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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九號房 余以键 4583 2018-03-22
最難受的“暑月”如期來到九號房,透過外間鐵絲網望一望煙霧迷濛的淡黃色天空,有一種讓人絕望的鬱悶與可疑的肅靜。忽然刮來一陣乾燥炎熱的狂風,不知從何處卷來的枯萎樹葉慢悠悠地飄過鐵絲網,在即將下落的瞬息之間倏地揚起,滾過一格一格的網眼,消失在九號房的視野中。 外間空蕩蕩的,大家都在里間避暑。小如瞇起眼,目送那片枯葉的離去,心事卻無法了結。時間已經不多了,僅剩一個多月,十月一號王苟就要回來,到那時候,一切都將隨風飄逝,就像那片枯葉,無影無踪。在這緊迫的時間裡,小如必須解決兩大難題:一、閔所長遇害的真相。如果說幫主是保險櫃,那麼小如和九爺就是小偷,如今,保險櫃是撬開了一角,也掏出了一些東西,但最重要的東西卻沒有找到。最重要的東西一定有,而且就在保險櫃裡,只是掏得十分艱難,每次只能掏一點點,每掏一點點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二、逃離九號房的通道要打開。打開通道靠的不是智慧,而是機遇。當然,機遇也像那片枯葉,當它來臨的時候,你的心裡也許沒有預備。

一隻褲管出現在鐵絲網的盡頭,接著另一隻褲管也出現了,褲管抹布似的起皺,裡面卻沒有襪子,其中一隻捲起一圈,另一隻沒卷。不用往上看,小如就可以叫出它的主人了: “指導員。” “幹嘛不午睡?”指導員蹲在牆頭,那張黑臉就疊在膝蓋上了,膝蓋上的嘴問小如: “你聞到什麼異味嗎?” 小如使勁抽抽鼻子,搖搖頭。 “屎味。”一個聲音從小如的後背說。無論天氣多麼炎熱,九爺只要一起床必定穿好長袖襯衫、長褲和襪子,今天也不例外。九爺背剪雙手,往前跨了一步,並排站在小如身邊說: “陳年舊屎凝固成結實的皮,經太陽曝曬,揮發出晾尿桶的味道,這種味道好比一個懶漢脫開久穿不換的劣質皮鞋,又好比路人經過一個城市的垃圾場。”

“行了行了,你一張嘴就像公雞屁股,永遠屙不出蛋來。”指導員說,“小如你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指導員並沒有把小如關進提審室,而是領到會議室。指導員擰開電風扇,一股熾熱的空氣被攪拌旋轉,不但沒有涼爽的感覺,反而使空氣渾濁了。正在拖地板的小鳥為小如泡來一杯茶,指導員揮揮手讓小鳥出去,用長長的指甲在會議桌上敲出某種情緒,然後說: “我曉得你嫩仔肚子裡有尿水,以前看輕你了。臭屎的事我跟你說說,看你有什麼辦法治它。” 看守所始建於八十年代初期,當時海源市的人犯很少,只蓋了九間號房,就是現在的一至九號房。所在地的紅旗公社與看守所達成口頭協議,由紅旗公社負責挖截糞池,所產的糞便提供給附近生產隊肥田。因為它僅僅截留糞便,不要求污泥發酵消化,污水停留的時間就很短。截糞池的容積是根據每人每天產糞、產尿量分別約為0.25公斤和1公斤的標準,九間號房按90名人犯計算設計施工的。由於各生產隊社員來看守所搶奪大糞的事件不斷發生,截糞池經常空空如也。

落實生產責任制後,來挑大糞的農民逐漸減少,到九十年代中期就徹底消失了。但是,犯罪的人卻越來越多,九間號房間間暴滿。市政府為配合嚴打鬥爭,撥了50萬擴建專款,蓋了現在的十號房到十八號房,以及兩座哨塔。新蓋的九間號房設計了三格式化糞池,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九間老號房上。沒人挑糞,截糞池污滿自溢,常常是屎尿橫流、臭氣熏天。閔所長萬般無奈,把財政局的事業科長強行請到看守所,總算討到一萬塊錢,討論來討論去,這點錢只能實現權宜之計:壓低出水口,以免污穢四溢;將明管渠的生活用水引入截糞池,加速出水流量;用水泥板封緊池面,以防沖天臭氣逼進號房。 截糞池問題沒有完全解決的後患在於,一到盛夏季節,順著出水口流入田間水渠的污水經太陽曝曬,散發出隱隱約約的惡臭,與炎熱糾纏在一起,瀰漫看守所的每一個角落。

