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密室之無可逃脫

第4章 第四章被殺之前

密室之無可逃脫 贯越 16858 2018-03-22
清晨七點,我開始了嶄新的一天。我在廚房裡熱了一袋巧克力奶,吃了一套巨無霸三明治以及兩根香蕉。吃完早餐,我坐在馬桶上看了一會兒手機新聞,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之後我在樓下慢跑了兩圈,和遛彎的大媽閒聊了兩句,與可愛的狗狗們打了聲招呼。 我回到房間換了一套黑西服,戴上無框眼鏡,拿起裝滿各種小工具的手包,檢查一下衣縫中暗藏的小刀。諸事完畢,我離開了舒適的小屋。 我開著裝甲車般的SUV來到了一家粵菜酒樓,在二樓找到了正在看報紙的柳飛雲,他每天都會在這裡消磨時間,一頓早餐他至少要吃上一個小時。 “吃好了嗎?”我問他。 “你來了。”他放下報紙,為我倒了一杯菊花茶,“一起吃吧。” “我在家吃完了。”

“很好,那就再見吧。”他又把報紙舉起來。 我探身把報紙搶過來,壓在屁股底下,周圍的食客們紛紛扭頭看著我,好像我是闖進文明世界的野蠻人。 柳飛雲一點都沒生氣,他看了看手錶,說:“想讓我陪你去調查?” 我點點頭,心想這傢伙可能真有點特異功能。 “我可沒有經驗。”他難得謙虛一回。 “沒關係,你當我的助手好了。” 柳飛雲從手提包裡取出筆記本,嘩啦嘩啦翻了幾頁,然後鎖緊眉頭。我知道他在計算書稿的進度,我說過,這個人已經走火入魔了,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要把手頭上的小說稿完成。 “我可沒工夫整天陪你調查。”他說。 “是呀,你把時間都浪費在喝茶上面了。”我舉手叫來服務員結賬。 出了酒樓,我們直奔皇都大酒店,委託人的真實背景我們必須要了解一下,如果王哲缺乏誠信的話,我肯定會轉身就走。至於預付款嘛,一分錢也別想索回,這是欺騙的代價。

酒店門口的停車場空空蕩盪,幾個外國小孩踩著滑輪相互追逐著。皇都大酒店主樓像滄桑老人的臉,疲憊、衰老、淡泊。 高大威猛的行李員幫我們拉開玻璃門,一股濃厚的異域香水味和淡淡的外國狐臭味飄在半空,我屏住呼吸小跑起來,靠在大堂裡側的熊貓雕像旁一口接一口地喘氣,柳飛雲則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若無其事地從我身邊走過,不經意間看了我一眼,我冷笑一聲,此人肯定是酒店的內部保安,他大概以為我要竊取國寶吧。 酒店內部富麗堂皇,金光閃閃,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們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拐進豪華奢侈的大堂酒吧,坐在長長的吧台前,裡面沒有一位客人,服務員正傻乎乎地對著鋼琴發呆。 “怎麼樣,”我對柳飛雲說,“你對調查工作有沒有什麼建設性意見?”

“我是你的助手。”柳飛雲認真地說,“我沒意見。” 我美滋滋地笑了笑,然後用力咳嗽一下,吧台內猛然竄出一個黑影,嚇得我險些從椅子上翻滾下去。 “早上好。”又矮又胖的調酒員滿面笑容地朝我們打招呼。 “打擾你吃早餐了。”我抱歉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胖調酒員一臉驚異。 “是你的工作服告訴我的。”我學著柳飛雲的方式,指了指調酒員袖口上的雞蛋皮,建議道,“下次讓服務員給你在門口放哨。” “好的。”胖調酒員表情尷尬地把出賣他的雞蛋皮打掉。 柳飛雲佩服地朝我擠擠眼睛。 “請問你們喝點什麼?” “我先看看吧。”我接過酒單看起來,從白蘭地到威士忌,從利口酒到各類軟飲,沒有一項是我能消費得起的。我矜持地把酒單放下,真想罵街。

胖調酒員返回里屋收拾他的早餐去了,我趁機對柳飛雲低聲說:“是你付賬還是我付賬?” 柳飛雲立刻睜大眼睛,驚訝地反問道:“你說呢?” 我的心頓時涼了一截,我為什麼非要帶他過來! 胖調酒員從里屋轉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對渾濁的小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我點了兩杯最便宜的金湯力,趁對方調製酒品的當兒,我悄悄捏了一下錢包的厚度。 沒過多長時間兩杯金湯力便輕輕地推到我倆面前,清澈透明的液體中浮著黃橙橙的檸檬片,杯壁處冒著亮晶晶的氣泡,賞心悅目。可一想到它的價格,我的心臟就一陣陣地抽搐。 我淺淺地品嚐一小口,違心稱讚了幾句,胖調酒員的笑容更燦爛了。 “我向你打聽一件事。”我放下杯子,開始進入工作狀態。 “王哲在上班嗎?”

“你認識他?” “我們是很熟的朋友。”我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你早說呀。”胖調酒員走到收銀台旁,把那張金湯力的結賬單撕掉了。 我剛才為什麼不要一杯XO呢?愚蠢呀。 柳飛雲又笑起來,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王哲今天晚班,大概要五點半才來換班。”胖調酒師轉過來說。 “席麗麗在班上嗎?”我繼續問。 “在樓下的咖啡廳,早上我見到她了。” 我用吸管攪了攪金湯力,金酒特有的松子味道飄出來。 “酒吧的生意如何?”我隨意問。 “馬馬虎虎吧,晚上樂隊演奏時會好一些。” “這裡住的全是外國人?” “差不多吧,中國人比較少。”他說,“請問你怎麼稱呼?”

