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忘川堂夜話

第7章 第七個故事:枕夢書

忘川堂夜話 七日鸣 20801 2018-03-22
白天似乎越來越短了。 七點鐘不到,屋子裡就已經暗下來了,我踩在凳子上,費勁地清點著架子上的東西,做著開店前的準備。 正當我快要清理完的時候,突然聽見閣樓上面“撲咚”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下來了。 閣樓是放置雜物的地方,說是雜物,其實多半是店堂裡擱不下的大件兒古董之類的,常年鎖著,平時也很少會有人上去。我也只是剛來店裡不久時,跟著清明上去撿過一回東西,裡面黑乎乎的,有著一股子陳舊的霉味兒。 這會兒只有我一個人,實在是不想上去,但是想想剛才的聲音,說不定是哪個大件東西倒了,萬一砸到些什麼就麻煩了。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上去看看。 輕輕擊兩下掌,木質的狹長樓梯就悄無聲息地自牆壁裡滑出,我看著它,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和清明來這裡的情景。

眼看著一座真正的樓梯從平時完好無損的牆壁裡浮現出來,當時的我可謂是目瞪口呆,吃驚極了。 當順著樓梯爬到樓上時,我更加吃驚,誰也想不到平時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一座房子,裡面居然還暗藏了一層樓!而且還是面積很大的閣樓!裡面堆滿了瓶瓶罐罐,以及發黃的似乎一碰就會碎掉的舊書,數不清的捲宗,亂七八糟的小玩藝兒,舊家具,還有一些上了鎖的箱子,說好聽的像古玩倉庫,說難聽點兒,簡直像收破爛大叔的秘密基地一樣。 初來忘川堂的我對這些東西既好奇又害怕,現在雖然仍然害怕,卻並不會太好奇了。 這世上,每一件東西都是有生命的,同時也有著它的存在價值和意義,這些道理雖然我並不太懂,卻也明白不應該去干涉它們應有的軌跡。

在閣樓上沉睡的物品,必然也有它們存在的意義。 我伸出手,叩了下鏽跡斑斑的虎頭門環,老虎的眼珠子轉動了兩下,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謝謝你。”我摸了摸它,低頭進了門。 閣樓裡一片黑暗,我的眼睛陷入瞬間的失明狀態中,聽覺卻相應的更加靈敏起來。 “撲咚、撲咚”,黑暗處有什麼東西,一直在持續地發出規律的聲音。 待眼睛恢復視力之後,我就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微弱的光線將閣樓裡的一切都渲染得更加模糊,遠遠看去,書架邊似乎有個人站著,輪廓很模糊,存在感卻很強,聲音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我握緊手心,裡面全是汗,然而仗著這裡是忘川堂,倒也有幾分底氣。 我抬高了聲音,朝它問道:“是誰?誰在那裡?”

沒有人回答我,人影霧一樣地散了。 或者是哪件古董寂寞了太久,在跟我開玩笑吧? 我壯了下膽,用店員的口氣喊起話來。 “我知道你們著急,但是機緣不到,是沒辦法的。再忍耐一段時間吧,緣分到了的話,很快就可以出來了……” 撲咚的聲音停止了,是我的話起了效嗎? 我的膽子大了起來,想要走到跟前,看看是哪件器物在搗亂。 書架邊的瓶罐卷宗看起來和以前並沒什麼兩樣,連大花瓶裡的雀翎都老老實實地靠在一起,沒有一絲可疑之處。 我彎下腰,想要查看一下書架下面的物件,卻冷不丁地被什麼東西輕輕砸了一下。 跌落在地上的,是一本書,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寫著名字——枕夢書。 輕輕翻開書頁,裡面卻全是空白的,微黃的紙張上,一個字都沒有。

看樣子,搗亂的就是它了。 也許是悶得太久了吧,只是機緣未到,是不能出去的。 我輕輕拍去上面的灰塵,在書架上尋了個空隙,將它放了進去,然後離開了閣樓。 再安靜地等一段時間吧……
下來的時候,遙已經在店堂裡了,看見我從上面下來,有些吃驚,一巴掌拍上我的頭,狠狠地揉了幾下。 “你上去了?” “嗯,上去了。” 我沒有提及那本不安分的書,遙也沒有再問,只是在樓梯口處來來回回嗅了幾下,便回到櫃檯前睡覺去了。 最近的生意一直很平淡,連串門的人都沒有幾個,店裡只有我們兩個,對坐一夜,下下棋,喝喝茶,有些無聊。 眼看著天快亮了,遙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道:“關店吧。” 店裡的事務整理完後,我也回房間準備睡覺了。

自從上次清明給我劃了一間房後,我就很少回自己那個家住了,總覺得,在店裡要有安全感得多。 雖然有些時候會碰到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不過多了,就見怪不怪了。 我看著床頭的那本書,有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那本書居然跟著我下來了。
算了,順其自然好了。 我把它從枕邊拿開,放到靠牆的書桌上,想了想,還拿了本書壓在它上面。關燈之前還特意瞄了一眼,它安靜地躺在那裡,看上去沒什麼異樣。 於是我關掉燈,睡了。 到處都是雲,偶爾可以看到穿透雲層的挺拔山尖,朝下看去,會讓人頓生畏懼之心。 在造物主面前,所有人都會低下高傲的頭。 這裡是天都——崑崙。 在崑崙山的北側山峰上,有一棵文玉樹。 它全身皆是由玉石所化,異常高大,枝葉幾乎覆蓋了半個山頭,終日散發著炫目的五色霞光。

相傳,文玉樹千年一次,開一花結一果。如今這時候,花期已過,枝葉中掩藏著一枚紅玉果子,誘人至極,閃閃發光。 一個黑髮少年坐在樹枝上,用手輕輕撫著那碧玉果實,一副很愛惜的模樣。 “你為什麼每天都要坐在這裡?” 清脆的聲音,竟然是從果實裡面傳來的。 “因為我想要看著你出世啊。” 少年微笑著答道。 “那我什麼時候會出世?” 果子不禁問道。 “仙庭的聚會已經不遠了,你很快就會出世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少年有些惆悵,卻沒有逃過果子的感應。 “你為什麼嘆氣?” “你的問題還真多……” “你為什麼嘆氣?” “我沒有嘆氣……”少年有些哭笑不得。 “不,你嘆氣了。”

