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35章 第35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349 2018-03-22
講到自己的斷指歷程,九爺的左手拇指緊緊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傷口。讓小如驚悚的不僅僅是九爺的經曆本身,而是九爺所說的“貴人”跟自己的父親有依葫蘆畫瓢的相似之處。梅健民正是從基幹民兵“選青”進派出所、再到戶籍科的,還有九爺描述“貴人”的矮小身材、不善言辭的性格,都與梅健民無異。這太可怕了。小如轉念一想,知父莫若子,梅健民無論如何也不會幹出那種乘人之危、奪人之愛的下流事來。當然,還是落實一下為好: “這麼說,貴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敵?” “我幫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送他下地獄。” 小如半開玩笑說,“你講的貴人怎麼越聽越像梅健民同志?” 九爺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意是想笑一笑,既然不自在,九爺乾脆沉下臉。 “我能讓你去殺自己的父親嗎?”

對呀,就算九爺跟父親有深仇大恨,也不會拿做兒子的當槍使。小如點點頭,表示他想通了這個問題;不過,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小如沒想通: “你講的事都不足以送你來坐牢啊?” 九爺這回露出了自然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事情不是結束了,而是剛剛開始。” 後來,柳天久在一個叫“大火爐”的地方讀高中,嚴格地說它不是一所高級中學,只是一個家長寄養子女的場所。來這裡讀書不需要錄取線,只需要交學費;學生不需要唸書,只需要參加勞動。學校給勞動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職業教育”,這樣,大火爐這個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廠,只能叫“職業中專”了。 如果誰以為大火爐是個炎熱無比的地方,那他就犯瞭望文生義的錯誤。事實上,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如果誰以為“職業中專”讀了也白讀,那他又犯瞭望文生義的錯誤。真實的情況是,學校跟沿海的多家外資企業訂有合作協議,學校為企業培養技術工人,企業付給學校一筆員工培訓費。這樣,家長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讀書不就為了圖個出路嗎,既然學校承諾包就業,還有什麼可發愁的呢?

家長不發愁不等於學生不發愁,他們愁的是如何打發時光,大火爐山清水秀有什麼用呢,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有錢都沒地方花。天無絕人之路,大火爐好在有那麼幾個長相差強人意的女生。 柳天久的存在好比是一粒老鼠屎,把大火爐這壇糟都給攪壞了。學校根據學生的志願分班,但柳天久無班可分,他在入學表上填的工作去向是“殯儀館”。建校以來,學校從沒有跟殯儀館有過培養人才的合作,供選擇的十三家企業中也沒有類似的行當,考慮到柳天久的堅定立場,教務處將他分到“肉食品加工”那個班。這個班是為一家紅燒肉罐頭廠培養合格工人的,不管怎麼說,都是跟屍體打交道。 很快的,柳天久就成了全體同學和老師議論的熱點話題。沒人議論他九個指頭,九個指頭有什麼稀奇的,世界上九個指頭的人多得是。大家津津樂道的是柳天久的生活習慣,比如從不打赤膊,即使在被窩裡,也不管天氣有多熱,總是一絲不苟地扣好袖口;比如從不跟其他同學一塊洗澡,總是等到夜深人靜公共澡堂空無一人的時候去洗,更不用說在光天化日之下游泳了。