“李曉峰,請多關照。”我遞給他一張名片,然後像日本人那樣欠身致意。 他禮貌地看著我的名片,問:“諮詢公司是乾什麼的?” “啥都乾,解決一切疑難雜症。”我模棱兩可地回答。 “這樣呀。”他一頭霧水地把名片放進上衣口袋裡。 我和他聊了十多分鐘,柳飛雲專心一意地品嚐他的飲品,一個字也沒說。 “好,我們現在去找席麗麗。”我把杯中物一飲而盡,起身和胖調酒員握手告別,“你怎麼稱呼?” “張慶海。”對方的手肉乎乎的,像熊掌。 我們順著樓梯往下走,我對柳飛雲說:“看樣子張慶海和王哲的關係不錯。” 柳飛云同意我的觀點。 回到奢華的大堂,柳飛雲從值班經理的辦公桌上取了一張店卡,然後坐在大堂中央的沙發里,取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

我坐在他旁邊,探過身,隱隱聽到一陣輕音樂,然後是一長串英文,他耐心聽完後客氣地說:“麻煩你讓席麗麗接電話。” 沒過多會兒,一個甜美的聲音傳過來:“請問哪位?” “張慶海在嗎?”柳飛雲盡量壓著聲音說,之後他把電話放在我耳邊。 “你撥錯了,他在樓上的大堂吧。”我聽到席麗麗脆生生地說,“你知道那裡的電話號碼嗎?” “我知道,謝謝你。”他掛掉了電話。 “原來你也是說瞎話的高手。”我諷刺他說。 “別廢話了,趕緊辦事吧。” 我從工具包裡拿出半個手掌大小的超薄數碼相機,走到咖啡廳的接待台前,拿起一份菜單,佯裝翻閱。一個比我高半頭的服務員迎面走過來,我把菜單還給他,離開了咖啡廳。

我們回到車裡,我把席麗麗的照片輸入電腦裡,我一共偷拍了三張,都很清晰。 應該說席麗麗是個美女,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眼睛顯得幽深長遠,眉毛被修飾得彎彎的,棕褐色如絲般的細發呈波浪狀蓬鬆地掩住奶白色的後頸,她的嘴唇又薄又紅,上下一抿好像就能擠出糖水來。可能出於工作原因,她幾近素顏,那張臉像蠟燭一樣白皙透明。 王哲這小子真是命好啊。我感嘆一聲,然後擦了擦嘴角。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這個人是席麗麗還是詹廣才?換句話說,詹廣才是不是控制著席麗麗的身體? 我覺得自己瘋了。 我取出放大鏡在照片上尋找破綻,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我的結論是此人正常無異,王哲的精神方面一定是出了某些問題。 “你看出什麼名堂了?”我問柳飛雲。

“你的偷拍技術還是不錯的。”他說了一句廢話。 “我是說席麗麗有什麼問題。” “王哲這小子真是命好呦。”柳飛雲的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 我猜自己的臉紅了,於是我趕忙合上電腦,啟動汽車離開酒店。我準備在向王哲攤牌前順道去調查一下詹廣才那邊的情況,以便堵住王哲的嘴。 按照王哲填寫的資料,我們去了車禍現場,隨便照了兩張相片,之後問了問周邊的小商小販,沒有找到那次車禍的目擊者,大家都顯得很冷漠,全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當然了,對於如此結果我並不意外,這是一個人情味淡如水的畸形年代。 我們去了張貼尋目擊者啟事的餐館,問老闆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士站在對面的馬路邊,老闆說沒注意,倒是偶爾看到其他人站在那裡。

“去醫院看看吧。”柳飛雲第一次提出意見。 去第四醫院途中我故意在市區裡轉了又轉,沒發現有人在後面盯梢,那個該死的跟踪者到底躲在哪兒了,真急死人了。 第四醫院像個老舊的招待所,死氣沉沉,患者們都是匆匆忙忙的,臉上掛著苦相,唉聲嘆氣。 柳飛雲托醫院裡的關係打聽到了詹廣才最後的狀況,他除了顱骨裂傷外,胸腹部受創嚴重,胸腹主動脈破裂,肝、腸、肺均有裂傷,出現多處骨折,由於失血過多導致搶救無效。還有一堆專業用語,我也沒聽明白,總之這個人被撞得很慘。 我們繞到醫院後面的太平間,想像著一具屍體走來走去的樣子,想著想著我便在太平間的門口笑彎了腰,路人們不解地看著我。 “這太荒誕了吧。”我忍住笑說。 “是有一點。”柳飛雲的態度總是模棱兩可的。 我們離開醫院,找到了創智中學,學校不算大,方方正正,教學樓像研究所似的。我把車停到路邊,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剛踏進神聖的學校,不出所料地被看門的老大爺攔住了。 “嘿,你們兩位找誰?”老大爺的態度很不友好,好像我是專搞破壞的國民黨潛伏特務。 “我來開家長會。”我面不改色地說。 柳飛雲板著臉,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我繼續往裡走,這個時刻絕不能流露出半點遲疑,要從內心深處認為自己就是學生的家長,此刻我的表情是緊迫的、焦急的、恨鐵不成鋼的、有些神經質的。 老大爺一扭身回屋了,我順利地進入了教學大樓。剛進門下課鈴便響了,幾十個祖國的花骨朵兒猛地衝了出來,如洶湧的潮水,我們像小魚小蝦般頭重腳輕地退出去,躲在大樹後靜觀其變。 學生們終於散去,我們回到教學樓,站在櫥窗前,欣賞同學們的各類繪畫作品。櫥窗最後面是一張黑白照片,此人很年輕,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臉龐略胖,頭髮黑亮,一雙清澈的眼睛,嘴角上掛著友善的微笑。 這個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照片下面是一段很煽情的話,文筆稚嫩但相當感人,看著看著我的眼眶裡變得火辣辣的。我慌忙拿出手絹,鬼鬼祟祟地觀察一下四周,然後將那兩滴不爭氣的淚水抹去。我竟然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掉眼淚,真是怪事。我瞟了一眼柳飛雲,他正在看櫥窗裡的一篇獲獎作文,沒有註意到我。 我把手絹折好,放進口袋裡,接著往下看,文字的落款是初一二班全體學生。毫無疑問,照片上的人就是青年教師詹廣才。好人為何總是不能長壽? 我取出照相機把詹廣才的模樣留下來,其實這完全出於職業習慣,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在走廊裡轉了轉,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知不覺中到了初一二班門口。