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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葬禮

餵食者協會 那多 9453 2018-03-22
盛夏。鉅鹿路675號。這一次,鐵門暢開著。 眼前的一切被太陽曬得有一種不真實感。它們其實已經在這裡很久,不論是鐵門上的陳銹,還是兩邊門柱上的殘垢,又或者是樹冠斜探出來,在前方主樓的門頭前另搭出一重弧頂的瓜子黃楊,以及黃楊腳下分界花壇和石板路的太湖石,甚至旁邊用灰紅磚徹出來的小間門房,都早在時間裡褪出另一種面目來了。但現在,下午三點的陽光,在它們面上刷了層新鮮的味道。 門房裡的人伏在桌上,耷拉著腦袋,像是在默哀,又或者在打瞌睡。實際上,我想他在看著我,用他的腦門,他的頭髮。 我踩著黃楊的光影往裡走。太明媚,我想,這不合適。畢竟,正有一場葬禮。那種被審視感是從哪裡來的,結結實實,細細密密。是死者嗎?

主樓的磚牆上滿是爬山虎,手掌大的葉片伸出來一層一層接著太陽。它們繞過一扇四格有機玻璃窗,絲絲縷縷搭在門頭上。我抬頭看了眼玻璃窗,茶色的底綠色的紋,左上方那格空蕩盪,還是沒補上。這樣的老式玻璃,碎了大概就只能空下去了。天,任何的縫隙後都像是有眼睛,爬山虎的葉片之間,玻璃窗的空洞後。 我不想從拱門下過。但那門頭伸出來,擋住了整條主路,除非我踩進花壇裡繞。這是個很美的門頭,就像亭子,四個方向上都是圓拱門,半圓吊燈從穹頂上掛下,進主樓的拱門下有四級大理石台階,通向鋪著菱形格地磚的大廳。我記得有一面鏡子正對著門,還有座鐘,燈光會把這一切照得很輝煌。但我沒有向門裡看一眼,我不敢,我心虛,在我永遠看不見的角落,總有一雙浮腫的眼睛看在我。我低著頭,穿過門頭,又走進了陽光裡。

稍好一些。 還是沒聽見哀樂。 繞到主樓的南面,花壇裡種了竹子,沒有風,也就沒有竹聲。有個少年站在水池的另一頭,躲在愛神鵰像後面。開始有不相識的悼念者走出來,與我錯身而過。這一切,都沒有聲音。剛才街上的種種喧鬧,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去了。 有一股力量讓這里安靜下來。或許,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聽不到了,甚至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像小時候捲起紙筒放在眼前,世界遙遠而扁平。我還能思考,但有些東西糾纏堆積在一塊兒,牽起一根就扯著腦子痛起來。 葬禮的地點在草坪上。沒有棺木,沒有遺體,只是一個儀式。馮逸生前曾希望自己有一場草地葬禮,就像很多人有草地婚禮一樣。這幾乎是句玩笑話,但他走得太早,沒有正經地說過身後事,別人也只能把玩笑話當真了。

我想他會滿意的。因為他喜歡這裡。今年春天他剛剛在主樓的西廳裡加入協會,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草坪的中央放了塊大理石板,上面支著馮逸的遺像。像後有個小盒子,也許是他的骨灰? 我把捧著的花放在草地上,給他鞠了三個躬,從沉默的人群裡擠出來。 終於又聽見聲音,有人小聲地說話。 第一次參加這樣寧諡的葬禮,那個聲音說,好像他就葬在草地下,大家都不敢打擾。 我發現自己已汗濕全身。 我在水池對面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坐著,想讓自己別再記著他死時的模樣。然後,開始在心裡說寬解自己的詞語。 我又看見了那個愛神後面的男孩。 他坐在水池後的台階上,臨著鬱鬱蔥蔥滿是爬山虎的石柱子,向我這邊望著。我知道他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是個膚色慘白的空殼。

