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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濃粉屋

杜馬島 斯蒂芬·金 10901 2018-03-22
卡曼的地理療法見效了,但要說治愈我頭部的問題,我覺得佛羅里達那事兒只能算是巧合。我去過那兒,這是真的,但我從沒有在那裡真的生活過。沒有,卡曼的地理療法有成效是因為杜馬島,以及,濃粉屋。對我來說,那些地方自成一界。 十一月十日,我滿懷希望地離開聖保羅,但也不存切實的期待。康復中心女王卡迪·格林來給我送行。她吻了我的嘴,使勁擁抱我,輕輕念叨著“埃迪啊,祝你的夢想都能成真。” “謝謝你,卡迪。”其實,在我牢記不忘的夢裡,是真人大小的製怒娃娃瑞芭坐在我和帕姆共度多年的家中,在月光下的起居室裡。那個夢不必成真。 “你到了迪斯尼樂園要記得給我寄照片。我巴不得早點再見到你呢。” “我會寄的。”說是這麼說,可我從頭到尾也沒去迪斯尼樂園。海洋世界,博世公園,代頓賽車場,一概沒去過。

飛離聖保羅,坐在利爾555噴氣機上(功成名就再退休總算有點優勢),窗外是華氏二十四度的北部隆冬,第一場雪花剛剛飛下。等我在薩拉索塔降落時,一下子變成八十五度的艷陽天。雖然只需走過停機坪,我還是得借助紅色拐杖才能撐到私人飛機航站樓,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屁股在說,“多謝幫手!” 回顧那個時刻,我頓時百感交集:愛,渴望,恐怖,驚懼,遺憾,還有深層的甜蜜,那隻有曾經瀕臨死亡的人才會懂。我想亞當和夏娃一定深有同感。當他們赤足裸體走向我們如今所處的子彈和炮火齊飛、衛星電視鋪天蓋地的壓抑萬分的政治世界時,再回首伊甸園,難道不會如此感慨嗎?回首熾劍在握的天使護衛的天國,如今大門已閉合,難道不感嘆嗎?我相信,他們必會奢望再看一眼那碧草連天的世界,他們已然失去的世界裡有甘洌的泉水和慈悲的動物。當然,還有蛇。

一連串迷人的島嶼分佈在佛羅里達西海岸,美如銀色手鍊。如果你套上,築能從高船島一步邁上利多島,從利多島邁上午休島,從午休島邁上凱西島。下一步就會把你帶上杜馬島,長九英里,最寬處不過半英里,位於凱西島和東彼得島之間。大部分島域都無人居住,野生榕樹、棕櫚和駁骨鬆毫無章法地繁盛生長,伴著一灣高高低低、沙丘篷亂的海灘,沿著海岸線蜿蜒延伸。一叢叢齊腰高的海濱燕麥草護衛著沙灘。 “海濱草是天然的,”懷爾曼曾經對我說,“但別的那些狗屎玩意兒沒水灌溉就沒法活。”在杜馬島住的大部分時間裡,除了懷爾曼便不再有別的人;只有教父的新娘,和我。 珊迪·史密斯是我在聖保羅的房地產經紀人。我請她幫我找一個清淨地兒,但生活設施要盡量齊全。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了“離群索居”、“偏僻”等詞彙,但很有可能。思忖著卡曼的建議,我對珊迪說,我想租上一整年,價餞不是問題,別宰得我血淋淋脫層皮就行。就算我已抑鬱至此、還或多或少能說疼痛不止,我還是不情願讓別人佔便宜。珊迪把我的要求輸入電腦,然後,濃粉屋便冒出來了。真是求到了上簽。

但我並不是真的相信這事兒能成。因為,即便是我最早畫的那些畫都似乎……該怎麼說呢……別有隱言。 有某種潛台詞。 我坐著租的車上島那天(由傑克·坎托里駕駛,這小伙子是珊迪通過薩拉索塔人力資源中心幫我僱到的),對杜馬島的歷史一無所知。只知道,從凱西島去那裡可以走一條可開閉的吊橋,位於單獨海損賠債海域內。一過這座橋,我就注意到島的北角植被呈野生狀態,全都長得茂密旺盛。倒還算一片風景(在佛羅里達,風景,意味著棕櫚和草地幾乎從不間斷地接受灌溉)。我能看到六七棟房子沿著海岸線零星散佈,一路通向南端,最後那棟大屋儼然擁有佔地廣闊的優雅莊園。 下了吊橋,開上杜馬島還不到一塊足球場的長度時,我就看到一棟粉色房屋懸在海灣上。