教室裡亂哄哄的,學生們在課桌間無憂無慮地追逐打鬧,搞得我也想進去跑跑跳跳。 “你們好。”我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 我轉過身,看到一位年長的教師,他戴著一副老花鏡,嘴角自然而然地往兩側撇,天底下大概沒什麼事能讓他高興起來。 “您好,我是詹廣才的朋友。”我挺起胸,理直氣壯地說。 “哦。”老教師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口氣頓時軟了下去,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好像他就是那個該死的肇事司機,“詹老師的事你知道了嗎?” “我已經知道了。”我沮喪地說,“我只想看看他曾經帶過的班級,再摸摸那個講台。” “沒問題,請跟我來吧。”老教師熱情地領我們進入教室。 原本喧鬧的教室變得鴉雀無聲,無數雙小眼睛緊緊盯著我,彷彿我是闖入羊圈裡的惡狼。老教師清清嗓子要給學生們作介紹,我及時攔住了他,此刻我的內心是很脆弱的,絕對受不了這個場面。 我站在講台前,把手搭在兩個桌角上,同學們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很滑稽,於是我趕緊彎下腰,把腦袋伸進講台裡,用手摸來摸去,除了一根露在外面的鐵釘外沒發現任何隱蔽的機關。詹廣才老師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完全不符合偵探小說裡慣用的情節。 我從講台裡灰頭土臉地爬出來,老教師和五六個中學生正好奇地看著我,他們大概沒見過如此悼念朋友的人。此時,柳飛雲舉著學生的鉛筆盒仔細研究,好像發現了一個傳世寶貝。 “好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塵,說,“你忙吧,我們回去了。” 老教師把我們送到教學樓門口,他盯著我說:“你真的是詹廣才的朋友?” “有什麼不對嗎?”我露出不悅的神態,心裡卻有些打鼓。 “哦,”老教師咂咂嘴,婉轉地說,“詹廣才好像沒有朋友。” 我轉了轉眼珠子,搪塞了一個理由:“他認識的人都在外地工作,很少見面,只是偶爾寫寫書信。” “怪不得呢。”老教師是文化人,信以為真了。 “我倆也有很長時間沒聯繫了。”我索性來個順藤摸瓜,“他現在還是單身嗎?” “經常有個女同志打電話找他,不過他們是什麼關係我就不好說了。”老教師一五一十地說,“反正搞得神神秘秘的,看樣子不像是普通朋友。” “神神秘秘?”我不明白老教師為什麼使用這個字眼。 “詹老師只要接到她的電話就會支支吾吾地說幾句,然後捂著話筒跑出去。”老教師說,“如果是正常的男女關係應該不用如此緊張吧。” “可是,”我立刻找到他言語間的漏洞,“您怎麼知道電話是女同志打來的?” “這個嘛,”老教師不自然地說,“我們的辦公室很安靜,是男是女隱約能夠聽出來。” 原來如此,看不出老教師還挺八卦的。 我們在台階上握手,我隨意地問了一句:“他的葬禮您去了嗎?” “當然去了,葬禮很莊重,詹老師安靜地離去了。” “入殮前您看到他了吧。”我唐突地問。 老教師睜大眼睛,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眼神變得犀利起來,他顯然又開始懷疑我的身份了:“詹老師走的時候很安詳,像是在思考一道複雜的數學題。”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笑,五官隨之動了動,“舉辦葬禮時我在外地出差,來不及趕回來,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真是遺憾。”善良的老教師長舒一口氣,眼神又變得柔和起來。 “對了,把詹廣才撞倒的肇事司機抓到了嗎?”我問到重點。 老教師嘆了口氣,說:“好像還沒有,據說那輛車沒有車牌號。” “就這樣吧,感謝您的接待。”我再次握住他的手,熱情而莊重地告別道,“也謝謝您平日對詹廣才的關照。” “不必客氣。”老教師手上的粉筆末全落到我的手掌裡,“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儘管來找我。” 老教師熱情洋溢地把我送出校門,看門的大爺趴在玻璃前盯著我看,他一定認為我這個學生家長大有來頭,搞不好是教育系統的人,得罪不起。 我朝看門大爺點點頭,然後告別了老教師,回到車內記下幾條筆記,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好習慣。目前我確認了兩點:其一,是詹廣才有個神秘的女友;其二,是送入火化爐的就是詹廣才本人。 我突然有個想法,他的神秘女友是不是席麗麗呢?婚外戀?第三者?這個世間最不堪的事讓我有了一種嘔吐感,我連忙搖下窗戶,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穩定住情緒。幾秒鐘後,我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這種假定關係存在,席麗麗怎麼可能開車撞死詹廣才? 兩個人有沒有可能因愛生恨,席麗麗駕車撞死了詹廣才? 我想這種可能性是有的,詹廣才大概要逼席麗麗離婚或者捏住了她的短處,席麗麗被迫鋌而走險,最終謀殺了他。出事的那條街道可能是詹廣才必經之處,席麗麗只要有足夠耐心,就能等到最恰當的時機。 為了防止被攝像探頭記錄,車牌照肯定是她事先摘下來的,只要有備用螺絲,五分鐘就能搞定。瞧,多麼險惡的美女蛇啊。 另外還有一個佐證,席麗麗改變了辭職的決定,這正說明她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她現在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勒索她的人已經徹底消失。 可是有件事我想不通,席麗麗得手之後為何每天都要去出事的街道?如果不是她的多此一舉,王哲也不會找到詹廣才這條重要線索。 還有,席麗麗為什麼要在午夜偷笑?為什麼會叫而不醒呢?