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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第二個願望

餵食者協會 那多 9970 2018-03-22
普緒赫偷偷看見了丈夫丘比特的面容時,絕不會知道,她將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神話傳說裡有太多代價的故事,哪怕在神明之間,也沒有無故的獲得。我活了三十多歲,因為各種古怪的原因,經歷過的驚濤駭浪,勝過旁人幾輩子,才剛剛開始明白萬事皆有代價的道理。代價就是緣故,這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而現在,這樣一個少年,在我面前談論著代價。 我卻完全不懂,他說的代價到底是什麼。 一缸水,一個願望,和舅舅的死? “我的願望很簡單,就是不被欺負,再也用不著怕他們。” “他們是誰?” 少年抬起纏著繃帶紗布的右手,用力握緊了拳頭,又慢慢鬆開。掌心位置,一點紅從白紗中滲出來,傷口裂了。 “我叫席磊,草蓆的席,磊落的磊。我沒有爹,我媽把我帶大,舅舅就像我爹。”

日影漸移,草地上馮逸面前的花越來越多,席磊開始講述這個最終將我捲入湍急漩渦的故事。與之相比,那個颱風夜只是一篇序曲,一朵瞬即就將被漩渦磨滅的小浪花。 席磊沒有細說自己的身世,但從他的口氣裡,我聽出來,他口中的沒有父親,或許不是父親早亡,而是另有隱情。更像是父親從未在他生活中出現過,甚至母親並未結過婚。 在這樣家庭中長大的孩子,總有特異於同齡人之處。尤其是性格上。席磊身上籠著一層顯而易見的陰鬱,與他的名字恰恰相反。這並不全是馮逸的死造成的。 這樣孤僻的少年,不管是同學還是老師,都不會待見。而那些呼嘯來去的學生刺頭們,更是最愛欺負這樣的同學,開開不乏惡意的玩笑,指使著干各種活,勒索些生活費等等。

“那幾個傢伙,做得越來越過份。我常常就想,如果有一天不被欺負就好了。”席磊說著,自嘲地笑笑。 但這和馮逸的死又有什麼關係,我想。 “所以我就許了這個願,結果願望真的達成了。”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說。 “你的同學對你變得友善了?那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我問。我是順著席磊的話頭問的,我克制著自己別直接質問更換全液氣的事,因為他現在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 “前天中午,方學進他們幾個吃完飯把碗扔給我,要我給洗了,我沒理。他就摸出把彈簧刀,又想玩那套插指縫的把戲。我煩透了,搶過來,把他的手壓在桌上,插了一刀。其實還好,手壓著手,我的手在上,他的手在下。所以他的手掌沒扎透,傷比我輕。那之後,他們看我的眼神就都不一樣了。”

席磊用無所謂的口氣淡淡說著。這令我不禁懷疑,那把他和方學進手掌穿在一起的一刀,正鮮血淋漓的時候,他是否也是這樣無所謂的表情。這真是有可能的,如果真是他換了玻璃箱中的水,以他現在表現出的內疚感,肉體的痛苦反而是一種慰籍。連自己的命都無所謂了,對自己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那些並不真正明白什麼叫殘酷的混混學生,又怎麼有膽子再與他為難。 想要不被欺負,就要比那些人更狠!席磊在無意中做到了這點。 “但是……等等,你說你許了一個願,希望自己不再害怕總是欺負你的那幾個同學,而現在你之所以達成了願望是因為……” “因為我把舅舅害死了,我做出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方學進那些事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忽然之間就覺得他們很可笑,很無聊,要打架嗎,好啊,來啊,受傷又怎麼樣,死掉又怎麼樣,我本來就該死。”

