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6章 第6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844 2018-03-22
“星期五了,操!” 刀疤在跟人議論星期五,由於對方是八號房的,刀疤的聲音要從監窗繞過去,不得不扯開最大的嗓門。 小如被驚醒了,通宵的白熾燈亮晃晃的,讓人無法判斷具體時辰。大家用來擋光的毛巾或背心仍然遮住眼睛,帥哥的腦袋套進汗衫的袖口裡,汗衫的其它部分隨意地盤在頭頂,使他看上去很有古代武士的風度。他們的鼾聲平息成勻稱的呼吸,可見醒過來的不止小如一個。 小如在閉目養神,成串的污言穢語如雷灌耳,從音質可以斷定八號房講話的那位也是刀疤那樣聲嘶力竭。在通話雙方換氣的寧靜間隙,小如欣喜地聽到鳥的啁啾,自由而歡樂的鳴叫,讓人聯想到冬季凜冽的寒風吹拂它們腹部悸動的羽毛。再側耳聆聽,遙遠的村莊還有雞啼狗吠,生豬被綁上屠場的掙扎叫喚,屠戶披戴曙色的光芒磨刀霍霍。

小如根據生活經驗,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幅鄉村甦醒圖。 又是鈴聲大作,宣告新一天的起始。 “一周有兩個星期五就好了,這牢坐起來才他媽的有味道。”牢頭感慨道。 小如埋頭洗碗,在為早餐作準備的同時,琢磨著牢頭和刀疤憑什麼因星期五的到來歡欣鼓舞?一隻手的食指從背後伸過來托住下巴,小如的頭隨著手勁轉過去,目光就遇到了牢頭的怒目而視。牢頭的另一隻手托住了帥哥的下巴。小如和帥哥仰起頭,臉上是抑制不住的驚懼,但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牢頭的上牙尖咬緊下牙尖,牙之間就有了縫隙,他的話從那裡冒出來: “為什麼不給我擠牙膏?” 小如和帥哥面面相覷,他們看到牢頭的舌尖在口腔裡滾來滾去: “說,是誰的責任?”

見兩人沒反應,牢頭讓他們的頭仰得更高,提示帥哥說: “你有沒有交代他?” 帥哥的頭在食指上點了點。 “這麼講是大學生不肯擠羅?”牢頭鬆開指頭說,“帥哥,你賞他兩巴掌讓他記心。” 帥哥慌了手腳,愁眉苦臉說,“是我沒有教他。” 牢頭轉向小如,“那好,你去賞他兩巴掌。” 事實上帥哥移交工作給小如的時候,的確沒講要擠牙膏,但叫他甩帥哥的耳光也下不了手。牢頭看出小如為難,喊了刀疤出來,“你執行一下,”牢頭說。 帥哥急了,懇求說,“你甩吧趕快甩吧。” 里間的刀疤已走到門邊,帥哥嚇得淚花閃閃。小如左右開弓,給帥哥兩記響亮的耳光,他突然想通了,讓刀疤打不如自己打。 帥哥將功折過,在牢頭刷牙的過程中始終端一杯水伺立一旁,頻頻送到他嘴邊。牢頭刷過牙,帥哥擰好毛巾,蒙向牢頭的臉。

早餐是稀飯配黃豆,九號房興起成片的咒罵。小如根據他們支離破碎的信息得知,長年累月的早餐都是稀飯配黃豆,滿以為大過年的總有三幾天改善,結果才吃到一餐的花生米。帥哥湊向牢頭說: “牢頭,我對你不起,以後再也不敢了。” 說完把自己的黃豆倒給牢頭,牢頭不動聲色,攪了攪稀飯,它們就不露痕跡地沉沒了。帥哥如釋重負地回到外間小如身邊,滿懷喜悅地悄聲說: “牢頭接受了我的道歉。” 小如停止了吞嚥,拔給帥哥一半黃豆。 早飯後,小如洗了碗,準備好盛裝開水的器皿,暫時得閒,忍不住又去圓孔張望。難處這時發生了: 有資格坐通舖上吃飯的僅有牢頭、九爺、刀疤等少數幾個人,大多數人蹲在過道吃飯,過道因此顯得擁擠,擠到外間露天去的就是小如、帥哥和皇上了。伺候對象集中在通舖上的那幾個人身上,難處也就由他們造成。他們一掏出煙,必需立即點燃,並找出煙灰缸;他們隨地吐痰,小如隨地處理,里間找紙擦,外間盛水沖;有人走向廁所,小如要搶先一步去揭開防臭的遮布,等他完事了,再去沖水,重新遮蓋。諸如此類都對小如的工作提出了高標準嚴要求,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敏捷。

