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 南明新光一越廣場。 葉蕭拉著小枝的手,迅速爬出克萊斯勒SUV。雖然身上全都是碎玻璃,但在撞入商場的一剎那,他們都把頭埋到座位底下,所以並沒有受什麼傷。兩人悄悄繞到撞壞了的櫃檯後面,又從逃生通道跑到了商場的二樓。 他們聽到童建國在大聲呼喊,那暴虐的傢伙已失去了理智,加上手中的槍就是殺人魔鬼了。小枝也在瑟瑟發抖著,葉蕭溫熱的手緊緊抓著她,回頭以眼神安慰著她。他們幾乎踮著腳尖走路,在感覺到有人追上二樓時,又從一大堆假人模特後面,繞到商場另一面的安全通道,從那悄然逃回了底樓。 兩人狼狽不堪地衝出新光一越廣場,忙中出錯忘了開走童建國留下了菲亞特,只顧著手拉手向橫馬路狂奔而去。他們根本容不得停下喘氣,因為身後彷佛又響起了童建國的叫喊,寂靜的沉睡之城裡聲嘶力竭,長眠的幽靈們恐怕都要被喚醒了。 就像兩個剛剛越獄的囚犯,小枝的學生製服已又破又爛,他們衣衫襤褸地衝過兩條路口,迎面看到一條清澈的溪流。 完了! 葉蕭在心底暗暗叫苦,這下子無路可逃了,不知道小枝會不會游泳?他正搖頭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人坐在河岸邊——錢莫爭! 他的手中端著長長的釣魚竿,身形如古時候的老翁彎曲,神色凝重地盯著平靜的水面。身邊放著一個塑料桶,幾尾活魚正在桶裡游著,看來此番姜太公收穫頗豐。 這傢伙怎麼會來這裡釣魚?但葉蕭已來不及多想了,剛想大喊一聲“救我”,卻聽到一陣沉悶的震動。 地動山搖! 葉蕭和小枝等驚慌地向那邊望去,就在錢莫爭釣魚的地方十幾米外,一頭長鼻子的龐然大物,悠閒悠哉地踱了過來。 居然是一頭大象——不,後面還跟著一頭,兩頭,三頭…… 這幕景象讓人心驚膽戰,起碼有七八頭野生亞洲象,開道的是頭大公象,頂著兇猛的象牙,沿著溪流向他們走來。這些大傢伙每走一步,地表都會產生震動,宛如戰場上駛向步兵的坦克。照理說野像只在森林中活動,它們怎會進入城市之中,不過考慮到南明城的空無一人,也許這裡早就是它們的樂園了。 錢莫爭也看到了大象,他將釣竿從水中收起來,又把裝著魚的水桶挪到路邊,回頭卻意外地看到了葉蕭和小枝。 三個人面面相覷地傻站著,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群大象。 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一聲槍響劃破了天空。 致命的槍聲。 但三個人都沒有倒下,葉蕭與小枝回頭望去——街道彼端是童建國魁梧的身影,他的手槍正朝向天空。 子彈,呼嘯著鑽出黑色槍口,撕裂沉睡之城的空氣,射入空虛的雲端,不知將擊中哪個不幸的靈魂? 童建國的手槍又擺下來對准他們,大聲喝道:“站住!不要逃,否則就打死你們!” 原來他從商場一路追趕到此,也不顧伊蓮娜到底去哪裡了。正好看到葉蕭與小枝兩個,便立即朝天鳴槍警告他們。 但致命的並不是他鳴槍示警,而是他並沒有看到野象群,街道拐角阻攔了他的視線,甚至沒看到錢莫爭的存在。 野象們聽到了槍聲。 人類所發明的火藥聲,是動物們最最恐懼的聲音,包括巨大無朋的野象們。 當子彈衝出槍口的剎那,所有的野像都心驚肉跳,粗厚皮膚裡的血液熊熊燃燒起來,數百萬年前的野性勃然爆發,沿著溪流邊的狹窄小路狂奔而來。 距離象群最近的是錢莫爭,他痴痴地停頓了幾秒鐘,直到領頭的大公象衝到他身前。 “快跑!” 葉蕭大喝了一聲,隨即拉著小枝的手向另一邊跑去。 象群雖然行動緩慢,但由於腿長身軀大,只要邁開步子跑起來,便像一輛橫衝直撞的卡車。錢莫爭剛回頭跑了幾步,大公像已攆到他的身後,他張大嘴巴想要呼喊,卻感到背後一陣冷風,什麼東西重重地打到身上。 