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去了詹廣才教書的學校,這完全不是一個殺人犯的作為。如果我是殺人犯,我恨不得在家裡挖一條地洞,在裡面躲個三年五載的。 我點了一支煙,冥思苦想起來,當煙頭燙到手指時我也沒想出子丑寅卯來。也許席麗麗根本不認識詹廣才,兩個陌生人被王哲硬生生地捏合到一起。王哲在辦公室給我講的離奇故事完全經不住推敲,缺乏起碼的邏輯關係。 或許王哲才是那個午夜偷笑、叫而不醒的古怪之人。對嘛,一定是這樣的,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我嘻嘻哈哈笑了兩聲,把煙頭掐滅,準備啟動汽車。 老教師當天參加了詹廣才的葬禮,對推入火化爐的死者確認無疑。如此,詹廣才死而復生的情節必定是王哲的臆想,他主觀認定席麗麗與詹廣才相識,這一切都是他憑空編造出來的。 什麼借屍還魂,我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話。 “讓王哲滾蛋吧。”我自言自語道。 “把錢也還給人家?”柳飛雲說了一句要命的話。 我擰動車鑰匙,轟隆一聲,我啟動威風凜凜的裝甲車,按事先規劃的路線行駛著。我們的最後一站是詹廣才的家。 車子在詹廣才家的胡同口停了下來,要想進入他家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可現在已經沒意義了,我不想再無謂地浪費時間了。況且我也不能再說瞎話了,今天已經嚴重過量,再說下去鼻子會長長的。 胡同口有兩個農民兄弟擺攤賣菜,還有一個磨菜刀的手藝人推著自行車吆喝著,聲音悠長響亮,相當親切,讓我依稀回憶起了甜蜜的童年往事,這裡與我成長的環境差不多。 一隻喜鵲在擋風玻璃前蹦蹦跳跳,我朝它擺擺手,它對我笑笑。 三三兩兩的路人透過車窗往裡面看,大概是我的豪華車太過顯眼了,我的虛榮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 “我看還是回公司吧。”我建議道。 “隨便。”柳飛云無所謂地說。 我把車載音響打開,駕車離去了。 剛駛出不到一公里,我猛然把車子剎住,後面頓時響起一陣陣急促的喇叭聲以及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緊接著是肆無忌憚的污言穢語,他們把我的七大姑八大姨統統罵了個遍。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的那幫窮親戚們招惹誰了。 “你想要謀殺呀。”柳飛雲的腦袋狠狠地碰到前擋風玻璃上。 我沒有回話,現在我想著另一件事。 我調頭回到詹廣才家的胡同口,跳下車左右張望,尋找剛才那幾個路人,那些人早已不見了。我掃興地回到車裡,打開筆記本電腦,點擊我在學校裡照的那張不甚清晰的照片,仔細研究。 合上電腦,我靠在車座上,兩眼發直,後背涼颼颼的。剛才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我似乎看到詹廣才了! 他就走在人群中央,還若無其事地朝我點了點頭。可這又怎麼可能呢?他的身體明明已經被火化了,熔化成灰燼,埋在墓碑裡。 莫非王哲的說法屬實,詹廣才根本沒有死,或者說,他是死不了的! 他從太平間裡偷偷溜出去,在暗中操控著席麗麗的身體,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車禍現場。送葬當天躺在棺材裡的詹廣才其實是有知覺的,當王哲推動他身體時,他便有了微弱的反應,只是其他人沒有註意而已。在被推入火化爐的前一刻他跳下手推車,在一堆屍體中從容離開現場,埋在詹廣才墓碑裡的應該是別人的骨灰。 我把一支煙塞到嘴裡,點了幾次竟然沒辦法將其點燃。 “詹廣才果真沒有死。”我膽戰心驚地說。 “你沒事吧。”柳飛雲拿過打火機,替我點上煙。 “我剛才看到詹廣才了,他還跟我打招呼呢。”我手指間的香煙一直在抖。 柳飛雲扑哧一聲笑出來,“我怎麼沒有看見。” “這件事奇怪了。”我納悶道。 我必須冷靜地想一想,這情節未免太過荒謬了吧,一個被醫生宣布死亡的人居然沒有死,還有滋有味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想到這裡,我嘎嘎地笑了兩聲,那聲音聽起來十分瘆人。 我從儲物箱裡取出王哲填寫的資料,說:“再去一趟4S店吧。” “好,我同意。”柳飛雲沒有自己的主見。 我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家4S維修店。現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席麗麗撞的是人還是狗,這件事非常重要。 我大搖大擺地進了修理間,尋找王哲的那輛小車。幾個工人正趴在機器蓋子前埋頭修理,誰也沒理會我。這很好,我背著手走得更慢了。 六七輛半新不舊的車子吊在半空,我伸著脖子逐一查找車牌號,最後在犄角旮旯處找到了王哲的車。車已經修好了,我圍著車子轉了幾圈,一點損傷也看不出來,修車師傅手藝真是高超喲,可我該怎麼辦呢? 就在我盯著車子發呆的時候,一個小工走過來,他問我在幹什麼。 “我朋友讓我看看車修好沒有。”我隨口一說,隨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修好了。”小工指了指等候區,說,“您辦完手續就能提車了。” “修事故車你們一般不追究原因吧。”我把手插在兜里,做出準備離開的動作。 “我們只管修車。”小工老實巴交地說。 “假如是肇事逃逸呢?”我不知深淺地問。 小工一愣,聽出這個問題格外敏感。 “我們不直接與客戶接觸,是否是逃逸車就不清楚了。” “哦,”我隨意指著那些吊在半空的車,說,“也就是說,這些車都有可能撞過人。” “肇事逃逸車只會去街邊小店,那裡不會有人多問。” “明白了。”我吹著口哨離開了車庫。 客戶等候區里人頭攢動,有錢人越來越多了。我遠遠地觀察接待台,琢磨這裡的報修程序。過了一會兒,我得出結論:除非是車主,否則根本不可能拿到車輛的維修記錄。 那個接待員比何美麗還要認真,即便是大偵探赫爾克里·波洛先生親自過來,也是白搭。 “現在該怎麼辦?”我一下子沒了主意。 “給王哲打電話吧。”柳飛雲提議道。 我撥通了他的電話:“王哲,我在4S店……對……把維修單找到,應該是粉顏色的……好好找一找,我等你,盡快吧。” 