“就算我嘆了吧。” “為什麼?”果子不依不饒,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明白。” 少年摸了摸它光潔的外皮,有些不捨。 “睡吧……我期待著,你出世的那天。” 他敏捷地跳下樹枝,向著山下跑去。 如果他當時回頭看一下,就會發現,在他的身後,那枚果實發出了奪目的光芒,持續了一陣子後,果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光溜溜的,玉似的少女。 少女顯然對周圍的環境感到新奇,不停地在周圍跑來跑去,東看西看,只是似乎被什麼東西給禁錮著,始終無法離開大樹的範圍。 她坐在崖邊,俯視著下面的人間眾生,一雙長腿在深淵裡晃來晃去的,毫無懼色,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 “已經出生了啊……”

銀髮青年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身邊,帶著玩味的眼光在她臉上左右打量了一番,發表了自己的評論。 “女體,姿色尚可。” “你是誰?”少女對他發表的評論完全不在意,只是瞪著眼睛,有些好奇地看著他。 “我是螢君,在我心情好的時候,你可以叫我白夜。” 青年似乎對自己的身份很自信,微笑著報上了自己的名號,可惜對方完全沒有什麼應該讚歎的意識,瞄了他一眼,就把頭扭回去了。 “那麼你不是他。” “或許我可以取代他。”白夜貼近少女,用魅惑的聲音說道。 對方完全沒有反應。 “果然是石頭心,看來以後的日子會很有趣。”白夜笑了起來,把一件錦衣披在少女身上,縱身一躍,化為一縷螢光,很快就消失在夜空裡。

第二天,少年像往常一樣趕到時,看到樹上的果實已經不見了,當下心中一驚,隨即就被一雙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誰?” 他握住那雙手,鬆了一口氣。 “你終於出世了。” “我還以為變了樣子,你會認不出來我呢。”少女鬆開了手,有些失望。 “看了一千年了,就算你變成飛灰,我也能找到你。”少年含著笑,仔細打量著她,看到她身上的錦衣,頓了一下。 “螢君來過了?” “那個叫白夜的傢伙嗎?來過了。” “他有說些什麼嗎?”少年似乎有點緊張,很關切地問道。 “他說什麼姿色尚可,石頭心很有趣之類的。”少女老老實實答道,又問道:“為什麼說我是石頭心呢?” 她撿起一塊地上的石頭,很迷茫地問:“我的心,是這樣的嗎?這山上,這麼多石頭,又都是誰的心呢?”

少年把石頭從她手中拿走,認真地說道: “你不是石頭,你是稀世珍寶,難得的美玉啊。” 費了一會兒功夫,才搞清楚玉和石頭的區別,少女一刻不閒,又開始發問。 “你的名字是什麼?我的名字又是什麼?” “我嗎?我是遙。你才剛剛出世,當然還沒有名字。” “那麼,你給我取個名字。” 理所當然,這個任務落到了遙身上,他有些犯愁,想了半天。 “叫無瑕怎麼樣?也只有這個才襯得上你這塊美玉了。”
從這塊無瑕美玉的誕生開始,崑崙山上就注定了會有一場小小的波折。 千年一次的仙庭盛會,慣例是八方賓客,各路神仙閒聊會友,獻寶帝前的大好機會,每年都會有人大出風頭,搶盡各種目光,博得多方讚譽。 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盛會尚未召開,許多人的目光就已經鎖定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就是——鳴君。 她是仙庭近來最為受寵的樂師,據說她這次將使用帝親賜的文玉瑤琴,在宴會上為諸神獻藝。 所謂文玉瑤琴,即是指用崑崙之巔的瑤樹為琴身,以文玉樹千年一次的果實為飾的琴。這般奢華的瑤琴,彈奏它的人想必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人兒吧。 偏偏這位鳴君平時為人甚是低調,幾乎沒幾個人見過她的真面目,不由得更讓人好奇,以至於在盛會之前,關於鳴君的傳聞就已經在各界傳得沸沸揚揚了。即使在天界,能有這種待遇的人,也是很少見的。 眼下這位被外界紛紛猜測的樂師鳴君,正倚著窗戶,專心致志地撫著琴。她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面容清俊,神情冷漠的年輕人。 她撫著的那把琴十分別緻,油黑的質地,似玉非玉,琴身上刻著花,用線細細地勾了金,只是那圖案並不完整,中央處還空著一塊拳頭大小的地方,顯然並沒有完工。 只是琴並不因為沒有完工而遜色半分,那聲音十分清越,曲調悠揚,完全不似一般宮廷禮樂的肅穆,出奇的動聽,不只立在鳴君身後的侍童聽得出了神,連過路的貓兒也停下了腳步,窩在侍童腳下老老實實地聽起了曲子。 立在一旁的年輕人的表情卻始終沒有變化,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似乎無論眼前的景緻,還是這動人的曲子,都無法打動他一樣。 直到一曲終了,鳴君止住動作,小童上來攙扶她,她微微起身,這時才看出來,這位仙子的身體似乎不太好,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 她望著那個年輕人,輕聲對他說:“聞道文玉果實已經成熟,怕是玉靈也該出世了,你且趁這時機,去取玉吧,不然只怕要誤了仙庭盛會了。” 那人點頭,便領命而去。 鳴君盯著他離去的方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旁邊的侍童有些不解。 “鳴君大人,既然明知不妥,為什麼還要讓清明大人去取玉呢?” “這是該受的一劫,逃不掉的。” “劫……” 小童並不明白,但鳴君顯然已不想多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擺手要小童將瑤琴收起,便出了房門,在院裡靜坐起來。