那是堅韌有力的象鼻子,輕而易舉地將他推到在地。錢莫爭只感到天旋地轉,在接觸地面的一剎那,腦中掠過女兒秋秋的影子,她仍然在等待那幾條活魚。 於是,他又要掙扎著爬起來,但一隻粗大的腳掌踩了下來。 那是上帝的手,力量如此巨大,任何人都難以抗拒。 瞬間,錢莫爭感到脊椎骨斷裂了,能清晰地聽到骨頭粉碎的聲音。但他仍拼盡全力要站起來,可再也使不出任何力氣了,大公象將它牢牢地踩在腳底,整個背部都被踩爛了。 接著內臟也被劇烈地壓迫,直到整個胸腔和腹腔化為一團血肉。錢莫爭還剩下最後一點知覺,感到自己正被踩到泥土裡去,此地將成為埋葬他的墳墓。他的眼睛仍然睜大著,身體內巨大的壓力,迫使眼珠掉出了眼眶。兩顆黑色的眼珠滾到水桶邊,魚兒們正在水中上下擺動。 雖然失去了眼球,但他仍然看到了一個人。 黃宛然。 那個曾經屬於他的女子,在一片黑暗的雪夜,那是香格里拉的世界。二十歲的她迎風而立,如此年輕如此迷人。有一道光打在她的臉上,照亮那雙無比明亮的眼睛。 他又一次吻了她,寒冷的雪花飄落到嘴上,又被溫熱的雙唇融化。 然而,她搖搖頭轉身離去,轉眼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再也不會回來了。 終於,他聽到了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
同一時刻。 林君如看到了一雙貓眼。 她恐懼地低下頭看著舊報紙,仍然是那觸目驚心的標題。等她再抬起頭來時,那隻神秘的白貓已無影無踪了。 “別!別再看下去了。” “是你把我叫下來看的,現在謎底就在眼前了。” 孫子楚執拗地翻到下一張《南明日報》,2005年8月31日的頭版頭條為《死亡源頭真相大白》 “昨日凌晨,警方召開記者發布會,宣布造成全城恐慌的連續死亡事件,以及動物傷人事件的源頭,已有了初步調查結論。 專案組調取了一周以來的死亡記錄,並對前幾例死者的社會關係,尤其是死亡當天接觸的人和事,進行了大量細緻的調查工作,發現第一例神秘死亡事件,早在8月23日夜即已出現。死者係南明文化院考古組的歐陽思華博士,剛剛負責完羅剎之國考古發掘活動,在死亡前一天接受過本報的特別專訪。警方迅速封閉了歐陽博士的實驗室,在傳訊考古組的其他成員時,才發現這些人都已在近日神秘死亡。但文化院並未如實向警方通報,而是自行秘密處理了屍體,據說得到了高層某重要人物的指示。據悉專案組也遭到過某些高層阻撓,但由於得到了執政官的親自關心,得以順利開展各項工作。 專案組在醫院找到了歐陽思華的遺體,並對其進行了全面屍檢,發現他體內已充滿了毒素,但法醫尚無法確認為何種毒素,只能初步判定此種毒素非常危險,可通過不為人知的途徑傳播。鑑於歐陽思華是第一個進入大羅剎寺金字塔內部的,警方懷疑遺址內部是否有致命的古代氣體或毒素。 專案組又以專業的防護設備,對考古組遺留下來的大量文物,進行了生物和化學的測定。疑點集中到一件關鍵文物上——從羅剎之國的密室石匣中,取出的一尊琉璃酒杯,杯中盛滿了暗綠色的神秘液體,無法判斷那是古代的酒類或是其他物質。 只有歐陽思華一人親手接觸過這個酒杯,他將酒杯帶回實驗室後不到48小時,他本人就神秘地全身糜爛而死亡了。 但專案組的發布會上,並未公佈琉璃酒杯中的液體究竟為何物?也未公佈歐陽思華的死是否與羅剎之國或琉璃酒杯有關?警方稱正在繼續深入調查,希望儘早能夠控制局勢,避免繼續發生死亡事件。 ” 雖然報導裡沒有說明酒杯裡是什麼?但孫子楚的心中已有了答案——蠱! 他們已到過羅剎之國最高的石室,根據壁畫和銘文的記載,石匣裡藏著神奇的“龍之封印”。而人們一旦打開“龍之封印”,國家就會滅亡! 八百年前,大法師打開“龍之封印”,利用其神秘的力量發動叛亂,幾乎篡位奪權成功。