說真的,我對自己很失望,這算是哪門子調查員呀? 柳飛雲溜進維修區找工人聊天去了。王哲是半個小時後趕來的,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看得出他已經對我產生了不滿情緒,好像我應該是無所不能的超人才對。 我沒有跟王哲計較這些,現在最重要的是拿到維修單,這張維修單將決定之後推理的方向。我們鬼鬼祟祟地回到車裡,粉紅色的維修單就在王哲手裡,我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此刻我非常緊張,因為這是我接手的第一件案子。 王哲認真地看著維修單,兩條眉毛攪了攪。我微微側著身,竭力克制著把那張單子搶奪過來的念頭。 王哲嘆了口氣,把維修單遞給我,我把它壓在方向盤上,從頭到尾仔細讀起來。必須承認,我是個車盲,關於汽車的維修保養我基本不懂,故此,這上面的字對我而言如同外科大夫的診斷單,完全不知所云。 “是席麗麗嗎?”我緊張兮兮地問。 王哲說:“我沒看明白。” “媽的。”我說,“我也是。” 我倆在車裡生悶氣,個人惱個人的。 柳飛雲回來了,他看看我倆的表情,又瞧了瞧我手中的維修單,還沒等我開口,他便說:“千萬別問我,維修方面的事我也是一竅不通。” 嘿嘿,這個人精。 維修店裡車來車往,我的車有些礙事,工作人員敲敲車窗,示意我把車挪開。我剛拐出行車道,王哲的埋怨就如約而至。 “你連維修常識都不懂嗎?”他說。 請注意,我是私人調查員,不是汽修工,我無法回答本專業之外的問題。當然了,我依稀聽出了他的真實意思,他無非是想索回他那一千塊錢,他後悔了。說實話,這件事他是無法如願的,連一點門兒都沒有。我要把案子辦到底,跟錢沒有絲毫關係。 我拉開儲物箱,從裡面拿出一盒極品好煙,抽出一根遞給王哲,並殷勤地幫他點燃,然後把整盒煙塞進他的口袋裡。 我的行為有些低三下四,但現在恐怕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王哲抽了幾口,他大概已經意識到我現在成了他的影子,想甩都甩不掉嘍。 “乾脆直接去4S店問問吧。”我提議道。 “那是下策,工作人員會以為你有神經病。”王哲說。 “你酒店的同事有沒有懂車的?”我問王哲。 “倒是有一個,他以前好像幹過汽修工,應該挺懂行的。”王哲想了想說,“不過詳情我暫時不想對他講,你倆別說漏嘴了。” “你先給他去個電話,”我啟動汽車,說,“抓緊時間,你指路吧。” 在他的指揮下我們到了一棟六層高的豪華寫字樓前,他停下車指了指大門,我會意,停好車跟他進了寫字樓。我們坐在大廳中央的真皮沙發上,軟軟的,像坐在棉花堆上。 “我朋友一會兒下來。”王哲囑咐我說,“到時候你什麼都不要說。” 我覺得有些奇怪,王哲忽然變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我一開口就能壞了他的好事似的。我草草答應,心裡卻嘀咕起來。我相信柳飛雲也有同感。 我們在大廳裡枯坐了五分鐘,王哲的朋友來了,此人穿著一套面料考究的黑色西服,個頭很高,身體健壯,濃眉大眼,整張臉棱角分明,像是用直尺子畫出來的。他把資料夾放到茶几上,然後用力拍了拍王哲的肩膀,看得出兩個人的關係相當不錯。 他倆沒有寒暄,直接進入主題。王哲的朋友無意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裡似乎藏了一把刀,看得我有些發毛。 王哲的說話聲很低,他好像在介紹我們,可我一個字也沒聽到。他的朋友咧嘴一笑,然後微微點了一下頭,完全不把我當回事,這讓我略感惱火。 兩個人舉著維修單近乎耳語,我索性仰在鬆軟的沙發上,出神望著頭頂上的奢華吊燈。直覺告訴我這兩個人有問題。王哲不會是同性戀吧。 大堂的上空響起了似有似無的鋼琴曲,舒緩而悠長,我的上下眼皮無聊地鬥起氣來,你一拳我一腳的,愈戰愈勇,完全沒有停手的跡象。 我聽到衣服的窸窣聲,扭頭一看,兩個人已經站起來,繞過沙發正往外走。我和柳飛雲跟在王哲身後,像兩個跟班馬仔。出了大門,王哲的朋友朝我們招招手,然後轉身進了寫字樓。 “不是席麗麗。”王哲蓋棺定論地說。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朋友說的。”王哲的口氣有些蠻不講理,“他蠻懂行的。” “是嗎?”我無法相信他的說法,“車子沒有撞過人?” “對,不是她。”王哲不打算再討論下去,“我們吃飯去吧。” “誰來請客呢?”我厚著臉皮說。 “當然是你。”王哲說,“你收了我的錢。” “我還照章納稅呢,國家為什麼不管我中午飯。”我跳上高大的SUV,說,“我還有事要辦,咱們電話聯繫吧。” “你們現在去哪裡?” “無可奉告。”我像孩子似的賭氣說。 “王哲的朋友有問題。”柳飛雲提出了他的觀點,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我同意,這兩個人肯定有見不得人的事。”我指著寫字樓的大門說,“也許是他給王哲下的套。” “去摸摸他的底兒。”柳飛雲建議。 “你有什麼具體方案?”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柳飛雲的助理。 “順藤摸瓜。”他簡單明了地說。 我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柳飛雲的意思。我開著車圍著寫字樓轉了一圈,回到正門停車場,王哲已經不見了,我們下了車再次回到寫字樓裡。 此時此刻,我開始懷疑王哲去調查公司本身就是個陰謀。跟踪我的那個人該不會是他吧? 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現在只有慢慢調查了。 這棟寫字樓有六層,要想找個人如同大海裡撈針。 “怎麼找呢?”我嘆了一口氣。 “有個辦法能找到他。” “快說。” “王哲朋友的鞋跟和褲腿處掛著地毯的絨毛,而其他人鞋底卻是乾乾淨淨,這說明王哲朋友的公司是鋪地毯的。” 我聽了有些洩氣:“這樓里至少有一百家公司吧,怎麼找呢?” “現在還有公司鋪地毯嗎?”柳飛云自問自答,“有,但很少,我猜地毯一定是鋪在公司門口的走廊裡。” “你又在撞大運吧。”我不服氣地說。 “眼下只能試試看嘍。”柳飛雲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可沒心思抬槓,我們走到電梯間,電梯門無聲無息地關閉,我怪叫了兩聲,跑過去,裡面只有四五個人,但誰也沒有伸手攔住電梯門。