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36章 第36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589 2018-03-22
柳天久愛上了化妝,就像家庭主婦愛上了存款、領導幹部愛上了主席台。不論是病死的還是中毒的、跳樓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裡,都能在火化前風風光光的跟親人見上最後一面。有一個遇車禍的老漢整個頭骨都被車輪輾碎了,臉皮耷拉下來,柳天久用麵團搓出一個人頭安向脖子,再掀起臉皮貼在麵團上,一張老臉就體體面面的出現在親人眼前了。 “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這是館長對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說,柳天久做到了,幾年來,掛到辦公室的錦旗和寄到館長手中的感謝信就是證明。理所當然的,這一年的業務標兵評給了愛崗敬業的柳天久。只不過光榮稱號並沒有給年輕的柳天久帶來福音,相反的,卻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 本來,現如今的獎狀、榮譽證書、聘書用的都是紅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長年累月跟歷史問題打交道的民政局幹什麼都是老一套,他們頒發的“殯儀業務標兵”就是一張碩大的獎狀。獎狀捲成細細的一筒,柳天久攥著它,就像一個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學子攥著學位證書那樣得意洋洋。

這種碩大的獎狀就是用來張貼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劃,準備將它貼在面對吃飯桌的牆上。瞎子柳大志忙著糊冥錢,他並不知道兒子要幹什麼,因為兒子乾什麼都用不著跟他通氣,就連耳聰目明的張玉琴也管不了兒子的事。奇怪的是,兒子張貼獎狀的事張玉琴卻決心一管到底。貼好獎狀,柳天久站遠了認真打量,張玉琴就是這個時候回到家的。張玉琴首先看到兒子蒼白的臉被喜悅漲得通紅,然後才發現喜悅的源頭是牆上紅旗環繞的獎狀。 “揭下來,你給我揭下來。” 張玉琴拉長臉,眼裡有一種逼人的威嚴。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漿糊,無法領會母親的意思。張玉琴經歷了短暫的沉默之後,嘩的一聲揭下了漿糊未乾的獎狀,並狠狠地甩在腳下。張玉琴打算踩上幾腳,以表達自己對它的蔑視,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兒子冰冷的表情。這時的柳天久已經長成一個體態修長的青年,他筆直而嚴峻的站姿對母親自然就構成了一股威懾力。這股威懾力迫使張玉琴屈膝彎腰,撿起了獎狀,翻過抹有漿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錢上。

張玉琴抽一張草紙,揩揩被兒子踩臟的凳子,坐穩了。這種姿勢表明,張玉琴有很多話要跟兒子說。 “你說要讀職業中專,我也說也好;你說要去火葬場,我也說也好。” 柳天久糾正說,“是殯儀館。” “殯儀館就是火葬場。誰人會想到你這個討債鬼要給死人做化妝?現在好了,化妝還化出個標兵來,你把獎狀貼上牆,是怕別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嗎?別人在殯儀館上班,藏著掖著還來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飯,怕什麼?”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別人怕不怕跟我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怕了就不敢嫁女兒給你,你伸手向誰要老婆?” 原來是為這個,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樣靦腆。柳天長一邊用草紙擦去獎狀上的漿糊痕跡,一邊吃吃地傻笑。這麼一來,張玉琴就語無倫次了,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捲起獎狀走人。

本來可以喜劇收場的事情,卻釀成了悲劇。張玉琴再也不放心兒子在殯儀館了,她已經很對不起兒子,這次,她一定要給兒子實實在在的幫助。那麼,一個在啤酒廠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麼本領幫助兒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請分管人事的副廠長吃飯。廠長張玉琴是請不來的,因為廠長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廠長臉上有十張嘴,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洗瓶工來請呀。副廠長也不是說來就來的,他之所以能來吃張玉琴的飯,不是這個洗瓶工有什麼大不了的攻關手段,而是有貴人相助。 這是一個休息天,當張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廠長吃飯時,柳天久立即識破了張玉琴的動機。 “你是想巴結副廠長,達到讓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廠長能來,是我們的面子,不能這麼說話。”

“這麼說,是有肥缺讓我去頂羅。” “有個貼商標的老貼倒了,剛剛解僱。” “就讓我整天往瓶子上貼商標?我還以為讓我幹採購科長呢。” “貼商標怎麼啦,貼商標不比你往死人臉上撲粉強?” 柳天久不說話了,臉上變成冷酷的笑容,這種笑容把母子間難得的融洽氣氛破壞了。不要說張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覺到形勢的不妙,萬一兒子一怒之下走人,誰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話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勸得服服帖帖地跟張玉琴走了。柳大志是這麼說的: “老顧告訴我了,說你的工作就是要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讓他有尊嚴,就不能讓你母親有一點點面子嗎?” 柳天久是用自行車載張玉琴到“后宮酒店”的,后宮酒店大紅燈籠高懸、紅袍侍女雲集,看上去沒有一點“后宮”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達官貴人享樂的妓院。妓院的觀感使柳天久不適,心底的厭惡不斷的浮上臉部,臉色於是就難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車扶進車棚鎖好,跟張玉琴上了二樓。張玉琴推開一間包廂的門,卻不敢貿然進去,裡面發生的事情讓她進退兩難。張玉琴緊張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廂裡尷尬的一幕沒有映入兒子的眼簾。事情上,柳天久什麼都看到了,只是不動聲色而矣。其實也沒什麼,柳天久想,不就一個男人的手伸進一個女人的衣服裡嗎? 張玉琴覺得尷尬的事情副廠長並不覺得尷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張玉琴母子坐下,並介紹說: “這是印刷廠的小婉,聯繫印商標的事;這是張玉琴,我們廠的廠花。” 張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臉說,“人老珠黃了,還廠花?” “楓葉紅於二月花,有人疼有人愛就好了。” 張玉琴擔心副廠長越說越走樣,趕緊對滿臉警覺的兒子說,“快,叫謝叔叔。”