但是,古格武士倉央的勇敢犧牲,又消滅了幾乎戰無不勝的大法師。七位國王的御用畫師,意外發現“龍之封印”,將其送回大羅剎寺的密室,重新封閉於石匣之內。 一直沉睡到2005年8月被歐陽思華親手打開。 所謂“龍之封印”,其實就是那尊琉璃酒杯。裡面盛滿的暗綠色液體,經過千百年都不會退去,只會讓毒性越來越發酵強烈,成為毀滅世界的力量! 想到這手指都發顫了,孫子楚腦中生出無數線索,如黑夜裡瘋長的觸鬚,伸向那最最可怕的墳墓。 不! 他一刀斬斷了那些念頭,接著看第二天的《南明日報》,9月1日的頭版頭條,極具莎士比亞風格——《生存還是毀滅? 》 “昨日,市議會對'羅剎計劃'進行了第二次辯論。 在辯論開始之前,執政官柳陽明在議會發表講話,宣布已枯竭的南明金礦正式關閉,金礦職工將被另行安排。柳陽明又向議員們表示,他正在關注本市發生的連續死亡事件,並指示專案組要深入調查平息事端。他還將繼續推動'羅剎計劃',不會受到任何突發事件的影響。 但柳陽明的講話遭到許多議員的反對,率先發言的是最年長的議員,已經80高齡的向杰老先生,他憂心忡忡地說:我們應該遵循馬潛龍執政官的遺願,不得擅自打擾古人的遺產,更不得利用古人的屍骨來賺錢,這樣我們與盜墓賊又有何異? 強烈擁護'羅剎計劃'的文振南議員接著發言,仍然是他一貫的觀點。他相信專案組會找到辦法,這次連續死亡風波定會平息。 '羅剎計劃'本身並沒有錯,在考古過程中發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不能因此而破壞整個計劃。 但文振南剛說到一半,就被南明城最年輕的議員張弘範趕下了台。張弘範的講話僅僅幾分鐘,就被一隻飛起的高跟鞋砸中。市議會裡全場嘩然,原來是女議員楊玉娟砸鞋抗議。她氣勢洶洶地強佔講台,強烈支持文振南及'羅剎計劃'。 接著最暴力的一幕產生了,體格強壯的謝力議員衝上講台,竟一拳將楊玉娟打倒在地。接著支持'羅剎計劃'的議員們,紛紛衝上來群毆謝力。而反對'羅剎計劃'的議員們,也捲起袖子施以老拳。整個市議會變成了'全武行',支持與反對'羅剎計劃'的兩派議員涇渭分明,他們勢同水火拳腳相加,完全顧不得顏面,幾成全城人之笑柄! ” 林君如嘆了一聲:“就和台北一樣!” 昨天上午在南明電視台裡,他們已經看過相似的錄像畫面了。看來'羅剎計劃'讓南明城分裂成了兩派,不知道哪一派能笑到最後? 他們翻到下一張報紙,9月2日的頭版頭條為《執政官發布宵禁令全城進入緊急狀態》 “凌晨,執政官柳陽明發布全城宵禁令:9月2日起,每晚20點至次日凌晨5點,任何人未經批准不得走出家門,否則將被拘捕遭受處罰。何時解除全城宵禁令,待市政府另行通知。同時柳陽明還宣布,鑑於不斷有居民神秘死亡,動物傷人致死事件有增無減,全城居民處於恐慌情緒之中,故南明城從即日起進入緊急狀態。 今晚,南明自衛隊將上街巡邏,廣大市民請配合政府宵禁令,不要擅自出門上街。若有緊急情況必須出門,可事先電話通知警方,會有專人來護送市民出行。 ” 孫子楚眉頭又鎖了起來,抓緊報紙翻到了下一張,9月3日的頭版頭條頗具震撼性,僅有兩個大字——《政變》 “昨晚,執政官柳陽明通過電視直播向全城居民發布講話。 柳陽明在鏡頭前面色凝重地表示:目前全城局勢已惡化到了極其嚴重的地步。自從8月下旬發現了第一個神秘死者,越來越多的人死於非命,也有許多動物發狂而攻擊人類致死。雖然市政府成立了專案組,並找到了死亡事件的起因,但並沒有遏制住死亡的繼續。截止9月2日下午五點,南明城中已有581人死於不知原因的全身糜爛,另有472人死於動物發狂的攻擊,死亡總人數為1053人。南明全城人口不過十萬,在短短數天之內,相當於總人口1%的居民死於非命,幾乎每家每戶身邊都遇到了不幸。