山頂上景色如常。 無瑕也和往日一樣在山頂上玩耍著,前些天,遙被遣下界任職去了。山頂上也無旁人與她為伴,日復一日的,只有白夜偶爾會來看望一下她,大部分時間都還是她自己呆著,雖然已經可以自由走動,但到處遊蕩過之後,她倒還是覺得山頂更有趣些,於是仍然待在山頂,看山下風景,偶爾自說自話,倒也自得其樂。 清明到達山頂時,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神情淡然的少女趴在崖邊大石上,望著深不可見的虛空喃喃自語。 這讓他有些意外,因為她……太像人了。 不過是一塊石頭而已,為什麼會有這種寂寞的表情呢? 他注視著她,直到後者感覺到外來者的目光,才回過頭來。 少女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你沒有心。” 她竟然這麼說。 微薄的情緒被沖散,清明有些莫名的惱怒,高傲的話語脫口而出: “一塊小小的頑石,你也知道心是什麼?” 無瑕眨著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又是誰?平白無故地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我是將要取走你心的人。” 看著她單純的臉孔,他決定不再廢話,實話實說。 看起來再像人,她也只是一件器物而已。 畢竟,作為千年出產一枚的文玉而言,它注定是要被抽去靈魂,精心雕琢,做成皇家器物的。 器物是不需要靈魂的。 美玉和石頭在他眼裡並沒有什麼區別,但在別人眼里區別就大了,有幸被選中裝飾鳴君的瑤琴,至少比做成酒杯之類的東西要好過一些吧。 玉靈是沒有選擇的權利的,所以不管她心裡怎麼想,這個結果都是無法避免的。 這是你的命運,怪不得別人,如果有來生的話,記得託生成一塊普通石頭吧。 清明在心裡默默地祝愿著,片刻之後他才意識到,玉靈根本不可能有來生,因為等一下,這個靈魂即將由他親手毀滅。 不狠心不行。 他最後看了下她閃閃發光的眼睛,終於下定了決心,迅速地舉起了手。 “請等一下!” 他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不耐煩,“怎麼?” 愛?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 當清明反應過來時,已經被繞進了這個能言善辯的少女設下的語言陷阱裡。 他輸了。 輸給了一塊石頭。 在崑崙向來以博學著稱的他,輸給了一塊石頭,嚴重的挫敗感在他心上籠了一層厚厚的濃霧。完不成任務會帶來什麼後果,他是很清楚的,卻只是苦笑了一下,釋出了諾言。 “隨你去吧,我說話算話。” 看著少女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跳下懸崖,他甚至還悄悄地為她清空了路障。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或許只是為了不留一絲讓自己後悔的機會? 如果有可能,還真是很想看看,在人間的她會變成什麼模樣。 清明定了下心神,坐在她剛剛呆過的石頭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處罰。 結果在他意料之外,受到處罰的不僅僅是他,還有無辜的鳴君。 欺君之罪,這種天大的罪名落在了鳴君的頭上,剝除仙籍,下放冥界,千年不得見天日。 作為玉帝寵愛的高級樂師,得到的懲罰也太重了。 而身為直接禍首的清明,卻僅僅受到了貶下凡間,監管玉靈的處罰。 事後他才知道,這是鳴君自己請求的,她把所有罪責都攬在了自己的頭上。 就算聽的是對自己的宣判,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甚至在知道自己將要被貶下凡間的時候,還有著一絲微妙的解脫感。 只是,看著鳴君面帶笑容地被押下去之後,那一瞬間,清明覺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的過失,為什麼會連累別人呢,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呢? 他閉上眼睛,在神將的注視下,躍下了深不見底的山淵裡。 人間。 明,萬曆四十八年。 無瑕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山腳下一處村落,三兩人家,村婦小兒,男耕女織,生活自在得樂,儼然桃花源一般。 她在地上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抬頭看見遠處的行人,明白已經到了人間,頓時歡喜不已,在山間小道上歡快地跑起來。 她本仙體,非同常人,身體素質極好,走起路來飛也似的,遠遠看去像是山崖上一股白煙,差點嚇壞遠眺的農婦。 待到了一處人多的地方,她尋了個路邊的老婆婆,要問去人間怎麼走。老婆婆只道這女子是要進城裡,便好心地給她指了進城的路。 無瑕不假思索,便朝著那路走去,行不多遠,便到了人煙稀少之地。 巧的是,這天路上正好有個好吃懶做之徒,看見深山中一個衣飾華美的美貌女子獨自趕路,便起了壞心,上前搭話。 無瑕雖不諳世事,卻也感覺這個人不懷善意,有些愛理不理,那人看她身嬌體弱的模樣,索性直接上來拉拉扯扯。也活該他倒霉,遇上的不是普通人。無瑕被扯得煩了,用力把前面的人一推,豈料那人腳步一軟,一下子被推出幾米開外,直接撞上了一塊突起的石頭,當即斃命,血流得滿地都是。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血,紅色的液體從那個人醜陋的身體裡不斷流出,與此相反的是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人卻一下子不動了,這讓她有些驚訝,覺得很新奇。 這就是人麼? 推一推就會倒在地上,不再叫喊,不再動彈,還會流出紅色的東西來。 此刻的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已經殺了一個人。也根本沒有什麼犯錯的想法,反倒很高興擺脫了糾纏,繼續往前趕起路來。 幸好接下來的路途都很順利,無瑕順順噹噹地進了城裡,這是她無數次俯視過的地方,也是她嚮往的地方。 而今身臨其境,她反倒有些手足無措,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站在路邊發起呆來。 她的這般模樣,全落在不遠處一個秀才眼裡。 這秀才姓李,樣子文縐縐的,留意了她好一會兒,只道她遇上了什麼難處,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相問。 “這位姑娘,請問你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無瑕在腦中想了半天,也不曉得難言之隱是什麼東西,李秀才看在眼裡,只覺得她欲言又止,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小生姓李,能否告知姑娘芳名?” 聽見別人問她姓名,無瑕才突然發現,自己腦中一片混沌,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自己本來的名字之類的,也完全沒有印象了,聽得街市上小販口中說到夏至,夏……心中一動,脫口而出: “名字……夏至。” “原來是夏姑娘,小生冒昧,請問夏姑娘家住何方?” “家……不記得了。” 