然而,只要用心去擠,貼上圓孔張望的時間還是有的。其實外面了無生機,“寬抗”跟昨天也沒有什麼不同。帥哥扯扯小如的衣角: “你趕快背監規吧,指導員來點名,你背不出來就麻煩了。”帥哥推了小如一把,“我來接開水,你去背監規。” 小如站在除夕之夜站過的老位置面對牆上的監規,大家看他緊張的表情,想起指導員昨天的指示,也就沒有人為難他了。小如先瀏覽了數遍,將八條監規歸納成八個必須、十九個不准,再加上前後的穿鞋戴帽;八條監規按先思想後行為的順序排列,每條先“必須”後“不准”。如此這般一番分析,小如試了一遍,也就背個八九不離十。規章制度這種文體小如雖然陌生,不過強記數百字對一名本科生確是小菜一碟。 電鈴響過,九號房仍然列隊兩排。副所長點過名,收起夾子走了。小如正疑惑,指導員的冷臉突如其來地顯現在監窗。指導員簡單地翹了翹下巴,小如於是一字不漏地背監規。應指導員的要求,小如再背了一遍第三條和第八條:

“第三條,必須老實交代問題,不准隱瞞犯罪事實,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劃對抗審訊審判。第八條,必須互相監督,發現有違犯監規,企圖逃跑、行凶、自殺等破壞活動的,要立即報告,不准袒護包庇。” “第三條你要好好對照,為什麼要欺騙領導說有人打你?”指導員提高嗓門說,“第八條是要大家共同監督這位別有用心的人犯,知識分子啊,可怕呀。” 動人心弦的星期五,可以用“一張報紙一碗肉”來概括。 指導員剛感嘆著抽身離去,眾人就聚集在監窗下,仰起脖頸伸長雙手。幫主出現在監窗口,小鼻子小眼笑成一朵燦爛的秋菊,“要人命的美人腿哪,”幫主一說話嘴角就掛上了垂涎,他趕緊吸溜進去,“白嫩得像田雞腿。”幫主還想說什麼,眾人的喧嘩打斷了他:

“扔下來吧扔下來吧。” 幫主卷一份報紙塞進來,但沒有往下扔,而是停留在激烈晃動的手叢之上。小鳥縱身一跳,在夠著報紙的一瞬間幫主將它抽走了。 “叫姐夫。”幫主提條件時再次流出了口水。 “姐夫。” 《海源日報》的周五特刊終於落在小鳥手上,小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打開四版,那個版面叫《影視長廊》,大幅的名星玉照必不可少,小鳥的目光就直截了當地戳在她的大腿上。 牢頭、刀疤等特權階層是不用去搶的,他們無動於衷地坐在最舒服的角落高談闊論。小鳥舉著報紙朝他們走來,眼神絕不因為走動而搖晃,等報紙交到牢頭手中,褲襠裡就有了顯著的變化。牢頭一手接過報紙、一手捏住小鳥的褲襠。小鳥站在原地不敢動盪,牢頭說:

“你猜,我如果使勁它會骨折嗎?” 牢頭在一片哄笑中鬆了手,小鳥呲牙咧嘴地摀住已經平緩的襠部,退到外間。剛才欲先睹為快而不得的那幫人迅速圍向小鳥身邊,聆聽他發布關於女明星的容貌描述。小鳥忘了疼痛與屈辱,興致勃勃地擺了一個模擬明星的姿勢,這個風騷的姿勢因為逼真贏得了經久不息的歡笑。 九爺是儒雅之士,他沒有像牢頭和刀疤那樣急切地欣賞美女圖,而是在觀察小鳥的言行舉止。牢頭敲敲九爺的肩膀,指著明星照說: “你看這臭逼,這眉目,這身段,天生是個做婊子的料。” “是呀,”九爺說,“就像小鳥,天生就是個惡棍。” 《海源日報》是號房裡的唯一讀物,每天由值班“內役”從監窗扔一張下來。週五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是張彩報,二版三版編排密密麻麻的一周電視節目預告,這跟號房生活不發生關係,一般不用打開。頭版通常是市領導互相握手或與老百姓勾肩搭背拉拉扯扯的鏡頭,前者表示這是個團結友愛的幫子,後者則說明父母官們體恤民情。由於是膠版彩印,不用說領導紅光滿面,連普通農民看上去也是神采奕奕的。政府重大決策的深奧,這些在押人犯究其終生也無法領會,所以,粗略地上下瀏覽就翻過去了。