“就是那棟嗎?”我問,心想,老天保佑就是它吧,我就想要這棟。 “是吧,嗯?” “我不知道,弗里曼特先生。”傑克答,“薩拉索塔我熟,可我這是第一次來杜馬。從沒什麼理由到這兒來。”他在信箱前停下車,信箱上用大大的紅字標出“13”字樣。他瞥一眼擱在我們座位當中的文件夾。 “就是這兒,沒錯。鮭魚角,十三號。但願您不是很迷信。” 我搖搖頭,仍然盯著信箱看。我不擔心鏡子破裂或黑貓穿過之類的邪門說法,但我非常相信……好吧,可能還算不上一見鍾情,瑞德和斯嘉麗,那太浪漫了,但要說第一眼直覺?顯然是信的。第一次在四人約會(她是另一個傢伙的伴兒)上看到帕姆時就是這感覺。我第一眼看到“濃粉屋”時也是。 這棟屋的地基打在最高潮位線的上面,整個兒建築向外突出。車道旁,有一塊“不得越此界限”的標牌歪歪斜斜地釘在灰色的老木棍上,但我猜那不是給我看的。 “你簽好租約,就能有一年的使用權,”珊迪對我說過,“就算房子賣了,屋主也不能趕你走,直到你的租期已滿才行。”

傑克慢慢地駛向後門……門臉懸在墨西哥灣上方,只有這麼一扇門。 “我真是沒想到,他們竟然允許有人在這麼偏的位置造房子,”他說,“大概在舊時代,他們做事的方式和現在不一樣吧。”對他來說,舊時代恐怕是說上世紀八十年代。 “那是您的車。但願車子還好用。” 那輛車停在門廊右側的方地上,門廊上有裂縫,車子像是半大不小的美國租車行里司空見慣的貨色。費佛鈕太太撞死甘道夫那天后我就沒再開過車,所以幾乎看也沒看那輛車。我對租下的粉紅色龐然大物的興趣更濃。 “難道沒有法令規定不能挨著墨西哥灣造房子嗎?” “現在當然有,但這地方初建的時候就沒有。站在現實立場說,這和海灘侵蝕有關。我懷疑,這房子初建時還不至於這麼外突。”

毫無疑問,他說得對。我自己也能看出來,至少有六英尺長的樁基支撐在帶紗門的門廊下,那就是所謂的“佛羅里達式房間”。除非這些樁基陷入下面的岩床深達六十英尺,否則這地方將會最終墜入墨西哥灣。那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我想著這事時,傑克·坎托里也正在說呢。然後他咧嘴一笑,“不過呢,別擔心;我敢肯定你會發現很多預警信號,你會聽到它的呻吟。” “像裡那樣嗎?”我說。 他更樂了。 “但也許還能撐個五年吧。否則它早被判處死刑了。” “別那麼肯定。”我說。傑克已把車掉頭,開到車道門口,以便搬卸行李。沒太多東西,只有三個行李箱,一個衣物袋,裝有手提電腦的鐵箱子,還有個帆布背包,裡面裝著些簡單的繪畫用品——大多是速寫本和彩色鉛筆。告別上輩子,我得輕裝上陣。我猜想,新生活中最需要的莫過於我的支票簿和美國運通卡。

“你這話怎麼說?”他問。 “能在這兒造得起房子的人恐怕也能搞定BC檢查員。” “BC是什麼?” 有那麼—會兒,我沒法回答他。我能看到自己說的內容:白襯衫、打領帶的男人,頭上戴著黃色塑料安全帽,手裡抱著硬夾寫字板。我甚至都能看到他們襯衫胸袋裡的鋼筆,還有附帶的防墨漏塑膠套。魔鬼都在細節裡,不是嗎?但我想不起來BC是什麼名詞的縮寫,儘管那曾時常掛在我嘴邊,就像我自己的名字。忽然之間我就暴怒起來。忽然之間,這似乎足以讓我把左手握成拳頭、側手揮向坐在我身邊的年輕人那毫無防備的喉結,彷彿那才是這世界上最理所應當的事情。幾乎難以違抗,是因為他的提問才令我放下屠刀。 “弗里曼特先生?”