夏至隱約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卻說不清,換而言之,即使說出來,也不可能回去那座遙遠的神山了。 她心裡的想法秀才自然不可能知道,只看見美人楚楚可憐,茫然四顧,禁不住怦然心動,竟然開口邀請無瑕: “姑娘如不嫌棄,隨在下歸家,暫居幾天,你看可好?” 心思單純的無瑕哪裡知道凡間的種種規矩,更不清楚他的想法,還以為人間都是這樣子的,又看他文質彬彬,當下欣然應允。 李家是當時的富戶,兒子自然早已婚配,李秀才將無瑕帶回家中,安置在別院,對四鄰只說是用錢買來的小妾,家人看無瑕容貌嬌美,又沒什麼心計的樣子,倒也滿心歡喜。 此時的夏至,雖然差不多完全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卻也並不傻。李秀才對她一見鍾情,又見她天真爛漫,更生憐愛之心,一時也不想用強,每日只是溫言軟語,教她唸書寫字,只希望慢慢感動佳人。 完全被蒙在鼓裡的夏至每天念唸書,吃吃睡睡,偶爾出去逛逛,隨心所欲的生活,倒也過了一段吃穿不愁的安穩日子。 有時候,人不來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人。 因為這李秀才整天呆在夏至這邊,回本家的次數少了很多,時間一長,正室夫人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位李氏夫人,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性格極為剽悍潑辣,遠近聞名,秀才原來也不是沒納過妾,只是全都被大老婆給逼走了,甚至還有一個較受疼愛的小妾,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秀才性格軟弱,回回都只是看著,乾氣沒辦法。 李夫人仗著娘家底氣硬,愣是醋海生波,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了別院的地址,帶著幾個隨身僕從,手持棍棒,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把正在搖頭晃腦吟詩的秀才和夏至逮了個正著。 夏至自然是不明就裡,秀才卻知道夫人的厲害,趕緊示意夏至躲開,愛護之情,溢於言表。大老婆一眼看到夏至,容顏甚美,比前幾個小妾都漂亮得多,當下酸翻了醋罈子,不打死她不罷休。 夏至雖然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眼見對方的眼光都沖自己一個人來,直覺就跟自己有關,本著息事寧人的心思,只想悄悄躲開。 僕從們都狗仗人勢,嚷嚷著就先動起手來,其中一個,一把揪著夏至,就往主母面前送去。 夏至被他揪得跌跌撞撞,不等站穩,李夫人就一巴掌扇了上來,一直很平靜的局面,就被這一巴掌給推翻了。 夏至伸手撥開僕人的手,想要站穩好好說話,李夫人卻見她容貌,心生恨意,拿著刀子就往她臉上劃去。 想那夏至,在天上時本是千年神玉,即使如今沒了記憶,本能也還是在的,怎麼可能會一動不動地等人傷害?登時反手抓住對方手腕,稍一用力,就將那閃著寒光的匕首扭去了一旁,這一扭不要緊,旁邊站立的侍女躲閃不及,一下子被刀子誤傷,當場就不行了。 侍女的身子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血從傷口裡不停地湧出來。 滿目的紅色充斥了夏至的眼。 她已經不是對人間一無所知的那個夏至了,死亡的概念卻還是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裡,一時間,周遭的一切都聽不見了。 場面有些混亂,李夫人似乎也沒想過這種後果,呆呆地丟掉手中的刀,僕從中有精明的,立刻在旁邊嚷嚷著說夏至殺人了,夫人被這一提醒,立刻把罪責栽到夏至頭上,吵著要報官。 僕從們也有哭天喊地撒潑的,一時間吵吵嚷嚷的亂了套。 秀才本來就不是很有主意的人,看見這種場面,也有些傻了。呆了半天,直到捕快們衝進院子,才醒悟過來,將夏至從人群里拉開。 跟著秀才的這段日子裡,夏至倒是學了很多關於世間的常識,看見捕快的快刀對著她,夏至終於意識到,這些人是來捉自己的。 必須得逃走。 不逃不行了。 沒等到她邁開步子,雙臂已經給人牢牢捉住,緊接著,就是被拖著,投到牢裡面。 夏至坐在昏暗潮濕的牢房裡,一動不動,從柵欄間隙透出來的燈光照在地上,像個詭異的人臉一樣。 她越看越覺得那臉彷彿在對她笑,嘲諷似的笑。 她有些生氣,用手將影子撥亂,一轉眼,影子又變成原來的樣子了。 這裡很黑,也很冷。 她骨子裡的本能在驅使著自己,離開這裡,離開這裡! 腦袋裡的理智卻阻礙著四肢的行動,要在人間生存,就要遵守人間的規則。 在這種想法的支持下,她在牢里呆了整整三天。 直到腆著肚子的獄卒把噴著酒氣的嘴湊到她臉上時,她才終於忍受不住,跳了起來,將那人推翻在地。 推搡,搏鬥,傷害,骯髒的地上濺滿了血。 殺人犯越獄殺死獄卒逃走了,這事情在城裡引起了轟動。 夏至在荒涼的小路上急匆匆地走著,這裡離城鎮已經很遠,沿途也見不到幾戶人家,走得久了,她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距離從牢裡逃走已經有好幾天了,這段時間裡,她一直這麼不停地走著,倉皇著,不安著,落寞著,迷茫著。 這就是自己的生活嗎?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卻總也想不明白。這麼想著,再也支撐不住,靠在路邊的草垛裡睡了過去。 此時的她,還完全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人在不停地尋找她。