精妙之處在四版,叫《影視長廊》,介紹即將上映的影視主旋律,描寫拍攝過程的艱苦卓絕,反映觀眾的呼聲和要求,評論影視作品的得失,推薦新近走紅的男女明星。當然,四版要配發多幅明星彩照,尤其是推介走紅明星的專欄《新星璀璨》,女明星更是搔首弄姿秋波暗送,女人最誘人的部分總是不痛不癢若隱若現,叫人看了乾著急。 牢頭和刀疤比劃某種只可意會的淫穢動作,對女明星品頭論足,他們意尤未盡,招呼了小如過去。刀疤指彩照給小如看,“她又離婚了,”刀疤說,“我保證是這臭逼有外遇老公休了她。你堂堂大學生,學問大大的有,就給我們講講她外遇的事,讓我們開開眼。” 在小如的印像中,《海源日報》僅有版面之間的夾縫可讀,那裡有一些保健常識、社會趣聞、學術動態和歷史掌故,有時還值得用刀片劃下來做剪貼本,以應不時之需。據說編夾縫的是報社唯一的博士。小如沒想到的是,這種靠強制訂閱來發行的地方小報,竟然會在某個特定的環境裡洛陽紙貴,假如編輯有知,肯定更能充分地調動他們的工作熱情。

“聽說她是北京的公共汽車,”牢頭說,見小如滿臉困惑,牢頭開懷大笑,“就是誰都可以上的意思。” 小如認了認玉照下的芳名,天理良心,對她真的一無所知,儘管搜腸刮肚還是想不出她拍過什麼片子。小如打算說,“我發誓,假如了解她的外遇不講,任由牢頭處置。” 想到處置,小如也就不敢發誓了。情急之下,小如講了潘金蓮與西門慶的故事,只不過更換了名字和時間。 東南農業大學一位教獸醫的教授,出人意料地出版了《水滸人物叢書》,第一部《話說潘金蓮》印了近十萬冊,名聲大振不說,一筆豐厚的稿費就很替畜牧系爭回了面子。該教授講牛馬的發情與交配讓學生昏昏欲睡,在大禮堂開的文學講座《西門慶:一個完美的男人》居然場場爆滿。德高望重的老校長感慨說,“除了金融與股票,其他講座至少有十年沒有如此盛況了。”