他比草坪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哀傷。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這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面色在蒼白中又有一抹病態的潮紅,右手纏著繃帶。他慢慢曲起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他在發抖。 “你是馮逸的兒子嗎?”我問。我和馮逸沒有太密切的交往,以為他是單身。 “他是我舅舅。”他回答,但並沒看我。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話,我聽不清楚,他很想要傾訴,又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傾訴。這種矛盾讓他抖得越發厲害,顯然在哭,很快無法繼續。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的雕像,開口說:“你舅舅很喜歡這裡,他喜歡這座雕像,你知道它的來歷嗎,這兒曾經叫愛神花園,這座雕像……”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叔叔,你能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嗎。”

“唉,對不起。” “不用。” 我站起來想要離開,可是怎麼都做不到,有什麼力量把我困住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石頭一樣在身邊靜止不動的陌生人。 就這樣,似乎過了很久,那句話才艱澀地從嘴裡擠出來。 “我想,你該知道你舅舅是怎麼死的。是我。” 他茫然地看我。 “兇手,是我。” 無形中有一聲炸響,我鬆弛下來,那些快要把我勒斃的細繩紛紛崩解。我重新坐了下來。 那一晚,鉅鹿路675號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晚上九點四十分,大風吹走了街上的行人,暴雨遲遲沒有傾盆。這個點,颱風梅超風大概已經在上海登陸,也可能正擦著海岸線向北而去,我不知道,氣象台也不知道,梅超風行踪不定。 這絕不是個適合外出的夜晚。但是我必須在這裡。

鐵門一側的牆上訂了好幾塊牌子,藉著路燈掃了一眼——“收穫文學雜誌社”“萌芽雜誌社”“上海文學雜誌社”…… 另一側的門柱上掛著“上海市作家協會”的牌子。 竟選在這個滋生了各色故事的地方! 我推開鐵門,落地插銷在地上刮出遲緩的金石聲,和著呼嘯盤旋的風,令我的心臟收縮起來。 門房的燈暗著,沒有人。真是大手筆,我想。 應該還趕得及吧,我看了眼表,九點四十二分。 颱風夜,整個作協大院彷彿只剩我這個推門而入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燈全暗著,連野貓都縮回了自己的角落。 但,她一定就在這裡! 她的名字叫林綺雯,女,十七歲,在一所職業學校讀財務會計,如芭比娃娃般美麗,曾有一頭黑色長發——那長發已經被案犯割下來燒成灰,灰中橫著半截火柴,及用火柴寫下的四個花體英文字母——LOVE。

我彎腰拎起插銷,把鐵門關上。鐵門顫巍巍晃動著,我想像從背後看起來,那弓下去的身體和毫無提防的後腦,這是最好的襲擊時機,只需要一雙悄無聲息移到背後的雨靴和一根猛力揮下的鐵棍。 一點冰涼砸在我的後頸上,我一抖,直起身。是顆零星的碩大雨點,黑夜的雲層裡,它們快要呆不住了。 我摸出手電,轉過身。光柱照向左邊,透進門房的玻璃裡。那後面有張寫字台,及一把靠背椅,椅子上坐著個蒼白面容沒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白光落上去的時候我突然擔心會看到這種景象,但還好,是把空椅子。 我覺得,我正在被這院落裡一百年來曾有過的影子們侵蝕著。那些故事被風吹出來,在周圍伸展開彼此的細瘦腿腳,輕輕碰你一下,又碰你一下。 手電向右邊照去,是一條夾在主樓和臨街輔樓間的窄道,兩側的高矮植物正在風裡抖動,扭出幢幢光影。