是不是生理上有什麼缺陷?這個懸念吊起了同宿舍的胃口。終於有一天,他們同心協力剝光了柳天久的所有衣物,結果是大失所望,除了皮膚比較白皙,全身上下與常人無異。為這件事,柳天久發了好大的火: “人怎麼可以裸體呢?飛禽有羽毛,走獸有皮毛,人反而可以當眾赤身裸體?” 罵一次也就罷了,漸漸的,這句話成了九指的口頭禪。無論誰打赤膊,柳天久都要重複這句話: “飛禽有羽毛,走獸有皮毛,你反而可以當眾赤身裸體?” 同宿舍後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作為補救措施,每人集資十元扯了一塊碎花布,用鐵線串在九指的架子床邊,脫衣服前拉上,讓柳天久眼不見心不煩。 一塊碎花布隔離了柳天久與世界的聯繫,沒人知道他從哪裡弄來《心理神探》和《黑暗之旅》,當同宿舍發現這兩本書時,它們已經被柳天久蒼白的九根指頭磨捲了邊角。書中的內容不僅僅是一些可怕、驚險的案件檔案,而是將讀者帶入獵手和獵物兩者的頭腦中,給讀者身臨其境的體驗。柳天久最記得埃德蒙.埃米爾.肯佩爾三世這個名字,在研究過的所有連續殺人犯中,肯佩爾是柳天久最感興趣的一個,他的智力、體貌和罪行之殘暴,以及犯罪的原因、效果和扭曲的心理都給柳天久以很大的啟發。

“如果肯佩爾沒有惡劣的背景和家庭創傷的話,他是否會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許不會。但是他的罪行因此就應該得到寬恕嗎?絕對不能。”柳天久同意作者的結論,他低頭對自己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對肯佩爾的模仿首先從跟踪開始。每天傍晚,柳天久都坐在操場一角的柳樹下,像一塊石頭那樣無聲無息。從學校的後門出來是操場,從操場出去是柳葉河堤,這是情人幽會的必經之路。盤腿席地而坐的柳天久撿一塊石頭往地上畫,一撇一捺都很認真,時間久了,誰是有情人自然銘記在心。 小情人不會成雙成對從學校出來,那樣太惹人眼目了。通常是先出來一個,在操場隨意轉一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另一個出來了再慢慢往圍牆靠,最後會合到柳葉河堤。一對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在河堤上約會,那情景是幼稚可笑的,他們想干點什麼,卻顯得手忙腳亂;知道該干什麼,又有點瞻前顧後。不過,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心裡都清清楚楚,約到河堤上來意味著什麼、允許自己做什麼。當然,在允許自己做什麼的問題上,他們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早就在心裡劃好了一條警戒線,並打好了主意,如果對方要踩線,自己應該採取哪些相應措施。

事實上,女生多慮了,因為有一件奇怪的事在反復發生:每當由於男生越軌而使女生表現出不滿的關鍵時候,就會有一塊石頭落進柳葉河,咣的一聲巨響足以讓激奮中的男生回到理智上來。理智一上來,男生就要思考了,是哪來的石頭砸碎了我的夢想? 膽大的男生肯定要循聲而去,他很容易就能在灌木叢中找到柳天久。找到又如何,正如柳天久所說: “這是你家的河堤嗎,我不能來?” “好好的扔石頭乾嘛,發神經呀?” “你不也往河里扔石頭嗎?” 不論你心裡有多難受,道理上都講不過柳天久,因為約會是偷偷摸摸的,而扔石頭則是光明正大的。好了,自認倒霉吧,下次多長個心眼,別讓神經鬼柳天久跟上就是了。 “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同學們唱這首歌的時候,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著柳天久。

紅燒肉罐頭廠傳來消息,由於近年生產效益每況愈下,他們要技改為肉聯廠生產香腸了。因此,職業中專肉食品加工班的同學畢業後,若想進肉聯廠還得重新考試,不但要筆試還要面試,不但要面試還要上崗培訓。整天神經兮兮的柳天久能順利闖過這三關嗎?絕對不能!不要說過三關,在同學們看來,他一關都過不了。進不了肉聯廠,中專不是白念了嗎?書白念了,父母真的會氣死。這年頭,就業形勢如此嚴峻,一個兒子的書卻白念了,同學們想一想都替柳天久的父母難受。 同學們難受柳天久不難受,還主動拉上碎花布看書,看一本叫《人人都可能是罪犯》的新書。任憑同學們如何聰明,也不會料到柳天久是誠心實意的想去殯儀館,而且見過館長了,館長明確表態,“一畢業就來。”

