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34章 第34章

九號房 余以键 7031 2018-03-22
九爺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歲那一年,家庭降臨了一場突發的變故,在城東花炮廠當車間主任的父親柳大志被炸瞎了雙眼。這次由搬運工點火抽煙導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傷、二十七人輕傷的嚴重後果,柳大志就是重傷之一。這是一個熱浪滾滾的夏夜,據目擊者稱,爆炸的火焰把城東的天空都染紅了;這是一個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車的笛鳴和生離死別的慟哭持續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嘩與不安中度過這個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傷都有平息的時候,就像再大的爆發都有寧靜的時候。當城東花炮廠恢復生產寧靜再現的時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傷也就漸漸平息了。平息了悲傷意味著重新面對現實,擺在柳家面前的現實是,柳大志“病退”後的收入少了,開銷卻大了;柳大志住在城裡、柳天久同母親張玉琴住在鄉下,這種城鄉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張玉琴要進城工作、柳天久要進城讀書都必需具備一個前提,那就是張玉琴農轉非,因為那時候的戶籍政策是子女隨母親。

在海源,農業戶叫“吃穀子的”、居民戶叫“吃白米的”,農轉非叫“脫谷皮”、工人轉乾部叫“坐藤椅”。脫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難?跟幹部進北京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樣難。脫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幹部進北京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樣幸福。那時候,勤勞智慧的海源人民總結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農民脫谷皮,工人坐藤椅,幹部見主席。 如此高難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個瞎子柳大志和一個農婦張玉琴顯然是擺不平的,非有貴人相助不能實現。張玉琴雖然是農婦,卻長得高挑修長,並有著驚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種程度,誰也猜不出她是農婦,都以為她是城裡坐藤椅的國家幹部。張玉琴與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說是天造地設,柳大志是“國營企業工人”,這個頭銜的威猛程度遠遠超過現如今的“集團公司總裁”;而張玉琴除了美麗還有初中畢業的驕人學歷,那時候的初中學歷至少相當於現如今的本科。他們給兒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讓愛情天長地久的意思。張玉琴的婚姻改變了張坊大隊全體社員的教育觀念,女兒也應該讀中學,“弄不好還能嫁個國營企業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戀,張玉琴能例外嗎?不能。能嫁給暗戀她的男生嗎?也不能。因為張玉琴出嫁的時候,那個男生僅僅是他所在的大隊民兵營的排長。排長惟一的特權就是民兵訓練的時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駁克槍,想脫谷皮,那隻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萬里長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長也可以脫去谷皮吃上白米。國營企業工人柳大志變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長走完了從排長到連長、到營長,從民兵營長“選青”到派出所,從派出所選調到公安局戶籍科的艱難奮鬥之路。 現在,這位公安局戶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裡,為了說話方便,我們尊稱他為貴人。貴人每次來,都可以吃上張玉琴親手做的蒸雞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種,在海源人看來,這是最隆重的禮遇。貴人來了幾次,張玉琴的戶口就遷進了城關;貴人再來幾次,柳天久就進了勞動小學。

勞動小學是一所只有教學樓沒有操場的街道小學,一到課間操時間,整條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們擠得水洩不通了。操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戶子弟才有資格入讀。勞動小學就在城東花炮廠宿舍的背後,但柳天久是從來不把同學往家裡帶的,他不想讓任何同學知道家裡的景象。 雙目失明的柳大志為了增加家庭收入,學會了粘貼冥錢。這個工作很簡單,把一張長方形的金紙用漿糊粘在更大的一張長方形草紙上即可。金紙和草紙都是殯儀館的人裁好送來的,張月琴擺好它們的位置、調好漿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錢的報酬不能以斤計,更不能以張計,而是以麻袋計,粘一麻袋賺十塊錢。柳大志每週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殯儀館的老顧每次都帶來兩大捆金紙和草紙,留下十塊錢,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陰間使用的冥錢。

柳家其實只是二樓的一個套間,走廊盡頭是公共廁所,廚房在樓下。里間是柳大志夫婦的臥室,外間原先是客廳,現在成了冥錢加工車間兼柳天久的臥室。草紙、金紙和已完工的冥錢堆積如山,傳達出死亡的氣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漿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滿飯粒菜碴鼻涕的鬍鬚,所有這些都讓柳天久難以面對同學們。柳天久尤其不願讓同學碰到殯儀館來的老顧,形銷骨立的老顧身上總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蒼白貧血的十指和指甲縫中的污垢也容易帶來目擊者的惡夢。 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個行為孤僻的學生,儘管成績出奇的優異,每學期的成績單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評語欄寫上一句,“性格內向,與老師和同學們交流不夠”。整天盯著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眾的考試成績平衡了老師和同學對他的印象,直到讀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徹底打破了。