“稍等。”我說,心裡想的是:我辦得到。 就在暴躁難耐的思緒裡,我突然想起唐·菲爾德,至少有一半我九十年代(好像是吧)建造的房屋都是他檢驗的。也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坐得像顆釘子般筆直,拳頭緊握,擱在膝頭。我明白了,為什麼那孩子的語調有點擔憂。我活像突發急性胃炎的病人,或是心髒病要發了。 “抱歉。”我說,“我出過一次車禍。撞壞了腦袋。有時候我的腦筋磕磕絆絆的。” “別去想那茬儿了。”傑克說,“不是什麼大事。” “BC是建築物法規檢驗員的簡稱。簡單說,那些人能判定你的建築物會不會倒。” “你是說賄賂嗎?”我的年輕新朋友看起來愁眉不展了。 “唔,我肯定會有賄賂,尤其是在這兒。金錢萬能。”

“你也別太憤世嫉俗了。有時候,那就等於交朋友,你的建築商、承包人、建築物法規檢驗員,甚至還有你那些的伙計們……他們經常在同一家酒吧喝幾杯,也都上同一所學校。”我大笑起來,“在某些情況下,還是勞改學校呢。” 傑克則說,“侵蝕加速時,他們宣布凱西島北頭的兩棟屋要終止使用。其中有一棟樓真的掉進海裡去了。” “好吧,正如你所說,我大概會聽到這房子呻吟,但眼下看來還算安全。我們把行李搬進去吧。” 我打開車門,下車,傷臀直時我又走不穩了。要不是我及時撐住拐杖,準得五體投地趴在濃粉屋的石階腳下行個見面禮。 “我來搬行李吧。”傑克說,“您最好進去坐一會兒,弗里曼特先生。喝杯冷飲也不會礙事的。你看起來真的很疲乏。”

我豈止是疲乏啊,長途旅行把我累壞了。等我把自己安頓在起居室的扶手椅裡(如同往常,靠左側傾斜,把右腿盡量伸直),我願意對自己說實話:我已經精疲力竭了。 但不想家,起碼眼下還沒想。傑克來來回回好幾趟,把我的包和袋子放進兩間臥室中較大的那間,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較小的那間的書桌上,這期間,我的視線沒離開過起居室的西牆,—整排玻璃牆。以及後面的佛羅里達屋,以及再後面的墨西哥灣。在那個炎熱的十一月下午,那真像一個浩瀚的藍色星球,平平地向外延展,即使玻璃滑窗牆還關著,我已能聽到那個星球溫和、平緩的嘆息聲。我心想,它沒有回憶。這想法有點怪,卻也怪得令人樂觀。說到回憶——還有憤怒——我依然有問題要解決。 傑克從客房走回來,坐在沙發扶手上——我想,確切地說該是靠在那裡,畢竟那是個想離開這裡的年輕人。 “日用品基本上都齊全了,”他說,“還有速食沙拉,漢堡,還有一袋真空包裝的雞,即開即食的那種——我們管那個叫太空雞。但願你聽了別奇怪。” “挺好的。” “低脂牛奶——” “也挺好。” “——和人造奶油。下次我可以給你帶點真正的天然奶油,如果你想要的話。” “你想把我僅剩的那條動脈也堵上嗎?” 他哈哈大笑。 “還有個小食品櫃,裡面全都是罐頭垃……食品。有線電視接好了,電腦網線也好了——我給你裝了個無線的,多花了一點錢,但那才叫酷——如果你想要衛星電視,我也可以幫你裝。” 我搖搖頭,他是個好小伙,但我只想聆聽海灣和我輕聲蜜語,用一些不需花費一分鐘才能想起來的詞兒。我也想聆聽這棟屋,看它是不是也有話要說。我覺得,它應該有。 “鑰匙都在廚房流理台的信封裡裝著——車鑰匙也在——還有一張電話號碼單吸在冰箱門上,你大概會用得上。我在薩拉索塔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上學,除了周一,每天都有課,但我一直帶著手機,每週二和周五的下午五點我會過來,除非我們另有安排。