週末回家時,柳天久又遇上老顧了。老顧正跟瞎眼的父親說話,柳天久沒聽到他們在聊什麼,只看見老顧用指甲尖尖的中指敲擊桌面,敲出來的節奏是無奈而失望的。敲著敲著老顧就嘆息了: “唉,現如今的年輕人,谁愿意到殯儀館來喲!” “我願意。” 柳天久平靜如水的三個字,在瞎眼父親聽來卻似驚雷滾過。柳大志停止了糊紙,費勁地眨巴眨巴眼皮,呼的一聲吸進鼻水說: “顧叔叔在講正經吶,不要開玩笑。” “不是玩笑,是正經。”柳天久抽一張冥錢當書籤,合上《人人都可能是罪犯》?說,“我在入學表上填的工作去向就是殯儀館,全校都知道的。” 老顧全身上下只有一個地方見得到肉,就是那顆大鼻頭,一激動,大鼻頭就紅通通的鮮豔欲滴。聽了柳天久一席話,老顧不等大鼻頭紅透,就扛起裝滿冥錢的麻袋,牽上柳天久走了。柳大志嘰哩呱啦還想發表意見,走到門口的老顧反腳一踢,就將瞎子的滿腔廢話擋在家裡了。

前面說過,殯儀館跟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這些讓人望而卻步的單位一起,建在海源市西郊的屏風山,一種當地出產的龍馬車經過319國道時,車上的乘客都能遠遠地觀賞到對面山頭這些怪異的建築。它們的共同之處是都有高高的圍牆,這不用老顧介紹,老顧向柳天久介紹了它們之間的區別: “你看,有瞭望塔的是看守所;房子整整齊齊像營房的是拘留所;呶,窗戶都上了鐵條的就是精神病院;我們殯儀館就更好認了,除了燒死人,誰有資格聳這麼高的大煙囪?” 柳天久看到大煙囪了,看到它高聳入雲又不冒煙,感嘆說,“真威風。” “那當然,”老顧驕傲得鼻頭泛紅,“你看鐵合金廠、機磚廠、塑料製品廠,都搬鄉下去了。為什麼?因為市裡要鬧旅遊興市,不讓他們豎煙囪,沒有煙囪怎麼行,這些廠沒有煙囪就好比男人沒有雞巴一樣,扒了煙囪等於把廠子給閹了。”

說著說著就到了,下了龍馬車,老顧扛起麻袋在前面領路,柳天久跟在後面東張西望。從國道到殯儀館的水泥路兩邊,筆直的松樹長得鬱鬱蔥蔥,這裡出奇的安靜,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就是風過樹冠的沙沙輕響。遠遠望去,殯儀館比達官貴人的鄉間別墅還要優雅一百倍,那種干淨整潔、那種井井有條、那種曲徑通幽、那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是柳天久從未體驗過的。柳天久突然想起學校的一種說法: “火葬場的樹木長得好是因為你們拿死人的骨灰施肥。” “亂講,”老顧對這些不負責任的傳聞嗤之以鼻,“不要說用腦子,就是用腳指頭也想得出來這是不可能的。誰會把親人的骨灰丟下不管了?神經病!你知道這裡的樹木為什麼長得好嗎?” “不知道。”

