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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九號房 余以键 4199 2018-03-22
《海源日報》法製版發表了一篇通訊,題目叫《為爭奪職位,科長謀殺所長》。文中說,“政法系統要選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長,考核了原戶籍科科長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長閔某,並進行了公示。正當市委常委會準備開會決定提拔人選時,閔某意外地遇害身亡。從現場判斷,這是一起故意謀殺案,警方找到的證據表明,此案系梅某為剷除競爭對手所為。” 報導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統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職務重要還是服務重要?從警為什麼?海源市公安部門圍繞這些主題展開了一次大討論。” 報導最後說,“從立案偵察到移交檢察機會提起公訴,除了刑偵隊找到的幾個小物證,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偵隊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證據、梅某的故意殺人罪是否成立,本報將作進一步的追踪報導。”

多年來,九爺都是《海源日報》九號房的忠實讀者,他把重要的內容劃好了再給小如看。小如先是淚光閃閃,當淚珠過於飽滿,便成串地滾下臉頰。九爺當心小如的淚水打濕了報紙,邊收回折好邊說: “你想做個知識分子,但選錯地方了。號房裡只有強者和弱者,沒有仁者。” 小如拭去淚水,愧疚地說,“我太天真了。怎麼辦才能補救呢?” 九爺用折好的報紙指指外間的新娘說,“他比你更知道該怎麼辦。” 新娘和獨眼由於缺少脂肪而鐵青的臉整天陰沉著,九號房再次箭撥弩張,戰事一觸即發。 突如其來的機遇使九號房風雲驟變。九爺掐指一算,“該有新兵來了”,他說。擺在小如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果不主動招攬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讓幫主先搶上手,就無異於自動退出領導地位。

這是個晴朗的午間,屬於全天最暖和的時光。太陽垂直照下來,使外間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鐵絲網的陰影。鐵門就是在大家午睡時打開的,九號房群情振奮,沒人看清楚是哪位幹部開門,鐵門就鎖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進里間和洗澡之間躊躇不決。鐵絲網的陰影罩著他,宛如隨意捆綁疏鬆的繩子。片刻的沉默,九號房處於短暫的權力真空狀態。小如在關鍵時刻搶先一步,他說: “洗個澡再進來。” 小如的話聽起來和風細雨,但決定了事態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獵犬,一個箭步蹦到外間,獨眼團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還沒穿好,新兵已看出來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寬衣解帶了。 “你他媽累教不改的黑臉,向我保證幾次了,唔?每次都說會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麼鳥人,還不是坐到牢裡來了?大學生,你要好好開導他,我是沒那個閒工夫,跟這個屎窖裡的石頭談話。又臭又硬啊。”

指導員站在監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這些話教育不了叫黑臉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論證了小如在九號房的合法地位。幫主看大勢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復睡姿,掩飾失敗的窘迫。 獨眼和帥哥情緒倍增,著裝完畢也站到外間,聽候新娘的指揮。小如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對整個經過的效果非常滿意,當他環視眾人縮回被窩時,不禁捏緊拳頭,堅信九號房又重新回到手中。當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後的大學生腦海中已為九號房描繪了新藍圖。 黑臉脫到短褲,從橡皮筋的串孔裡擠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現金,塞到新娘手上說: “都放大哥那裡,我連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數了數現金,總共五十元。新娘叫帥哥抽出一條破毛毯攤在地上,對黑臉說: 你中午就在外間曬太陽吧。

黑臉受寵若驚,儘管赤身裸體也不忘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雙臂,向帥哥和獨眼作了個回去睡覺的動作。這意味著沒人監視的爛眼洗澡是像徵性的,用不著洗“全場”;氣候已經變暖,中午裹著毛毯曬太陽也不失為一件愜意事。 新娘請小如過目了,再把錢掖進內袋。 九爺梳完頭,閉眼嗅嗅頭梳上的氣味。 “非常溫馨,”九爺請小如聞他的頭梳,“像一縷來自故鄉的消息,真叫人著迷哪。” 小如模仿九爺的樣子,閉起眼睛抽抽鼻冀。 “一股髮油味而矣,”小如直言,“真讓人作嘔。” “我不怪你。”九爺收好頭梳說,“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這裡的生活,只想儘早從幫主的嘴裡獲得父親蒙冤的真相,又苦於沒有辦法。”