“本來,我也沒心思理這卵事,要退休的人了,等王苟回來當所長再弄就是。”指導員吊起三角眼,哀聲嘆氣說,“咦,還真他媽的人算不如天算。來了個新局長,110大隊長出身,110會幹嘛?撿一根稻草也能吹成金條。這下好了,海源市公安系統事事要走在全省前列,屙一泡屎也得比別的地市大筒。” 小如說,“難道新局長管天管地,還管人犯屙屎放屁?” 指導員嘿嘿地笑,露出參差焦黃的門牙。 “放屁他不管,不過屙屎的事他是一定要管的。他說,人犯吃喝拉撒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我們救贖工程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站在哨塔上說的,不騙你。” “局長會批多少錢下來?我們要量入而出阿。” “局長說了,首先要轉變思想,思想不轉變,給再多經費也沒用。”

“這話跟沒說一樣。” “所以,你給我做一個方案出來,有方案他不給錢是他的事,沒有方案是我的事。他說的話跟沒說一樣,我們做一個方案也跟沒做一樣。” 指導員領小如登上哨塔,居高臨下,截糞池水泥蓋上的茅草、蜿蜒的排水渠和綠油油的晚稻盡收眼底。熱風吹來,有屎尿的味道,也有泥土和稻穗的氣息,這種混雜的氣味讓人感到真實可靠,因為它來自人間。一陣風過,晚稻波浪起伏,連茅草也彎下了腰。小如舒了一口氣,對著吹拂過耳的夏季暖風說: “行,我搞個方案。” 小如起草的《海源市看守所舊號房排水系統改造工程設計方案》認為,看守所的給排水系統不夠完善,只有給水系統,沒有排水系統。對在排入附近水體之前的糞便污水,必須進行簡單的淨化處理。原來的截糞池就是矩形,小如設計了三格式矩形化糞池,第一格就是現成的截糞池,供污泥沉澱與發酵熟化用,第二格、第三格供剩餘污泥繼續沉澱和污水澄清用,一、二、三格的容積分別佔總容積的50%、25%、25%。由於池身外周是稻田,存在地下水,化糞池的建築材料可用磚砌,池壁外加抹水泥面層以防地下水滲透。因為池頂沒有車輛通過,可用一般性蓋板。

小如同時畫了一張《磚砌矩形三格式化糞池示意圖》,標出進水口、出水口、清掃口、通氣孔、過水孔的位置和尺寸。示意圖註明,通氣孔專供產生的有害氣體逸出;過水孔既能讓清液由前室流至後室,又能阻攔底部的污泥和頂部的浮渣進入後室;化糞池的進水口為丁字管,其下口底伸至水面以下0.5m處,可防擾動水面的浮渣層及池下部的污泥層,其上口既供通氣,又供當它被浮渣等堵塞後通堵之用。 考慮到舊號房在押人犯過多的實際情況,小如還設計了溢流井。溢流井設置在圍牆外污水出口處,在井中設置截流槽,採用溢流堰式。這樣,號房裡的生活用水就可以同廁所污水分離,生活用水通過截流管道流入溢流井,再從排出管道排入田間水體;廁所污水則流入化糞池,淨化後再排入田間水體。溢流井的合流管道與污水暗管渠相通,一旦出現污水暗管渠堵塞,可以通過合流管道進去疏通。溢流井的作用在於,既可以減輕化糞池的承載量,又可以確保污水暗渠的暢通無阻。

方案上的文字指導員都能看懂,指導員看不懂的是大量的圖表、公式和數據,比如雨水量計算公式、截流式合流乾管計算表、經溢流井轉輸的總設計流量倍數。指導員說: “我這是狗認花布,一看頭就暈。” “這是給施工人員看的,你出錢就行了。”小如伸長脖子打算解釋那些圖表,指導員制止了他: “我交上去,新局長不是想燒三把火嗎,讓他來定奪吧。” 新來的局長雖然好大喜功,畢竟也雷厲風行慣了,新官上任創收為先。交警傾巢出動,狠抓摩托車無證駕駛和不戴頭盔,逮一個罰款一個;110緊急行動掃黃;派出所分頭出發抓賭。短短一周下來,除了上繳給財政,公安局的賬上也就提留得盆滿缽滿了。 翻一翻指導員遞交的報告和方案,局長大筆一揮,兩萬塊錢專款就打入了看守所的賬戶。