“哼哼,還不是他們怕鬼,不敢來砍。” 大煙囪越來越近了,柳天久聞到一股乾燥的氣息,問老顧: “什麼味道?這麼舒服。” “烤肉味,燒紙味,香燭味。” 柳天久抽抽鼻子說,“這裡的味道讓我聯想起歐洲人圍著火爐過聖誕的溫馨。” 老顧吃了一驚,肩上的麻袋差點滑下來,“看來呀,你真的願意在這里安家。” 老顧肩上的冥紙要交到門市部,柳天久也跟到門市部。與外面的肅穆幽靜不同,門市部裡熱鬧非凡,幾個人正圍繞一個雕龍繪鳳的石頭閘子展開熱烈討論。見老顧卸下麻袋,一個禿頂的中年人招招手說: “來來來老顧,你看這龍鳳盒能進貨嗎?” “是呀,龍鳳盒。”中年人揭開閘子一邊的龍頭蓋子,又揭開閘子另一邊的鳳頭蓋子,“看見沒有,夫妻合用的。老連說這玩意根本沒人要,小紅說肯定好賣,叫時什麼?” 櫃檯裡的女人說,“時尚。” 柳天久注意到,櫃檯裡出售的除了冥紙、骨灰盒,還有香、蠟燭和各式各樣的供品。這時,中年人拍拍禿頂說,“你看你看,意見不一致,老顧,你來拿主意。” 不等老顧發言,坐在沙發一角的黑臉青年站起來說話了。 “這種骨灰盒是我們石材廠的最新產品,光廈門就銷了一萬多個。” “亂講,”老顧鼻頭都氣紅了,“廈門一年才死幾個人,能銷一萬多個龍鳳盒?吹牛不要本錢。” “我看不能要。”柳天久一說話大家就驚愕了,因為他們都沒有在意站在老顧身後的小年輕。 “他是誰呀?” “忘了給你們介紹了,”老顧先對中年人說,“這是老柳的兒子,做冥紙的老柳。今年職業中專畢業,願意來我們館做貢獻。”老顧再對柳天久說: “這是我們的許館長,這是火化車間的老連,這是門市部的小紅,這是惠安石材廠的小杜。” 原來禿頂的中年人就是館長,柳天久伸出手,館長卻沒有要握手的打算: “我們館裡的全體員工都沒有握手的習慣,因為沒有人願意跟我們握手。你說說看,這種骨灰盒為什麼不能進貨?” 柳天久收回右手,插進褲兜里說,“道理很簡單,老兩口願意死後呆在一起,骨灰盒擺在一塊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讓半個盒子空在那,好像等死似的,不吉利。不吉利的東西都沒人要。” “後生可畏呀,”館長說,“我們太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了,只要你肯來,崗位由你挑。” 柳天久笑一笑說,“我喜歡化妝。” “是嗎?”館長翹起下巴說,“你看看,像我這樣的臉要怎麼弄?” “鼻樑線長顯得人瀟灑,嘴唇豐厚則富於性感。”柳天久以嚴肅的職業眼光端詳著館長說,“你的底色要一直抹到耳根,才能顯出面闊耳長的富貴氣質。” 館長大喜過望,括了一下老顧的大鼻子說,“有貢獻啊老伙計,今年的業務標兵就評給你了。帶小柳四處看看,熟悉熟悉環境。” 一條潺潺流過的水圳把殯儀館分為生活區和工作區,生活區最遠的山腳下建有三層小樓,那是宿舍;宿舍過來的平房是食堂;跟食堂平行的就是門市部了。連接生活區和工作區的是水圳上的拱橋,拱橋建得太誇張了,攔桿只到膝蓋又陡上陡下,看上去像小孩不經意的玩笑。 跨過拱橋的工作區有兩座宏大建築,老顧左手一指是有煙囪的火化車間,右手一指是沒煙囪的骨灰室,火化車間與骨灰室之間有迴廊相聯繫、有空心塔和水泥神龕。一個哭哭啼啼的婦女在不斷地往空心塔內塞冥錢,塔尖冲起一陣陣的濃煙,柳天久於是明白了這是一座焚紙塔,也明白了父親起早摸黑貼的冥紙是乾什麼用的。在水泥神龕前,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龕內擺著老人遺像。 柳天久抬頭遠眺煙囪頂上冒出的一股淡淡白煙說,“這地方真好,我真喜歡。” 老顧也望見了那股白煙,擤擤鼻涕說,“又一個人上天堂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獄呢?” “這有講究,”老顧說,“冒白煙上天堂,冒黑煙下地獄。” 館長的聲音突然冒出來,“管他上天堂下地獄,還是我們的肚皮要緊,走,到客家農莊吃個便飯。” “你們每餐都出去吃嗎?”柳天久不解地問。 “哪裡,都出去吃還要食堂幹嘛?我是怕你吃不下。” “不了,就在食堂吃。” 聽柳天久這麼說,館長不由感慨萬端,“真是自己人哪,連這裡的飯都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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