九爺說,“有信心就有辦法。” “這樣的局面怎麼會有信心?” “你要怎麼樣才會有信心穩住局面哪,年輕人?” “至少得有一筆錢買煙買肉,拴住幾個人的心。” “一筆錢?”九爺問,“你說的一筆是多大筆呢?” “當然越多越好。”小如說,“有個兩三百就更理想了。” “兩三百怎麼夠開支?”九爺報了一個數字,這個數字差點把小如震暈了。九爺說: “我給你弄到三千。” 九爺起草了這麼一則啟事: 小如仔細研讀了幾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號”就是“九號房”;“你答應給的東西”、“你的債務”、“我們的協議”都是指王苟對幫主在看守所的優待承諾。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劍先生”是誰呢?

“岳西就是西嶽,西嶽就是華山,所以,岳西劍就是華山劍。”九爺說。 小如認為,“重要的是,王苟會就犯嗎?” 九爺扯過啟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氣息,眼神變得迷離: “如果,王苟不就犯,說明什麼?說明閔所長不是他殺的;說明我是個蠢貨。那麼,將動搖我對犯罪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動搖我對真理的追求;動搖我的信仰。” 九爺仰起頭,瞇起眼睛,將啟事蓋在臉上,以接近自言自語的低調說: “四千塊,將買來我的信心。” 從鼻息吹動紙張的頻率看,九爺心潮澎湃。 “如何確保王苟能讀到這則啟事呢?”小如說出了最後的擔憂。 九爺揭開臉上的啟事時已是笑容滿面,這種笑容因過於唐突而陌生,說出來的話卻讓小如茅塞頓開:

“從報紙說要追踪報導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認真閱讀《海源日報》法製版。” 小鳥又來送開水了,九爺將折好的啟事扔在倒完開水的空勺裡,同時把話挑明了: “在三兩天內,將啟事刊登在《海源日報》法製版上,廣告費約200元你先墊付。啟事刊出一周之後,我給你五百塊的報酬。” “這事難辦,我不一定有機會去報社,登啟事可能要身份證,我沒有。”小鳥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爺重重的推出空勺,把小鳥的退路給堵死了,“我交辦的事,就是非辦不可的事。” 啟事比小如想像的更快見報了,但比想像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塊,排在法製版的小欄目“履約尋租”的最後。 九爺不動聲色地剪下這一小片報紙,放在手心讓小如過目,然後夾在筆記本。小如感覺像是自己的一個秘密被收藏了,心裡有些不安:

“接下來我們該干什麼?” “做就等於不做,不做就等於做。”九爺九指交叉疊在胸前,臉上現出某種悲憫。 在興奮的期待中,時光顯得短促而匆忙,九號房井然有序。小如不再講讓自己吃盡苦頭的什麼倫理道德,而是轉為現實生活中無法操作的玄學,當然,對象幾乎只剩九爺孤家寡人。小如很滿足,並在漫長的交談中領悟,為什麼中國玄學盛行而道德淪喪。原來,玄學有可以呵佛罵祖的“高雅”,又有超脫淡泊的“清爽”;而道德是需要示範的,誰講多了等於自投羅網。小如暗下決心,出去之後,無論如何得改變自己的愛好,完成從孔子到老子;從《五經》到的轉變。 “學者就是學者,學問大大的。”幫主在小如不知不覺之中蹭到九爺身邊,聽完小如關於玄學的高談闊論,想不出準確的溢美之詞,胡亂讚揚一通。