張玉琴進了啤酒廠當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樣單調乏味:將啤酒瓶套進飛速旋轉的筒狀毛刷,筒狀毛刷的頂部自動噴射出水,沖刷數秒後將啤酒瓶放進傳送帶,由另一個女工用鋼刷死勁刷去被水泡軟的商標。這個寶貴的工作完全彌合了張玉琴因丈夫失明產生的痛楚,歡喜快樂不是來自枯燥的洗瓶過程,而是來自理想的實現。張玉琴夢寐以求的就是做個國營企業的工人,如今這個願望變成了現實,還有什麼比理想的實現更值得高興的嗎?當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有貴人相助。 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老師有事請假了,物理課臨時改為自由活動。同學們打球去了,不愛運動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進了宿舍樓大門,柳天久發現瞎眼父親坐在大院裡的花壇上仰臉朝天,他瞅瞅身後,確認沒有同學在看他,才靠過去跟柳大志說話:

“下來幹嘛,爸?” 柳大志抬起沾滿漿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書包背帶說,“你怎麼這麼早就回家了?快,坐下來。” “我要上樓。”柳天久擔心被同學看出他們的父子關係,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說,“快上樓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書包背帶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個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書包獨自上了樓。柳大志大聲喊: “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柳天久感到奇怪,這種喊叫顯然不是對他說話,像是朝樓上通風報信。心中一警惕,腳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開門,外間沒人;不對勁,再打開里間的門,柳天久就什麼都明白了。 里間有兩個人,一個是柳家貴人,另一個是張玉琴。突然見柳天久推門進來,兩個人可以說呆若木雞,呆若木雞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動作,連思維都凝固了。其實他們聽到柳大志的喊話就開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腳亂的穿得太慢,或者說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於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全掩飾他們的赤身裸體。因為貴人先穿襯衣、張玉琴先穿短褲,所以,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貴人呈現給初三學生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體,而張玉琴正相反,她呈現給兒子柳天久的是無遮無攔的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間他們都面對柳天久,他們看到,在那一瞬間,柳天久眼睛裡少年的火焰熄滅了。當然,那一瞬間非常短暫,短暫到連轉過身去都來不及。事實上,他們立即就採取了應急措施:貴人雙手摀住恥處;張玉琴則抱緊前胸。不過這是一個多餘的動作,當兩人完成這個應急措施時,柳天久已經幫他們關好門了。

貴人穿戴整齊出了門,馬上又踅回來,大蓋帽忘在里間了。張玉琴一直躲在里間哭泣,天黑了也不出來做飯。柳天久估計晚上是沒飯吃了,打開菜櫃,裡面有兩個饅頭、一根香腸。剝開香腸,柳天久想到貴人的陽具,他從沒見過成年人的這東西,總覺得它長大的程度與貴人小巧的身材不成比例。香腸是沒法吃了,柳天久咬了一口饅頭,母親豐碩的乳房浮出了腦海。張玉琴比貴人高半個頭,柳天久清晰地記得,那兩個沉墜的乳房與貴人的肩膀處在同一個高度。 柳天久吐出嚼爛的饅頭,還乾嘔了一下,隨手抽一張草紙揩了嘴巴,出門去了。柳大志仍然在花壇枯坐,仍然仰臉朝天,仍然攥著書包背帶。柳天久走到父親身邊,掰開一個手指,再掰開一個手指,最後抽出書包背帶。柳大志一句話都沒說,但柳天久卻被深深震撼了,因為痂疤模糊的眼眶里居然流出兩行淚水。

那一夜,柳天久沒有回家,他鑽進橋洞,枕著書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來,拱橋有張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貴人的陽具一樣陰險;那些眨巴眨巴的星星呢,無疑是他們驚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陽光同樣溫暖,色彩仍舊明亮,人們還在微笑,但不知怎麼搞的,柳天久再也無法完全欣賞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了往日單純無忌的生活,當每一天都要體驗母親的偷情之事時,就無法逃脫恥辱的陰影。無論眼睛見到的是什麼,柳天久都會跟那永恆的一幕聯想起來,並沉浸其中揮之不去。慢慢的,那一幕就侵蝕了少年柳天久享受生活的能力。 從此,柳天久再也沒有同父母一起吃過飯,他總是選擇張玉琴出門的時候回家,吃了留給他的冷飯冷菜。沒有人知道柳天久在哪裡過夜,從黃昏到夜朗,都有可能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蒼白少年匆忙穿過勞動小學門口的狹窄小巷,但路人永遠無法獲知他的去向,因為他對任何人的詢問都以白眼應答。