夏至剛下凡沒多久,清明就追隨而來了。 他原本打算只是觀望下她,卻發現很難找到她的行踪,完全像是人間蒸發了。 閉眼冥思,他竟然在未知的前方嗅到了血光之災的跡象,這讓清明本來淡然的心境一下子多了幾絲憂慮,不敢放鬆。 另一邊,遙完成了協助黑白無常的魂使工作之後,回到天上,卻發現夏至已經被清明私放下凡,鳴君被貶,仙界還派出清明下界監守,十分著急,當下就偷偷從天庭溜走,私下凡間來尋找她了。 夏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她睡在草垛裡,身上還蓋了件不知道哪來的粗布衣裳。 多日來的經歷讓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急忙坐起,朝四周張望起來。 草垛旁邊,一個小男孩輕輕抬起頭來。 “姐姐!你醒了?”他的眼睛烏溜溜的,那喜悅的光彩滿滿的,就要溢出來,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 她的眼裡一定是有些戒備的吧?因為那個孩子的臉一下子暗了下來,掛上了明顯的失落。 “姐姐!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小漁啊!” “你認錯人了。” 夏至將蓋在身上的衣裳遞還給他。 “不會有錯的!你就是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 “騙人,你明明就是姐姐。” 夏至費了很久功夫,也沒能說服他接受認錯人這個事實,反而被這個小小少年拉回了家。 姐姐,你離開家好久了。 姐姐,你為什麼一直都不回來?我好想你。 姐姐,母親已經不在了。 夏至只是任他拉著,一言不發,因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明明自己不是他的姐姐,為什麼卻並不想放開這隻手呢? 人的手,好溫暖。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圍的空氣安靜到了極點,在這樣的寂靜中,夏至清楚地聽到了遠方傳來的鐵蹄聲聲。 追兵到了。 她有些驚慌,站起身來,想往外走。卻被男孩清亮的目光攔住。 姐姐,這些人是來追你的嗎? 姐姐,你先躲到後面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夏至躲在水缸裡,將耳朵貼在陶壁上,輕聲屏氣地聽外面的聲音。 小男孩的話,那些人應該不會怎麼為難他的吧? 事實證明她錯了,在一陣紛亂的騷動之後,她聽見了一聲短促的叫聲。 熟悉的血腥氣在空氣中發散開來。 那是飽含著溫柔與絕望的,男孩的血。 她的思維開始渙散,行動開始不受控制,眼睛變得血紅,把他們都殺掉!殺掉! 倘若當時有人路過那座房子,一定會為那映入眼簾,撲面而來的濃烈猩紅色而震撼。 當然,並沒有人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 因為,院中見過那女子的人,已經統統不在人世了。
清明恐怕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時,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她一身男裝打扮,頭上戴著斗笠,手中握著長刀,身上血跡斑斑,正在密林中躲避著什麼。 他知道她在躲什麼,不遠處十幾個神情緊張的持刀男子在追踪著她,當然,他們已經被他打發走了。 “出來吧,已經安全了。” 他悄然站在她身後,出聲提醒,換來的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刀與陌生而警戒的眼神。 “你是誰?” 話語冰冷,毫無疑問,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也對,本來初生的玉,靈魂就不太安定,就那樣直接跳下來,估計原本的記憶已經都忘光了吧? 他皺了下眉頭,手輕輕把刀撥開,仔細審視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不復初見時的淡然平靜,其間隱隱有暴烈的火焰閃耀,加上她臉上的冷漠神情,和眉眼間偶爾露出的一絲天真,整個人已經成了一柄犀利的武器,傷人而不自知。 到底是怎樣的遭遇,才會在這麼短時間,讓她變成這樣呢? 遠方的樹叢裡有輕微的動靜,似乎是那些人又捲土重來了。 清明發現她開始緊張起來,想要逃走,刀卻被他緊緊握住,脫身不得。 他嘴角不由得彎了一下。 “你走吧,不用擔心那些人。” “你有什麼目的?” 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強硬得似乎要在他臉上鑽出個洞來,被他圈住的身體卻在微微發抖。 在這個陌生男子的注視下,她似乎變得很緊張。 目的麼?就算說出來,又有誰能明白呢。 清明放開了手,將刀的控制權釋回她手中。 “走吧。” 接下來這個眼中透著倔強的少女的舉動令他吃了一驚。 她圈上了他的脖子,與柔軟的唇瓣一同到來的,還有疼痛。自己鮮血的味道一下子瀰漫了整個口腔。 “最好不要說你見過我。” 她擦了下自己的嘴,目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清明呆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己的臉,很燙。 因為這個幾乎可以說是粗暴的吻。
到了城裡,清明很快就明白她現在的處境了。城裡的大街上,到處貼著她的畫像,以逃犯的名義通緝著,殺害無辜,反抗官差,罪名並不輕,隨便哪一條被逮到,應該都可以要她的命。 清明特意留意了她的新名字——夏至。 夏至,這兩個字眼在他嘴裡繞了又繞,還是沒能出口,周圍的人熱烈地猜測著這個美麗而殺人如麻的女子的種種事蹟。 那嗡嗡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覺得厭煩,片刻後,他轉身離開了通緝令前駐足的人群。 人類從來都只會落井下石。 唇上的傷口早已痊癒,當時的情景卻仍然時不時地在他腦海裡重新上演一番,惡狠狠的眼神,柔軟的觸感,還有……血的味道。 清明覺得很沮喪,因為自己竟然短暫的失了神。 魔障罷了,他這麼想。 無非是紅顏白骨。
街上似乎有些騷亂,一匹快馬疾馳過來,馬上坐的人捕快打扮,身子給什麼大型利刃砍掉了一半,血還汩汩地流著,幾個捕快衝了上去,截住了瘋跑的馬,接下了半死的同僚,重傷的男人只說了三個字,便暈過去了。 “是夏……至……” 是夏至!是夏至!是夏至! 周圍無數個聲音重複著這個名字,圍觀的百姓紛紛念著這個名字。幸災樂禍的聲音,獵奇的聲音,看熱鬧的聲音,惋惜驚嘆的聲音,驚慌失措的聲音。 沒有一個聲音能傳到清明的心裡。 他定定地看著路上那條長長的血跡,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那個少女是妖孽。 不能把她留在人間。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踏上追尋她的路。 平心而論,找到她對清明來說實在不是什麼難事。但是他第一次有種慢慢來的想法,就像現在這樣。 即使知道她就在前面不遠處逃亡,他也並不著急著去找她,而是始終慢慢地在後面走。 再讓她多活一刻,多呼吸一下人世間的空氣,讓那雙眸子裡的火花再燃燒片刻好了,反正她也是逃不掉的。 如果她有記憶的話,會後悔來到這樣的人世嗎?