現在的社會風氣非常不好,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我賭氣進了樓梯間,一轉頭,柳飛云不見了。 我回到大堂,看到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 “走吧。”我說。 “反正最高才是六層,你權當是鍛煉身體吧。”他懶洋洋地說。 我擰不過他,只好獨自從下往上逐一排查,第四層和第六層的兩家公司門口都有地毯,縮小了範圍目標自然越來越近,看來柳飛雲又蒙對了。 我乘電梯回到一層,電梯裡沒有人,我對著鏡子拔了兩根沒有生命跡象的白頭髮。出了電梯,我看到柳飛雲還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於是我把上面的情況告訴他。 他想了想說:“既然對方是王哲的親密朋友,我想此人可能是王哲曾經的同事,王哲是調酒員,那麼他朋友所從事的職業或多或少會與酒類有關吧。” 我說:“六層是美國的科技公司,四層是日本的物流公司,都跟酒沒有關係。” 柳飛雲想到了一個細節:“那個人與王哲見面時拿著一個資料夾,你說他為什麼要拿著資料夾下樓會客呢?” 標準答案只有一個,他到這裡只是辦事而已,他剛才去了六層的科技公司,或者四層的物流公司,總之,他的公司不在這裡。 那麼,他究竟去了哪家公司呢? “上網查。”柳飛雲站起來說。 回到車裡,我打開筆記本,上網查詢這兩家公司,真是高科技呀,也就是幾秒鐘的工夫,兩家企業的信息一目了然。 我逐個打開企業主業,找到業務介紹,一項一項地查詢,我在日本物流公司那裡找到了線索,該公司剛好有一批次洋酒到岸,現已運送到郊區的庫房內。 嘿,終於找到你了。 “去一趟吧。”柳飛雲竟然成了項目總指揮。 我們按照網站上標註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偏遠的庫房,周邊是農村,一路上雞飛狗跳的,連條像樣點的柏油馬路都沒有。庫房門口是氣派的銀色柵欄門,上面有個黃色的警示燈轉來轉去,兩名保衛站在兩側,一條惡狠狠的狼狗拴在門內側的柱子上。日本人的物流公司建得比區政府還壯觀,一幢幢獨立庫房如同世界級的籃球館。 我正琢磨著如何混進去,一輛廂式貨車出現在反光鏡中,我靈機一動,尾隨著這個龐然大物開到物流公司門口。貨車停了一下,隨後柵欄門便開了,貨車慢悠悠地啟動,我緊跟其後。 保安陰險地盯著我的車,伸出手示意我停下來。我搖下玻璃,隨口說了一句日本話,保安一愣,我轟大油門開了進去。 那一句非常標準的日本話是我從日本電影裡學到的,具體是什麼意思我根本就不曉得,我猜保安一定以為我是剛剛派下來的日本籍管理人員呢。 “幹得漂亮。”柳飛雲心悅誠服地翹起了大拇指。 我開著車在庫房裡穿梭,按照門口的路標我輕易地找到了酒水庫房。我停下車,思索著如何才能拿到送貨單,這可比說句日本話要難得多。正在我冥思苦想之際,一輛貨車緩緩地駛過來,按了兩下喇叭,然後直接開進了酒水庫房。 這次我沒尾隨進去,因為沒必要了,貨車車廂印著一串漂亮的英文。我用筆草草記下,之後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這家公司,網頁打開,我看到一家洋酒代理公司,業務做得很大,為市裡的各大酒店供貨。乖乖,這得掙多少錢啊。 企業網站很簡單,我只找到了一張照片,是企業內部會議的場景,七八個職員圍在一張橢圓形會議桌前,他們穿著職業正裝,正假惺惺地討論著什麼。 我取出放大鏡,發現一個熟人的面孔,我興沖沖地取出照相機,調出我在寫字樓大堂偷偷拍下的照片。呵,果然是同一個人,王哲的朋友就在其中,他坐在中央,像一個大領導。 運氣真好。 “糟糕,我們被盯上了。”柳飛雲忽然提醒我說。 我記下這家公司的地址,然後迅速合上電腦。在後視鏡中出現了兩個保安,正悄沒聲地靠近我的車,他們可不像是正常巡邏的模樣,我注意到他倆的臉,全是一副邀功請賞的醜陋表情。兩個保安分得很開,哈著腰離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摸到車門了。 顯然他們輕敵了。 我掛上倒擋,瞅准時機猛地向後竄出去,轟的一聲,沙石卷上了天。兩個保安狼狽不堪地跑起來,那速度估計連狼狗都追不上。 我得意洋洋地將車開到側門,那裡沒有電動柵欄門,退路我早就偵察好了,想攔住我可不容易。一條看門狗沖我狂吠,我從容地搖下車窗,喊了一句全國人民都熟知的外語單詞:“八嘎!” 看門狗立刻就蔫兒了。 洋酒代理公司在市中心,很好找,寫字樓前停著一排排黑牌照的高檔轎車,看樣子倒騰外國貨遠比辦調查公司有前途。我大概也像柳飛雲一樣,入錯行了。 “你在車裡等我。”我說。 在庫房智鬥保安和怒罵看門狗後,柳飛雲對我有了敬畏之心。 我在車裡喬裝打扮一番,行李廂是我的化妝室。我找出一副變色墨鏡架在鼻子上,之後試了幾頂帽子,比來比去覺得還是禮帽比較適合我,我套上一件棕褐色風衣,脖子上系一條顏色鮮豔的絲巾,最後噴了幾下異國香水。我跳下車,感覺自己像個歸國華僑。 洋酒公司在三樓,規模不算大,前台倒是很乾淨,站在裡面的接待小姐相當漂亮,像是從年畫裡走出來的。 接待小姐被我身上濃厚的香水味鎮住了,我沒費多少口舌就被請進了會客室。一位銷售員熱情地向我介紹各類產品,隨後急切地問我是哪家酒店的,計劃提多少貨品。我猜他本月的獎金已經打算押寶在我身上了。 我如願拿到了企業宣傳畫冊,厚厚的一本,我隨意翻了翻,沉甸甸的,我估計普通客戶是拿不到的。之後我要求參觀一下公司,銷售員同意了,只要不讓他跳樓,他現在什麼都會答應。 公司裡有五六名職員,他們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裡的表格,連電話聲都聽不見,敬業得有點假了。 公司總共有三個單獨房間,一問是會議室,另外兩問是領導的辦公室,王哲的朋友就在其中的一間裡,他正在接聽電話。我們隔著玻璃對視了一下,他沒認出我。當然了,現在我這身打扮,就算是我親媽也未必能認出來。 我向那位銷售員告辭,說改日再來拜訪。他索要名片,我說沒有,他立刻肅然起敬,這年頭沒有名片的肯定是大老闆。 回到車裡,我把宣傳畫冊交給柳飛雲,然後把公司的情況敘述了一遍。王哲的朋友叫方煒,他是洋酒代理公司的銷售經理。我可沒瞎猜,這些都是宣傳畫冊裡介紹的,太缺乏挑戰性了。 