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29章 第29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782 2018-03-22
還有兩天,省司法廳的領導就要下來安全大檢查了。今天又是指導員的班,點完名,指導員合上夾子,伸長脖頸仔細張望了九號房的上上下下。結論是“牆壁太髒了,到處是蚊子血。”指導員說: “小如負責叫人弄乾淨。九號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號房,這次大檢查如果受表揚,每人獎勵一碗肉;如果挨批,你們走著瞧,哼哼,等著集體炸魚吧。” 指導員一走,小如就露出為難的表情,“恐怕弄不干淨吧?” 獨眼說,“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勁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們營房的內務還不是這麼整的?動作要領是布片要不干不濕。” 小如叫刀疤和黑臉過來,把指導員佈置的任務傳達給他們,叮囑要先搬出牆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臉二話不說,轉身就找肥皂兌水去了。刀疤行動遲疑,似有不滿情緒,腰眼捱了獨眼一腿,頭就耷拉下去。

帥哥、交通等人也動起手來,搬被褥的、調肥皂水的、刷牆壁的,為了不被指導員集體炸魚、為了爭取每人一碗肉,九號房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局面。打蚊蠅的時候不怕它高,舉起拖鞋使勁一跳就拍著了,現在要刷去血跡,一蹦一跳的可不湊效。黑臉招手讓皇上蹲在牆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來: “什麼叫集體炸魚呢?” 為了不影響他們清除蚊子血,九爺從角落坐到了通舖的中間,盤腿挺胸的姿勢沒有變。電風扇的旋風撩起九爺的襯衣下擺,也吹亂了他的頭髮。九爺打開說: “在金屬網籠子裡,椎頭螳螂的幼蟲停在一個地方後,姿勢始終如一,毫不改變。太陽曬得水泥板燙如熱鍋,人犯脫光衣服只剩褲衩,平躺在水泥板,數分鐘後翻身一次,循環往復直到渾身起泡。”

九爺似乎是對書朗讀,小如聽出來了,其實後一句話回答了他的問題。小如又問 “那麼,如何才能讓九號房受表揚呢?” 九爺合上書,低頭摩挲封面上法布爾精瘦的臉,再慢慢朝小如撇過頭。見九爺笑容滿面,小如以為他要發表長篇大論,可那被白牙襯托得更加鮮紅的嘴唇只動了兩下,吐出的音節當然只有兩個: “打坐。” “怎麼打坐?” 九爺不再理睬小如,翻開書念到,“有個傳說故事,講的是一群可憐的生靈,他們被引誘進一條無法走到盡頭的環形通道,只有等到一滴聖水降臨,才能消解誘惑他們的那股可怕的魔力。” 在期待與不安中,安全檢查的日子終於來臨。這一天,里間的燈還亮著起床的鈴聲就響了,鐵門洞開,里間的光斑奮力撲向外間,外間仍然是黑暗。黑暗中的忙碌彰顯出平等,大家爭先恐後搶位置滋尿、刷牙、洗臉,不知是誰長時間佔領了廁所,導致咒罵聲消長起伏。方孔打開,小鳥開始分送稀飯了,外間仍然處在黑暗之中。渾水就有人摸魚,方孔怦然關閉,皇上卻沒有分到稀飯,他拎著空碗站在門邊,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地舖在地上。小如急了:

“外間的全部站進來吃。” 幾個蹲在黑暗處喝粥的端碗進來,小如又叫他們把飯碗排在通舖上,眾目睽睽之下,幫主和交通的稀飯明顯比別人更滿。幫主的解釋是: “他們喝快了,我兩個喝慢了。” 獨眼揭發說,“哪一天的稀飯有這麼滿?粥裡的黃豆也比我們多。” 幫主挖苦說,“你真是一目了然啊。” “沒時間理論了,”小如從幫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別倒出一點給皇上,“今天不比平常,萬一皇上餓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魚?再說小鳥是不會點錯人頭的。” 喝完稀飯,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連皇上的臉色都有那麼一點朝氣。按昨晚開會的工作分工,帥哥負責洗碗、擺放牙具、掛齊毛巾;交通負責收藏好衣物;幫主負責沖刷廁所和洗碗池;刀疤負責疊被子;幾個無名小卒負責擦地板。獨眼自吹在養豬之前的新兵連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因此負責監督檢查,以達到“軍事化的內務要求”。