前方有濃烈的血腥氣,還有她的氣息。 清明皺了皺眉,他實在很討厭聞到血的味道,因為從這氣味裡可以聞到人身上所有的醜惡,而自打下凡以來,他就沒聞到過一滴純淨的血。 遠遠的就看到了夏至,渾身沐浴著讓人深惡痛絕的紅,長刀瘋狂地揮舞著,像一團危險的火焰。周圍倒了十幾個不成樣子的人。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那天被他阻隔了一會兒的捕快們。 他們還是追上來了。 他讚歎著他們的本能,卻悲憫著人類的愚蠢。 “除了我,已經沒有別的活人了。” 火焰燃燒的速度變慢了,停下了。 清明無法形容眼前的那張臉的表情。 眼神幾乎可以用純淨無辜來形容,臉上的表情卻那麼的歇斯底里,迷惘,還有一絲隱藏的恐懼。真是複雜的表情,也真是動人。 她並沒有放開手中的刀。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 “我只是不想被殺而已……” “我不會讓你感覺到痛苦的。” 他一步步逼近,看著她一步步後退,直到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嗆啷一聲跌落在地。 “為什麼都要殺我?” 清明沒有答話,雖然心有不忍,手掌卻沒有放慢速度,毫不留情地直接劈下。 依她的速度,是逃不開這一掌的。
手掌落下,劈了個空。 三尺開外的地方,黑髮的少年懷裡緊緊抱著那個血色修羅,用憤怒的眼神緊盯著他。 沒想到還有援兵。 “把她給我。”他不想多言。 “絕對不可能。” 少年非常倔強。 “你沒有必要毀掉自己的前途。” “她就是我的前途。” 然後懷中人並不領情,只是短暫的一瞬間,遙的胸口就被銳利的匕首刺透了。 接下來那句話或許比這枚匕首所造成的傷害更大一些。 “你是誰?” 夏至迅速掙開他的懷抱,冷冷地看著他。 遙的眼神十分悲傷,彷彿不敢相信耳中聽到的話一樣。他踉蹌著跌倒在地,用染紅了的手緊緊環住她的腰,口中溢出斷斷續續的話語。 “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 看到遙這般模樣,夏至似乎也受到了一點觸動。 遙努力仰起頭,對她展露出微笑。 她有點懷疑地問:“你……不是來殺我的?” 少年撫上她的臉。 “你的手不應該沾上……血,所以,以後……讓我……來保護你吧!” 他摸到胸口的匕首,咬牙將它拔掉,鋒利的金屬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摀住傷口,勉強站了起來。 夏至看著自血泊中努力站起來的少年,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奇妙感受。 這個人,很熟悉。 她撿起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遙回頭看了一眼清明,轉頭就朝前追去,他走得很慢很慢,保持身體平衡已經耗費了他不多的力量。 血在他的身後流成一條暗紅色的路,路的前方,是那個煞氣沖天的背影。 他的眼神很單純,只是要追尋著前方的人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清明並沒有追上去。 也許是出於對遙的憐憫,也許是想再看看夏至會變成什麼樣,也許只是單純為自己的不作為找個藉口。 罷了,再給她一段時間吧。 邊陲小鎮,天寒地凍,漫天黃沙。 大風不斷地吹了好幾天,所有的東西外面都蒙了一層沙粒。夏至用抹布把簡陋的小桌草草擦了一遍,準備吃飯。 窗戶已經關緊,外面的風聲卻仍然沒有減小的趨勢,早早到來的夜讓冬天變得更加寒冷。 她把昏暗的油燈往角落裡擱了擱,挪出一塊地方來。 一碟幹餅,一碟鹽水土豆,簡單至極的晚餐。 夏至坐在桌邊,安靜地啃著粗餅,遙坐在角落裡,正用扇子搧著小火爐,爐子上是一隻粗釉陶罐,罐面上的水珠在火苗的舔拭下嗞嗞作響。 水在裡面沸騰著。 他的嘴唇微微抿著,線條優美的臉頰被火光映得通紅。 水開了,遙小心地把罐子端下來,開始往一隻茶壺裡倒水。 粗糙的茶葉在開水里舒展開來,散發出樸素的香味。 遙倒了一杯茶,放到夏至手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捧著那粗陋的茶杯,靜靜地聽著窗外的動靜。 “風還是這麼大……” 夏至沒有接他的話,只是默不作聲地遞過來一塊幹餅。 她穿著平常的布衣,頭髮隨意地挽著,溫和而安靜,看上去就像普通婦人一樣。雖然生活清苦,遙卻仍然希望,這樣平靜的生活能夠長久下去。 為了躲避通緝,他們來到這裡已經很久了。 山高皇帝遠,官府的勢力無法到達這裡,正因如此,這個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懷著同樣目的的人。 換句話來說,這裡是流放之地,是被遺棄之人的樂園。 從最初的不信任,警覺到現在,夏至已經完全信任了身邊的少年。日常生活中常常流露出不自覺的種種行為,都讓遙欣喜若狂。 他的生活已經完全是圍著夏至而轉的了,當這個中心偶爾對他投以微笑的時候,他的世界就充滿了陽光。 只是有一點,仍然讓他有著隱隱的擔憂。 夏至完全失去了最初的剽悍性格,變得脆弱而神經質,非常容易驚恐。 自那些血腥的日子被漸漸忘卻之後,她就再也見不得一滴血了。 人血也好,動物血也好,甚至連紅色都漸漸的見不得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了紅色,她的眼睛就會滿是迷惘與痛苦的神色,人也會變得憂鬱起來,話也不肯說。 遙知道,那些恐怖的過去是不會這麼輕易地從她心中離開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只是小心翼翼地將一切紅色的東西從她周圍清除掉。 外面的天空是暗紅色的,月亮也是暗紅色的,包括雲層在內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紅色,看起來非常不祥。 趕在夏至看到之前,遙關上了所有的窗子。 遠處的曠野里傳來野獸般的嘶吼聲,夾雜著人類的慘叫與金屬的碰撞聲。風把這一切都事無鉅細地傳送過來。 遙迅速捂上了夏至的耳朵,她緊緊抱著他,身子在輕輕發抖。 這裡是罪犯雲集的地方,死人是正常現象,沒有人會在乎罪人的生命,他們自己也同樣不在乎。 在這樣的血夜裡,注定會發生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有人在院子里站著。 遙在空氣中嗅到了不屬於這個院子的氣息。 外面有一個人。 很遠很遠的塵土氣息。 雖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惡意,他還是心上一凜,握緊了拳頭。 咚咚…… 外面的人開始叩門。 屋裡是一片沉默。 咚咚…… 外面的人仍然在叩門。 遙拍拍夏至的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朝外面窺視了一會兒,之後,門被打開了。 風挾著黃沙呼嘯著撲了進來,幾團螢火飄忽忽地飛到了屋子中央,它們的光線讓屋子裡看上去明亮了不少。 這個季節應該是沒有螢火蟲的。 與它們同時到來的,還有一個滿頭銀髮的男人。 他穿著華貴的錦衣,銀髮用絲帶隨意地束起,披在肩上,一副貴公子的模樣,看上去與這簡陋的屋子極不搭調。 然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主人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有著紅色眼眸的貴公子毫不在意,徑直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就著主人喝剩的茶杯,大大咧咧地喝著無味的茶水。 夏至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有些微微的吃驚,遙站在她身後,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她肩上,於是她就安心了。 