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7章 第7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271 2018-03-22
翌日陽光明媚,比往常更是寒冷,因為積雪開始融化了。有資格的坐在外間曬太陽,沒資格的在過道跳來跳去以熱身保暖,同時也用來掩飾期待新兵的激動。遺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監了,還不見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懷疑九爺預言的可靠性: “九爺,你不會老和尚念錯經吧?” “該來的要來。”九爺在端詳自己的掌紋,頭都沒抬一下。 “九爺從來不會失誤,”牢頭說,“要不怎麼說九號房是流水的牢頭鐵打的九爺呢?” 開鐵門的咣啷巨響並沒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監的時候了,進來的果然是幫主。但今天的幫主有點古怪,一是沒穿“內役”囚服,二是腋下夾了個藍布包袱。直到指導員將幫主鎖在里間,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今天九號房的新兵就是幫主。

“你老兄還來深入基層這一套啊,”刀疤曲起食指括括幫主的鷹勾鼻說,“我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個臭雞蛋。” 牢頭說,“你現在是九號房的人啦,殺威棒、洗全場什麼的就免了,有什麼孝敬本牢頭主動拿出來,用不著弟兄們動手。” 幫主伸展雙臂說,“什麼也沒有。” 刀疤一把奪過包袱就要查,被九爺制止了: “東西放在包袱裡哪還叫什麼幫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來吧。” “沒有呀。” “沒有?沒名堂你一直緊緊捏著幹嘛?” 刀疤撲向幫主,三下五除二就將它擠了出來,不過是一瓶水仙牌風油精。牢頭擰開瓶蓋,抹一點在人中,打了個噴嚏,交給九爺說: “你來保管。” 幫主邊搶邊說,“我經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爺握緊拳頭高高舉起,幫主無奈地圍繞著團團轉。牢頭不高興了: “抹什麼抹,抹個雞巴。” 幫主說,“除了眼睛和雞巴,全身都能抹。” 九爺躲閃著說,“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雞巴上。” “別鬧了幫主,”牢頭沉下臉來,“你要風油精可以,進號房可就得按規矩來。” 幫主停止搶奪,惶恐地問,“你們九號房又是什麼規矩,難道我們兄弟一場還要受皮肉之苦?” “什麼屁話,難道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牢頭說,“先來先長老、後來燒火佬,你一進門就想自立門戶,那不亂套了?我不為難你,來兩個叫得響的節目、跟九爺交代交代案情,風油精自然還你。小鳥,找件好毛衣給幫主穿上。” 幫主套上毛衣,顯得精神抖擻,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開場白:

“首先,請允許我為九號房的全體難友獻上一首牢歌。 “一進牢房心驚肉跳 “兩人同戴一副手銬 “三餐牢飯頓頓不飽 “四面高牆武警放哨 “五湖四海各自來到 “六尺床板難以睡覺 “七根鋼筋條條牢靠 “八條監規天天對照 “究(九)竟為什麼,我要來坐牢 “實(十)實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號房掌聲雷動。 幫主把簡單的牢歌唱得淒涼悲慟,贏得了廣泛的好感,小如也認為能將坐牢的感受從一編到十的確需要才華。幫主說: “這是我去年在十三號房學的,同號房有個大學生,可有學問了,什麼都懂。” 提到“大學生”,大家紛紛看小如,小如慚愧地低頭不語。牢頭說,“我們這位大學生可是個屎包。”

幫主岔開牢頭的話題說,“接下來我為大家倒背監規: “理處寬從法依情酌將,者現表功立有,處懲嚴從法依案並將,者罪犯成構,施措制強它其取採或具戒帶加,省反令責,誡訓予給別分將,重輕節情視,者定規上以犯違......” 刀疤為防止作弊,讓幫主背向監規,自己目不轉睛地盯緊每個字。小如在大學里以博聞強記著稱,知道倒背已經脫離了理解的範籌,純粹要靠重複記憶,可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幫主一字一字敲過去的口氣,使每個人回想起兒時背誦古文的情景,逗得笑聲此起彼伏。 倒背完監規,幫主累得喘不過氣來。 “牢頭,要順著背一遍嗎?” “甭背了,講你的案情吧。”牢頭說,“小鳥,給他弄點水喝。” “來不及了,”九爺聞聞風油精的瓶蓋說,“明天吧。”