“但這中間缺了一環啊,你到底為什麼會去把那箱水換掉啊?”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為了達成願望啊。” “這怎麼可能!”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你知道換了水馮逸會死?你如果知道會死,你如果故意要殺死你舅舅,那你現在就不會這麼內疚,內疚到把刀插進自己的手都無所謂!正是你現在的情緒讓你不再害怕那些人的,不內疚你就達不成願望,這完全是自相矛盾!” “我當然不知道把水換了會害死舅舅,我要是知道怎麼可能去做!”他抬起頭看著我,臉上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 “但,一定有人知道。”他慢慢地說出一句讓我驚愕的話。 “你覺得無法理解,是不是?”他問我:“我也無法理解,但事實擺在眼前。大概在兩個星期前,我收到了一個願望滿足器。”

這個突然出現的奇怪名詞讓我反應不過來,再次向他確認剛才到底說的是什麼。 “願望滿足器。” “願望滿足器?那是什麼東西。” 席磊用手比劃了一下:“橢圓型的金屬玩意兒,就像個掌上游戲機,有個觸摸屏。是裝在小箱子裡快遞過來的,附了張打印的小紙條,或者說說明書,上面告訴我,只要把我的願望輸進去,就能夠達成。” 我心裡生出極其荒謬的感覺,就像解二次元方程解了半天,才發現面對的其實是一道化學公式。 “你就輸入了那個願望?” “隨手輸的,我想大概是誰的惡作劇,輸完也沒在意,扔在角落裡了,我想寄東西的人總會忍不住找我的。過了幾天,我半夜裡被吵醒,房間裡有東西在不停地鳴叫,我把它找出來,發現屏幕在閃。我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不叫了,但是屏幕上多了幾行字。”

說到這裡,席磊停了下來,他轉過頭去,那是草坪的方向。 他朝那兒看了一小會兒,才接著說:“那幾行字大概的意思,就是讓我在八月五日這天去換一箱水,而且不能讓舅舅發現,這樣我的願望就會實現。” 八月五日,就是颱風夜的前一天。 “我在舅舅那裡發現真有這麼一個奇怪的玻璃箱,於是我想,不妨就試一試,反正只是換一換水。” “不。”我打斷他:“不不,不對。” “我說的都是真的。” “但這不可能,也許你以為,是有人假借你的手,害死了馮逸,可是按照馮逸的計劃,他原本是不會死的,即便全液氣被你換成了水,大多數人看見了當時的景像,都會選擇打破玻璃箱救人的,那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而玻璃箱如果在第一時間被打碎,那麼馮逸還是有很大的機會被救活的。”

“可事實就是,我舅舅真的因為這箱水死了。而我的願望,也以這樣的方式,得到了滿足。” 我的心裡一片冰寒。 “除非,除非我的反應,也被計算在內了。但這怎麼可能?” 一個人在關鍵時刻的反應,常常會出乎自己的意料,那個什麼願望滿足器,又怎麼可能算到呢。 要做到這點,需要滿足一系列的條件。首先必須對馮逸的計劃瞭如指掌,其次必須確定我會是及時到達愛神花園的人,然後要保證我會識破馮逸的“計謀”而不去把他解救出來,最後,在馮逸意外去世之後,要算準席磊會是這樣一副心態,於是願望滿足。 看起來僅僅需要做一個換水的動作,由此導致的死亡和前後多名相關人員的複雜心態,需要把控得極其精準,就像多米諾骨牌,任何一張放錯一丁點兒位置,都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

這絕不可能。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除非真的有神,真的有無法改變的命運。 “你能讓我看一看那個願望滿足器嗎?”我問席磊:“如果真的有幕後黑手,我們一起把它揪出來。” 我沒說出來的是,這種隱約被人操控命運的感覺,太可怕了。我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本以為自己間接殺死了一個朋友,而今發現這一切竟在“願望滿足器”的計算之中。 席磊卻沒有回答。 “怎麼了,不方便嗎?”我奇怪於他的沉默。 “我……提了第二個願望。” “什麼?” “在我知道舅舅死亡消息之前,我又輸了另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席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他隨後說了一個名字。 “我希望她變成我的女朋友。”