這樣行嗎?” “好。”我探入口袋,拿出我的零錢夾。 “我想給你些額外獎金。你幹得很棒。” 他揮揮手,說:“別啦。這活兒很不賴,弗里曼特先生。報酬高,時間少。再拿你的小費我會覺得自個兒是貪得無厭的癩皮狗。” 這話把我逗樂了,便把錢塞回口袋。 “那好吧。” “您大概要睡個午覺吧。”他說著,站起來。 “大概會吧。”別人把我當老爺爺對待,這感覺真古怪,但我想最好還是習慣起來。 “凱西島北頭的另一棟房子怎樣了?” “嗯?” “你說有一棟掉進海裡了。那另一棟呢?” “據我所知,還在那兒呢。不過,要是來一場查理颶風暴雨什麼的席捲海角北頭,那准保是蝕本買賣:什麼都留不住。”他向我走來,伸出手,“不管怎麼說吧,弗里曼特先生,歡迎您來佛羅里達。我希望這兒的一切都能熱情款待你。” 我和他握手,“謝謝你……”我猶豫了一下,或許他不會注意到這麼短暫的停頓,我的憤怒沒有跑出來。無論如何,沒有對他發火。 “謝謝你做的一切。” “沒事兒。”他走出去時給了我一個疑惑的表情,最不易覺察到的那一點點疑慮,那就是說,他注意到了。或許他留神了,對我。我不介意,我到底是一個人了。當他發動汽車往外開時,我聽著貝殼和沙礫在車胎下碾壓而過,聽著引擎聲漸漸消失。越來越輕,幾乎聽不見,完全消失了。現在,只有溫和平緩的海灣的嘆息聲。還有我的心跳,柔和而低沉。沒有鐘錶,沒有鈴聲,大鍾小鈴都沒有,甚至沒有滴答滴答。我深深地呼吸,嗅著常年不用、但每週或每兩周定期通風的房子里特有的磚味和微微的濕氣。我覺得還能聞到海鹽和亞熱帶芳草的氣息,但我還沒想出它們的名字。 我幾乎一直在聽海浪的長嘆,酷似某種沉睡中的巨大生物在緩緩呼吸,也一直透過豎在海面前的玻璃牆向外望。因為濃粉屋很高,扶手椅又放在起居室的深處,在我的座位上一點兒也看不到沙灘,倒是有可能看到某條巨大的油輪,從委內瑞拉一路油膩膩地往加爾威斯頓而去。一層薄暮悄悄浮上天穹,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便弱了幾分。左邊,有三棵棕櫚樹高聳,剪影襯著天空,闊葉輕微擺動,沙沙有聲:那是我車禍後最初素描的主題。不太像明尼蘇達,素愛的,湯姆·賴利這樣說過。 看著它們,令我又想畫了——酷似強烈的飢餓,但又不是在肚腹裡發生的,讓我心癢癢的。而且,很怪的是,似乎也讓殘肢癢起來。 “現在不行,”我說,“過會兒。我累得不行啦。” 我試了一次,不行,再試一次,這才把自己從扶手椅裡撐起來,我很高興那個小伙子此時已不在這裡,看不到我第一次愚笨地跌回椅子,也聽不到我惱怒時孩子氣的叫嚷(“婊子養的!”)。站起來後,身子又在僵硬的腰胯上搖晃了片刻,為自己累到何等程度而大吃—驚。通常,“累得不行了”只是你們的口頭語,但那時候可是對我的逼真描繪。 我可不想到這兒的第一天就摔得四仰八叉,所以拖著小步慢慢地走入主臥室。床很大,我別無所願,只想走過去,坐上去,一屁股把愚蠢的純裝飾用靠枕掃到地板上去,(其中之—貌似繪有兩隻騰躍而起的可卡犬,以及讓人嚇一跳的大標語:狗才是盡心盡力的好人,有可能!)然後躺下來,睡上兩小時,也許三小時。但我還是先停在床腳的長椅前——仍然是謹慎的慢動作,明白自己累到這個分兒上,腿腳稍有磕絆就會把自己放倒。小伙子把我三個行李箱裡的兩個都碼在這裡。我想要的,當然,是下面的箱子。毫不猶豫地把上面那個推下去,我拉開了前袋拉鍊。 藍色的玻璃眼球吐露著永不滿足、大驚小怪的神情:哎呀呀,你個噁心的死男人!我一直在這兒呢!毫無生氣的橘紅色頭髮從發孔里四散開來。瑞芭,制怒娃娃,一身籃裙,黑色的瑪莉珍妮淑女鞋。 我把她夾在斷肢和胸側,躺到了床上。