化糞池一施工,號房裡就再也無法午睡了。一台巨大的吊扇整天嗡嗡嗡響個不停,還是抑制不住悶熱,除了手心腳心,汗水從全身的每一片皮膚滋滋地往外冒。九號房離工地最近,民工揮鎬挖土的“卟卟”聲一下一下好像挖在腦子裡,還有他們有關小姨子的話題和隱晦的竅笑,都在向九號房展示來自自由世界的生活樂趣。 小如的後背根本不能接觸床板,更不用說睡覺了,因為他整天都在提心吊膽。溢流井的合流管道與污水暗管渠相通,小如曾經利用疏通下水道的機會,憑藉一條破舊褲子和長柄剃頭刀,將暗管渠平篦透氣孔底下的隔離鋼筋攪成可側身鑽過的彎孔。如今,那把神秘失踪的長柄剃頭刀仍然夾在磚縫,在小如聽來,民工的每一次揮鎬都可能挖開平篦透氣孔、每一次竊笑都是對長柄剃頭刀的發現。什麼叫坐立不安,什麼叫心急如焚,小如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有一個人例外,他像一堆隨意丟棄的破棉絮那樣蜷縮在過道的角落,安睡得無聲無息。不用說,他就是皇上。 小如的個子過於矮小,必須墊起腳尖才能透過鐵門圓孔,看到圍牆上的“寬抗”字樣。 “寬坑”在熾熱的陽光下泛起刺眼的白光,原本枯燥乏味的兩個大字因為它背後忙碌的民工而生機勃勃。小如企圖看到牆角下的平篦透氣孔,不能;企圖看到圍牆上虛張聲勢的高壓線,也不能。鐵門太厚了,手腕粗的圓孔箍死了“寬抗”,也僅僅箍進了“寬抗”。小如仍然左右兩眼輪換著看得津津有味,彷彿目光能穿透圍牆,監視民工的一舉一動。到午睡的時間,小如就只能坐在通舖上發呆了,心中一煩躁,汗水便橫溢而出,手臂就像裂縫的水管,毛巾剛抹過,汗珠又在那裡了。

在小如看來,化糞便池的工期比他的命還長,其實,先後不過十五天。 化糞池竣工的那一天,小如並不知道竣工了,奇怪的是聽不到圍牆外有鏟鍬、錘子、鐵抹與泥土、沙漿的磨擦聲,而是吵吵鬧鬧的眾聲喧嘩,側耳細聽,是關於安全係數不夠的爭執,其中一個人說,“人犯鑽出來誰負責?” 無疑的,號房裡沒有第二個人聽清這句話,但它貫進小如耳朵時發出雷聲一樣的巨響。這下完了,徹底完蛋了。一個意念堅硬地植入小如的胸膛:父親死定了,自己也肯定得加刑。小如死死摳住圓孔,才沒有讓自己的身體崩潰。因此,當指導員打開鐵門時,小如就緊貼著鐵門撲進指導員的懷裡。 “起來起來,看看你幹的好事。”指導員一閃,小如差點撲倒在地。 小如覺得心臟竄到腦子裡了,跳得他頭暈目眩,號房、高壓線、哨塔、圍牆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都露出了猙獰的面目,讓人喘不過氣來。 指導員帶領小如走出看守所大門,沿著牆根來到新竣工的化糞池。生長中的晚稻發出逼人的清香,可惜小如什麼也聞不到了,他只聞得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和一股死亡的氣息。化糞池剛剛合上的水泥蓋板上懶散地站了幾個人,一個腆起大肚子的估計是包工頭,其他幾個都是乾部模樣。見指導員領著個小青年出來,他們停止了爭執,大肚子指著溢流井說: “讓他下去試試,犯人能鑽進鑽出嗎?開玩笑。” 指導員糾正說,“他們不全是犯人,統稱為人犯。好比不是大肚子的全是老闆。” 哄笑聲中,小如雙手一撐下了溢流井,彎腰鑽進合流管道。指導員撿了塊泥團砸在小如撅起的屁股上,“誰叫你鑽這頭啦?鑽那頭!” 早就被嚇跑的魂魄又重新附回小如的身體上,原來,他們擔心的不是污水暗管渠會逃走人犯,而是擔心人犯將從排放生活用水的明管渠鑽到截流槽,再從截流槽鑽到溢流井逃跑。 小如掉轉屁股,一頭鑽進截流槽,看到了新改的明管渠在圍牆的位置豎了幾根鋼筋,雖說一般人不可能爬出去,但它不堪一擊的稀鬆樣子確實能鼓起人犯越獄的慾望。 小如退出截流槽,直起腰頭就露在溢流井外面了,“鋼筋太疏了,”小如慚愧地說,“都怪我設計的時候沒有說明這裡要加三層交錯式防盜網。” “你上來吧。”指導員轉向包工頭說,“我說這樣要出事對不對?好了,三層什麼式?” 小如拍拍身上的泥土說,“三層交錯式防盜網。” “對,你把三層交錯式防盜網搞好了再結賬。” 包工頭很不滿,踢開腳下的石子說,“開什麼國際玩笑?不就幾根鋼筋嗎,最多讓你們扣住一百塊錢。” “你不要命了,”指導員左顧右盼一圈,壓低聲音說,“天黑之前要弄好,跑了人犯你可要進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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