我用疑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點了點頭。 這是個相當熟悉的名字,常見於各種娛樂版面,份量雖不及那幾位天后,也不過是因為出道不久,年紀太小而已。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必須找一個代號來稱呼她。就叫她荔枝吧,一騎紅塵妃子笑,她也當得起這嫩滑多汁果實背後的傾國傾城之意。 這樣一個明星,不知是多少少男的夢中情人。席磊有這樣的念想,並不讓人奇怪。 在馮逸於水箱中溺死之前,席磊對於“願望滿足器”的態度,顯然是很隨意的。如果真把這麼個來路不明的小玩意兒當真,那他就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了。所以不論是之前的願望,還是這個想要荔枝變成女朋友的願望,都只是開玩笑,他並不曾指望成真。否則,或許席磊會許一個和他父親有關係的願望吧。

可是他此時的表情,意味著…… “不會……你這個願望……滿足了?”我問著讓我自己都感覺可笑的話。 “當然沒有。”席磊說:“可是,在前天,願望滿足器有回應了。” 我盯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是一個郵箱。一個郵箱名,和登陸密碼。” “郵箱裡是什麼?”情不自禁間,我的語氣變得急促起來。 “不知道,我沒去看。我不知道看了會再發生什麼事情,這就像個魔盒。” 一個簡簡單單的換水動作,就導致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變化,終究成全了那個最初的願望。任何人在事先,都不可能預料得到。而這個郵箱,難道真有讓荔枝變成席磊女朋友的力量嗎?不可思異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這個郵箱會變成第二個奇蹟,或者說,第二個惡夢嗎? 席磊不敢打開那個郵箱,就是害怕再付出他承受不起的代價吧。 為了不再害怕那幾個同學,他失去了親如父的舅舅,如果荔枝真的能成為他的女朋友,他要付出什麼? 但我真的是好奇,我的心裡像是有油在沸,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一個動作,就能滿足最誇張的願望?那個郵箱裡,到底有什麼樣的東西? 我真想對席磊說,你現在還能失去什麼呢,你還怕什麼呢,去把那個郵箱打開吧,去看看到底荔枝要怎樣才會成為你的女友,難道你不想嗎? 但我說不出口。 馮逸的遺像就在不遠處草坪上立著,他死時瞪大的那雙眼睛,還時時在我眼前起起伏伏,彷彿他就隱約飄浮著,飄浮在我的世界裡,不曾離去。 真是可笑,他的死,竟只是一個中間環節,只為了達成他外甥一個並不重要的心願。這算是謀殺嗎,作為一個寫過幾部推理小說的人,馮逸恐怕根本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謀殺動機。 這樣想,彷彿減輕了我身上的罪孽,但我深深知道,這絕不足夠。如果這真的不是我的罪,那麼必然有一隻罪惡的手,哪怕那是命運之手! 我得把這隻手找出來,為了馮逸,也為了我。 “去網吧?”席磊忽然說。 “什麼?” “去網吧,我們一起把那個郵箱打開。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因為那個'願望滿足器'而起,當我把水換掉的時候,並不知道舅舅會因此而死,但願望滿足器是知道的。如果我就此停下,把願望滿足器扔進垃圾箱,把一切都忘記,那麼我舅舅就死得不明不白。不管這個願望滿足器背後站著什麼妖魔鬼怪,我都要找到他問個清楚。”然後他看著我,說:“我猜你也不願意我就此停下的吧。” 我點點頭,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少年,要比我想像得更聰明。 “而且,那可是荔枝啊。”他摸了摸鼻子:“其實這兩天我心裡也一直在斗爭著呢。還是要謝謝你,讓我把這一切都說出來。說出來,感覺就舒服多了。” 他的話很跳躍,也有些矛盾,但非常坦率。我想這正是他最真實的狀態。既陷入無意害死舅舅的內疚中,又對願望滿足器變得越來越好奇,而和我這一番談話,讓他的內疚極大緩解,於是對荔枝的萌動和憧憬也越發地難以克制起來。 “如果能讓荔枝成為你的女朋友,你會願意付出什麼代價?”我忽然問他。 “任何代價。”席磊頓了頓,說:“只要別有人再死去就行。” 我們沒去網吧,而是去了作協大院沿街的那家咖啡館。我的手機蹭著那兒的無線網,登上了郵箱。 我在心裡預設過多種可能性,甚至想過那裡面會不會存著許多張荔枝的艷照。但哪怕是這樣一種猥瑣的設想,其實都無法達成讓荔枝成為席磊女友的願望。演藝人士的年齡永遠是秘密,但無論如何荔枝比席磊大至少六歲,可是在兩個人的種種差距裡,年齡的差距反而是最小的。即便郵箱裡真有不堪的艷照,拿著照片去威脅,也許能和夢中人一夕歡娛,也可能會進監獄,但絕不可能換來一種長期的穩定的男女關係。 最有可能的,是此郵箱是荔枝的私人郵箱,裡面有許多的隱私信息,憑著這些信息,可以掌握荔枝的行踪喜好。但這也不過是將追求荔枝的難度,從十級降到九級而已。如果願望滿足器的功能是百分百滿足願望,那麼僅此是遠遠不夠的。 心懷種種猜測,我打開頁面,輸入用戶名和密碼。 密碼正確,郵箱順利打開了。 那裡面,躺著五十七封單程信。 這些天我一直呆在坎昆,海灘很美,沙很細,水很曖。但真的很忙很忙,一直到今天下午,才總算有時間去浮潛。有過一次經驗,在三亞,是兩年之前,那時在信里和你說過,還記得嗎。但這次不一樣,海水很清澈,魚一群一群,太陽光照過來的時候,海底的珊瑚斑斕極了。套上腳蹼跳下海的那一刻,我心裡還有點慌張,那種感覺,有些像要去往另一個世界了。我嗆了些海水,苦極了。你知道我會游泳,而且還游得不錯。我獨自往魚群多的礁石區遊,很快就看不見別人了。我之前的感覺沒錯呢,海底就是另一個世界,美麗,陌生。我的頭埋在水下,其實離海面只有幾十厘米,但在那段時間裡,我完全把工作上的煩心事兒忘記了。有那麼一陣子,我想,我的人生也會像這裡一樣,多姿多彩,充滿了變化,陽光照過來的時候非常美,陽光走了就很陰鬱。然後我在這個美麗的世界裡突然害怕起來,我被一種什麼情緒抓住了。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那是孤獨。在這個新世界裡,就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拉住我。我也許會沉下去,或者有一條鯊魚突然從哪個角度衝出來咬我的腿。別笑我,我真這麼覺得,孤單單地在一個充滿了危險的世界裡。這時候我就想到了你。如果你在有多好,我們拉著手,一起在這兒漫遊。對了,你會游泳的吧!後來,我游到教練那裡,他推了一個巨大的救生圈。我拉著救生圈又玩了一會兒,感覺稍稍踏實些。但我想,還是有你好。 這是其中的一封信,名字叫“給未來的你”。 每一封信都叫這個名字。每個月一封,一共五十七封,橫跨了將近五年的時間。 我們沒能來得及看每一封信,手機上看起來太麻煩,陸續點開了十幾封,看起來,像是情書,但“給未來的你”這個名字,很明顯地表明,這是寫給女孩心目中未來的伴侶的情書。 沒有署名,沒有任何具體的信息可以透露寫信人的身份。但是如果我們相信願望滿足器真的無所不能,那麼寫信人是誰,就顯而易見。而有了懷疑對像,再去根據信件的內容查證,就是件很簡單的事了。比如這封坎昆浮潛的信,席磊讓我登上一個荔枝粉絲建立的網站,上面有多方蒐集的各種荔枝信息,在與這封信對應的時間點上,荔枝正是在墨西哥拍攝寫真大片。 一個每月都會寫信給未來男友的女子,一個大眾偶像,這兩者似乎很難重合,但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哪怕荔枝曾傳過幾次緋聞,也不妨礙她在私底下還保留著這樣一份純真的期盼。 郵箱裡除了這五十七封信之外,沒有其它的郵件,已發送郵件箱裡也是空的。從信件的口氣看,寫信人並不指望得到任何回复,這只是一批單程信。或許在幾年前的一天,她把信發往一個她隨手輸入的郵件地址,卻竟然沒有被退回來,也沒有回复。