果然,九爺話音末落,睡覺的鈴聲就驚心動魄地吵嚷起來。 攤過被後,幫主自覺去尿桶邊,雙腳一點一點往裡挪,一會就佔領了小如的被窩。本來兩個人的位置,現在硬塞了四個人。 幫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窩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噴嚏連連,為了盡快要回風油精,稀飯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爺匯報起自己的案情: 父親死的那年我才七歲。他鬧的是急性腸炎,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在後院懶漢凳上痛得打滾的情形,村里的拖拉機載到鄉衛生院門口就沒氣了。母親舉著靈幡、喊著父親的名字招了七天魂,第八天就牽著我改嫁了,因為父親的棺材還停在衛生院門口沒錢下葬。 後爸有兩個兒子,我們仨兄弟上同一所小學,他們總是高高興興地一邊一個牽我去上學,但一個學期沒念完我就再也不去了。母親罵我沒出息,打我之前自己先大哭一場,實在受不了,我就背上書包進城了。我沒告訴母親逃學的原因,說了她也不會信,兩個哥哥有這麼個愛好,他們中的一個先找偏僻的角落屙屎,然後兄弟聯手按下我的頭去聞。

在城裡,我拜了個“吃千家”的師傅,吃千家知道嗎?就是討飯的意思。他捲起一邊破爛不堪的褲管,露出一條麻杆似的廢腿,什麼也不說就有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錢。小錢他留碗裡,大錢一下來就進兜了。聽我說要拜師,他問我有沒有拜師禮?我卸下書包給他,就這。他滿意地笑了,當場賞了一個冷饅頭。 晚上,師傅領我回到他住的招待所,換上整整齊齊的衣服,上街吃起了牛肉麵。回房間他鋪開一張大白紙寫求助書,大概意思是河南老家發大水,什麼鳥都淹了,只好領兒子到南方來向好心人求助。第二天,師傅為我換上破衣裳,選好位置後攤開求助書,讓我跪在裡頭,外頭壓上我的課本和筆盒。到晚上收鋪,師傅開心地笑了,肯定是收穫更大的緣故。我們不但吃牛肉麵,還一人啃了一個雞翅膀。

雖說啃上了雞翅膀,可是整天跪著誰受得了?後來我就離開師傅學上了“淘金”,社會上叫扒手。進了兩趟少管所我就不干了,不是少管所吃不消,主要是淘金太危險,背時撞上個憨男人,揍個半死。傷藥是隨身帶,被揍了就往嘴裡塞,但爬不動是常有的事,傷藥根本不管用。 剛練淘金,要用個蛇皮袋什麼的擋一擋,相準了靠上去,錢不能一下掏,得分幾次才不會察覺。萬一手被逮住了,摔掉拼命跑,路線當然是事先選好的。那時候我天天練跑步,串小巷沒幾個人能追得上我的。所以,你們看路邊肘上披個空袋子東張西望的,肯定是我同行。老淘金是分辨不出來的,他就是平常人,偶爾出手萬無一失。 抬頭不見低頭見,同一座城裡討生活,街頭巷尾的免不了要遇上師傅。他得知我幹上淘金這一行十分惋惜,總是勸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管幹哪一行都是為了生計,惟一不能幹的就是偷。我要飯走到天涯海角,官不欺民不趕,哪像你一個小偷,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師傅老謀深算說得對,以後改拎包就安全多了。我們管拎包叫“釣魚”,幾個同道也就叫“釣魚幫”。拎包只有拎女人的包,男人就是有包也是腰包,往肚皮上一系,沒法拎的。女人挎在肩頭的包也拎不得,硬要拎來,就叫搶劫了。我專拎女人擱在單車籃子裡的包。我也騎單車,車頭籃子臥根篾片,有了目標慢慢跟上,捏住蔑片伸進她的後輪。她聽到噼劈啪啪響,停車瞧瞧是怎麼回事,蹲下來撥蔑片,鐵籃裡的坤包就是你的了。我拉開鏈條,挑出現金和首飾,包扔到路邊。她有興趣追來的話,還可以撿回她的坤包和里面的證件、口紅、鑰匙、衛生紙,損失不是太嚴重,她不會報案。 錢我從來不數,往抽屜一丟了事,要問我哪次有多少得手,我真不知道。派出所每次提審我都答不上來,因為確是記不清,得手了往裡丟要用時往外拿。怎麼做才能保密?那就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就能保密。