事實證明,獨眼的兵沒有白當。比如帥哥的毛巾總是掛不齊、牙具怎麼也擺不好,獨眼往對角一拉毛巾就齊了、牙刷柄朝下就擺好了;廁所有異味,獨眼讓交通調一臉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發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說了,沒有獨眼親自出手,誰能整出有棱有角的豆腐塊? “埋沒人才,埋沒人才呀。”小如無事可干,跟在獨眼身後一路嘆息。 喇叭突兀地響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號房聞所未聞,在通舖上輕輕走動的九爺停下了腳步,側耳聽了一會,問小如說: “是薩克斯的獨奏,可是,奏的是什麼曲子呢?” “電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曲。”小如再聽幾句,補充說,“沒錯,就是它。” 一曲終了,喇叭里傳出指導員的最新指示: “為了迎接省司法廳領導蒞臨我所檢查安全工作,全體人犯務必要遵守監規,不准喧嘩吵鬧、不准打架鬥毆、不准在號房內搞娛樂活動;必須講究衛生,不准亂堆亂放衣物,最後檢查一遍牆壁和通舖,有發現亂寫亂畫、蚊血蠅血的,馬上清理乾淨。”

獨眼嘲笑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想不到狗還改得了吃屎,指導員也能說斯文話。” 九爺嘟起嘴唇,豎起指頭壓一壓說,“再聽。” 果然,指導員話鋒一轉,狐狸露出了尾巴。 “你們別以為我老了,六點半了,屙尿不上牆了,就可以騎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沒門。老子手裡有電棍、有手銬、有老虎凳、有木銬、有禁閉,神仙也叫他脫三層皮。有意見的就站出來試試,不整到你雞巴貼屁眼、下巴貼胸膛老子蔣字倒過來寫。”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詳的薩克斯獨奏曲,九爺這下聽出來了,“是。” 獨眼開始整隊,按高個子有前、矮個子在後的規則,通舖上兩排、過道上一排,個個面對監窗盤腿挺胸,坐得橫平豎直。小如和帥哥、交通坐最後,九爺坐在通舖上靠牆角那一排的第一個位置、刀疤坐過道那一排的第一個位置。所謂整隊,無非是獨眼伸手掌在鼻尖,一排一排的對直,小如該往左挪、交通該往右挪、黑臉該抬頭、刀疤該挺胸、帥哥該收腹,逐個糾正姿勢。九爺是不需要糾正的,不是獨眼不敢去糾正,而是他天天打坐慣了。九號房現有十六人,五行三排共十五人,還有一個在哪裡呢?在外間。獨眼走到外間,也糾正了皇上的坐姿,扶他正對著門窗之間的那堵牆。根據小如的佈署,皇上昂首挺胸的坐姿不可能堅持到檢查結束,安排他坐在外間的牆背後,只要不出意外,前來檢查的領導就不會注意到他。準備工作全部就緒,獨眼坐到中間的第一個位置,本來想目視監窗的,坐下來獨眼才發現離牆太近了,監窗高高在上,只好繃直身體盯著一無所有的牆壁。

叫人聞風喪膽的安全大檢查其實十分簡單,由指導員領著五六個人挨個監窗看過去,經過九號房時他們驚訝了,誰也沒見過號房裡有如此嚴謹的內務和嚴明的紀律。一個微胖的禿頂中年人就是首長了,首長笑容可掬地問道: “你們在幹什麼呀?” “遵守監規!反省問題!” 大家異口同聲的回答士氣高漲、響徹號房,首長愣了一下,又笑了,禿頂湊近鋼筋細細觀察整齊劃一的被褥和一塵不染的牆壁。一縷跨越腦門的頭髮鬆弛下來,首長將它掃上去,摁一摁緊,向指導員豎起了大拇指: “誰分管的號房?要好好推廣經驗。” “是我分管的。”指導員低頭一笑,很靦腆的樣子。 指導員靦腆的笑容跟他平時滿嘴粗話的形象判若兩人,這太搞笑了,他們剛離開監窗,小如就看到幫主幾個人暗笑得肩膀直抖。小如憑直覺事情還沒結束,喝叱一聲:

“保持肅靜。” 抖動的肩膀恢復如初,鬆垮下來的胸脯又重新挺拔。果不其然,領導們又踅回九號房了,他們的說笑聲潮水一般湧過來。獨眼面牆下口令: “挺胸收腹,目視前方。” 首長的胖臉首先出現在監窗口,檢查一圈下來,那一縷欲蓋彌彰的頭髮被汗水緊緊地沾在額頭,像一把箍在腦門的彎刀。首長頭頂彎刀,胖臉笑得燦爛: “為什麼你們號房的牆壁沒有一點污漬呀?” 這時,指導員一行追上了首長,並前後左右罩住他。見大家啞口無言,指導員急了,摘下帽子抻出袖口一邊擦汗一邊說,“實事求是嘛,有什麼不好講的?” “報告首長,我們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勁刷,再用不干不濕的布片抹。”獨眼衝牆壁回話。 首長滿意地點點頭,由於看不清誰在說話,轉向指導員問,“他是誰?”

“是個搶劫犯,”指導員說,“以前當過兵,參加過抗洪搶險。” “怪不得這樣整齊劃一。”首長若有所思,“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其它號房的高處都有污漬,為什麼九號房能清理得乾乾淨淨?” 指導員一時語塞,求助似的看著小如,小如無法估量事件的後果,目光落在空洞的某處裝聾作啞。出於復雜的動機,幫主說話了,他的指證改變了事件的發展方向。 “報告首長,是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刷的。” “皇上?”首長疑惑了,“誰是皇上?” 指導員戴上大蓋帽,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汗水嗡的一聲突破皮膚,順著驚惶的臉汩汩下流。 “外號,皇上是外號,他的名字叫羅光緒。” “那一定是個壯漢,要不然怎麼承受另一個人的體重?”首長大聲說,“誰是羅光緒?”

無人應答,十五個打坐的人犯置若罔聞,指導員情急中大喝一聲,“皇上。” 指導員尖銳的喊叫把首長的頭都震偏了,首長掏出紙巾,抹去濺到臉上的唾沫,同時也抹去了臉上的笑容。首長笑容的消失讓九號房不安,就像烏雲遮住太陽的光輝總要給人的心裡留下陰影,可是,首長的眼神不只是嚴肅,而是面臨突發事件才有的嚴峻。順著首長的目光轉過頭去,大家看到了皇上。 皇上站在里外間隔牆的門框內,駝著背,兩條哆哩哆嗦的彎腿幾乎都站不穩了。號房生活榨乾了他的血氣,臉色像烤乾的地瓜皮,刻畫著麻木的皺襉。花白的短髮掩蓋了皇上真實的年齡,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使他像一個殉道者、又像一個複仇者。皇上穿的衣服雖然沒有破洞,但舊到一種程度,肩上是白色的胸前還是藍色。上衣長及膝頭,罩住了短褲,兩條瘦腿撐起它,像是古代官員出巡的華蓋。口袋裡因塞滿了難以名狀的雜物而突了出來,皇上的雙手緊緊捧住它們,因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惶恐就無邊無際。