這正巧滿足了她的需求,就彷佛信件真的是寄到了未來的那個“他”的手裡。於是她每個月都會寫一封信,一直把這份期盼保持到了現在。 我不知道為什麼郵箱的主人沒有回复郵件。也許這是一個被棄用的郵箱——本該有的大量垃圾郵件已經被願望滿足器體貼地刪除了;也許這是一個女性的郵箱,她一直把這些郵件當成消遣——本該有的其它“無關”郵件被願望滿足器刪除了……很多種可能性,但任何一種可能性的身後都蹲著一隻名叫“願望滿足器”的怪獸,它注視著這一切,然後伸出爪子一撥,輕輕易易就把這個隱秘的小匣子推到了席磊的面前。 它竟真的無所不知麼? 即便刨去對我心理的掌控——這實際是我極在意的事,它既知道我們小圈子裡的推理遊戲,又知道馮逸詳細的計劃,還知道荔枝絕不會告訴外人的寄給未來的“他”的情書郵件。 “你打算怎麼做?”我問席磊。 “當然是回信。我想,只是回回信,不會有什麼不可承受的代價吧。” 你把水換掉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想? 我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我也實在想不出,回信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當與偶像近距離接觸,甚至一親芳澤的可能性真真切切地出現時,席磊身上那股濃濃的陰鬱之氣似乎被驅走了。或者,他是故意為之,把自己整個情緒都投入到這場美夢中去,好從另一場惡夢中解脫出來。 “怎麼回?要假裝這個郵箱是自己的嗎?” “我得想一想。我還不確定。但既然願望滿足器只告訴了我這個郵箱,沒有再讓我做什麼,那麼只要照著我正常的性子去寫回信,應該就是正確的方式了。我覺得,它比我更了解自己。”他的語氣低沉下來,不用說又想到了自己對刺頭同學的心理轉變,也同樣在願望滿足器的謀算之中。 這場葬禮上經歷的起伏轉折,是我事前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在來這里之前,我還滿心的內疚懊喪,良心受著折磨,而短短幾小時之後,我發現自己竟只是巨大齒輪組合中的小小一環。我仍看不清全貌,甚至不知這些齒輪合起來,是要去向何方。 與席磊分手時,也只有下午四點鍾光景,葬禮剛剛結束。作為馮逸的外甥,他在葬禮上消失的一小時已經很失禮,馮逸親戚不多,這場白事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席磊出力。 臨走時,席磊答應會把願望滿足器交給我研究,我們互留了聯繫方式。 之後幾天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不及時,終於主動去電聯絡。席磊總是請我稍待,卻並不特別說明原因。問到荔枝,他說一切還好,正在進行。這樣含含糊糊的說話,越發讓我好奇,聽起來他是已經回信了,他究竟是怎麼回信的呢,對方又是何等反應?但似乎並不糟,否則我是他唯一能討論求教的人了吧。隨後我也明白了他沒有把願望滿足器如約交給我的原因,因為他的第二個願望還在進行中,未圓滿達成,也許願望滿足器會有進一步的指示呢。 馮逸自殺激起的波瀾,隨著夏日漸暮,慢慢平息。也許他的離奇死情還將作為談資流傳許久,也許會另加上許多更不經的傳言,我聽到的就有邪鬼附身之說,但這個曾經有著活生生音容笑貌的肉體,已經冷卻成一個符號了。 警方查到馮逸通過網絡購得全液氣的記錄,這證明馮逸最初並未計劃自殺。他們把有機會更換全液氣的人列了個名單,席磊當然也在上面。但最終名單上的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因為沒有動機,也沒有人因為馮逸的死獲益。最終,只能把馮逸的死定性為不明原因的突然自殺,不了了之。辦案的干警看了馮逸寫的幾本懸疑小說,認為他也許有精神上的問題。關於這一點,我其實是認同的,他性格中有極偏執的一面,所以我曾認為他終究會成為一名傑出的懸疑小說作家,寫出一個個變態的兇手古怪的偵探。 關於我在颱風夜所扮演的角色,當然在第一時間就向警方說明清楚,並不被認為有什麼問題。甚至還有與我相熟的公安系統的朋友來安慰我,說這完全不是我的責任,當時我做出那樣的判斷,也在情理之中。