白夜被兩個人盯著看,完全不覺得不自在,仍舊是慢悠悠地喝茶。 直至一杯飲盡,他才放下茶杯,看向夏至。 “小妞兒,最近可好?” 夏至沒有答話,他又把眼睛晃到遙身上,笑瞇瞇地看著他。 “小貓兒,你呢?可好?” 遙也笑了,很淺的笑。 “謝螢君關照,一切尚可。” “是你認識的人嗎?”夏至抬頭看向他。 “也是你認識的人。”遙摸摸她的頭髮,溫柔地答道。 夏至看向白夜。 “可是我好像不大記得你了。” “我是白夜,白天的白,黑夜的夜。” 後者很有耐心地介紹著自己,又加上一句。 “現在認識也不晚。” 夜很深了。 夏至在遙的安頓下,已經沉沉睡去。 遙坐在火爐邊,動作熟練地往裡添上幾塊新炭。 “螢君此次前來,有什麼事嗎?” “你覺得小妞兒現在的情況怎樣?” 白夜注視著那溫暖的火苗,答非所問。 “挺好。” “真這麼認為?” 遙沒有說話,只是加快了手裡的動作。 “她現在的樣子,跟我最初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樣了。”白夜難得的沒有笑。 “沒有人能夠回到從前。” “把她交給我,怎樣?” “想都別想。” “我可以讓她變回從前的樣子。” “……沒有這個必要。”遙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現在這樣也很好。” “真這麼認為?” “……當然……” “那麼我就送你個禮物吧……” 白夜站起身,撣撣衣服,瀟灑地離開了。 外頭的風已經弱了很多,月亮也漸漸恢復了原本的顏色,周圍安靜到了極點,燃燒著炭火的屋子裡讓人覺得很溫暖。
遙第二天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太陽升得老高,紅彤彤的。 所有的窗子都被打開了,屋內的空氣很清新,擦得極乾淨的桌子上,擺著一些食物,爐子上的水還沒有燒開。 夏至倚在窗戶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天上的太陽。 聽見響動,對著他笑。 “你醒啦。” 那笑容純淨開朗,一如初見。 遙的心差點停頓了一下。他強裝鎮定,走過去把窗子關上,盡量用委婉的口氣講話。 “你不是不喜歡曬太陽嗎?怎麼把窗子打開了?” “我突然想曬曬太陽。” 他默默地把窗子再度打開,同時注意到她白淨的耳垂上,多了個紅色的小點,血一般鮮豔的硃砂痣。 那是白夜的血。 也是他送給自己的禮物,消去了她所有不願回想起的記憶,讓她回到了從前。 他無聲地笑了,學著她的樣子趴在一邊,一同看著天上的太陽。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沒有了黑暗記憶的夏至,恢復了原來的性格,天真純良而富有好奇心。遙不忍心把這麼有活力的夏至關在屋子裡,只好陪著她去外面溜達。貧瘠的小鎮上,人們的生活也無聊到了極點。 雖然只是偶爾一次,夏至的身影仍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在這個以窮凶惡極的男性為主要構成的小鎮上,年輕貌美的女子就像是一口鮮美的肥肉,人人都想吃。 遙這種外表單薄的少年,自然不會被他們放在眼裡。 遙的心揪成一團,他的手上沾滿了血。 已經是第三次了。 起了戒心的他晚上根本不敢睡著。整夜支著耳朵傾聽著院子裡的聲音。 低矮的院牆完全起不了什麼作用,幾個彪形大漢嬉笑著翻進了院裡。 夏至還在沉沉地睡著。 完全不知道院子裡的地上,已經躺了一地屍體。 民風剽悍的這裡,完全不存在什麼道理。 這種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遙絕對不能死,所以,只能他們去死。 他把屍體拉到院子一側,很快就在地上挖出了個大坑,將他們統統埋進去,再一鍁鍁地灑上土,直到完全看不出挖過的痕跡。 旁邊的土地之下,還沉睡著他們的先驅,他們連靈魂都沒能離開,直接在他手中變得灰飛煙滅,來世已經成了遙不可望的名詞。 不能夠怪他心狠,只是對於能看到靈體的夏至來說,這些靈魂帶來的傷害絕對會是致命的。 地面上的血跡不是很多,遙小心翼翼地清洗著,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屋子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 夏至站在門邊,滿臉疑惑。 “怎麼這麼多血?” 她奔下庭來,仔細審視著他的眼睛。 他平靜的看著他,決定不做任何解釋。 那雙純淨的眼睛裡滿是憂傷,她的眼淚滴落在遙的手心裡。 “為什麼……你要殺人呢?”
遙決定帶著她離開,去別的地方。 他們來到了一個山村,位置偏僻,風景優美,民風也很淳樸,是個隱居的好地方。 自從那天夜裡被她看到滿手的血之後,她就日漸憂鬱起來,常常坐在窗邊半天,一動不動,話也不說,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他希望換個環境,讓她忘記那件事,能夠變得開朗起來。然而事與願違,她的情況完全不見好轉,人也逐漸消瘦起來。 遙看著她,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又是一個好天氣,太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夏至在院子裡坐著曬太陽,遙趴在她身邊,不知不覺睡著了。 就在這種時候,有一位客人到訪了。 院門被輕輕叩響了,門是虛掩著的,稍微一推,便打開了。 清明走了進來,看著院子裡的兩個人。 夏至坐在搖椅上,目光安寧而平和,卻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暗了下來。 “你是來殺我的麼?” 或許是這樣,或許又不是,這一瞬間,清明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心聲是什麼了。 “你不打算逃走嗎?” “我已經厭倦了,倘若你要取走我的心,那就給你吧……” 遙從噩夢中驚醒,見到的便是讓他永生難忘的那幕情景。 夏至的身體上破了個大洞,她微笑著,捧著一顆玲瓏剔透的赤色玉心,向前方送去。 “不……” 她的力氣已經不足,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 那顆心在空中劃落,在被清明接到之前,黑貓像箭一般飛速躥出,一口叼住那顆心,瘋狂地向外跑去,一瞬間便不見了。 清明沒有追。 他只是俯下身來,看著椅子上的夏至。她的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彷彿終於解脫了一般。 “你後悔來到人間了嗎?” 夏至已經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了,她失去了心和靈魂,殘存在身體上的,只有微弱的生氣而已。 她的眼睛安詳地閉著,唇瓣柔軟鮮嫩,清明彎下腰,在那已經開始變得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抹去了最後一絲生的氣息。 她的身體在眼前快速飛散著,不到一會兒,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什麼也沒有遺留下來。 即使不久前,她還在微笑,現在卻已經完全找不到存在過的證據了。 清明有些悵然,他的手在空中撈了一下,卻只得到了一捧清風而已。 一切都蕩然無存。 他突然覺得很內疚,內疚到無以復加。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別人,那麼夏至也不會下凡。 如果在人間的時候,他用心去監守她,那麼她應該也不會落到那般田地,不會受到刺激,也不會入魔,也不會枉死那麼多人。 那樣一顆玲瓏心,卻因為他的疏忽,淪落到了這般境地。 