應該沒有藏著人,我想,然後向正前方走去。 林綺雯會在哪裡? 又一顆雨點,快了。 我走到攔在路心的門頭下,腦袋上有聲音,手電一抬,看見吊燈在吱吱啞啞地晃。收回手電往右照,主樓的門關著。風從前方後方和左面的拱門裡衝進來,在門頭下絞作一團,發出喘息聲。就是鼾聲響起前,從喉管深處一陣一陣升起來的嘯叫聲。 我繼續向前,石徑在不遠處右轉,左側花壇裡種了竹子,我聽見了它們的聲音。尖狹的葉片在風裡顫動、抽打、破碎、凋零、亂舞。 竹林多妖邪,好在這裡的竹還不成林。 右側就是主樓的正面,曾經的主要入口,每週一次,這裡的三對六扇大門會全部打開,帷簾拉開,水晶燈亮起,舉行盛大宴會,留聲機裡淌出音樂,賓客往來不絕……這片輝煌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主人劉吉生1962年死於香港,水晶燈上的水晶也發黃了。

黑夜裡我自然看不見發黃的水晶,那些燈被門緊鎖在樓裡,在我和門之間還隔著一方幽幽庭院。竹子的後面有暗黃或暗白色的光,從鄰樓的幾方窗玻璃後映出來,根本照不清什麼,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庭院裡的水池就在這影影綽綽間若隱若現,我貼著水池往主樓門廊走去,眼睛已經開始適應這片黑夜裡的暗弱光線,用不著手電光,就能看見更多的東西。比如那些附在門廊前粗大立柱上的爬山虎,寬大的葉片向上沿伸入黑暗,似乎佈滿了所有牆面。葉片抱在一起,在一股一股的大風裡起伏,像一層黑色液體。水池在我身後了,我卻不禁回頭去看。那池子中央托盤上的女人呵,我只能看清她身軀的輪廓,白日里那是窈窕多姿的,現在卻扭曲得彷如活物。我覺得她沖我俯下了身子,沒錯,她正是面朝著我的。

我不願再端詳這副景象,轉身上了台階,從立柱間穿過,一扇扇門去推,都鎖著。手電光從門框玻璃照進去,落在大廳裡那些長方桌和幾十把靠背椅子上,沒有人。 我走到門廊的最西頭,手電光探向庭院的更深處。裡面有塊草坪,草坪後面是幢近二十年內新建的樓,四層還是五層?對著草坪的另一頭,即主樓西側,也有一幢記不清層數的樓,總之不高。那是翻新改建過的,新殼子裡頭,包著八十年前劉吉生傭人們居住的小輔樓。加上北面臨街的雙層輔樓,這座大院裡,一共三幢新樓環繞著主樓,彷彿要把主樓里古老神秘的氣息鎖住,不讓它爬進現今的世界。 林綺雯會在哪幢樓裡?我走下台階,又瞧見那水池子。我慢慢走近,在池邊蹲下。腳邊的草叢裡趴了個東西,我伸手去摸,冰涼粗糙的金屬表面,是只衝著池子的銅蛙。 花瓣狀的水池子如張開的手掌,不到十平米,望似很深。我盯著看了很久,手電光在池面上來回晃動,最終也無法確定林綺雯在不在裡面。我想起現場那攤灰燼邊的大理石浴缸,古典造型,表面還有淺浮雕,風格和麵前這個女人——普緒赫雕像接近,缸里浸著林綺雯的泰迪狗。 要不要下去摸,我搖了搖頭,站起來。他沒道理就這麼把她無聲無息地淹在裡面。 我猜她就在背後這幢樓裡。 當然,還有案犯。他們在這八十多年老樓的某個角落裡,等我光臨。 我穿過一團一團的風,繞回東面的門頭。台階上是兩扇緊閉的三米多高的柚木大門,我擰了擰黃銅的圓門把手,用力拉,紋絲不動,又往裡推,像是鬆了些,再猛地加力,嗡的一聲悶響,開了。 我走進去,在門邊的牆上摸到幾個老式的撥動開關,全部往下撥,巨大的光亮瞬時刺得我瞇起了眼睛。我反手把門關上,越來越狂暴的風立刻只剩下嗚咽聲,勾動著樓裡的空氣隱隱震盪著,內外呼應。還是有氣流,一定有哪裡的窗開著。 我身在一個鋪著黑白菱紋格地磚的廳裡,最主要的光源是頭頂半圓球狀的水晶吊燈,對面牆上嵌掛著包框三聯門鏡,正中間那扇裡有個穿著藍色短袖T恤的男人,凌亂的頭髮把擰著的眉毛遮去一半,手中有一團光。 