在裝飾靠枕裡扒拉出足夠我躺的空間後(最想把騰躍的可卡扔到地板上),我讓她也躺在我身邊。 “我把他的名字忘了,”我說。 “我記得一路上是怎麼到這兒的,可是忘記他的名字了。”瑞芭仰面瞪著天花板,吊扇葉片靜止著,一動不動。我忘了開風扇。瑞芭不在乎我新認識的兼職伙計叫艾可、麥克或是。對她來說都一樣,她只是一團碎布,塞在一個粉色小身體裡,說不定是一些不快樂的童工在柬埔寨或該死的烏拉圭做的。 “怎麼了?”我問她。儘管累得不行了,我仍能感覺到老一套驚惶失意表演又各就各位了。令人消沉的憤怒,老樣子。害怕這種情緒會陪我到生命的終結。或許,比那更糟!是啊,是有可能!那會把我帶回康復中心,那披著鮮豔外套的地獄中心。 瑞芭沒有回答,沒骨頭的小婊子。 “我辦得到,”我說,儘管我自己都不信。但我在想:傑瑞,不對。是傑夫,接著又是:你是在想傑瑞·傑夫·沃克吧,混蛋。是傑森?杰拉爾德?偉大的約沙王? 意識開始渙散。哪怕憤怒和驚慌仍在,卻漸漸向睡意屈服。調整頻道,定位在海灣柔和起伏的呼吸中。 我辦得到,我心想。你得從旁迂迴,就像想起BC的意思那樣。 我想到小伙子說他們宣布凱西島北頭的兩棟屋要終止使用,話裡似乎還有別的意思。我的殘肢癢死了,瘋了的混蛋斷木樁子。假裝那是別的宇宙裡別人的斷臂吧,我還得追查那個名字的蛛絲馬跡呢,破線頭,斷骨頭,所有的關聯都…… ——漂游而去—— 要是來一場查理颶風暴雨什麼的席捲海角北頭—— 啊,記起來了! 查理是颶風,颶風來襲時,我瞥了一眼電視裡的天氣報導,和美國其他地區一樣,他們的颶風小子是…… 我撿起瑞芭,半夢半醒間,她似乎長了至少二十磅體重。 “颶風小子叫吉米·坎托里。我的小幫手叫傑克·坎托里。案子他媽的了結了。”我的手重重落下,再次把她放倒,閉上了眼睛。我大概又聽了十秒或十五秒海灣的微息,然後就睡著了。 一直睡到太陽下山。那是我八個月裡睡的最沉最香的—個覺。 在飛機上我只吃了幾口零食,可想而知,醒來後我餓得前胸貼後背。平時該做二十五次屈腿松胯動作,可我只做了十二次,匆忙去了趟洗手間,然後就跌跌撞撞地趕去廚房,身子靠著拐杖,但考慮到我這場午覺睡得夠久,吃在手裡的力比我預想得要輕些。我打算給自己做一個三明治,或是兩個。本想找到切片臘腸,但冰箱裡只有午餐肉,那也不賴。吃完三明治,我要給伊瑟打電話,報個平安。你還能指望她給每一個尚且關心埃德加·弗里曼特死活的人發個電郵呢。然後我要服下今晚的止痛藥,再四處看看我的新居。整個二層樓都等著我去呢。 我的計劃沒有顧及到的變量因素是西面風景的變化。 太陽下山了,但仍有一條明亮的橘色光帶浮在海平線上,只在一處因某艘大船的剪影而斷了一下。那個剪影活像是一年級學生的畫作。纜繩自船首拉到我猜該是無線電塔的高處,繩上的燈光便形成了三角形。燈光照耀之處,夕陽的橘紅淡化成麥克斯菲爾德·帕里斯畫裡的藍綠色,哪怕我從未親眼見過他的畫作……但我分明體會到一種幻覺記憶,似曾相識,彷彿在我的夢裡見過。也許,我們在夢裡都會見到這樣的藍天,但即便擁有世間所有的顏色,我們卻從來不能在清醒的意志下企圖再現那種美。 高高的天空裡,在那越來越深邃的黑色中,第一群星星出現了。 我不再感到餓,也不想給伊瑟打電話了。我只想把所見的一切畫下來。我知道自己無法捕捉所有美景,但我不在乎——那也是美的一部分。我一丁點兒也不在乎。 我的新僱員(他的名字一下子又成了空白,我就去想天氣報導,然後就想到了傑克,案子又他媽的結了)把裝繪畫用品的帆布背包擱在次臥室了。我帶著那隻包走到佛羅里達屋,一邊笨拙地抱著包,一邊還想拄拐杖。