歸根結底,一切的禍首是他自己。 沒有人能夠回到從前。 清明在這靜得出奇的院子里呆了很多天,遲遲沒有離開。 民國二年。 一望無垠的深山中。 一個看上去大約十一二歲的孩子安靜地坐在溪邊的大石上,望著遠方。 她瞇著眼睛,似乎在曬太陽,又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清明遠遠地站著,注視著她。 這情景讓他想起了崑崙山上初見她的時候,那時她也是這樣,安靜地望著遠方,而現在,她已經在曾經遠眺著的土地上生存著了。 “你後悔了嗎?” 他走到她身邊,隨之在一旁坐下。 “你每天都問這個問題,不覺得煩嗎?” 清明笑了。 “可是你還沒回答過我,不是嗎?” “我根本不認識你,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 她挪了下位置,離他更遠了一些。 “你還是走吧,這山里有猛獸的,一個人不適合呆在這裡。” “你自己還不是一個人呆在這裡。”清明將手伸進溪水里,冷冽的溫度讓人心頭一震。 “我不一樣的……沒有東西願意接近我,就連猛獸也是。”夏至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小了,最後消失在嗓子眼兒裡。 因為我是帶著邪氣的小孩。 清明其實是知道原因的,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注視她了,對於人類所畏懼的夏至身上所謂的邪氣,他嗤之以鼻。儘管如此,在別的孩子排斥她,打罵她時,他也並沒有出手相助,只是在遠處看著而已。 自己的使命只是監管,自己不能干涉她的生活,所以,看著就夠了。 他一直都是這麼對自己說。 真正的原因到底是怎樣,誰又知道呢? 他一直都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會被人世間污染,他看著人類哭著笑著,為了所謂的愛而上演一出出的戲碼,他覺得很可笑,為什麼一個人能夠為了另一個人而做出種種可笑的舉動呢?甚至傷害別人? 為什麼他們可以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呢? 他不明白這些,但是他知道多餘的感情會軟化心智,讓心靈變得軟弱起來,愛恨都是污垢,讓人心無法到達最清淨的境界。 清明一直都嚮往著那種極致的清淨之界。
但是下界之後,他發現自己常常忘記了這種心情,想起來的時候,也遠遠不如以前那麼迫切。 自己的意誌已經開始瓦解了,就在見到她的那天。 自從嚐到那個帶著血腥味的吻之後。
“餵,天要黑了。” 夏至打斷了他的思維。 清明環顧四周,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深山里面,一旦入夜,基本上就是一片黑暗了。 樹林的深處有人走過來了。 俊秀的少年遠遠的就開始衝這邊揮手,清明將自己隱沒在黑暗裡,望著夏至朝遙跑去。 “哥哥!”她叫了起來。 少年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低頭微笑起來。 儘管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他的笑容仍然充滿了陽光,看上去很開心。 “哥哥,今天來得很晚呢!” “今天被一點事情耽擱了,抱歉,我們回家吧。”遙摸摸她的頭髮,臉上笑得溫柔,眼睛卻不經意地朝遠處看了過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夏至只顧著看眼前的路,並沒有註意遙臉上那有些奇怪的表情。 “哥哥。” “嗯,怎麼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玩呢?” 遙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等你生日的時候,就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嗎?” “當然。” 金眼的少年沈默起來,似乎不大願意提起這個話題,夏至卻為著這含糊的承諾而欣喜起來。 走了沒多遠,就已經到了山的深處,在那大片綠竹掩蓋的山谷裡,有一幢小小的竹樓,它與周圍的環境融合得恰到好處,不仔細看的話,是很難被發現的。 這裡是兩人共同的家。 “夏,我今天要出去一會兒,你呆在家裡,乖乖看家啊。” 遙扣上斗篷的最後一顆釦子,轉頭對夏至囑咐道。女孩子坐在窗前,嗯嗯的答應著,直到目送他消失之後,才悄悄地從屋裡出來,往竹林裡面走去。 那裡有一個背著木劍的白衣少女,此刻正有些不耐煩地來回踱著步子,看樣子早已等候很久了。 “蘇蘇!” “小夏,很慢哦!” “沒辦法,今天哥哥走得晚……我們要去哪裡呢?” “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外看看嗎?我帶你去!” “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走吧!” 白衣少女拉起了夏至的手,立刻就要走,夏至卻有些遲疑了。 “又怎麼了?” “不,只是我還沒跟哥哥說……” “哎呀,反正天黑之前就會回來的啦,他不會發現的!要是你說了,我也肯定沒辦法再來找你玩了。” “也是……” 夏至最後看了眼竹叢裡的房子,終於下定了決心,跟著蘇揚離開了。
幾個月前的一天,她正在家里呆著的時候,聽到竹林里傳來了人類的聲音。 那是有些吃痛的呻吟聲,夏至猶豫了一下,還是循著聲音找去了。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結識了被獸夾弄傷了腿的蘇揚。 蘇揚是個除妖師,當然是學藝不精的那種,否則也不會栽在獸夾這種簡單機關里。 但夏至並不太了解這些,對她而言,蘇揚只是個很特別的人類而已,非但不像別的孩子一樣討厭她,反而待她很好,從那之後就常常偷溜過來跟她玩。 或許是因為自己救了她的原因吧?夏至這麼想著,心裡卻還是有些受寵若驚。 她是自己的第一個朋友。 崎嶇的山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連綿的山嶺一座又一座,當蘇揚再一次繞回原地時,夏至才明白,原來大山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容易離開。 她們迷路了。 “啊咧,我明明記得從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出去了啊,怎麼又繞回來了!”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路標,蘇揚有些急躁起來,夏至雖然沒有開口,卻也有些暗暗著急。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即使原路返回,照這個速度,天黑之前也無法回到家裡。 哥哥一定會擔心的。 橘紅色的夕陽在山嶺上灑下最後的霞光,然後,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天空暗了下來,山道上突然吹起了奇怪的風,冷颼颼的,有股腥腥的味道。 “這風有些不對勁!我去前面看看!” 蘇揚望了夏至一眼,握緊了手中的劍,就沒入了夜色之中。 夏至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已經是孤身一人了。 前後左右,都是一片黑暗,月亮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她一邊呼喚著蘇揚的名字,一邊摸索著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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