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導致全城災難性的恐慌,許多人想要逃出南明城,被嚴格看守隧道的士兵阻擋,其間甚至發生了騷動。同時,市議會已徹底分裂成敵對的兩派,圍繞著'羅剎計劃'的執行與否,雙方劍拔弩張並運用各種手段,南明已接近內戰的邊緣!近日更有秘密情報表明,城中有一股隱蔽的邪惡勢力,正在醞釀一場毀滅南明的陰謀。為了全城居民的安危,政府才被迫施行宵禁令與緊急狀態,希望市民們體會執政官的苦衷,並能積極配合市政府的行動,保證大家共同度過這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就在電視直播的過程中,一隊來歷不明的士兵闖入了電視台,他們全副武裝地衝進直播間,肆無忌憚地開槍破壞,併中斷了所有的電視節目信號。士兵們綁架了電視台工作人員,銷毀全部的電視錄像資料,由領頭的軍官宣布政變。 南明建城以來的第一次政變就這樣開始了。 ” 政變? 孫子楚抓緊這張舊報紙,腦中掠過許多電影中的畫面,昨天在電視台也看到了同樣的場景。他迅速翻到9月4日的《南明日報》,也是最早看到的這一張,頭版頭條又是兩個言簡意賅的大字——《末日》 “南明城的末日到了。 昨日,政變部隊首先控制了電視台,然後以武力進攻執政官居住的南明宮。執政官的衛隊進行了拼死抵抗,昔日肅穆莊嚴的南明廣場,成為雙方彈火紛飛的戰場。本報記者冒險深入採訪,目擊到有至少二十人被打死,五十餘人受傷。 中午十二時,政變部隊在付出重大傷亡之後,浴血攻占了南明宮,俘獲執政官柳陽明。市議會與法院同時陷於癱瘓,大部分議員在家閉門不出。 下午二時,大量市民在恐慌中湧向南明隧道,但被守衛隧道的士兵阻擋。 下午三時,有十八名議員在南明中學開會:宣布政變為非法,參與政變的軍人均犯有叛亂罪,呼籲全體市民不要服從叛亂分子,並要求政變部隊迅速投降,釋放包括執政官在內的所有人員。 下午四時,一支反政變部隊組織起來,試圖奪回南明宮與全城的控制權。他們開動裝甲車直升機等武器裝備,與政變部隊展開激烈的巷戰。截止發稿,雙方仍然在城內展開激戰,傷亡人數尚無法統計。 這是南明城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 “最黑暗的一天……” 孫子楚輕聲念了一遍,這也是最後一張《南明日報》了,再往後是因為沒有收到?還是報紙因南明內戰而停刊?他感到有些呼吸急促,打開房門大口喘息起來。 忽然,外面響起咚咚的敲門聲。
上午,十點。 錢莫爭死了。 在南明城中心的溪流邊,發狂的大公象將他踩在腳下,整個身體幾乎被壓入泥土,眼球從眶中爆裂滾落,當即氣絕身亡。 錢莫爭是第九個。 野象群從他的屍體上踩過,繼續向前橫衝直撞過來。葉蕭與小枝都目睹了這一切,慘烈的死亡讓他們目瞪口呆,身著制服的小枝幾乎要嘔吐了。 “快跑!” 葉蕭知道錢莫爭已經完了,自己不能成為第十個犧牲者,他緊緊拉著小枝的胳膊,沿著溪流向另一頭跑去。 不知道童建國又死到哪裡去了,這傢伙總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現身,又在最應該救援的時刻消失! 僅僅狂奔了十幾米,後面響起野獸的咆哮聲,再回頭像群仍然緊追不捨。領頭的大公象頂著象牙,粗大的腳掌上沾滿血跡,眼看就快要攆上來了。 就在兩人心驚肉跳之時,卻絕望地看到迎面有堵高牆,把他們逃生的去路完全擋住了。左邊是緊閉的房門和窗戶,右邊卻是清澈的溪流,身後狂怒的象群已近在咫尺! 無路可逃?無處藏身? 葉蕭面對那領頭的大公象,人與獸的四目相交,彷彿回到十萬年前的非洲草原,人類竟是如此脆弱,進化到現在更加地不堪一擊。 “跳下去吧!” 在像鼻已捲到他們眼前時,小枝在他耳邊輕聲道,隨即穿著制服跳下了溪流。 