一絲俏皮的微風吹動了我的髮梢,就在同一時刻、同—個世界裡,此處有微風輕揚,聖保羅卻是大雪飄飛,我似乎覺得這想法很荒誕——簡直是科幻。 我把背包放在又長、又粗糙的木桌上,心想,得去取盞燈來,然後又否決了這主意。我要畫,畫到看不見、也畫不成才作罷,今晚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依然難看又彆扭地坐定後,我打開包,取出畫本。封面上寫著:手藝人。根據我現有的水準,那種封號就像個笑話。我又探到包袋深處,取出了—盒彩色鉛筆。 我畫得很快,勾勒,上色,幾乎看也不看自己正在畫什麼。從一條武斷的地平面上開始著色,從一邊到另一邊,用我的維納斯黃色筆狂野隨性地連筆塗抹,時不時竄進船身裡(我猜想,這會是世間第一艘罹患黃疽症的油輪),我也不去管它,等我把夕陽光帶畫得差不多深了——現在光線瞬息萬變,飛速暗沉下去——我又抓過橘色筆,打上些陰影,再塗深些。緊接著我回到船上,沒有多想便在紙上畫了一組有棱有角的黑色線條。那就是我所見的。 畫完的時候,差不多完全黑了。 左邊的三棵棕櫚嘩啦嘩啦響。 墨西哥灣在我身下看不見的地方悠嘆——潮汐又回來了,現在聽來並不太遠,彷彿經歷了漫長的一天,可還有一堆事情要幹似的。 頭頂上,現在有成千上萬顆明星,就在我舉目觀望的同時,還有更多的星星冒出來。 一直就在這裡,我心想,也憶起梅琳達在廣播裡聽到一首非常喜歡的歌曲時常說的:第一聲Hello,我就是你的了。在我簡筆草就的油輪下,我用小字體潦草地寫上“Hello”。在我的記憶裡(現在我的記憶力好多啦),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幅畫命名。既然名字都取好了,這就是一幅好畫,不是嗎?儘管損毀隨之而來,我依然認為那是絕佳的名字,給—個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不再悲哀、只為記住快樂是何感覺的人畫的畫。 完成了。我把鉛筆放下,就在那時,濃粉屋第一次對我說話。它的聲音比海灣的呼吸還要溫柔,但我一樣聽得清清楚楚。 我一直在等你,它說。 那一年,是我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一年。有時候,別的聲音也會回答我的提問,但那天晚上只有我,我和我自己。 “休斯敦休斯敦,我是弗里曼特,休斯敦收到?”腦袋伸進冰箱。心想:基督老爺啊,要是這只算日常用品,我實在不想知道要是那孩子決定隆重登場會是什麼場面——我坐等第三次世界大戰都沒問題啦。 “哈,收到,弗里曼特,我們聽到你了。” “哈,休斯敦,我們有臘腸,臘腸有的是,你聽到了嗎?” “收到,弗里曼特,我們聽得一清二楚。你那邊的美乃滋狀況如何?” 我們的美乃滋也有的是。我用白麵包做了兩個臘腸三明治——我長大的那地兒,大人讓孩子們從小就相信美乃滋、臘腸和白麵包是上帝的食物——站在流理台邊就吃完了。又在食品櫃裡找到了一堆“桌語派”,蘋果味和藍莓味的都有。我開始琢磨要不要更改我的遺囑,把傑克·坎托里也列進去。 幾乎一路走一路掉渣兒的,我蹭回了起居室,打開所有的燈,看“Hello”。畫得併不太好,但很有意思。快手塗抹出的晚霞有一種沉鬱悶燒如爐火般的感覺,那很令人吃驚。船也不是我看到的那條船,但我的船像幽冥鬼怪,倒也挺有趣。就像稻草人一樣粗枝大葉,加上黃色和橘色的交疊,也令它更像幽靈船,彷彿有一道特殊的夕陽穿透了它。 我把這張畫貼在了電視機上,擋住“房主溫馨提示:請您和賓客不要在屋內抽煙”的標識。