因為根據事後復原,馮逸最初的計劃正如我的判斷,只是事到臨頭,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自己把水換掉了。 那位朋友最後半開玩笑地說,要怪,只能怪你想得太多了。言下之意,我如果不是心思這麼複雜,直接衝上去,也就解了死局。我聽他這麼講,第一反應不是內疚,卻是想,我能算是想得太多嗎,我想得這麼多,卻還是落入願望滿足器的盤算中。 我把席磊的故事深藏心底,沒有對任何人說。 時間到了九月初,我接到席磊的電話,要和我碰頭。 “該是把願望滿足器給你的時候了。”他在電話裡說。 我們約在一家酒吧碰頭,時間是晚上九點。 酒吧在一條僻靜的路上,放著淡淡的音樂,幾乎沒什麼客人。席磊在二樓靠窗的位置等著我,白襯衫牛仔褲,帶了副黑框眼鏡。這個學期他升到高二,但這副打扮讓他能往上多看三五歲。 看見我到了,他把嘴裡的煙放下。 煙並沒有點著,那架式倒像是過乾癮的。 他把一個紙盒推給我,我打開,從面裡取出了願望滿足器。 如果事先沒有猜到,我會以為這是一款手機。紡錘狀的外形,比一個蘋果手機略大,暗金色的金屬外殼,正中嵌了塊長方型的觸摸屏。正面沒有任何按鈕,反面有一個電池匣,推開匣蓋,裡面是兩節五號電池。 “就兩節電池?這電能用多久?” “挺經用,我就前兩天換過一次。” 需要用五號電池的願望滿足器,完完全全的人類科技產品,和我原先設想的一樣,這應該就只是個發射和接受信息的裝置。 我點在觸摸屏上,屏幕亮起來,是單色的。我撥弄幾下,發現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系統,就像一般手機的短信系統。只不過這裡面不叫收件發件,而是許願和對許願的回复。 我把願望滿足器放回盒內,回去後我有的是時間來研究它,而且少不得要開膛破肚。 “你今天把它拿給我,難道說你的第二個願望,已經滿足了?” “沒有,呃,也許快了,還算順利。” “和我說說?” 席磊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們通信了。” “她回信了?” “這兩個星期,差不多天天。真是,就和做夢一樣。” “啊哈。”我感嘆,然後逼問細節。 席磊在葬禮之後,斟酌蘊釀了很久,等待時機。兩個多星期前,他終於等到了第五十八封來信,當天,他就回了第一封信。這第一封信裡他沒有自我介紹,沒有問對方是誰,也沒有解釋為什麼連收了五年五十八封信才忽然想起來要回复。他用了最自然的語氣和筆調,就彷佛真的在和自己的女友進行日常通信一樣。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回信方式,而巧妙之處不禁令我擊節讚歎。這樣一封回信,既沒有給荔枝任何壓力,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挑動荔枝的好奇心。 他等待了三天,然後收到了回信——一封同樣沒有提任何問題的信,內容是最近看的一部電影和對髮型師的報怨,口氣幾乎和之前的信一模一樣,要說有所改變的,就是這一封信裡,她小心地把以往那些過於親暱的口氣藏了起來。 如此一直到第三輪來回,席磊才作不經意狀點了一點,說到自己的家庭情況,暗示因為父母的原因,從小就不相信愛情。之後的信件中,他就斷斷續續一點一滴地描繪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從小沒有父親,母親感情受創的少年,一直不相信愛情。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莫明其妙的情書,他沒有理會,第二個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個月、第四個月……一年又一年,一封又一封不知從而何來不知由誰書就的情書,令他的心慢慢軟化,又開始對愛情有了憧憬。他想過回信,但不知該如何開始。有一個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大草原上騎著駿馬飛馳,遠處是聖潔的雪山。早晨醒來後,郵箱裡躺著第五十八封信。