這次本來也沒事,我徒弟給巡警當場逮了,供認我是釣魚幫的幫主。他們守在路邊認,我徒弟一指,巡警就和和氣氣的把我領到派出所。派出所長是老交道了,他讓我坦白,我說我坦不白。他就動手打,邊打邊說,反正沒有證人,我也坦不白。 我是不會招供的,招了就要判刑,不招大不了勞教,滿貫也就三年。勞教所有的是熟人,我都想不起是幾進幾出了。就說這看守所吧,做個內役舒服死了,好吃好喝不說,還能進城買煤買米買日用,自由得跟他娘的管教幹部差不多。 幫主是在里間的通舖上匯報案情的,外間讓給大家曬太陽。九爺坐在一疊被子上一言不發,就這麼微笑著俯視幫主,幫主不耐煩了,站起來揉揉酸麻的大腿說: “我就這點破事,連心帶肺全掏出來了,風油精總該回娘家了吧?”

幫主看到兩排雪白的細牙寒光閃爍,那是九爺在說話,“我還沒提問題哩。” “那就趕快提呀,急死人了。”幫主心中一煩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九爺穿上拖鞋、下了通舖、抖直褲管,優雅地豎起食指說,“你細聽,什麼在響?” 其實不用幫主細聽,因為那是震耳欲聾的點名鈴聲。 指導員的黑臉是另一名管教點完名後出現在監窗口的,一上來就喊“解小飛”。 幫主大聲應“到”,大家才明白解小飛是幫主的大名。 一惑方解一惑又結,指導員問,“豬肉好吃嗎?”沒人明白是什麼意思。 幫主的回答也讓人如墜雲霧,他說,“指導員,我錯了。” “你哪裡有錯?我告訴你,我不是王苟,他護著你我可不護誰,都是人犯,應該人人平等嘛。” 指導員的人頭一離開監窗,牢頭就急切地問九爺,“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 “噯,他不是向你匯報案情嗎?” “他從七歲說起,哪有這麼快就講到昨天的事。” “真他娘的,”牢頭轉向幫主,“你說你說。” 幫主臉上現出難得的羞愧之色,低頭盯住自己的腳指尖說,“昨天分豬肉,我撈了一碗瘦的放在衣櫃裡打算多吃幾天,沒想到指導員一皺鼻子就聞出來了。” “原來如此,”牢頭捅一捅幫主的肚皮說,“怪不得你小子坐牢還能長膘。” 牢頭、刀疤幾個重返外間曬太陽,九爺對其他人說,“你們也先出去吧,我還有話沒問完。” 這時開水也送了,小如端來一杯茶給九爺,九爺沒接,“你自己喝吧,”九爺說,“就坐在我身邊喝。” 小如想問什麼,九爺豎起右手食指制止了他,再壓一壓手掌,示意他坐下。 九爺問幫主,“你剛才說勞教所有的是熟人?” “是阿,我都說不清楚幾進幾出了。” “你不怕坐牢,甚至,有點喜歡?” 幫主眨眨小眼睛、擤擤鷹勾鼻,以一種睡意矇矓的口氣說,“出去混還不是為了糊口?這裡不是有吃有穿嘛?” “準備一輩子坐牢?” 幫主躺向另一疊被子上,舒展開四肢,盯住自己的肚皮說,“好像不行,我爸就我一個兒子,我不弄出個一男半女,那不斷子絕孫嗎?” 九爺的腰桿挺得筆直,“你聽我說,”九爺正色道,“有個叫埃森克的犯罪心理學家,他認為人的良心的培養是通過從小形成的條件反射完成的,良心也就是向社會性規範學習,是對道德性和社會性行動的條件反射。你從小沒有完成這個過程,所以成了罪犯。