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37章 第37章

九號房 余以键 4062 2018-03-22
在看守所裡,柳天久與一位姓石的律師見了幾次面,通過循循善誘的交談,石律師了解到柳天久在青少年時期曾經有住橋洞、不願帶同學回家、砍斷自己手指、從不當眾脫衣服、跟踪戀人約會、掛碎花布隔斷同學關係、主動選擇到殯儀館當化妝師等等常人難以接受的行為。 石律師讀過一些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書,知道許多具有強迫症狀的神經症患者常常不能自製地去採取一定的活動,而自己卻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按弗洛伊德的說法,無意識主要來自個人早期生活,特別是幼年生活中那些受壓抑、被遺忘的心理內容。那麼,這位弒父青年到底有什么生活經驗被壓抑或遺忘呢?因此,石律師跟柳天久展開了揭示本質的對話: “我去過你讀書的兩所小學,鄉下的老師對你評價很高,說你是聰明懂事的孩子;而城裡的勞動小學不這樣認為,他們說你性格孤僻學習馬虎。這是為什麼?”

“新環境我不適應。” “那也不至於自個去住橋洞呀?” “我不願回家。” “你父親眼瞎了,不是更需要照顧嗎?” “眼瞎不要緊,心不能瞎。” “一般眼瞎的人心裡更透亮,這叫功能轉移。我認為他是裝糊塗,因為他無奈。” “小事可以糊塗,大事不能糊塗。” “哪些是不可以糊塗的大事?”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他有殺父仇人?” “沒有。” “有情敵?” “不好說。” “你媽不是至今還好好的跟你一塊生活?” “哼哼,萬惡淫為首,生活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小伙子,天地父母,不可玷污啊。”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你看到什麼了?”

“我親眼目睹了人世間最醜陋的景象,從那一刻起,世界就徹底黑暗了。好比天地融為渾沌的一體,又好比自己滑到無底的深淵,總之,從那一刻起,家、親人、校園都變成虛幻的影子,我只能跟自己說話了。” “儘管這樣,你父親也是無辜的。” “無辜什麼呀,他是心瞎了。” “當時他在哪裡?” “他在樓下望風。” “現在他死了,你後悔嗎?” “你知道嗎,我是在做好事,我幫他解脫了痛苦。” “他的痛苦是解脫,但你的痛苦呢?你媽的痛苦呢?如果你被處以極刑,你媽的痛苦將是終身的。” “是呀,我得想辦法,想辦法送她上路。” “為了解脫她的痛苦?” “話不能這麼說石律師,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個秀才幼年喪父,他的母親經常淌過河水到對岸的廟裡跟和尚幽會,後來秀才中了舉人當了知縣,就修了一座橋,這樣,他母親跟和尚幽會就方便多了。可是沒多久,他就把和尚給殺了。”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矛盾,修橋是為母盡孝,殺和尚是替父報仇。” “你也要替父報仇?” “這件事做起來比較難,我畢竟不是知縣。再說了,要殺就得殺掉他們一對狗男女,才算得上雪恥。”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貴人對你們全家的幫助你不應該忘記,怎麼能恩將仇報呢?” “他是在取悅。” “小伙子,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體驗過這些生活,很多人的生活當中都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是,對於其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更廣泛的社會經驗、更深的親情、更重要的友誼,與正常世界的接觸足以彌補兒童記憶中的壓抑,並使他們重新與社會和睦相處。正因為如此,他們就慢慢害怕嚴重惡行的後果了。但是,在你的身上,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不受社會制度約束的年輕人。你感受不到真正的人情冷暖,也沒有體會別人痛苦的良知。”