於是他敲打著鍵盤,開始寫回信,這一切發生得無比自然。 “你為什麼不編一個更有像徵意義的夢,比如花花草草蝴蝶之類的?”我問他。 “因為我真的夢到了。” “啊?”我嚇了一跳。 他忽然笑起來:“哪能啊,有時候呢編得太像反而假,在大草原上騎馬多浪漫啊,而且怎麼解釋都成。其實我前一天晚上真做夢了,我夢見自己被埋在垃圾堆裡,那些垃圾全都是煙頭。” 我不禁看了眼他放在手邊的煙。 “其實我不常抽煙,被媽看見要打的。”席磊說。 然後他問我:“你說,女人到底是喜歡男人抽煙,還是不喜歡?” “通常不喜歡。”我回答。 他怔了一下,立刻把煙收了起來。 這個動作讓我狐疑起來,想到剛才他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朝窗外看,而且總的來說,他的神情並不自然,有些緊張。某個猜測浮了上來。 “今天……你不會……” “今晚七點半,荔枝在波特曼有一個粉絲見面會。我們約在十點。”席磊假裝鎮定地回答。 “哇哦。”我半真半假地給了個驚嘆:“那我該早點走。” “沒事,我一直看著呢,看見她進來我就告訴你,你可以坐到別桌去。”他沖我眨眨眼:“如果你願意的話。” “當然。”我說:“不過她肯定會改扮,你得盯緊點,否則她見你帶了朋友來,可就壞了你的好事了。” “沒事,她怎麼改扮我都一眼能認出來。” 接下來的時間就在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中慢慢度過,不管是他還是我,都分出了一半心思看窗外,等待那個窈窕身影的出現。 高中少年對陣大明星的約會,這是只有網絡YY小說裡才會出現的場景。荔枝會懷抱著怎樣一種心態來赴約呢,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就被“未來的情人”猜透了吧。 在聊天中,我發現席磊真是有追女生的天賦。他在十幾封往來的情書中,有節制地慢慢傳遞自己的信息。他沒有撒任何謊,因為終究是要準備見面發展進一步關係的。但是他也沒說自己只在讀高中,而是營造出了一個憂鬱博學專情的大學生形象,或許前三個形容詞都是真的。至於確實的年紀,只要這第一次見面效果良好,就不再是越不過去的障礙了。 時間已經過了十點。 “粉絲見面會不太好控制時間,大家都太熱情,還有那些狗仔,他們太關心荔枝的夜生活了。”席磊說。 我知道他更多是說給自己聽,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坐在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十點四十。 一輛銀色的奔馳在酒吧不遠處停下。從車裡下來一個穿著白T熱褲球鞋的女孩。她戴著墨鏡,把棒球帽的帽沿壓得很低很低。 “就是她,她來了。”席磊興奮地壓低聲音說。 荔枝似乎向酒吧的方向看了一眼,卻往反方向走去。 她走到後面停下的一輛出租車旁,敲了敲車窗。車窗搖下來的瞬間,那裡面有光一閃。 是閃光燈。 “見鬼,她沒甩掉狗仔。”席磊懊惱地說。 “這下子,恐怕……” 我沒有說下去,但顯而易見,荔枝是絕不可能在有狗仔跟踪的情況下,來和席磊約會的。 荔枝摘下墨鏡和車裡說了幾句話,又把墨鏡戴上,往奔馳車走。但她並沒有上車,而是和駕駛員做了個手勢,那車就開走了。然後,她走進了酒吧。 那輛出租,竟也跟著開走了。 這怎麼可能? 我想不通裡面的門道,但有一點毫無疑問,我得立刻坐到另一桌去。 樓梯聲響起。 這一刻,我突然相信了,年齡絕不會成為問題。我打開紙盒,看著裡面的願望滿足器。這一切,都在它的計算中。荔枝的秘密,席磊的秘密,荔枝的性格,席磊的性格,兩人之間那可能產生的化學反應,一切一切,甚至那些狗仔的離奇離開,都盡在它的計算中吧。 又一次,無力感把我吞沒。 站在這小小機器背後的,是命運嗎? 那麼,是否我提出一個願望,它也能滿足? 樓梯聲停了,荔枝已經走到了二樓,但我沒有抬頭去看。 我拿起願望滿足器,指尖輕輕一滑,屏幕亮了起來。 然後,我輸入了願望。 只有三個字。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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