我關了電筒。 門鏡左面是座一人高的座鐘,鐘面嵌在頭部位置,長長的鐘擺垂在身體裡。我看了眼時間,已經不走了,卻不知是多少年前停下來的。 廳裡有四扇門,南面和西面的鎖著,應該通向曾經的舞廳。螺旋扶梯邊的兩扇小門上掛著男女廁所的標誌,我推開男廁所的門,地磚變成了馬塞克小方格,貼著牆是一尺褐色和黃色格子,拼飾了勾狀紋,裡面是白色格子,綴著藍心的X狀紋。四壁和頂上的白色馬塞克可能是新做的,沒有地面上的斑駁。大理石洗手台,對面的單個掛式小便池,便池側上方關著的彩繪玻璃窗,一目了然,沒有任何可以隱藏的地方。 我退出男廁,又推開女廁的門,格局和男廁相仿,只是便池換了格間。格間的門虛掩著,推開,沒人在裡面。 我回到扶梯邊,抬頭向上看,扶梯一圈圈轉上去,沒入黑暗裡,彷如無盡的通天塔。旁邊牆上還有開關,打開,一蓬光從頂上落下來。那是盞四五米長的水晶吊燈,綴在螺旋扶梯的中心,從三樓直掛到兩樓半,就如整幢樓的心臟,發散著冷冷的光輝。 這盞燈一開,樓裡就似有東西活過來。我這麼向上看著,竟生出錯覺,好像隨時可能有一個穿著三十年代睡衣的女人,在三樓扶欄後探出頭來,對我說一句,你回來啦。 我沿著樓梯上到一樓小半,終於明白風從何來。這兒有兩扇側窗,四格彩繪葡萄紋玻璃中,缺了右上的一小方。風從這個口子灌進來,在螺旋樓道裡吹出陣陣低泣。 雨還沒落下來啊。 一樓半的地方,有扇拉不開的窄門,從整幢樓的格局看,我猜門後是個半陽台。繼續向上到二樓,左側是往三樓的樓梯,右側是長長的拱門走廊,深入黑暗中。我打開手電往裡照,空蕩盪走廊兩側是一個個房間,門都緊關著。 我在樓梯轉角的牆上找到頂燈開關,打開,這一層就都亮了起來。很多時候,燈火通明並不能增加一丁點安全感,你能看到每一個角落,但總覺得有東西在背後,它就輕輕搭在脖頸後,不管你怎麼轉頭,都瞧不見。 這幢樓在晚上的回音效果好得驚人,以至於我已經停下來有一會兒,耳朵裡卻餘音裊裊。嗒嗒嗒嗒,我想這是心理原因,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眼腳下。我後悔穿這雙硬底的皮鞋了。 但……那是什麼? 我彎下腰,在通往三樓的第一級樓梯上,撿起了個小東西。 一粒貝殼扣。 很小的一顆,釘在女式襯衫上,會很漂亮。 林綺雯穿著襯衫麼?我只知道她穿著牛仔褲,有很多很多洞的牛仔褲,那些新剪下的布料被扔在浴缸邊的馬桶裡。 一個變態而嬴弱的案犯,同時也是最危險的,因為你很難預料他那扭曲的腦袋會指引身軀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此時,我除了一把硬塑料的手電筒,別無長物。 沒問題的,只要找到他和她,就都解決了。 我把鈕扣放進褲兜,向三樓走去。 接近了,我想。但……有點奇怪。 三樓。樓梯至此而止,這是最頂上的一層。走道頂燈的開關在相同的位置,我走過去把燈打開。 依舊是一條所有門都緊閉著的走廊。有了剛才那顆貝殼扣的提示,我打開手電往地上照,看看還能發現什麼線索。 黃色柚木細長條地板,細細察看,有許多擦不掉的淺漬和印痕。我沒有找到第二顆鈕扣,但在走廊中段,發現了比鈕扣更重要的東西。 一小滴……紅色。 是血嗎? 我蹲下來。是新痕,剛凝結沒多久。我想用手去刮,突地一聲悶響,整幢樓的空氣都震盪翻滾起來,我被震得搖晃了一下,險些翻倒,耳膜嘩拉拉響。 雷聲還沒散盡,雨聲就隱隱約約接了上來。 隆隆的悶響延著樓梯滾下去,一圈又一圈,然後從走廊盡頭再次返出來。 我僵住了。 因為從走廊那頭返出來的並不僅僅是雷聲。那藏在雷聲裡的,是“嗒”。 嗒,嗒,嗒。 我用手電往那頭一照,聲音立刻停了。 我站起來,等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越來越近,但沒幾下,就又停了。 我想,那個人,就停在走廊那端的轉角,我恰好看不見的位置。 我吸了口氣,向前走。 嗒嗒嗒嗒,手電的光圈隨著我的腳步一晃一晃。 