副廠長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臉,皺起眉頭說,“我沒那麼老吧?牛高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還以為我上面不會咬底下不會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謝大哥。” “這就對了。”副廠長說,“年輕就是他媽的好呀,吃不飽睡不夠,泡妞正是好時候,等到六點半就來不及羅。” 副廠長的話柳天久聽來有點吃力,“我不理解。”他說。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張玉琴說,“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 “這個我懂。我不懂的是什麼叫六點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擋住自己的嘴。副廠長拎起一根筷子,搖晃著說: “看,這就是六點半,快樂的鐘擺跟身體永遠垂直。” 小婉奪過筷子,一邊敲擊副廠長的頭,一邊嗔怪:“不要臉!不要臉!”

紅袍侍女開始上菜、斟酒,正要開席動筷,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的突如其來改變了包廂的格局,使事態的發展旁逸斜出。這個人就是幫助張玉琴就業、柳天久入學的“貴人”。副廠長一見他進來就大聲嚷嚷: “你媽逼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這裡自己尋花問柳去了?” 副廠長這句牢騷話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說明,他們是事先約好在這裡會面的。貴人試圖重新掩蓋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壓在副廠長的背上說: “真是無巧不成書阿,我就在隔壁包廂,聽到廠長大人的聲音是無論如何都要過來敬一杯的。” “你這是一腿踩兩船……” 話還說完,貴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廠長的嘴,“千言萬語一個字,幹。” 貴人的這一招沒有湊效,副廠長使勁搶過酒杯,硬塞到張玉琴面前說:

“要喝四個人喝,我們兩對野鴛鴦先乾他一杯。”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像一把錘子那樣敲在張玉琴的頭上,把她的臉都敲黑了。張玉琴搖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說話的腔調變成了尖叫: “天吶,你們要我的命嗎?久,你去哪?久,你回來!” 張玉琴呼喊著追到樓下,但為時已晚,她只能遠遠眺望兒子柳天久騎在自行車上的背影了。在事件進一步惡化的過程中,張玉琴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有追著兒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宮酒店的包廂去了。 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裡充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晦氣,先是打翻了漿糊,然後是踩上漿糊碗摔了一跤,當他摸索著去撿破碗時,卻被瓷片劃傷了手指。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柳大志對自己說: “人要倒霉,煮水粘鍋。”

柳大志決心什麼都不干,淨心等待某種變故橫加在他頭上。因此,柳天久打開房門,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態怪異的父親,柳大志正悠閒地坐在角落,嘴巴嬰兒似的吸吮著手指。聽到開門聲,柳大志嗅嗅鼻子,確定是兒子的味道後,抽出手指示意說: “劃破了。” 柳天久不答話,把門反鎖了,搬一條凳子緊挨著父親面對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兒子殺氣騰騰的急促呼吸,心底於是籠罩了一層死亡的陰影,任由手指傷口的血一點一點的滴落在褲管上,臉上是一種逆來順受的麻木表情。在這種讓人窒息的對峙中,柳大志終於等來了兒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說“你去死吧”,就像說“你去睡吧”、“你去吃吧”那樣充滿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對上下串動的喉結說:

“你老婆跟別人尋歡作樂,自己卻躲在家裡吸手指,活著有什麼意思?” 柳大志無聲地哭了,是那種被逼到地獄之門的絕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對著從空蕩蕩的眼皮里噴湧而出的淚水說: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標就是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你是我父親,我一定會讓你死得體體面面的。來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來一個塑料袋吹開,套在柳大志頭上,不料,柳大志惡狠狠地摘下它,開始了聲淚俱下的控訴: “前世的冤吶。沒有貴人相助,你媽能有工作嗎?你能在城裡讀書嗎?你能請來副廠長吃飯嗎?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來勸你媽離婚改嫁的,還不是因為你,怕你沒媽可憐?我成廢人了,照樣起早摸黑糊宴錢,這是為什麼?還不是想攢幾個錢給你娶媳婦。你以為我好受,我這是活在地獄裡你懂嗎?眼看不見,手摸不著,心想不到。我割下心頭肉給兒子吃、放下心頭血給兒子喝,討債鬼卻想要我的命。老天爺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嗎?”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幾聲巴掌,扶住父親的肩膀柔軟地說,“你沒有死,張玉琴怎麼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麼可以娶上媳婦呢?哪個女孩子願意侍候一個瞎眼的公公?你為什麼不替我們想一想,你是日頭曬老的嗎?來,聽我的就什麼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親的皮帶,將他反剪雙手綁好,解釋說: “人都有垂死掙扎的求生本能,綁住雙手是為了避免半途而廢。” 柳大志沒有反抗,聽天由命的態度鼓勵了兒子,柳天久繼續說,“我用塑料袋罩住你的頭,不用多久,你就沒氣了。記住,這不是弒父,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盡一點孝心成全你。現在,你的雙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後悔,只要伸直一條腿,我馬上摘掉塑料袋,這樣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沒有?我可以開始嗎?”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麼孽?” “這麼說,我可以開始了。” 柳天久重新給父親套上塑料袋,並在脖子上紮緊。立即,塑料袋裡的柳大志張大了嘴吸氣,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氣了,只能把塑料歙進嘴裡。柳天久用溫柔的語言給父親催眠: “難受對吧?不要緊,很快就好了。看到了嗎,你正走在陰曹地府的路上,那裡不比世間黑暗,你可以看見光、看見路、看見花鳥魚虫、看見你在地下的親人。實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馬上摘了它。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伸腿的,因為你活在世上是一種屈辱,眼看不見,手摸不著,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兒子給死人撲粉,沒有盼望,沒有活路,沒有樂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裡發出阿嗚阿嗚的聲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牆,兩條腿神經質地痙攣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想一想,張玉琴就要改嫁了,迎接她的彩車已停在樓下;再想一想,你的兒子要娶媳婦了,新娘做好衣裳、辦好嫁妝,就等著成婚吉日了。你可以伸腿,但是,請允許我說但是,但是,你一伸腿,這一切都將成為鏡中花、水中月。爸爸,你委屈一下,就一下子,你不是愛張玉琴嗎,你不是愛我嗎,為了我們,你就委屈一下。” 這時,塑料袋緊緊地粘在柳大志的臉上,因為他流出了鼻血。柳天久還注意到,父親的褲襠被頂了起來,根據從書本上獲得的死亡知識,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後將遺尿,最後才是斷氣。柳天久盯著父親的褲襠,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源頭,心裡湧起一陣悲涼。是呀,是應該為臨終的父親做點什麼,因此,柳天久說話時哽咽了。 “來,我來唱一首歌為你送行: “走過一山喲又一山, “走過一江喲又一江。 “清晨我們曾分手, “腳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們在走, “夕陽里我們在走, “走過多少歲月, “付出幾多辛酸, “經過多少風雨, “伴隨幾多憂和愁。” 貴人老半天不見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種不祥的直覺震驚了,他拍掉副廠長手中的酒杯說: “老謝,快,拜託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 副廠長不滿了,“你幹嘛不自己去?” “我不能在現場出現,行了,以後再跟你說為什麼,現在你們先去。” 看貴人的神情不像在開玩笑,副廠長和張玉琴都站了起來,小婉也離開坐位,卻被貴人按住了。副廠長噴著酒氣說: “我不動張玉琴,你也別動我的小婉。” “唉呀,你們趕緊去吧。記住,如果真出事了,你們千萬不要自作主張,要報警,知道嗎,直接掛110。” 門並沒有反鎖,但張玉琴費了好大勁都打不開,因為她太緊張了。副廠長鎖好摩托車上樓,一腳就把門踢開了。柳天久正在給命歸黃泉的柳大志洗臉,破門的一聲巨響把他驚呆了,等張玉琴神色慌張地衝到身邊,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說: “我先給他洗個臉,送館裡再化妝。” 張玉琴像條瘋狗那樣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麼了?”張玉琴撲向柳大志的遺體,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發現凳子下的尿漬,以及幾滴褐黃的爛屎。張玉琴轉身奪過柳天久手上的毛巾,邊哭罵邊抽打兒子。副廠長伸手攔住張玉琴說: “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哭個雞歪?把110叫來再說。” 副廠長掏出手機撥通110,再撥后宮酒店,讓紅袍侍女轉告小婉不要等他。 當一幫警察蜂擁而入的時候,柳天久瞥瞥時鐘,發了一句牢騷: “你們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16分52秒。” 柳天久自覺地將雙手舉到警察面前,卻沒人有空銬他。第一個進來的忙著從各個角度給柳大志拍照;第二個一進來就戴好塑膠手套,用鉗子收走作為凶器的塑料袋,然後圍著柳大志打轉,好像丟了定親戒指,非找回來不可;第三個先翻開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開牙關緊咬的嘴。柳天久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殯儀館一樣,油條蛋糕各有一招。看來,這些警察都不是來抓人的,柳天久這麼一想,雙手就被銬了起來。 屍體解剖認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沒有找到鈍器打擊或勒死的跡象,肺部也沒有提取到灰塵和纖維之類的吸入物,結論只能是被塑料袋悶死了。對此,已羈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認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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