我又多看了片刻,琢磨著得在前景畫點什麼——一葉扁舟,或許,只是為了增強空間感,讓遙遠的大船有點透視感——但我不想再畫了。況且,加上什麼新東西可能會毀掉現有的少少的魅力。於是,我轉而去打電話,要是電話不通我就用自己的手機和伊瑟說幾句,沒想到傑克也把電話連通了。 我想,十有八九是答錄機吧——大學女生可忙著呢——可電話鈴才響了一下,她就接起來了。 “爸爸?”聲音嚇了我一跳,一開始我都說不出話來,她又問,“爸?” “是我,”我說,“你怎麼知道的?” “回電顯示是941區號。杜馬島所在區域。我查過了。” “現代科技啊,我跟不上趟兒羅。孩子,你好嗎?” “好。這問題該問你,你好嗎?” “我挺好的。實際上,比挺好還要好。” “你僱的那傢伙——” “他都搞定啦。床鋪好了,冰箱裡滿噹噹的。我到了這兒,一口氣睡了五個小時的午覺。” 這時有了停頓,等她再開口時,聽來卻比先前更擔心了。 “你沒有多吃那些止痛藥吧,有沒有?因為複方羥氫可待因理論上就像特洛伊木馬。倒不是我跟你羅嗦,我知道你都了解。” “沒有多吃,我嚴格遵照醫囑,服用應有的劑量。事實上——”我打住了。 “什麼,爸爸?什麼?”現在,她聽來差一點就要搶輛出租車再劫架飛機過來。 “我剛反應過來,五點鐘該吃維柯丁……”我看了看表。 “而且,八點該吃複方羥氫可待因。我慘了。” “痛到什麼程度?” “吃幾片泰諾就行,不怎麼疼。至少到午夜沒問題。” “可能是氣候轉變的作用,”她說,“還有午覺。” 我不懷疑這兩點有抑制疼痛的功效,但我覺得不止是因為這些。或許很瘋狂,但我想到,畫畫也有用。事實上,我基本能確定。 我們聊了—會兒,覺察到她語音中的擔憂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快樂。我猜得到,她一直在接受一個事實,父母雙親真的要分道揚鑣了,這事兒不是說說而已,睡一覺醒來也不會煙消雲散。但她答應幫我給帕姆打電話,還要給梅琳達發電郵,讓她們知道我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你那兒沒法發電郵嗎,爸爸?” “可以,但今晚你就是我的電郵,小可愛。” 她大笑起來,吸一下鼻子,又接著笑。我想問她是不是哭了,但轉而一想,大概還是不問為好。 “伊瑟?你該去忙你的事了,甜心。我洗個澡就去睡了。” “好的,不過……”停頓,然後一吐為快,“我討厭想你的時候要一路想到佛羅里達而且你還獨自一人!你洗澡時說不定會跌倒!這樣做不對!” “甜心,我很好。真的。那個小伙卜——他叫……”颶風,我想,天氣報導,“他叫吉米·坎托里。”還不對,進對了教堂坐錯了位。 “傑克。我是說,傑克。” “不是一碼事,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想讓我過去嗎?” “除非你想讓你媽把咱倆都剝了皮痛打一頓,”我說,“我只想讓你待在現在待的地方刪,親愛的。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 “好吧,但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不許做傻事。” “不做傻事。命令收到,休斯敦。” “啊?” “沒事兒。” “我還是想听你保證,爸爸。” 我彷佛突然看到了十一歲的伊瑟,真是可怕而無比怪誕的一瞬間,我看到伊瑟穿著女童子軍制服,用莫妮卡·格爾斯坦驚駭的雙眼看著我。還來不及閉上嘴,我就一口氣說出來了:“我保證,對天發誓,以媽媽的名字。” 她咯咯笑起來,“從沒聽你這麼說過。” “關於我,你還有很多事兒不知道呢。