“那你為什麼還要為我辯護?” “為了讓你有機會重新做人。” 柳天久故意殺人案公開審理的那一天,海源市人民法院的法庭裡座無虛席。隨著審判長一聲“帶被告人到庭”,柳天久被法警從邊門帶了上來。柳天久頭髮梳得光亮,看上去斯文而儒雅,他身穿一件淺棕色西裝,雖然沒戴領帶,但裡面的襯衣像領結那樣筆挺地豎了出來。觀眾席發出一聲讚歎,誰都不信這樣儀表堂堂的青年會幹出傷天害理的事。 開庭後,公訴人宣讀了措辭激烈的起訴書。緊接著是法庭調查,重案組的童組長是以本案的鑑定人員身份出庭作證的,他當庭列舉了從現場獲得的物證:一個紅色塑料袋和一根破舊的皮帶,並做出了說明。童組長還宣讀了鑑定結論:柳天久用皮帶反剪綁住了柳大志的雙手,再用塑料袋悶死了他。

進入到控辯雙方的辯論階段,公訴人再次簡述了案情,然後以嚴厲的語氣著重指出: “柳天久論罪應當嚴懲,只有這樣,才能維護社會主義法制,才能平民憤,才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公訴人做完陳述後,辯方律師走到了法庭中間。石律師不但有一種氣宇軒昂的風度,而且措辭嚴密,發言給人一種信服力。石律師例舉了柳天久在勞動小學和大火爐職業中專讀書期間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誕行徑,然後以悲天憫人的同情口吻總結說: “審判長、審判員,我的當事人早在童年時期就表現出孤獨、缺少同伴、社交焦慮、過分敏感、言詞怪僻而刻薄、令人感覺古怪的人格特徵。前面所舉的例子說明,我的當事人不願與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因為他擔心因此受到對方擺佈;決不肯輕易透露個人秘密,而對別人的一言一行則總要琢磨出隱含的意義。因此我認為,我的當事人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礙,請求精神疾病司法鑑定小組進行鑑定。”

法庭內鴉雀無聲,石律師的一番話喚起了觀眾的好奇心,同時也提醒法官,案件可能另有隱情。於是,審判長宣布: “現在由被告做陳述。” 柳天久先是笑了,馬上又皺起眉頭,似乎陷入了沉思。 “有的人活著有樂趣,有的人活著很痛苦;有的人活得有意義,有的人活得沒意義;活著沒樂趣的人應該去死,活得沒意義的人必須消滅掉。” 柳天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片嘈雜聲淹沒了,甚至可以聽到有人在說“真是神經病。” 審判長不得不敲錘,“肅靜,請被告不要發表與案情無關的議論。” 柳天久優雅地抹一抹頭髮說,“請問法官大人,你怎麼知道柳大志死了沒有比活著好呢?” 觀眾席上轟動起來,審判長再次錘:“現在宣布休庭,由合議庭進行評議。”

合議庭認為,應該慎重處理此案,進行精神疾病司法鑑定。 第二次開庭的時候,增加了一位精神病醫院的醫生到庭作證,他說: “柳天久進入小學高年級以來,雖然行為和言語古怪,但並無心境障礙或能解釋病情的身體情況、物質使用情況,也缺乏通常見於精神分裂症活動期的妄想或幻覺。根據國際通用的DSM標準,精神分裂的症狀是,一、思維不連貫或顯著聯想鬆弛;二、緊張性行為;三、情感平淡或明顯不適切。只要有這三項中的兩項症狀,即使沒有妄想和幻覺也可以診斷為精神分裂。柳天久的言語有時不連貫,他的情感雖然較一般人膚淺,但沒有平淡或明顯不適切,更並且沒有緊張症狀。按照上述標準,本例難以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只是患有輕微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精神疾病司法鑑定小組召開討論後認為,柳天久所患的輕微偏執型人格障礙與本案的犯罪行為沒有必然聯繫,具有刑事責任能力。”