首長問,“你叫什麼名字?” 皇上答,“羅光緒。” 首長問,“哪里人呀?” 皇上答,“紅旗大隊。” 首長問,“你哪一年關進來的呀?” 皇上答,“凡是法家都是愛國主義者,儒家都是賣國主義者。” 首長問,“家裡有些什麼人哪?” 皇上答,“兩千多年來的儒法鬥爭,一直影響到現在,繼續到現在,還會影響到今後。” 首長震驚了,猛然轉過身質問指導員,“你說,他哪一年關進來的?” “不知道。”指導員說,“我來看守所工作的那一天他就關在九號房了。” 首長的臉抽搐了一下,“你來看守所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指導員說。 “荒唐。”首長太激動了,箍在腦門的彎刀鍘了下來。 首長調出羅光緒的案宗,用雞毛彈子掃去陳年積累的塵土,旋開發黃的棉繩,裡面卻倒不出任何東西。捏一捏,匪夷所思的薄,難道是空袋子?首長伸手去掏,原來只有一張紙,天長日久,它已經跟牛皮紙粘在一起了。首長慢慢揭開它,是當時的海源縣公安局簽發的拘留證,案由是“私藏一盒蔣匪空飄肥皂”,時間是1974年6月22日。一張小小的紙片就把一個健康青年關成耄耋老人?首長不敢相信,再看案宗袋,裡面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按首長的指示,海源市公安局成立了“羅光緒案件調查組”。當時簽署拘留證的公安局長已患老年癡呆症多年,老局長正在吃花生,身上沾滿了捻下來的紅色花生衣,嘴角掛著一團濃濃的白沫。調查組的人以為那團白沫即將掉下來,他們錯了,它永遠不會掉下來,就像老局長永遠不會給他們任何信息一樣。 調查組找到了羅光緒的侄兒羅衛國,羅衛國一家人在吃午飯。聽調查組的人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羅衛國笑了,他夾起一塊芋頭說: “從小我爸就說二叔被你們槍斃了,現在又說還活著。我二叔還在,這塊芋頭就能做種子。” 組長就是公安局副局長,副局長說,“領導很重視你叔叔的案子,希望你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 羅衛國的老婆倏地站起來,用筷子指點神桌上的一張照片說,“年年給他祭墓還不夠,我們是得過他一片碗還是領過他一句言?” “血畢竟濃於水嘛,”副局長說,“親人總是親人。” 羅衛國一口喝乾芋頭湯說,“好了好了,我跟你們去認認。”抓起神桌上的鏡框就走。 鏡框裡是羅光緒年青時候的照片,濃眉大眼的相貌頗有幾分英俊。在看守所的提審室,羅衛國喊一聲“二叔”,皇上茫然的眼神突然驚懼了,左右輪轉,就是不敢看羅衛國。羅衛國摸摸他的花白頭髮,皇上的頭更低了、背更駝了,樣子更加恭敬馴服。羅衛國反反复復對比照片和活人,搖搖頭,收起鏡框要走。在場的胡管教攔住了他,羅衛國惱火了: “他不是我二叔,我二叔早就被你們槍斃了。” 胡管教奪過鏡框說,“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羅衛國湧出了淚水,“你們冤枉他二三十年也叫有良心?你們不是愛關人嗎,讓給你們送終好了。他現在連話都不會說了,想一腳踢開,我告訴你們,老子不管。” “年輕人別激動。”胡管教將羅衛國拉到牆角下,用鏡框擋住別人的目光,湊近他說,“領回家對你好處大大的,你別他媽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羅衛國撥開鏡框,“少來這套,讓我給他娶媳婦、生兒子?” 胡管教又擋好鏡框,聲音壓得更低:“你可以申請國家賠償,懂嗎?” 羅衛國這下口氣溫和了,“賠什麼償?” “按《國家賠償法》,可以要求公安局賠償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醫療費、殘疾保障金。” “能弄多少錢?” 胡管教叉開一個巴掌說,“至少這個數。” “五百塊?”羅衛國失望地驚呼,“進火葬場都不夠。” 胡管教抱過羅衛國的頭,緊貼他耳邊說,“是五——十——萬——。” 羅衛國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馬上轉出了淚水和哭腔:“二叔啊,讓你受苦了,是侄兒不孝,沒來尋你呀。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回家團圓吧。” 海源市公安局簽發了《釋放證明書》,宣布羅光緒無罪釋放。皇上沒有包裹,根據管理條例,指導員強行搜查了他的口袋,裡面有一把斷柄牙刷、一截破毛巾、一支沒有水的元珠筆、一個六十年代出產的紅雙喜肥皂盒、一塊不見數字顯示的塑料電子表,還有一些指導員說不出名堂的小東西。這些既然是皇上的家當,就可以允許他帶走,問題在於他還有一個塑料袋,裡麵包著一張報紙,指導員打開看了,居然是1974年6月18日的《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在斗爭中培養理論隊伍》被元珠筆劃了兩句話,“凡是法家都是愛國主義者,儒家都是賣國主義者”、“兩千多年來的儒法鬥爭,一直影響到現在,繼續到現在,還會影響到今後”。 指導員明白了,皇上那天回答首長的正是這兩句話。指導員折好報紙說: “按規定,文字材料都不能帶出號房。” 皇上用“嗚哩哇啦”表示抗議。 來接二叔回家的羅衛國把桌上的東西一一裝回皇上的口袋,“我們走吧,不就一張破報紙嗎?” 羅光緒又說了一通沒人能聽懂的話,就是不肯出值班室的門。羅衛國去拽他,皇上死死扳住門框不鬆手。羅衛國向指導員求情: “保管了幾十年的破報紙,還給他不就完了?” 指導員將報紙扔進抽屜,哐的鎖上,說:“規定就是紀律,怎麼可以違反呢?” “你以為我是來接新娘啊?”羅衛國火冒三丈,“你喜歡就留給你收屍好了。” 這一招殺手鐧果然見效,指導員老老實實包好報紙,塞進皇上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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