為什麼要調查他,其實我倆誰也說不清,我總覺得他和王哲之間有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出於職業習慣,乾脆捎帶著調查一下,儘管這次是免費的。對於那具行走的屍體,我必須要搞清楚,我說過,這與錢無關。 “看看誰出來了。”柳飛雲忽然說。 我抬起頭,看到方煒從寫字樓裡走出來,他攔下一輛出租車,轉眼間就不見了。我當然不會放過眼前的機會,駕駛著SUV不遠不近地跟著出租車。我的跟踪技術是一點點磨煉出來的,一般人是甩不掉我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大白天跟踪一個素不相識的銷售經理,大概是我鬼迷心竅了吧,天曉得。 出租車拐進一條小巷子,待我轉進去的時候,方煒已經下車了,我只好硬著頭皮開過去,好在他並沒有註意我。 他進了一家茶館,或許是約了某位重要客戶。 “你對自己的偽裝有信心嗎?”柳飛雲問。 “當然了,方煒這傢伙絕對不會認出我。”我信誓旦旦地說。 “你進去看看。”他說。 我把車停好後,也進入了茶館,選擇了較偏僻的角落。我要了一壺花茶,裝模作樣地喝了兩口,然後側過身,把變色墨鏡放在茶几上,從鏡片中觀察方煒。 方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點了一杯咖啡,眼下正用小勺攪拌呢,小資味道十足。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茶館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矮胖子走進來,徑直坐在方煒對面。此人對服務員擺擺手,然後欠著身低聲說起話來。 這個矮胖子我見過,他就是張慶海,是那位慷慨的調酒員,看到他我便想起了味道甘甜的免費金湯力。 他倆說起話來很隨便,我估計方煒也曾經是皇都大酒店的調酒員,這三個人的關係想必相當不錯。只是他們的見面方式未免過於鬼祟了吧,在遠離單位的茶館裡有必要嘀嘀咕咕嗎? 我結完賬,走出茶館在車內繼續觀察,跟踪者要不停地變換方位,這是我們這個行當的黃金法則。 我看到柳飛雲在車裡向我打手勢,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事情變得愈發有趣了,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在外面盯梢。 這個人坐在一輛高檔車裡,鼻子幾乎要貼在玻璃上了,顯然他是個缺乏經驗的雛兒。 他在盯方煒還是張慶海?我的好奇心被高高地吊起來,感覺無比爽快。 既然有了替代者我就可以鬆懈一下了。我在車裡換了一套深藍色的運動服,腦袋上換了一頂棒球帽,換回無框的眼鏡,拿出鏡子照一照,至少年輕了五六歲。 我剛換完服裝,就听到車子的啟動聲,我趕忙回到駕駛座。張慶海已經出來了,方煒還在茶館裡,從通體玻璃可以隱約看到他。 “跟住他。”柳飛雲說。 接下來的事就像是警匪片那樣,張慶海乘坐的出租車在前,跟踪者的豪華車在後,我則落在最後,坐山觀虎鬥。方煒沒有出來,現在我們顧不上他了。 三輛車停停走走,穿過市區,到了一片居民樓前,張慶海付費下車,跟踪者一直尾隨到單元門口,然後掉頭走了。 我仰頭看了看這棟破舊的老樓,張慶海極有可能住在裡面,或許秘密就藏在他的房間裡,等著瞧吧。 豪華車圍著小區轉了兩圈,也不知車主在找些什麼,我耐著性子跟著他,一圈接著一圈。突然,跟踪者下車了,進了一家五金店,過了一會兒,他竟然拎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走出來。 呃,這是要殺人啊! 我頓時來了興趣,真正的案子被我等來了,我的心怦怦亂跳,血液在體內汩汩地流動著。 SUV變得難以控制,因為我的手在方向盤上顫抖不止。 “你現在馬上下車。”我對柳飛雲喝道。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書生,看不了血腥場面。” “別開玩笑了。”柳飛雲把手機對準那個人,拍下一張照片,說,“快跟緊他。” “我們需要提高辦事效率,你去酒店找你的大學同學調查一下那三個人的情況,我來繼續跟踪這個人。”我建議道。 “可能會有危險。” “我還沒傻到為了一千元去玩命。”我側身把車門推開,說,“只是盯梢而已,別搞得大驚小怪的。” 柳飛雲很不情願地下了車,我啟動SUV緊緊地跟住那個人。說實話,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此人恐怕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所以我讓柳飛雲離開,在暗中調查,這樣總比兩個人拴在一起強吧。 豪華車停下了,那個人拉著一個旅行箱,進入一家快捷酒店。我緊跟進去,在他進電梯後我才靠近前台,在填寫住戶登記時我看到櫃檯裡的另一張單子,登記員還沒來得及把它輸入電腦裡,入住單上有名字,那個人叫張平。他要了一間鐘點房,在三樓,一共四個小時。 我要了他隔壁的房間,付完押金,便上樓了。 剛到房間我便給柳飛雲去了電話,把張平的名字告訴他,讓他馬上去調查這個人。柳飛雲叮囑我要小心行事。我笑起來,說我可不願死在那把平庸的菜刀下。 掛斷電話,我聽到張平的房間傳來嘩嘩的水聲,大概他在裡面洗澡吧。我把房間門打開一條縫,將椅子搬到門口,坐下來,隨時注意旁邊的動靜。 便捷酒店生意慘淡,走廊裡靜悄悄的,三樓或許只有我們兩個房客吧。忽然間,我打了一個冷戰,這裡可是個殺人的絕好場所。 我應該沒有被發現吧? 我神經質般地給柳飛雲發了個短信,把酒店的詳細地址告訴他,如果我被殺,警方至少會知道第一現場在哪裡。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怕死的膽小鬼。 我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猛然聽到一聲短促的叫聲,隨後再沒動靜了。我走到窗邊往下望,外牆沒有旋轉扶梯,他不可能從那裡爬出去。 我在洗手間裡洗了洗臉,清醒之後腦袋裡冒出一個想法,這個叫張平的傢伙不會在房間裡割脈自殺吧? 剛才的水聲和慘叫聲……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駭人的場景:張平赤身裸體站在洗浴間裡,溫水順著他的髮梢流下來,到了地板上卻變成了紅色,他被紅色的液體圍住了。