法庭內一片唏噓,大家翹首以待,看看姓石的瀟灑律師還有什麼高招。石律師站起來,以一種心平氣和的語調開始了他的辯護: “審判長、審判員,關於這個案子,調查的事實表明,我的當事人所起的作用,僅僅是將一個塑料袋套進死者的頭上。” 公訴人立即表示反對,認為被告律師惡意淡化案件的性質。 石律師接著說,“不管這個塑料袋導致的後果如何,事實本身就是如此。那是一個怎樣的塑料袋呢,是殺人凶器嗎?不是。” 公訴人再次舉手說,“反對!辯方律師這是有意混淆視聽,是有意替被告開脫罪責。因為被告綁住了死者的雙手。” 觀眾席上議論紛紛,審判長敲錘提示:“肅靜,請被告律師不要用猜測來代替證據。” 等觀眾席安靜下來,石律師提高聲調說,“事實證明,在整個窒息的過程中,柳大志是安詳地死去的,因為他直到死亡都保持了一種姿勢。道理很簡單,控方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死者曾經同我的當事人搏鬥過,甚至連掙扎過的痕跡都找不出來。我請問公訴人,在沒有中毒的情況下,如果是謀殺,遇害人為什麼不做任何反抗?”

公訴人反駁說,“雙手被綁了,還怎麼反抗?” 石律師針鋒相對,“綁手的過程中為什麼沒有反抗?” 控辯雙方的辯論一直持續到黃昏,法庭內的氣氛異常激烈。最後,石律師使出了殺手鐧:請張玉琴出庭作證。張玉琴哽咽抽泣說的幾句平常話,有力地證實了石律師的結論:柳天久僅僅是協助柳大志自殺。張玉琴是這樣說的: “老柳好苦呀,一個要強大男人瞎了雙眼,什麼也看不見,哪裡都去不了,親戚朋友一個沒來,整天在家糊冥錢,就是鐵打的硬漢也會想不開。他三天兩頭說,玉琴,我去死算了,免得給你和孩子添麻煩。我總是勸他,老柳,你可千萬要堅強吶,等我們有錢了送上海的醫院試試,克隆一雙眼睛給你安上。沒想到——沒想到他頂不住了,嗚——嗚——嗚——”

柳天久被張玉琴的一番話觸動了良心,目送她回到觀眾席,覺得她要挑起家庭的擔子也不容易。這時,柳天久注意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張玉琴就在這張面孔旁邊的空位上就坐,沒錯,他就是貴人。柳天久明白了,石律師是他請來的,張玉琴說的話也是他教的。在柳天久看來,貴人才是殺害父親柳大志的罪魁禍首,是柳家的悲劇之源。一股熱血湧上頭顱,站在被告席上的柳天久請求發言,得到批准後,柳天久說: “我之所以要結束柳大志的生命,是因為他活著不如死,是成全他。但是,我有辦法告慰柳大志的在天之靈,那就是殺了賤人張玉琴,殺了姦夫淫婦,為他報仇。” 空氣凝固了,法庭內一片驚訝,那種心驚肉跳的驚訝,讓人感受到柳大志臨終前的窒息。 一審判決很快就下達了,以過失殺人罪判處柳天久無期徒刑。 “我的故事講完了。”九爺和小如是坐在外間的水桶上說事的,九爺說,“我就是那個弒父的柳天久。” 九爺的故事像一場眼花繚亂的魔術表演,對於無法識透謎底的魔術,你能發表什麼高見呢?九爺的傳奇從早晨講到黃昏才告結束,小如的心思意念早就被他的經歷打磨得麻木了,小如需要時間來消化和理解。現在,小如想問的很簡單: “為什麼你沒有送青草盂監獄?” 九爺撮起嘴,輕輕吹一口氣說,“無疑的,這是貴人在從中作祟,目的是讓我們母子經常見面。沒想到的是,我從來不見那個賤貨,她只能從大門外窺探,透過門縫,看一眼號房細細的牆。” “把你留在這裡,總得有個理由呀?” “說我患有輕微偏執型人格障礙,不宜送監獄,需要長時間的康復。” “我看你已經完全康復了。” “他們要我來這裡康復,是非常可笑的。因為康復是恢復一個原有的狀況,而我沒有什麼可以康復的,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任何狀況可以恢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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