向影響?” “這太不可思議了,定向影響,你是說,控制?”我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全身發冷。 “定向影響做到極致,就是控制了。” “他……成功了?” “快了。” “等等,你是說,他還活著?” 1886年讀大學,怎麼可能還活著呢。有紀錄的最長壽者大概也就一百十歲左右,那些忽然冒出來號稱自己一百三五十歲的人,全都拿不出可靠的出生時間證明,不是老糊塗就是老來搏名。要是愛略特活到現在,不得一百四十歲以上?不過轉念想到,王美芬說過他們這群人掌握的科技領先了三十年,沒準…… “愛略特在1961年的時候去世了。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他的確還活著。” 王美芬沒有在這個耐人尋味的話題上深入下去,而是回到了1891年的愛略特身上。 1891年的夏季,愛略特在人跡罕至的巴西雨林裡發現了四種殭屍螞蟻菌,它們利用雨林裡的木蟻進行繁殖。這種利用不是通常的互利共生,比如螞蟻和蚜蟲,也不是簡單地寄生,比如各種寄生蠅類和毛蟲甲蟲。殭屍螞蟻菌的方式,是控制。當它散出的孢子遇到對應的那種木蟻,就可以感染乃至完全控制木蟻的行動,讓木蟻此後所有的行為,全都以菌類的繁殖為第一目的。 這樣的菌類對生物學家來說就是一座寶庫,詭異的控制究竟是如何進行的,如果能搞清楚,必然會獲得一系列重大生物醫學成果,對物種演變理論的完善也會有幫助,邪惡一點的,甚至可能去研發針對人類的控製藥物。 但愛略特不是生物學家,作為一個社會學者,他的思路別開生面又宏大廣闊。他想到,木蟻的殭屍化,本質上是一小組入侵細胞——孢子或孢子攜帶的某種東西,通過一連串未知的反應,最終令一個龐大的細胞群——木蟻,改變原先的正常運作模式,傳而服從入侵細胞的命令。也就是說,再复雜的群體,都可能被極簡單的方式徹底改變,只要找准開關的位置。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在人類社會裡,也存在一種“開關”模式,只要找准開關,按下它,就如推倒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就能以極小的代價讓整個社會產生可控的改變。 這就像是蝴蝶效應的反向解讀。所謂蝴蝶效應,即一隻亞馬遜雨林裡的蝴蝶扇動翅膀,對周圍的空氣造成輕微擾動,而這微弱氣流的影響一層一層擴散放大,可以造成幾週後美國的一場龍捲風。但是,每時每刻世界上有難以計數的蝴蝶在扇動翅膀,更多時候它們的翅膀氣流就如水中的漣漪,很快湮滅平復,怎樣設計出一套程序,來找出能造成深遠影響的“關鍵蝴蝶”呢。而愛略特的野心,或者說一個天才人物的直覺,讓他覺得必有一條路,不僅能找出“關鍵蝴蝶”,更能為了在紐約下一場雨刮一陣風,創造“關鍵蝴蝶”。 王美芬說起當年愛略特想製造可控的蝴蝶效應,我卻聽著不對味,問:“等等,不對吧,蝴蝶效應,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提出來的啊。” “是1963年,由美國氣象學家羅倫茲在一篇提交給紐約科學院的論文裡最先提到的。”她肯定了我的說法,卻說:“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蝴蝶效應就是羅倫茲發明的。” 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我難掩驚愕,問:“難道羅倫茲也是你們的人,拿著愛略特在幾十年前創造的理論的邊角料,博得巨大聲名,就像朗克凡那樣?” 王美芬卻沒有正面回答我:“其實同樣的道理,幾百年之前就有人知道。像一首西方民謠裡說的,丟失一個釘子,壞了一隻蹄鐵;壞了一隻蹄鐵,折了一匹戰馬;折了一匹戰馬,傷了一位騎士;傷了一位騎士,輸了一場戰鬥;輸了一場戰爭,亡了一個帝國。” “如果是那個帝國的敵國,為了勝利,偷了最初的那個釘子,呵,這就是愛略特想做到的事情吧。” “是的。他從巴西雨林獲得啟示,帶了殭屍菌和木蟻回國,埋頭研究。隨著研究的步步深入,愛略特終於意識到,儘管對自己的才能有充分信心,但他卻為自己選擇了一條過於艱難的道路。直覺告訴他,順著走下去會獲得成功,可是其間要解決的問題,是預先估計的十倍百倍,就像藏在水下的冰山主體,如果你能看見它,就知道水面上的巍峨浮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丘。” 