他的手腕切開一條口子,血淋淋的紅肉掀起,依稀可以看到裡面的白骨。濃稠的血從傷口裡噴射出來,將白瓷牆面染成另一個色彩。 浴室裡霧氣騰騰,張平的臉模糊起來,腥味卻越來越厚重。他從水池裡拿起菜刀,朝自己左臂狠狠剁去,一下接一下,又穩又準,像超市裡生鮮櫃檯的剔骨師傅。砍了幾下,他住手了,因為菜刀深深地卡在骨頭里,無論如何也拔不出,牢牢橫在他的小臂上,如同飾品一樣。 這時張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他慢慢地倒在血泊中,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細細的水柱拍打著他的身體。漸漸地,他閉上了眼,開始無憂的長眠。 血已流盡了,浴室的地板上轉眼間變得乾乾淨淨。 我猛地一激靈,彷彿親眼看到了浴室裡那具白慘慘的屍體,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眼皮底下失去生命,這種感覺非常不爽。我顧不上多想,拿起工具包衝出了房間,希望現在救人還來得及。 客房門是老式鑰匙孔結構,我用兩根特殊的鐵絲便把鎖擰開了,前後不超過三十秒鐘。客房的結構和我那間一模一樣,床上沒有人,被褥被打開了,床鋪上還算是整潔,可見張平只是草草躺了一下。 浴室門虛掩著,我慢慢將其推開,合葉澀澀地呻吟一聲,怪嚇人的。地板上有些水跡,屍體卻不見了,我抽動鼻子,似乎沒聞到恐怖的血腥味。 見鬼,屍體哪去了?難道像詹廣才那樣,偷偷摸摸離開了酒店。 浴缸被白色的塑料簾子遮住了,張平可能躺在那裡面。浴缸裡盛滿了水,他浮在水面上,兩隻眼睛木木地盯住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他身下的水漸漸變了顏色。 我踮著腳靠近浴簾,從浴簾的縫隙處向裡張望,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屏住呼吸,張平應該就躺在裡面。 老實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屍體,我會不會暈倒?下一秒就清楚了。 事實上我很鎮定,因為浴缸裡沒有屍體。既然張平沒有死,那他躲在哪裡了? 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就在我背後,像幽靈一樣。 我還知道另一件事,一把鋒利的菜刀此時就橫在我的頸部,只要張平用力向下一剁,我的腦袋就得搬家。圓圓的腦袋掉入浴缸時,或許我還有知覺,一定像過山車似的,暈頭轉向的,相當刺激。 我真是善解人意呀,自覺自願地走到浴缸前,張平連清除血蹟的環節都省去了。 下一步他會幹啥呢?肯定是分屍唄。他會把我的屍體大卸八塊,裹上一層又一層的保鮮膜,裝進那個旅行箱裡,四個小時後下樓結賬,把旅行箱放入車內,找個荒郊野嶺的地方把屍骨埋於地下,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是用假身份證在快捷酒店登記的,那張身份證偽造得天衣無縫,就算是事後立案調查也絕對不會聯繫到我頭上。 為什麼要用假身份證呢,我這個不知好歹的蠢貨。 柳飛雲肯定會報案的,可那時張平早就遠走高飛了。 好了,分屍的事不用我操心了。事實上就算我操碎了心也是枉然,張平自有他的一套,是先剁胳膊還是大腿他想必早就考慮好了,我只要積極配合就是了。 其實他應該先把電視機打開,調到一個歌舞頻道,這樣就能最大限度掩飾住碎屍的聲音了。我看張平還是沒什麼經驗。 另外他選擇的工具也不夠妥當,就算是再鋒利的菜刀也很難完成這樣的任務,用菜刀切肥瘦相問的五花肉還可以,要想切割人肉嘛,不合適。 他應該選擇鋸,最好是電鋸,通上電源,齒輪滾動起來,血肉橫飛的,多快好省,好萊塢電影都是這樣拍的。如果用普通鋸條就費力多了,尤其是大腿根部的骨頭,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是鍾點房,他有近四個小時呢,時間綽綽有餘,根本不用著急,他可以先沏杯好茶,然後再乾活。 幹活的時候他要先把衣服脫了,免得過會兒下樓時被人注意到。當然,關於細節方面就不必提醒他了,就連一個入門級懸疑小說愛好者都明白這個道理。 把我的屍體裝進旅行箱後,他要擦拭掉我留下的指紋,注意,必須要處理乾淨,這很重要哦。 我溜門撬鎖的工具包最好和我的屍體埋在一起,畢竟那是我謀生的工具,怎麼也要留個念想兒,這不算過分吧。 還有,如果我們換個位置,我會打開窗戶,將血腥味散去,同時將浴室打掃乾淨,敞開浴室門,把行李箱就大大方方擱在行李架上,然後撥通送餐電話,隨便叫上些食品,讓送餐員進入房間,清清白白。 另外,我絕不會提前退房,要像普通客人那樣住夠四個小時,這是人之常情,越到關鍵時刻越需要冷靜。 拉行李箱經過一層大廳時要鎮定自若,最好在客用沙發上休息一下,抽支煙,讓監控攝像頭完完全全記錄下來。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在客房裡神秘消失了,神不知鬼不覺,完美的密室殺人。 不過在我看來,張平還是留下了一個巨大漏洞。他進入酒店時行李箱是空的,離店時卻是充實的,不論他如何掩飾,一百多斤的重量明眼人還是能看出來的,這不起眼的環節能要了張平的命。 其實這是很好解決的,如果換作我,我會提前把裝滿水的塑料袋放入行李箱裡,登記入住後把水統統倒進馬桶裡,失去作用的塑料袋隨行李箱帶出。儘管水和屍體在重量上是不一樣的,但推拉行李箱時的細微區別一般人看不出來。誰會想到有人拉著一旅行箱清水入住酒店? 我料定張平最終會栽在旅行箱這個細節上。 很遺憾,我愛莫能助了,我已經變成了一攤肉水,沒辦法再替他出主意了,只好隨他去吧。 何美麗的工資還沒有結清,抱歉了,你可別埋怨我,都怪張平這個癟犢子。 我開始後悔了,柳飛雲的囑咐我完全沒有聽進去。 可是,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如果不把它搞清楚,我會死不瞑目的,連閻王殿裡的小鬼們都看不起我。 那件事是—— 我為什麼要去死? 換句話說,張平為何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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