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九日,陰。下午兩點三十。
在這陰暗狹窄的小屋裡,朱昔第一次見到了李麗婷。她的表情像是外面的天空一樣,見不到一絲光彩。過度的操勞讓她的臉顯得十分憔悴,看上去比同齡人老得多。
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當年美麗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朱昔覺得遺傳學恐怕是有點道理的。眼前這個中年女人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他對這張臉感覺並不完全陌生。從她身上,他可以看到太叔緋的影子。從額頭到下巴的形狀,都有幾分神似。
“來,喝茶。”李麗婷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自己到朱昔對面坐下。兩個人隔著一張四個人的餐座,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我說,你的嗓子怎麼和電話裡聽起來不一樣?”
“啊?”朱昔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對方是故意裝傻,硬說雙方通電話時的女孩聲音是他的,藉此諷刺他長得像女孩,“你真愛開玩笑,阿姨。我是跟一個女孩一起來的,她今天身體感覺不太舒服,在旅館裡休息。”
“你反應挺快的。”李麗婷的目光中流露出一點和善的意思,“那個女孩也是他們兩個的朋友?”
朱昔點頭承認。
“我沒想到他們兩個還有朋友。”李麗婷五指散開,抓著杯口,來迴轉動著,“他們從來沒跟我說過你的名字,你們當年的關係特別好嗎?”
朱昔稍微想了想,最後還是照實回答了。 “不算很好。”
“你找他們到底是為什麼?”
“電話裡不是說了嗎?”
“你撒謊。”李麗婷突然皺緊了眉頭,直盯著朱昔的眼睛,“我可以聽到你腦子裡的想法。”
朱昔看不到自己的臉,但他想那一瞬間,他的臉色一定變的慘白。他整個人僵在了椅子上,望著這個瘦弱的女人,一時拿不定主意,是應該奪門而出,還是應該坐著不動。
我真蠢……我真是個蠢貨。我怎麼就沒想到,太叔緋連長相都遺傳了這個女人的一部分,那麼誰又能保證別的東西不是遺傳的?誰能保證同一條血脈上的其他人不是跟太叔緋一樣的妖怪?
他的手開始顫抖,像要抓住椅子的邊緣,卻怎麼都抓不牢。
“你害怕了?”李麗婷忽然一笑,“別怕,我騙你的。”
“什麼?”朱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我騙你的,”李麗婷重複了一遍,“我不會什麼讀心術。我只是靠推理。他們兄妹倆個根本不把我當親人,絕對不會把我的聯絡方式告訴他們的朋友。既然你們不是當年就知道的,那麼肯定是事後打聽的。就為了那麼一篇賺不了多少稿費的報導——還不是你們自己賺稿費,純是給別人挖素材——你們能專門去打聽了我的聯絡方法,又專門跑到這兒來,說給誰聽能信?”
“你厲害……不,我是說你說得對。”朱昔半信半疑地看著她,連語氣和用詞都變了,暗含幾分膽怯,“那你……你騙我幹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對他們兄妹了解多少。”李麗婷又笑了,眼角眉梢帶著幾分傷感,“瞧你剛才嚇成那個樣子,大約是……已經知道他們兄妹有'特異功能'了,對吧?他們肯把這個告訴你,說明你真的是他們的朋友。”
畫好了。給你,這樣行嗎?
他拿著一張圖畫紙,遞過來。紙上畫著一片樹林,跟從窗戶那裡看出去的景色一模一樣。
畫得這麼快?顏料呢?怎麼沒看到你用顏料?
用不著顏料。只要我希望它出現,它就會出現在紙上。
他兩手放進口袋裡,似笑非笑地。
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
“他們沒有對我們隱瞞。”朱昔這時候才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又重新開始流通,把溫熱的鮮血傳遞到已經冰冷的四肢,“他們要是不說,我們永遠都不會明白。”
那……剛才的驚恐是怎麼回事?如果他們是朋友,為什麼要害怕?
“就算知道了,你和那個女孩還是願意當他們是朋友?嗯?”
“我……”朱昔忽然說不下去了。李麗婷正看著他,那雙棕褐色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渴望,一層警覺。慈母似的,希望知道自己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不是被完全孤立的。哪怕他們跟一般人不一樣,還是有人像她一樣,了解他們,願意當他們的朋友。正因為如此,才更擔心被欺騙。
她是在希望我點頭承認的,我知道。可是她找錯人了。我不光不是他們的朋友,甚至還是……我知道,撒謊她會覺得高興。可是,我撒不了這個謊。
“他們告訴我之前,我們確實是好朋友,但後來……”朱昔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他怕對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對不起,阿姨。”
“沒關係。”李麗婷轉開了目光,眼中的神色暗淡了。她並不失望,只是哀傷,“誰都一樣的,連我都怕過他們。我還是他們的姨媽呢,更何況你們這些本來沒有關係的人。不恨他們已經難得了。”
我是恨他們的。
朱昔像被針扎了一樣,全身一挺。
“好了。說說你們到底是來找他們幹什麼的吧,弄不好我還能幫你們。”
“這個……”朱昔猶豫著,眼睛在房間裡亂轉,似乎想找到什麼能穩定他思緒的東西。
該怎麼說?看樣子我如果不說實話,她不會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兒。但如果說真話……她能接受嗎?就算接受了,那她如果繼續刨根問底,我要怎麼說?