我城府深著呢。” “你說了算,”停頓,然後,“愛你。” “我也愛你。” 我把電話輕輕放回機座,盯著它看了許久。 我沒有去洗澡,反而走下沙灘,來到海邊。當即發現拐杖在沙地裡一無用處,事實上,反而是累贅,但我走到房屋拐角時,發現海水僅在十來步之遙。如果我慢慢走就會沒事。海浪溫和拍來,迎頭浪花只有幾英寸高。真是很難想像,這樣的海水會掀起驚濤駭浪,乃至頗具破壞力的狂暴颶風。實際上,你根本不可能想到。日後,懷爾曼會告訴我,上帝總會因為我們無法想像的事情而懲罰我們。 那是他的金玉良言中較有深意的—句。 我掉頭回屋,走了幾步卻停下來。月光不亮,卻足以看清一層厚厚的貝殼——漂流的貝殼——就在外凸的佛羅里達屋下面。我明白了,漲潮時,我的新居幾乎就像一艘船的前甲板。我記起傑克說過,如果墨西哥灣決定吞下這地方,我會先獲得很多預警信號,我會聽到它呻吟。他可能說對了……但回到工地,當巨大的機械倒車時,我也理應獲得足夠的預警啊。 我—瘸一拐地走到倚在外牆的拐杖那兒,然後在厚木地板上走了一小段路,回到門前。我本想淋浴,結果泡了一個澡,按照卡迪·格林教我的鞍馬姿小心翼翼地爬進浴缸、再爬出來,在上一輩子裡,我倆曾雙雙穿著浴袍,我拖著一條彷彿沒被屠夫斬好的破肉腿。如今,屠場已成過去,我的身體正在奇蹟般的運作。傷疤會留存一生,但即便疤痕也已漸漸消退,已經消退了。 擦乾身體,刷完牙,我拄著拐杖走到主臥室,把大床里里外外拍打了一通,現在,可以拋棄裝飾靠枕了。 “休斯敦,”我說,“我們有床啦。” “收到,弗里曼特,”我答,“你就快上床吧。” 當然,幹嗎不呀?睡了那樣一場結實的午覺,我大概再也睡不著了,但躺一會兒也好。雖然歷經了下水遠征,我的腿依然感覺良好,但後背下方和脖頸各有一處鬱結。我躺下來。沒戲了,睡著是不可能了,但我還是關掉了檯燈。只為了讓眼睛休息。我要躺到後背和脖頸都舒服點,然後從箱子底挖出一本平裝本小說來讀。 就躺—會兒,然後…… 我只想到這裡,然後又沉睡去。沒有夢。 午夜時分,我似乎又恢復了意識,右臂很癢,右手剌痛,不知身在何處,只知在我的下方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磨啊磨啊磨。一開始,我以為是機器,但那聲音時高時低、時快時慢,不像是機器發出的。不知怎的,那感覺是活物發出的聲音。接著,我想到了牙齒,但沒什麼東西有如此巨大的牙齒。至少,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沒有。 呼吸,我想到了,似乎是,但什麼樣的動物吸氣時會發出如此巨大的碾磨聲?還有,癢得快把我逼瘋啦,上帝啊,從上臂到肘窩一直在癢。我去抓,伸出左手越過前胸,當然,沒有肘窩,沒有前臂,我什麼也沒抓到,只在撓床單。 想到這裡,我徹底醒了,一下子坐起來。儘管屋裡還很黑,卻有充沛的星光從西向玻璃窗照進來,足以讓我看到床腳,一隻行李箱擱在長椅上。那讓我幡然醒悟。我在杜馬島,佛羅里達西海岸——新婚人和將亡人的家。我所在的房子是我已認定的濃粉屋,而那碾磨的聲音—— “是貝殼,”我喃喃自語,再次躺倒,“房子下面的貝殼。漲潮了。” 我打一開始就愛聽那聲音,當我醒來,在深黑夜色裡聽,當我不知身在何處、我是誰或哪些肢體還健在時也在聽。那是我的。 第一聲Hello,我就是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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