王美芬說到現在,我早已經猜想到,所謂願望滿足器,就是愛略特的研究發展到今天的結果。從愛略特最初在殭屍菌面前的靈光一現,到今天的願望滿足器,中間自需跨越千山萬水,但經王美芬的解說,我才意識到,這一路涉及的學科,比想像的更繁雜。 光是生物學方面,對當年的愛略特來說,就已經有一大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殭屍菌孢子入侵木蟻來說,其間究竟是怎樣的機制,細菌還是病毒還是其它什麼,通過怎樣一層層的化學反應,步步擊潰木蟻本身身體系統的抵抗,最終全盤接管木蟻,這放到今天的生物學領域,也一樣是個需要時間攻克的難題。當今任何一個生物團隊,都會覺得是塊難啃的骨頭,因為其中很可能會涉及到基因層面,人類在這方面起步不久。 而今天的生物學,和愛略特時代,隔了一百二十年,其間無數的重大生物學醫學成果,再怎樣妖異的天才頭腦都彌補不了,只要他還是人,不是神,就絕做不到!退一萬步說,如果真有所謂的穿越,愛略特其實有一顆二十一世紀的生物學博士後的靈魂,他也一樣做不到,因為除了理論之外,研究工具是變不出來的,隨便舉一個例子,1891年能造出每秒運行幾百億次的電腦嗎,把圖紙攤出來都沒法造,這事關人類文明在當時的工業水準。別說1891年,就算愛略特去世的1961年,都不可能。而研究清楚殭屍菌,需要的實驗儀器多了,可不僅僅是電腦。 要完成愛略特的最終設想,生物學只是提供借鑒幫助的工具之一,而對殭屍菌的研究,充其量是這把工具上一個小小的零件。其它的零件包括對大腦的研究,對神經系統的研究等等。此外,有了殭屍菌的啟發,愛略特又意識到了更多的生物現象可以給他幫助,比如癌細胞的擴散轉移,再比如對人局部刺激帶來的整體機能改變,像中醫的穴位及針灸。 光生物學就已經有這麼多的課題,對這些課題的研究,有助於愛略特建立一個仿生物的社會學模型。在這個模型之外,當然得有最基本的人類社會蝴蝶效應模型。這兩個模型最終必須達成統一。其實遠不止兩個模型的統合,還有仿氣象的社會學模型,仿天文的社會學模型等等,這是向天地萬物求法,以獲得最終極的智慧!對自然界中以一發動全身的現象研究得越多,就離終點越近。 愛略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獨立完成這個研究。他已經侵入了神的領域,如果成功,將無所不能,這是一座通天塔,一個凡人的狂想。但他並未放棄,而且決心投入所有。愛略特姓杜邦,是杜邦家族的一員,杜邦作為延續到今天的巨大財閥,從來不缺錢和各種社會資源。錢之外,愛略特本人也極具魅力,這使得他招覽到一批當時頂尖的科學家。這些人類最優秀的頭腦能聚集到一起,除了充足的經費和愛略特的魅力之外,頂頂重要的,是愛略特指給他們看的那條路,那條通向神之領域的路——一旦成功,世界就在指掌之間了。 吹一口氣,就能引發一場颱風;摔碎一個杯子,就能贏得一場戰爭;撕掉十塊錢,就能使世界經濟崩潰。只要算出最初的那個動作是什麼,一切皆有可能。 建造通天塔對參與的智者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對公眾,卻是絕對不能公佈的,萬一泄密,舉世皆敵。就比如我,馮逸因我而死後,得知自己的行為竟早在別人的劇本中時,有極度的不適感,正是這種不適感讓我追查到現在。沒有人會享受命運被別人掌握的感覺,哪怕這種掌握不是強制的,而是潤物細無聲式的不知不覺。對於更大的社會團體,比如財團、黨派乃至執政者們,這種致力於讓蜉蝣能夠撼樹的研究是最危險的,一旦成功,那些勢力所掌握的資源再多,被蝴蝶翅膀輕輕一扇就要易主。所以他們的態度必然是不能掌握就消滅。愛略特對此有清楚的認知,從一開始,他就制訂了嚴格的製度,讓整個研究,隱藏在黑暗中。 生物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氣象學家……這些天才的頭腦在愛略特的指引下相互碰撞,智慧之光激盪,前路雖然漫長,但他們在各自領域的成果卻一個接著一個。只不過基於守秘原則,他們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學術聯盟,從不把最新的成果對外公佈。人類的文明之河照舊慢慢流淌,卻有一葉輕舟在陰影中迅猛前行。 “對所有的餵食者們來說,愛略特是永遠的精神導師,不滅的燈塔。你難以想像,在他最終因為臟器全面衰竭而死之前半個月,還掌控著整個項目的進展,那時他已經九十一歲,竟依然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睿智的頭腦,這簡直是生理上的奇蹟。