“你不必考慮那麼多,有什麼說什麼吧。”李麗婷朝前傾過來,兩手小臂緊貼在桌面上,環抱著自己的胸口,“自從知道他們兄妹之後,我沒有什麼不相信的。”
說得對,現在考慮再多也沒有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反正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會把所有事實全告訴她的。那是我們的秘密,應該永遠沉睡的秘密。
現在阿琴和朱昔大約已經見到太叔兄妹的姨媽了吧?
歐陽操站在窗前,咖啡隔著玻璃杯傳來一陣陣灼熱。窗外天氣很好,碧藍的天空,彷彿透明一樣。陽光刺眼,一陣陣溫熱的風從樹下吹過。樹葉晃動,影子也跟著晃動。看久了,似乎有點眩暈的感覺。
但願他們的姨媽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她想必很了解這對兄妹,只要她能幫助我們,我們獲勝的機會就大了很多。
朱昔是絕對不會把事情真相告訴她的。阿琴和朱昔可能會說一些無關疼癢的事情,例如當年我們對他們的懼怕,甚至還可能說我們害太叔緋被同學們欺凌的事情,但絕對不會再進一步。
而這些,不過是最終悲劇的前奏。
只是不知道他們的謊言是否能騙過她……如果她知道了實際情況,她是絕對不可能幫助我們的。
驀然,他的視線被什麼東西打亂了。
一雙赤足在從樹下走出來,走到了他的視野內。茂盛的枝葉用陰影給地面所有的東西都罩上一層灰色,卻獨獨繞過了這雙腳。它就像在被強光照射著,白的失去了輪廓。
歐陽操的手臂僵住了,杯子舉在半空,不知道應該送到嘴邊還是應該放回去。
她從樹下走出來,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她在對歐陽操笑著,仰望著他,緩緩伸出她的雙臂。
歐陽,你真聰明,什麼都知道。
她微微側著頭,垂下的黑髮像背景一樣襯托著她的臉。
認識你真好。
真的是她?不不,絕對不可能!
歐陽操死死盯著樓下那全身純白的少女。她確實是在看著他的。他注意到了她的腳,沒有穿鞋。
對,她死的時候確實是赤足。因為她的鞋被……行了,我在胡想什麼!
你很愛你的媽媽吧?嗯?嘻嘻,別撒謊,我看得出來。
不不,夠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了,你已經死了!
我不怕什麼,別恐嚇我。如果你想像對付阿琴一樣的對付我,那麼你來吧。我不怕。
歐陽操緩緩舉起杯子,放到嘴邊,卻喝不下去。咖啡的味道隨著蒸騰的熱氣鑽進他的鼻子,感覺有點異樣。
他下意識的朝杯子裡看了一眼。
杯裡液體的顏色變了。不再是深褐色,變成了深深的紅色,散發著香醇的氣息。陽光從側面照進這透明的杯子裡,他可以看到一絲絲殷紅的東西在杯中漸漸擴散,像血。
他下意識地低叫了一聲,將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
你很愛你的媽媽,就跟我愛我哥哥一樣,對不?我理解你,所以你也會理解我的,對嗎?
杯子碎了。鮮紅的液體如花朵一般,散開又墜落。水珠飛濺中,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委頓在血泊裡的樣子。
窗外的少女已經不見了。四周一片寂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惟一留下的只有一地碎玻璃和一灘鮮紅的液體。
那是紅茶。略帶檸檬味道的紅茶。
“目前就到這裡。”朱昔盯著他眼前的杯子。杯子裡的水已經剩得不多了,可他還是覺得口渴。
他已經把迄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說了一遍,李麗婷一句話都沒插嘴,只是靜靜地聽他說。但她越是沉默,朱昔就覺得越不安。他揣測不出她的意圖,不知道她是相信他,還是在思考怎麼反擊。
“我們也沒有辦法了。我們只能來找他當面談談,請他原諒我們。”
“朱昔。”李麗婷開口叫了他的名字,很緩慢的,帶著一種試探意味的,“你和你的兩個朋友為什麼會認為,這些事情一定是他們兄妹兩個的'報復'?”
她刻意加重了“報復”兩字的發音。她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
“因為我們覺得他們有理由認為……”朱昔抬起頭來,注視著李麗婷的眼睛,“認為我們的行為是背叛。歐陽操把太叔緋非同尋常的事情說出去了。我當時沒有為她辯解,司空琴那邊多半跟我差不多。太叔緋很可能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她哥哥。她自己或許還沒有這麼恨我們,但她哥哥是不會讓她受任何一點委屈的。”
“你們說出去了?”李麗婷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撐著頭。她絲毫沒有驚訝,“就這樣?沒有別的了?”
朱昔點點頭。
“我覺得你們是想多了。”李麗婷恢復原先的姿勢,兩手握著杯子,“阿緋這一生被人這樣對待大概不下十幾次,她不會因為這個就專門對你們進行報復。”
“你知道太叔緋在小鎮裡被同學欺負的事情嗎?他們往太叔緋身上扔東西,辱罵她。最後甚至想要半夜伏擊她。可這些都是她的好朋友造成的。”朱昔說得很慢。他拼命遏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敢讓心底真正的想法露出一絲一毫,“得知那些孩子想伏擊她的那天晚上,她就……就失踪了。從此再沒回來。我覺得她……好像因為這件事情受了很大的打擊。”
李麗婷默默玩著杯子,過了很久,她才忽然嘆息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仰頭看著天花板,“你們覺得,阿離可能以為是你們的行為導致阿緋失踪,所以他才對你們報復?看上去很合理,不過你們還是搞錯了。他已經沒有這個能力了。”
“怎麼說?”朱昔一愣。
“你看看他就知道了。”李麗婷站起來,推開椅子,“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