用一個詞來形容柳天久學習成績的降落速度之快最準確不過了,這個詞叫一落千丈。柳天久仍然在聽課,不過從來沒有打開過課本,眼神對著空洞的某處,偶爾露出古怪的笑容。數學老師姓安,是個矮胖的老處女,剛剛被一個有婦之夫拋棄。安老師想知道柳天久為什麼發笑,於是顛著一對大乳房走過去。柳天久的笑容沒有改變,安老師心虛起來,難道是笑我嗎?她伸出碩大的三角尺,拍拍柳天久的課桌質問: “為什麼要恥笑老師?” 柳天久像從夢中驚醒那樣皺起眉頭,詫異地盯著那把來歷不明的三角尺。安老師把柳天久的詫異誤解成怠慢,口氣更加尖銳了: “我有那麼可笑嗎,啊?” 這個問題讓柳天久感到驚慌,因為他毫無準備。緊急情況下,柳天久抽抽鼻子,還好,捕捉到了蛛絲馬跡。柳天久嚴肅地說:

“你為什麼要用越南香水呢?越南香水雖然也香氣逼人,卻是庸俗的味道,遠不如法國香水那麼高雅,那麼能刺激男人的慾望。” “別說了,夠了。”安老師剛才用三角尺命令柳天久說話,現在又用它來命令柳天久閉嘴。 安老師哭了,邊哭邊投訴班主任。班主任是個中年婦女,兒子也在這裡讀初二,這就注定她是性情溫和的人。班主任溫和地問安老師: “柳天久到底怎麼侮辱你了?” “不堪入耳呀。”安老師說,“哪裡像個初中生的樣子,簡直是社會上的殘渣餘孽。” 班主任來到教室,同學們將她和柳天久圍住了,柳天久有點慌亂,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班主任張開五指,插進柳天久蓬亂的頭髮,像受到主人安慰的貓那樣,柳天久平靜了。 “告訴我,你說安老師什麼啦?” 柳天久竄動一下暫露頭角的喉結,囁嚅說,“我向她提了個建議,不要再用越南香水了。” 同學們哄堂大笑,洪水般的笑聲沖毀了柳天久內心的平靜,他不安起來,撥去班主任的手,捂緊自己的耳朵。班主任支走其他同學,將柳天久領到辦公室,判斷沒有別人注意他們的談話了,才說: “你怎麼會想到香水?” 班主任拉過另一張皮摺椅,柳天久面對班主任坐下,精神又放鬆了。 “我還想到另一個問題。”他說。 班主任點點頭鼓勵他,“什麼問題,你慢慢說。” “安老師不該用地攤上賣的乳罩,要用名貴一點的品牌。”柳天久說,“乳罩的作用不是把兩團肉扣住就完事了,還必須美化自己。” 班主任上門家訪那天,柳天久仍然不在家。聽班主任如此這般一說,張玉琴流出淚來: “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討債鬼白天不跟我們一起吃飯,晚上睡在外面同學家,我前世跟他有冤。” 班主任說,“抱怨沒有用,關鍵是勾通要充分。” 張玉琴說,“可我,不敢見他。” 班主任握住張玉琴的手說,“鼓起勇氣來,天底下哪有母親不敢見兒子的?” “你不懂的,”張玉琴說,“我沒法跟你講。” 整個家訪過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態度,因為她根本就沒膽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臉。 張玉琴不是想見兒子就能見兒子的,好比一個升斗小民不是想見市長就能見市長的,為了跟自己的兒子柳天久談一次話,張玉琴在家連續潛伏了八小時。所謂潛伏就是騎單車假裝去上班,半路鎖好單車踅回來悄悄從小門溜進宿舍大院,再上樓回家。 柳天久被張玉琴逮個正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第三節的課間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飯,兌幾滴醬油、夾一塊豆腐鹵就吃開了。張玉琴躡手躡腳走出里間,無聲無息地站在飯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隨即就自然了,旁若無人地又吃了一碗。張玉琴的臉上風起雲湧,但說不出一句話來,尷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書包就要走,門卻被張玉琴擋住了。柳天久歪過頭沒說話,臉上是“你想幹嘛”的表情。 悲哀噴湧而出,張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錯了,媽媽認錯還不行嗎?” “你沒有錯。”柳天久說。 “那你怎麼可以不回家?怎麼可以不讀書呢?” “我也沒有錯。”柳天久又說。 張玉琴吃不准兒子的意思,“那是誰錯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對話的過程中,柳大志佯裝沒聽見,始終在粘他的冥錢,聽到兒子在說“他”,柳大志停下手頭的活計,感到某個嚴峻的問題正向自己逼來。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裝聾作啞,含混不清就等於遮蔽矛盾;裝聾作啞就等於讓時間來滌蕩一切。張玉琴又犯了一個錯誤,她太急於知道為什麼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間的內在矛盾顯明出來,並推向不可調和的境地。張玉琴說: “他有什麼錯?” “他應該去死。” 有一股寒意從腳底迅速滲透張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腳冰涼軀體僵硬。柳天久看在眼裡,搡了她一把,奪門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換洗衣服的兒子。 “天久,”柳大志搓著手上的糊粑說,“你真的認為爸爸該死?” 柳天久換上乾淨的學生裝,一絲不苟地站在父親面前。柳大志什麼也看不見,兒子說的話反而一字不漏地灌進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於泰山,有的輕於鴻毛,你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 “輕於鴻毛。”柳大志說。 “輕於鴻毛有什麼意義?” “沒有意義。” 柳天久俯向父親,用一種陌生的甜滋滋的語調說,“沒有意義又不想死,這叫好死不如賴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這個世界正在一點一點的拋棄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見不到、耳聽不清、手摸不著、腳踩不到底,死亡也不過如此。真的,爸爸,我勸你還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來,抬起手想真實地摸到兒子的臉。柳天久躲過了父親腌臟粗糙的手,語氣更加甜蜜了: “死亡並不可怕,就像睡著一樣,只是睡到永遠。