一秒鐘都無法耽擱了,葉蕭腦子都沒有轉過,便一同跳到清澈的溪水中。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大公象衝到高牆底下,巨大的身軀無法迅速轉動,只能向溪流甩著象鼻咆哮。 葉蕭已沒入冰涼的水流中,他屏著呼吸深入到水底,腳底踩著滑滑的鵝卵石,睜開眼睛看到水草和游魚,還有一個穿著制服的身影。雙腳用力往上一蹬,整個人向水面浮去,眼看就要摸到小枝的腿了。 似乎在夢中見過這景象?全身都被水流包圍著,奮力劃動雙臂,追逐那條美人魚。光線在水下折射,變成幽暗渾沌的世界,只有那個身體如此溫暖,散發著無法描述的光芒,指引他已死亡的靈魂,走向復活的那一刻。 終於,他浮出了水面。 陽光如利劍射入雙眼,溪水不斷拍打在臉上。他抹了一把臉看到了小枝,她的頭髮全都濕透了,美麗的臉上沾滿水花,眨扎那雙無辜的眼睛。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冰涼的水中是火熱的身體,孤單的心裡是熱烈的絕望。 野象群仍在岸上發出怒吼,每一步都激起陣陣溪水。葉蕭擁著他的小枝,緩緩向對岸游去。他們的臉不知不覺已貼在一起,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摩擦,生出輕微的電流觸及全身,使他的唇變得不由自主,輕輕碰到了她的唇上。 水中的製服小枝,一雙嫵媚的目光,四片熱熱的嘴唇,兩顆無法捉摸的心,三生有幸渡苦海……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但對面也是岸。 他們已到溪流的對面,葉蕭先將她托上去,然後自己疲倦地爬上岸。 兩個人上了岸都大口喘息,彷彿都早已淹死在了水里,做了幾十年的落水鬼,如今終於得以往生。 對岸的大像也在看著他們,雖然它們可以涉水渡河,現在卻緩緩後退。或許那狂暴的獸血已平息,仍將歸於寂靜的森林之中。只是在像群來往的道路上,多了一具叫錢莫爭的屍體。 葉蕭膽怯地放開了她,嘴唇仍殘留著她的溫度,他顫抖著摸了摸嘴角,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低頭輕聲說:“對不起。” “你沒有做錯什麼。” 小枝甩動浸濕的頭髮,抱著濕透了的製服瑟瑟發抖,竟又大膽地伸手封住他的嘴,就像情人的撫摸。 呼吸又急促了起來,他轉頭躲避她的手指,眼睛卻忍不住瞥向她。頭髮垂到眉目之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像個被人追趕的落水狗,於是又一次伸手抱住了她。 濕濕的,幹幹的,熱熱的,冷冷的…… 但纏綿總是短暫的。 十秒鐘後,他柔聲道:“快把濕衣服換了吧!” 他們很快離開了河岸,進入一條幽靜的街道。路邊正好有幾間服裝店,小枝衝進女裝店換了身淑女裝,彷彿居家的女中學生。葉蕭則在男裝店裡隨便換了件襯衫和牛仔褲。 兩個人回到街上,都拿著毛巾在擦頭髮,他揉著她的肩膀問:“還冷嗎?” “有你在,就不冷。” 葉蕭被怔了一下,站在清冷的街上不知如何作答,太陽灑在他未乾的頭髮上,如一隻迷途的流浪狗。 她反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微笑著說:“前面就是我的學校,我帶你去看看。” 又往前走過一條路口,一座高大的牌樓豎在眼前,匾額上四個大字:南明中學。 牌樓兩邊還有一副對聯:“風雨漂泊毋忘中華,江湖苦旅不改炎黃”。 此聯雖不太工整,卻道出了南明城的歸屬。 小枝拖著他走進學校,穿過一片空曠無聲的操場,教學樓前綠樹成蔭,好像寒暑假時的校園。 “這就是你讀過的學校?” “是啊,在這裡讀了六年。”