腰纏萬貫、武功高強,又風流倜儻、憐香惜玉的帥哥西門慶迅速成為東南農業大學眾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作為講座的熱心聽眾之一,小如講敘男歡女愛可謂得心應手。扣人心弦的故事把他們吸引住了,聽眾在增多,牢頭沒有下令驅散,體現出前所未有的寬容。九號房度過了愉快的上午,在“領貨”的前夕,小如恰到好處地結束了張冠李戴的明星外遇。 牢頭和刀疤看膩的彩報由九爺負責收藏,作為獎勵物資儲備起來。誰能贏得牢頭的的讚賞,將有可能得到一張報紙或一塊肉的獎賞。對大家來說,讓九爺管理報紙是一場災難,因為他有一個大家敢怒不敢言的癖好,就是為女明星裸露的部分畫上衣服。這樣,從九爺手上獎來看的報紙還有什麼勁呢? 今天的彩報牢頭又交給九爺了,九爺將它墊在膝蓋上,摸出元珠筆,慢條斯理地往女明星的大腿上畫褲子。大家痛惜地圍在九爺身後,肝腸寸斷的莫過於小鳥,小鳥懇求說: “九爺,我替你保管吧。” “誰保管不重要,”九爺說,“重要的是得穿上褲子,女人怎能這樣放浪呢?” “領——貨——” 來自監窗的一聲吆喝,使小鳥放棄了向九爺爭取明星照的努力。小鳥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監窗下,一一撿起內役扔下來的貨物。九號房今天領到的貨有一本明信片、五包味精、十包榨菜、十包快速面和兩斤花生。一個內役念名單,另一個內役從號房裡看不見的籮筐抱出相應的物品,一件一件塞過監窗的鋼筋,落在通舖上。三張錢單也隨後飄落,刀疤拾起錢單掖進兜里,提走花生,吩咐小鳥放好其它東西。 花生擺在牢頭和九爺面前,小如趕緊端三杯開水上去,他們於是唰唰地吃。 剝開的花生飄出一股香味,小如的胃被引誘得翻江倒海,觀察別人,同樣個個喉結亂串臉形變色。他們就這樣吞口水,終於聽到牢頭宣布: “好了,吃夠了。” 小如以為牢頭會接著說,你們吃吧。不想牢頭卻說,“留著明天再吃。” 小鳥收起吃剩的花生,小如扯條破布收拾餘香尤在的花生殼。 “開賬”的人才“領貨”,有“錢單”者方可“開帳”。按規定,在押人犯不能把現金帶進號房。公安局或檢察院的囚車送他們到看守所後,辦理過移交手續,就正式成為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人犯不等於犯人,也許是“犯罪嫌疑人”。值班幹部先搜身,衣服間任何有可能藏匿任何微小物品的皺摺都要仔細檢察,然後撥掉金屬鈕扣,剪去金屬拉鍊,抽皮帶,脫鞋子。假如時運不濟,恰好褲子是金屬鈕扣和金屬拉鍊,那你就只好自認倒霉,拎著褲頭進號房吧。值班幹部通常會給你一雙拖鞋,將他認為不允許帶進號房的東西,包括換下來的鞋子丟到雜物間。有終一日你有本事走出來,可以去領,當然,你可以挑最好的拿,因為誰也記不住哪雙皮鞋或哪根皮帶是誰的了。人犯就這麼一手拎褲頭,一手抱被抖亂的包袱到一間鐵籠裡填表、按手模腳印做檔案,表示你是有前科的人。這些完成了,值班幹部再把你編進某號房,找到鑰匙領你進去。 所搜出來的現金,以及往後外界寄到你名下的錢,幹部會填一張有姓名和數額的“錢單”,從監窗扔到你的手中。每週四“開賬”一次,可以憑錢單購買如下物品:塑料的碗、口杯、湯匙,毛巾、牙膏、牙刷,稿紙、元珠筆、明信片,花生、榨菜、快速面、味精,壓軸戲是十塊錢一份的肥豬肉。固定的一名“內役”站監窗口負責“開帳”,只要把錢單伸給他,報出你想買的物品,他用筆從錢單上扣錢,“領貨”時再還你“錢單”。 小如剛掃淨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鐵門的方孔就開了,送進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肥豬肉。小如接著,排在通舖角上,出去扣幹兩個碗準備蓋好午飯吃。牢頭見小如拿的是碗,拉長臉大喝: “拿湯匙。” 小如改碗為湯匙,九爺淺嚐輒止,吃了一塊就繼續畫女明星的褲子去了。牢頭和刀疤蹲著翻覆那兩碗肉,挑出較瘦的送進嘴裡。 “這塊不錯,就是有毛。” “哇噻,難得全瘦的一塊。” “你看,這塊就叫七層子。” 他們的對話將別人對豬肉的想像力全部調動起來,眼光於是怎麼也繞不開那兩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萬分慚愧地東張西望,擔心自己貪婪的眼神會授人以柄。 “對了,我的錢單呢?”小如回憶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現金,填了張錢單還他。全號房的錢單看來都由刀疤一人統管,小如的思路尚未達到要買什麼就停止了。 分完午飯,刀疤彎腰去通舖底下掏出一個碗說,“牢頭批准你們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帥哥幫小如搶了一塊撂他的飯碗裡。小如用湯匙翻一翻那塊黑褐色的軟物,再壓一壓,它流出某種讓人起疑的汁液;它發出的氣味類似夏天穿久的呢龍襪,也有點像腐爛的死老鼠,那樣的惡臭足以叫聞者頭暈眼花。小如陣陣作嘔,將那塊軟物往外拋揚,它的痕跡卻陰魂不散地遺留在飯塊上面。帥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沒來得及製止,它已經是帥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塊都沒搶到,你還要扔,”帥哥抱怨說,“多可惜呀。” 牢頭喊小如進去,大方地獎了一塊豬肉給他: “你上午的故事講得不錯,我這人從來賞罰分明。” 小如沒有當場吞,而是出來端詳。這是一塊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處有一絲黃色,說那是瘦肉顯然是誇大其詞。在另一端應該有肉皮的位置出現了數道牙印,也就是說,這塊肉的皮被牢頭咬掉了。許多嫉恨或者羨慕的眼光從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設小如膽敢拋棄它,那無疑是九號房怙惡不悛的罪人。 它畢竟是塊新鮮肉,小如這麼想著使勁吞下了它,這樣,梅小如就成為本週五九號房吃上新鮮肉的第四人。這塊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個滾,輕輕滑過喉管,溫柔地落到胃袋。 九爺不知何時無聲地站在小如身後,“要習慣,”九爺蒼白而細長的手柔軟地搭在小如肩頭,溫和地向他耳語: “一切都會習慣,包括坐牢。明天將有新兵要來,你會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癮的人,好比我們都怕落水,而魚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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