所有的痛苦、疾病、災難,都將離你遠去。爸爸,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撈到了兒子的胳膊,“我忍氣吞聲,我吃苦受累,我為什麼要這樣,還不是為了你嗎?” 柳天久並不掙脫,繼續他的耐心勸說。 “為了兒子是你內心一個拒絕死亡的藉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戀這個世界,而是害怕死後不懂要去哪裡。其實,去哪裡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這個世界告辭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這樣逼我,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對我當然有好處,我的父親戴綠帽子當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樣難受,你死了就沒人掐我了。對我媽媽張玉琴、對貴人更加好處,你一死,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結束黑暗,重見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嗚嗚地哭了,淚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錢,雙手深深地插入紙堆,攪得它們雜亂無章。 “好,我答應你。”柳大志哭訴說,“本來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可是現在,我還能指望什麼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來一新一舊兩條紅領巾,繞過窗戶的橫槓系成活套,然後扶柳大志到窗邊。 “我幫你套上脖子,真的願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願死,站直就沒事。” “何必麻煩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槍斃你不斷子絕孫了?”柳天久推父親背窗站好,將活套掛向他脖子。 “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選擇,沒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將結束。對,再往下一點。”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張玉琴突然回到家裡,原因是洗瓶車間的一個姐妹明天相親,非要換下張玉琴的班。張玉琴不用問就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先給兒子一個耳光,再給丈夫一個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腦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現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險,張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絕望所充滿。為了迴避柳大志,張玉琴拖兒子下來樓下廚房,反手關上門,拉亮電燈。 “殺人是要償命的懂嗎,別以為他死了你更逍遙。” “我沒殺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幫他死就等於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還要貴人死,還要你死。” “老天爺啊,我前世造了什麼孽,生了個狼心狗肺的兒子。”張玉琴呼天搶地。 “要不然,”柳天久說,“要不然你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張玉琴眼裡冒出綠色的火焰,咣的一聲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殺你。” “我曉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說。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張玉琴拎著菜刀團團轉,不知道該往哪裡給自己找下台階。柳天久叉開左手,擱在砧板上說: “剁它吧,比殺人容易些。” “剁了它餵狗,沒手了看你怎麼做惡。”張玉琴上下揮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虛無的目標。柳天久不以為然,將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頭,只伸出一根食指。 “來吧,連一根指頭都不敢剁,你只會偷漢嗎?” “老天爺啊!”張玉琴閉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揚威的食指。 柳天久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他看到那根脫離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躍了幾下,不知是菜刀震動了鑽板,還是食指在做垂死掙扎。柳天久的慘叫把張玉琴拉回到現實中來,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驚呼: “久,你怎麼啦?久,你怎麼啦?” 張玉琴想撿起在砧板上跳躍的食指,一旦撿起它,下一步的動作肯定就是送醫院接肢什麼的。柳天久搶先一步,抓起它丟進煤炭爐。食指粘在通紅的爐蓋上,立即冒出一縷青煙,並發出烤肉的香味。張玉琴看著它在爐蓋上起變化,眼睛都看花了,轉向兒子時,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張玉琴追出廚房,除了一路的血跡,哪裡有兒子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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