小枝說著走進了教學樓,穿過一條明亮的走廊,掀起一片厚厚的灰塵,“可惜,現在一個人都沒有了。” 這句話帶著許多傷感,如傳染病湧到葉蕭心頭,也禁不住嘆了一聲:“也許我們也會沒有的。” “你那麼絕望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低頭走到一間教室前,卻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原來牆邊鑲嵌著一面鏡子,一人多高的落地鏡子,將他和小枝都納入鏡中世界。 “這裡面就是我們班的教室。” 小枝往教室裡探了一眼,所有的課桌都很整齊,只是黑板上寫著兩個粉筆字—— 葉蕭看到黑板也愣了一下,隨即聽到小枝淡淡的聲音:“那是我寫的。” “一年前嗎?” “是的,一年前的'大空城之夜',我跑到我過去的教室裡,在黑板上寫下這兩個字。”她退出教室苦笑了一聲,“奇怪,我以為早就該褪掉了,沒想到還是那麼顯眼。” 兩個人依然站在落地鏡前,小枝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塊抹布,在鏡子上用力地擦了幾下,讓他們的臉都清晰了許多。 葉蕭湊近了看著自己,第一次發現竟老了許多,皮膚顯得更深更粗糙了,嘴巴和下巴爬滿了鬍鬚,還有充滿男人味的絡腮。他摸著自己的臉,覺得鏡子裡的人是那麼陌生,他究竟是誰?還有——站在自己旁邊的女孩。 她是洛麗塔。 眼睛裡一半是冰塊一半是火焰,一半將人凝固一半將人燃燒。 她的嘴唇越來越靠近鏡子,差點就要留下兩片唇印,這景像在葉蕭腦中勾出一句話來—— 美女是毒藥,中毒無解藥,慎服之。 他痛苦地低頭離開落地鏡,快步往走廊外面走去,小枝蹙起娥眉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後並沒有發現——他們的影子,依然停留在鏡子裡。 在死寂的教學樓裡,葉蕭無頭蒼蠅般亂轉,不小心撞進一個小房間,卻看到屋裡全是各種電子設備。 小枝跟進來說:“這裡是學校的直播間,我以前當過學生電台的主播。” 說著她熟練地打開機器,電腦屏幕上出現了歌單,她不眨眼睛地選定按下鼠標,隨即音響裡飄出一段旋律。 二十多秒後響起一個男人的嗓音:“喜歡容易凋謝的東西像你美麗的臉/喜歡有刺的東西也像你保護的心……” 葉蕭先是愣了一下,這聲音那麼悲涼那麼執著又那麼深情,眼前自然地浮起一張並不好看的臉。 趙傳? 沒錯,這是趙傳的一首老歌《男孩看見野玫瑰》。 小枝拽起他的手,將他拉出了小房間。走廊裡還放著趙傳的歌聲,他們一路衝出教學樓,來到空曠無人的操場上,原來整個校園都充滿了這首歌,彷彿一下子從墳墓中復活了。南明中學裡的每個角落裡,都隱藏著小小的音箱,通過電波釋放出《男孩看見野玫瑰》。 葉蕭痴痴地站在操場中心,一個足球場的中圈弧裡,和小枝手拉手聽著歌——趙傳的聲音,伴著憂傷的旋律,被無數個擴音器放大出來,飄蕩在教學樓和圖書館,飄蕩在大操場和實驗樓,飄蕩在兩個人的心間。 你能否想像這幕場景? 當你和他(她)闖入空無一人的學校,卻聽見到處都瀰漫著一首歌,有人在歌中唱道:“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荒地上的玫瑰。” 而這支野玫瑰就綻開在你的身邊,無法捉摸也無法形容,嬌豔欲滴又無法接近。她的刺會把你扎得渾身是傷,扎得鮮血淋漓,但唯有如此才能永遠動人。 他低頭看著小枝的臉,這朵野玫瑰幾乎要被他噙在口中。 現在的疑問——她是白玫瑰?還是紅玫瑰呢? 而在每個男人心裡,都有一朵白玫瑰,也有一朵紅玫瑰。 也許,小枝既是白玫瑰也是紅玫瑰。 一朵讓人不能抗拒的野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