此外,埃森克還把實際犯罪的時間和社會處罰罪犯的時間之間的間隔作為問題提出來,他認為如果間隔過長,就不能建立社會良心的條件反射。這個理論可以說明,為什麼你儘管多次入獄,但仍然要繼續犯罪。” “聽說你也不願出去了?” “我不一樣,你不理解我,我是為良心而坐牢。” 小如忍不住問:“你研究過犯罪心理學?” “談不上研究,”九爺擺擺手說,“久病成醫罷了。” 幫主坐直上身說,“至少比那些狗屎管教有研究,我看他們都是婊子館的老闆,光拿好處不上床。” 九爺糾正幫主說,“副所長王苟除外,你們沒看懂,他雖是一個悶葫蘆,裡面還真有藥。” 幫主說,“有王苟在,老子穩穩的做內役,還會老鼠掉進貓窩裡來九號房?” “為什麼王苟在你就可以穩做內役?” “這你就不懂了九爺,我幫他做過難做的事。” “什麼難事?” 幫主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腦筋緊急轉了個彎才說,“也就買包煙寄封信。” “買煙和寄信都不算難事。” “這你就別問了。”幫主自知說漏了嘴,急得跳將起來。 “為什麼要撒謊?” “總之我很慘,”幫主扇了自己兩個耳光說,“蠢事乾了,一根稻草也沒夠著,現在可好,腦袋掛在褲腰上了。” “你不慘,”九爺指著小如說,“他才叫慘,差半年就大學畢業了,天下掉下個牢獄之災,而且是父子同災。” 幫主傻了眼,隨即驚悸得呆若木雞,“你是梅健民的兒子?” “是啊,你認識我爸爸?” 幫主沒有回答小如,而是像躲瘟神一樣跳下通舖,聲嘶力竭地連續喊叫: “報告——報告——報告——” 外間曬太陽的人們不知發生什麼變故,沒頭沒腦地湧了進來。一陣急促的跑步聲之後,哨兵出現在監窗,他舉起衝鋒槍的鐵槍托砸一砸鋼筋訓斥: “你沒命吃午飯了?喊什麼喊,喊個雞巴毛。” 幫主助跑幾步,一縱身抓住監窗的鋼筋,晃蕩著身體說,“我要見指導員,馬上。” 哨兵用槍托將幫主砸了下來,“點名的時候不是剛見他?老見他有個鳥用,他又沒奶餵你。” “奶是擠不出來,老子可以餵他一壺尿。” 見指導員過來,哨兵肩起槍就走了。指導員猛吸一口煙,朝幫主的方向噴: “你找我真的想喝尿?” “我要換房。” “憑什麼?” “我那個,我不能跟梅小如同房。” “這就奇怪了,他手無搏雞之力,你這隻老貓還怕小老鼠?” 小如趨前一步說,“報告指導員,應該是手無縛雞之力。” “嘿,你知道糾正我的錯字,那你知道我的雞巴哪頭出水嗎大學生?” 小如後悔自己多嘴,趕緊低下了頭。指導員沒理他,接著問幫主: “說呀,是不是怕他糾正你說錯話?” 幫主鼓足勇氣說,“副所長答應過讓我做內役的。” “王苟市委黨校學習去了,”指導員翹起姆指捅捅鼻尖說,“看守所老子說了算。” “那調一間號房總是可以的。” “不可以,人犯的無理要求都不能答應。”指導員說完轉身就走。 幫主急了,大呼小喚說,“指導員,指導員,我要單獨匯報。” 指導員踅了回來,開心地笑了,露出滿口鴉片牙:“要喝尿就來,要匯報我可沒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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