九爺被逗笑了,掉頭問幫主,“你認為學問重要還是豬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幫主重眉緊鎖,慎重考慮了一下說,“有學問就有豬肉吃,不過,要是沒有豬肉吃學問就沒有用處了。” “你有豬肉吃的時候看不起學問,現在你沒豬肉吃了而有學問的人有豬肉吃,所以你為了吃豬肉要討好有學問的人。” “你的話太拗口了。”幫主抓耳撓腮,“你能簡單地說嗎?” 九爺撇撇嘴說,“事情很簡單,你沒有錢單了,而小如還有五十塊現金。” 幫主往前挪一挪,緊挨著九爺說,“我一向敬重你的,為什麼不給我合作的機會呢?” 九爺托起幫主的下巴,“你的眼裡有誠意,這樣吧,你開一個條件,我開一個條件。” “這才叫強強聯合嘛。”幫主興奮地說,“說說看,你的條件?”

“把殺害閔所長的前前後後寫出來。”小如插嘴說。 “免談。”幫主倏地起立,擺擺手說,“我知道你們想要我的命,可是我偏偏要活下去。” “每週兩碗肉、兩包煙。”幫主已經朝里間走了,小如趕緊追了一句,“保證你和交通共被窩。” 最後一句話把幫主釘在了原地,他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是一種奇怪的笑,笑容居然包含了靦腆。幫主蹲到他們面前,老謀深算地還了價: “我每週只要一碗肉、一包煙。案子的事,我只寫閔所長的死因。” 小如本想提出異議,九爺搶先發了話,“可以答應,但有一件很容易的事要加辦。” “不要害我阿。” “是這樣的,”九爺在字斟句酌,“你找機會跟華山劍說,'有人要託你給我四千塊錢現金,我知道你不容易,留五百給你打點。'華山劍如果推三阻四,你這樣說,'錢在號房裡沒用,還不是要通過你才能花出去?年底就退伍了,還有多少機會幫我?'你不要問這筆錢的來路,到手了交給小如就是。” 晚上,幫主與哨兵華山劍的對話從頭到尾完整地灌進了九爺的耳朵。微寒的氣溫和蟲孓的鳴叫表明,時辰已是下半夜了。幫主壓低嗓子喊住了來回游走的哨兵: “華山劍,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什麼鳥事?”哨兵一停頓,身上的槍械不免嘩嘩響。 由於通舖上睡滿了人,幫主無法起跳去抓監窗鋼筋,只能站在兩人的縫隙,雙手伸給哨兵。 “拉我一把。”幫主說。 哨兵拉上幫主,幫主抓住監窗鋼筋引體向上說話:“有人要託你給我四千塊錢,到時候你留五百買個紀念品。” “現金還是錢單?” “現金。” “開國際玩笑,你要害我押送回家。” “錢在號房裡怎麼花,還不是要通過你才使得出去?再過幾個月就退伍的人了,搞點外快給白楊買衣服不好?” 這一招果然見效,哨兵不吭聲了,肩起槍要走。幫主還有話沒說完: “到時候幫我認一認是誰送錢來。” 幫主畫蛇添足的話使哨兵疑竇叢生,“你不懂錢的來路?” “哪裡話,是朋友的舊賬。”幫主自知對話超出了九爺交代的範圍,趕緊亡羊補牢,“我看他好不好意思自己來送。” 通舖上睡滿了人,幫主往下跳還得求助於哨兵,“好人做到底,放我下去吧。” 第二天早晨,九爺責備幫主說,“你昨晚多說了一句話。” 幫主啞口無言,九爺闡述說,“人生在世,不該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勸你不要去打探這筆錢的來路。比如閔所長之死,假如你什麼都不知道,不就清心省事了?因為只有你知道,所以,必須由你來告訴我。” “你呢,你什麼都想知道?” “我們兩個有區別,”九爺拍拍幫主的肚皮說,“你的滿足在這,”再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我的滿足在這。” 幫主嘻嘻一笑,撈撈自己的襠部說,“我的滿足其實在這裡。” “所以我要教你一個寫作的訣竅,”九爺摟過幫主的頭,附在他耳邊說,“寫不下去的時候,想一想交通白胖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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