但想到他如此傳奇的一生,這點奇蹟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也正因為這樣的奇蹟,當他終於死去,也同時意味著所有人的核心突然熄滅了。我當然沒有與他共事的幸運,但聽許多人談起過那段雖然短暫但差點令整個協會分崩離析的艱難時期。最後……呵,你注意到我附在郵件裡的那些照片了吧?”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起,答道:“你是指每個人胸口的那塊疤痕?” “那是愛略特。” “什麼意思?” “我們的生物技術在1960年代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準,足以保持愛略特軀體的活性,不是常見的遺體不腐處理,而是近似於植物人,割一刀會流血,也會慢慢癒合。當然這需要耗費代價,但對餵食者們,這是值得的。從那時起,每個餵食者,都會在心口移植一塊愛略特的皮膚,他們覺得,愛略特與自己同在。在那之後,這成了傳統,每個新加入的餵食者都會進行這項小手術。當然,實際上由於排異反應,大多數情況下植入的皮膚會被排斥,經過一段潰爛期後最終被自己的皮膚取代,不過既然這已經變成一項儀式,實際效果怎樣並不重要。” “餵食者”這個詞我連續聽王美芬說了好幾遍,但總聽不明白到底是哪幾個字什麼意思,就直接問她。 “愛略特喜歡養狗。他常常說,訓狗的關鍵就在於餵食,什麼時候餵,用什麼方式餵,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是讓自己成為全人類的餵食者。所以,當這個團隊越來越龐大,需要一個正式的名稱時,就有了餵食者協會。” 成為人類的餵食者,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是要把全人類當成狗,隨便餵點東西,想讓它搖尾就搖尾,想讓它轉圈就轉圈啊。 “所以你、朗克凡、侯冠還有其它名單上的人,都是餵食者?” “是。” 我慢慢站起來,最遠處長椅上本有一對抱著啃的情侶,因為我們的到來早已經悄然離開,現在這個小公園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王美芬依然坐著,她的坐姿很正,顯示著她嚴謹的個性。她看著我後退了一步,微微側頭,以示疑問。 “你通過願望滿足器,一步一步引著我看見餵食者協會的輪廓,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是我對席磊的興趣,對願望滿足器的調查引起了你們的注意?你剛才說了太多太多,多到我都不太敢接著聽下去。這些對於餵食者協會之外的人,應該全都是秘密對吧,哦是的,你剛才說過,這一百年來人類最大的隱密,你們正在把全人類訓成一條聽話的狗,而且差不多成功了,是吧。” 我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余光和耳朵觀察周圍,從剛才我就一直在註意著,但那對情侶走後,確實就沒有其它人了。樹葉在風中一陣一陣的響,這平靜夜晚的尋常聲音,現在聽來卻危機暗伏。儘管我什麼都沒有發現,但是一路走來王美芬表現出的無所不知,讓我覺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這感覺糟透了。 哪怕還有許多疑問沒有解答,比如他們為什麼會弄出個願望滿足器,為什麼會送給席磊,又為什麼會在願望滿足器上給我追查的線索。相信只要耐著性子聽下去,這些疑問大多會得到解答。但我不想跟著她的節奏繼續聽下去,我得打亂她! 就像是一隻被粘在蛛網上的飛蟲,總要鼓起翅膀,最後掙扎一下。 “你對我說了這麼多秘密,我想,我只能有兩個選擇了,要么死,要么加入你們。那麼,到底是哪一個呢?” 說完這句話,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雙腿和雙手的肌肉不自禁地顫動,我告訴自己要準備好面對任何可能的突變,哪怕是襲擊,然而身體的實際反應卻是如此的虛弱。 王美芬長久的沉默。 凝固的十幾秒鐘。 然後,她忽然笑起來。 “不。”她說:“我之所以向你說這麼多,是希望你能幫助我。” 她站了起來。 “幫助我,摧毀餵食者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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