我在離轉角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搖晃著手電,低聲說:“出來吧。” 那邊傳來一聲咳嗽,然後一隻穿著棕色尖頭皮鞋的腳,從右側轉角跨了出來。手電光順著牛仔褲向上移,白色T卹下微微發福的肚子,再往上…… “別拿光照我的臉,晚上走在這樓裡滲人得很。”他有點惱火地說。 “宋浩?你也找到這裡來了?”我移開手電說。 “這有什麼難的,用火柴寫出的'LOVE',再加上他的業餘愛好,除了這座作協大院,火柴大王劉吉生建造的愛神花園,還能有什麼其它解讀?” “說是不難,但到這兒的,也就我們兩個人。” 宋浩嘿了一聲,有點得意。 “不過,你是怎麼上來的?”我說著走過去往宋浩的來路看了一眼,那兒有道邊門。 “北面廚房的小門開著。” 我想起了正對門房的小道,原來那兒有扇後門。 “樓梯又陡又窄,二樓還鎖了出不來,到了三樓又是一聲雷,嚇掉半條命,他娘的。馮逸這傢伙還真捨得開銷,把這裡租下來,哪怕就是今天晚上,也得不少錢吧。” “他剛入了作協,興許是友情價。” “別廢話了,先把他逮著再說,有線索沒?” “線索得自己找。”我笑了笑:“我就這麼告訴你的話,贏了算誰的?” 宋浩切了一聲。 “都找到這裡了,誰還瞞得過誰嘛。” 這是一場遊戲。 坐在台階上,再次回憶那個夜晚的經歷,讓我慢慢感覺不到白晃晃太陽的溫度。旁邊是少年小小的影子,我發現自己原來坐得比他低了一格。 “這就是一場遊戲。”我說。 “我們有十幾個人,經常參加的差不多六七個。每次由一個人出題,他負責設計案件,佈置現場,其它人根據現場留下的線索破案。這是個智力競賽,我們一般不會相互交流。哦對了,我叫那多,是晨星報社的記者,當晚在場的另一個人宋浩,是個IT公司的人事主管。” 影子毫無反應。 “通常是謀殺案,肢解,焚屍,剖心,都是變態殺人魔,會用到一些道具,比如人偶、動物內臟、雞鴨血之類。這一次,你舅舅設計的是少女綁架案,現場就佈置在他家的浴室裡,除了浴缸裡的玩具狗、馬桶裡的破布、地上的灰、殘發、火柴和留字外,沒有太多痕跡,顯然是老手,也許在他的劇本里,這是個連續綁架虐殺案中的一環。參與破案的有四個人,一小時後找到作協大院裡的,就只我和宋浩。”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驚愕或憤怒的目光,其實我並沒看見他的眼睛,他低著頭,專心地絞著自己的手指。 他是不是依然處於自己的世界裡,恍恍惚惚,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在聽嗎?” 他終於有所反應,停下手,慢慢抬起頭看我。 “你……殺了我舅舅?”他的語氣遲緩而懷疑,像是不明白警察為什麼還不把我這個自稱是兇手的人抓走。 我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他目光裡有一些我讀不懂的東西。我轉回頭去,望著擺滿了草坪的白菊花。 “那晚,我找到這裡的時候,覺得自己會是這局的贏家。” 我和宋浩並肩走在長廊裡,多一個人的腳步聲,頓時讓人覺得安全了許多。 我走到那點紅前,再次蹲下去看,宋浩說得對,此種情境,我已不可能獨享勝利。 宋浩用手一抹,說:“血。” “雞血鴨血還是豬血?” “人血。”他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回答。 隨後他笑起來:“我怎麼分得清楚,我看是顏料。”他把紅色在手上捻開,分辨著說。 走廊南側有兩間大房,北側是三間小房。南側另有兩個壁櫥,位置在北面正中房間的對面。二樓的《萌芽》雜誌社曾刊載過幾篇我寫的《那多手記》,我來取樣刊的時候,編輯就是從壁櫥裡幫我拿的。我對這兒的熟悉程度,不會比馮逸差。他沒選好戰場。 這滴“血”,就在走廊正中間,靠近兩扇壁櫥的地板上。 我見過二樓壁櫥打開的樣子,裡面卸掉擱板擠一擠倒是能藏進一個人,可如果馮逸是和道具人偶林綺雯在一起,真實起見藏身處就得要有能容兩個人的空間,所以我第一時間去開的,是對面朝北房間的門。 鎖著。 宋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把壁櫥拉開。 滿櫥的書和雜誌。主要是雜誌合訂本還有叢書,再自然不過,因為這一層辦公的是和《上海文學》雜誌社。宋浩上下打量了好幾眼,還試著拔開前排的書看後排。但顯然,這裡既沒有馮逸也沒有林綺雯。 他悻悻地關上門,示意我去開另一個壁櫥。 倒是很有遊戲公平,我想。只是另一個壁櫥裡,不會堆滿了《上海文學》吧。 門開了,我愣住,宋浩“哈”地感嘆了一聲。 門裡竟是道狹窄向上的紅色木樓梯。 怎麼會有樓梯,這兒不是只有三層樓嗎? 我隨後醒悟過來,這幢樓是坡頂,建的時候屋頂沒封死,留了上去的通道,上面是三樓半,通常用作倉庫。 宋浩戳戳我的腰。 “上去呀。”他輕聲說。 開關在樓梯左側牆上,打開後亮起的是入口頂部的白色小吸頂燈。樓梯一上去就是個九十度的轉角,後半段黑漆漆照不到半點光。我打開手電,摸著牆爬上去,宋浩緊跟在後。 手電光圈在陡峭的樓梯、樓梯口的扶欄、扶欄後高高堆起的紙箱間來回晃動著。狹窄的空間又讓我生出隨時會受到襲擊的錯覺,儘管我知道這絕不可能發生。 這只是一場遊戲。 每一腳踩下去,都是一陣伊伊呀呀,這聲響搖成了一片,持續了極漫長的時間。 “記得那次孟威設計的肢解殺人魔,埋屍的地下室也有這樣一道樓梯,還有沙包機關,被打到就算死亡,有夠賴。你小心一點。” 我哦了一聲,心裡卻覺得,他只是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多點人聲。 終於到了盡頭。 我猜的沒錯,這的確是個倉庫,右側的天花板下斜與地板相接,堆了些桌椅雜物,我站的地方剛夠直立,左側有壘起的紙箱擋住視線,我需要再往前走兩步,才能看見裡面。 “什麼情況?”宋浩在後面問。 “馮逸,你在這兒嗎?”我問。 裡頭悄無聲息。 我聳了聳肩,向前走了兩步。既然不會有任何危險,就不必太小心翼翼。 一步跨出了紙箱,手電光照到的東西讓我呆住。 那是個極古怪的裝置,一口大玻璃箱擺在倉庫內間的門口,箱邊高高的銅架子上放了一個大號的老式銅水罐,水罐下方的龍頭上接了根皮管,直通到玻璃箱內。 最令人錯愕的是,箱內有人! 箱雖然大,裝進個人還是有些勉強,那人是仰天縮在箱裡的,頭部衝著我,縮足弓背,雙手向上撐著箱蓋,一動不動。 看他的姿態,難道……我的心臟突地收縮。 宋浩從旁邊擠進來,看見這情景啊了一聲,問:“這是馮逸,他呆在裡面乾什麼。” 這時我的手電光已經往下移,照見了地上的水跡,宋浩也反應過來這玻璃箱內竟是盛滿了水的,立刻尖叫起來,要撲過去救人。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將他拽住。 “等等,不對勁。” “等什麼!”宋浩奮力扭動:“你瘋啦,快救人啊。” “看那兒。”我的手電光照在箱前水跡旁的一把尖頭鐵鎚上。 “我早看到了,正好用來砸箱救人!” “動動腦子,不覺得這一切很奇怪嗎,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水都能淹死人的。” “什麼?” 看到這把擺在顯眼位置的鐵鎚時,我的腦中已經豁然開朗,先前的一連串疑點忽然之間貫通了,就看接下去的事是否能驗證我的猜測了。 “我打賭這裡面是氧化氟碳之類的全液氣。” 宋浩停止了掙扎。 “馮逸是寫推理小說的,之前我們一致以為,他設的局會非常難,但實際上的,根據火柴和'LOVE'找到這裡並不困難,而且他在三樓第一級樓梯上留下了顆鈕扣,之後又是一滴血,這是生怕我們找不到,而這把尖頭鎚又擺在這樣明顯的地方。” “他是要誘我們去砸破箱子,為什麼?” “讓我看看。”手電光柱在水箱周圍轉了一圈,有心尋找之下,馬腳很容易就顯露出來。 就在那把尖頭鎚錘柄上,綁了根細繩,這繩子一直連到後面內間的門裡面。我們循著繩子繞了進去。 “在我繞過水箱的時候,還用手電照了照馮逸的臉。他睜著眼睛,直直看著上方。如果是在光線好的地方,我應該能分辨出,他的瞳孔已經放大了。但當時我只是在心裡想,裝得可真好。” 少年的影子輕微的晃動起來,他在憤怒嗎。 “我們在門後面的房間裡找到了林綺雯,一具沒了頭髮的芭比娃娃玩偶,她被捆在一個帶電池的小裝置上,那根繩子的作用,是牽動裝置上的開關,使玩偶觸電。至此我的猜測得到了驗證,只要我們一動那把鐵鎚,人質就會死。而絕大多數人看到當時的景象,都會第一時間拿起鐵鎚,馮逸之所以留下如此多的線索,就是要以這種方式來獲得勝利。這是他精心謀劃的計中計,套中套。我小心地把芭比娃娃拆下來,拿到水箱上,在馮逸眼前晃動,拍打箱壁,大聲地笑和慶祝。但很久之後,他依然沒有反應……” 然後我沉默下來,直到下一陣風吹過。 “我耽誤了至少十分鐘,十分鐘!他本來是可能被救活的。我真是、真是……如果是宋浩第一個到現場,一切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少年的影子抖動得更厲害。 “但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以這樣的方式自殺。” “他不是自殺的!”影子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 我轉過頭去,少年雙手握拳,止不住地抖著,滿臉是淚。 我的胸膛被內疚和自責塞滿,黯然點頭說:“是,我是兇手,至少是半個兇手,我不奢望你的諒解,我只是想說出來,而且可能還沒人和你說過,當時的這些。” “我知道當時是什麼樣的,我完全能想像出來。”少年身體的抖動慢慢停歇,我以為他會惡狠狠地盯著我,像頭孤狼。但竟沒有,他的眼皮垂了下來,望向自己的影子。 “舅舅聽見隱隱約約的腳步聲,知道等待的人終於進了大樓。他打開蓋子跨坐進去,蜷縮起來,慢慢躺倒,水在之前已經放了一會兒,所以才會濺出來。蓋子自動鎖上了,從裡面可以打開,但非常麻煩。” 他所說的這些,我都從警方的調查分析中知悉了,可是聽他這樣將舅舅的死亡娓娓述來,令我感覺十分怪異。 他為什麼不憤怒,他為什麼要說這些? “舅舅躺倒的時候,水大概已經過了大半箱。水注入得很快,沒多久就沒頂了。他把水吸進肺裡,非常難受,有窒息的感覺了。” 少年終於說不下去,他又開始發抖。 我往上坐了一格,試著去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子縮開,如避蛇蠍。 “別碰我!”他叫道:“別碰我!他一直吸一直吸,他知道一開始會和溺水一樣,他不知道這一次真的是水,等他感覺不對,吸不進任何氧氣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一瞬間,我就麻了全身,從大腿爬到後背再到面頰,冰涼徹骨的恐懼隨後襲來,這少年……在說什麼? “是我換的,是我把全液氣換成了水。”他終於再次抬起頭,看著我。 我想問為什麼,但舌頭一時癱瘓了,嘴唇蠕動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少年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我只是提了一個願望,換掉一缸水,滿足一個願望。我真的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代價。” “一個……願望?”我艱澀地問。 “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願望,但你永遠不會知道,付出的是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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