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4章 第4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288 2018-03-22
小如剛開始回憶,帥哥就搬出一條疊好的毛毯墊在塑料桶上,使九爺能夠舒適地坐在上面。九爺似乎驚呆了,兩片紅唇微啟,撮成圓形,慘白的細牙和鮮紅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說話的,說完揚起臉,觀察九爺的反應。見九爺的舌尖頂出了牙縫,小如嚇了一跳,因為那舌尖比嘴唇還要紅艷,尤如一片紅鬱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縫間碰了一下就縮回去了,略帶沙啞的聲音卻從那裡湧流出來: “你是梅健民的兒子,沒錯,果真是他的兒子。昨天我就感覺到了,你們父子的外貌有驚人的相像之處,好比是同一條流水線出來的產品。” “你認識家父?” 九爺站了起來,雙手又深深地抄進褲袋,先抬頭看天,再看自己的腳尖。 “豈止是認識,”小如聽出九爺的聲音略帶傷感,“我們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個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揚起臉才能認清九爺的表情。 “你們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誰給你說我們是好朋友了?”九爺的右手握成拳頭,空洞地揮舞著咆嘯,“生死之交就等於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長大的嗎?” 小如被嚇得連連後退,囁嚅著說,“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爺趨前一步,逼視著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還要唸書幹什麼?連這一點都不懂,你的書念到狗肚子裡去了?” 九爺火藥味十足的話引出了里間的一幫人,牢頭首先沖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往下壓: “竟敢惹九爺生氣,他娘的膽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爺掰開牢頭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頭皮說,“你們都進去吧,都怪我激動了。”等他們魚貫而入,九爺閉緊眼睛搖搖頭,平靜地說:

“梅健民的兒子跟我關在一起?老天爺哪,一定是你對我的恩賜。” 小如還想說什麼,不等出口,九爺就嘟起紅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靜。 “什麼都不用說了,”九爺強調,“除非是回答我的提問。” 九爺的手又深抄褲袋了,這讓小如放下心來。九爺來回邁了幾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來問你,你在哪所學校讀書?” “東南農業大學。” “系?” “環保與節能。” “專業?” “小城鎮給排水?” 九爺冷笑一聲說,“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幫我填的志願。”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九爺接著說,“現在回答第二個問題,你父親身高不會超過一米五、體重也就八九十斤,憑什麼當上警察?”

“他當時是村里的民兵營長,選青選上去的。” “選青?” “選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麼就忘了這一層。第三個問題是,你父親當了十多年的戶籍科長,你母親的戶口怎麼一直在農村?” “這件事我也沒想通,”小如乾咳一聲說,“大概是大公無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聽到一陣咕咕咕的聲響,原來是九爺在摀嘴乾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視著九爺。九爺笑得更厲害了,鬆開手轉過身去,邊笑邊拉毛巾擦眼淚。九爺咯咯咯怪異的笑聲過於刺耳,再次引出了內間的他們,這次說話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來阿大學生,我從沒見九爺笑過,你小子一來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簡單。”刀疤回頭問大家,“你們見九爺笑過嗎?”

“沒有。”他們異口同聲說。 牢頭張開雙臂將大家趕回內間,咂咂嘴讚歎,“還真他媽的臭老九有辦法。” 九爺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紅了才止住狂笑,他鎮定一下情緒說,“趕緊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吧。快要吃午飯了。你為什麼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咣啷一聲打開,將它的話嚇了回去。這次鋁勺送進來的是開水,也就沒人進行感情賄賂。小如趕緊配合帥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牆角擺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裝滿之後,帥哥提了個簡單的要求: “幫主,能多給一勺嗎?” 外面的聲音問,“幹什麼?” “洗碗,”帥哥說,“這鬼天氣,冷死人了。” 這時,一張臉貼上了四方孔。說是一張臉,其實只有鷹勾鼻和一雙眨巴眨巴的眼睛,話也似乎從眼睛那裡眨巴出來:

“我屙一勺尿給你要嗎,它比水熱多了,洗碗也香。” 帥哥搓著手答不上話,幫主卻注意上了小如,“新來的吧?” 這就給了帥哥一個下台階,“對對對,剛來的大學生。” 鷹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彎成了月牙形,但九爺的一句話就堵住了幫主探究的好奇: “打聽什麼,要通風報信嗎?” 四方孔怦地關上了,將幫主的罵罵咧咧阻攔在外面。此時,太陽從雲層中現出來,遙遙暖意融化了鐵絲網上的冰凌,為防止滴水落進開水杯裡,帥哥用碗將它們逐一蓋起來。 牢頭在里間喊道,“帥哥你瞎雞巴折騰什麼呀,九爺要問話誰都不能干擾,連這都不懂?” “聽出來了嗎,”九爺說,“你耽誤他們曬太陽,大家可要懷恨在心羅。” 小如嚇了一跳,“那就長話短說了,我高中時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師要出國,移民加拿大,讓我陪他說幾天話。”

“出國?為什麼不過完年再走?” “他就是厭倦了世俗的繁文縟節才執意要出國的。再說除夕沒人出國,機票好買。” “有個性。”九爺偏頭想了一想這件事的真實性後說: “那麼,你有他家的鑰匙?” 見小如猶猶豫豫的樣子,九爺強調說,“你要說實話,我只有掌握真實的信息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是這樣的,”小如仍然顯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師確實給了一套鑰匙,讓我開學以後交給他侄兒。但我沒帶出來,丟進了樓下他的信箱裡,假如要用,反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進去取。” “明白了,這個我明白了。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裡,為什麼不跟父親見一面?” “乾公安這一行的,年底特別忙。按慣例他應該提前兩天回家,不會等到除夕。”

九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倏地站得筆直,然後彎腰向小如耳語說,“很好,我心裡溫暖如春,現在,我要去請大家出來分享陽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間的是懷抱毛毯的帥哥,接著是牢頭,他正眉飛色舞地與刀疤交談著什麼,由於過多使用暗語,小如無法聽懂他們談論的話題。牢頭一屁股坐在剛才九爺的位置上,帥哥將毛毯鋪向另一個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後。其他人在遠離牢頭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鬆開外套、有人伸出雙腳,連皇上也袖手站在一邊,在陽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愜意的表情。帥哥不知從哪裡抓出一小撮茶葉,在手心分成兩堆,丟進兩杯開水里晃蕩幾下,再舉到牢頭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見九爺出來,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願細想,因為目前最大的興趣是觀察九號房的結構。很快,小如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九號房由類似於套間的里外兩間組成,各是3×6的面積,也就是說,晚上收監18平方米,白天開監36平方米。牆高至少5米,遠遠超過了人體所能達到的彈跳高度。里間2/3的面積是通舖,另1/3的過道夜間也要睡人。里間有天花板,外間露天,當然,天空被鐵絲網切割成無數方塊。如果左邊是八號房,那麼右邊就是十號房,所以兩邊的高牆上不可能有窗口之類的東西。 里外間有牆體相隔,外間連里間過道的是鐵門、連通舖的是高而窄的鐵窗。里間那頭約3米高處有鋼筋罩住的監窗,外間這頭是走向自由的鐵門,鐵門上有供瞭望用的小圓孔,圓孔下是可以伸進鋁勺送水送食物的、帶鎖的方孔。門邊是水池,水池再過來的角落是廁所,廁所往裡一拐是洗碗池。這樣,從里間通舖上透過鐵窗,外面送水送飯一目了然;從里間過道看出去,洗碗池擋住了廁所,運氣好的話,在他起身拎褲子的瞬間能瞧見全身最白淨的屁股,不過僅僅是稍縱即逝的驚鴻一瞥。從監窗和鐵絲網上方偶爾出現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況判斷,有懸置在牆腰的走廊圍繞著整排的監房。如圖所示:

還有什麼看頭嗎?沒有了。送完開水,門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圓孔卻一直開著,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腳尖把完好無損的右眼貼了上去。展現給小如的是架著高壓電線的圍牆,距離約十米開外,中間地帶栽了一些卑賤的花草,在厚雪的覆蓋下只露出生命的痕跡。圍牆牆體烏黑粗糙,白粉刷寫的兩個大字卻赫然醒目:“寬抗”。小如想知道它們左右的字,可惜圓孔太小,使他的願望難以實現。到底是什麼字呢? 這時似乎有腳步聲,小如將他的右耳貼上圓孔,聽到的是一片嗡嗡響,他換成左耳再貼。對小如而言圓孔有點偏高,他要使勁繃直腳板才能將耳朵貼得更準確。鐵門突然開了,小如撲到副所長王苟的懷裡。王苟說: “哪裡有大學生的樣子?跟我來。”

小如一出來,立即揭開了“寬抗”的謎底,原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許多,外面的世界真好,這麼想著,小如不由抬頭望一望沒有鐵絲網的晴空。 王苟鎖好門,領小如繞到監房背後。原來監房編到九號正好斷開,也就是說十號房與九號房之間隔了寬敞的過道。從監房背後看,果真有階梯接通牆腰上的迴廊,持槍的哨兵在迴廊上游盪著,不時停在某個監窗前站一站,朝里張望片刻。走過圍牆的夾門,是一排提審室,王苟打開其中的一間,反鎖住小如,自己再從正門進去。 提審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從電影或電視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兩頭,一問一答,犯人若不老實,警察會擰亮某盞燈,照得犯人睜不開眼。但眼前的提審室不是這麼回事,它用鋼筋編織的網隔成大小懸殊的兩節,小如坐的位置寬不過一米,王苟坐的位置相當於辦公室,進出的門肯定也是兩個。區別還有,王苟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礅;王苟面前有碩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麼都沒有。假如哪個犯人妄圖跟執法人員搏鬥,不具備任何條件。當然,也沒有什麼用來照犯人的聚光燈之類。王苟說: “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馬上被激凌得彈跳起來,因為水泥礅冷進了他的骨髓。小如脫下一隻拖鞋墊坐,兩隻腳踩在另一隻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給小如的下巴堅硬如鐵。冗長的沉默之後,王苟收起下巴,迷離的目光許久才落到小如臉上。他往掌心喝氣,先搓搓手,再搓搓臉,然後翻開文件夾,掏出鋼筆旋開筆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齡?” “22。” “職業?” “東南農業大學環保與節能專業四年級學生。” 一套程序下來,王苟抽身離去,小如正疑惑間,進來的卻是拎一包東西的局長,身後仍然跟著王苟。局長黑著臉,大暴牙給人咬牙切齒的感覺,他先把包裹拍扁了塞進鋼筋網,然後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筆隨時準備記錄。見小如低頭去解包裹的結,局長說: “你瞎雞巴激動什麼,我還沒說話哪。”又扭頭對王苟說,“我胡扯幾句,你也甭記了。” 等王苟撂下筆,局長轉向小如問,“你的臉怎麼啦?” 小如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言簡意賅地回憶完昨晚和今天所發生的事件之後,小如說,“上午點名我向指導員反映過,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來'洗全場'。” 局長不解地問王苟,“什麼是洗全場?” 王苟說,“就是洗澡唄。” “洗個澡有什麼冤好喊的?又沒人啃了你的雞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辯說,“要慢慢洗,還要把整池的水洗完。” “好了好了,什麼亂七八糟。”局長打斷小如的話問王苟,“誰分管的九號房?” “指導員。” “這黑鬼有兩杯馬尿下肚還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長是吃乾飯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適合坐牢。” 局長的一條腿在桌底下盪悠,眉頭皺了許久才說,“我聽不來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們是一群狂徒,”小如說,“這是綿羊落在虎穴裡。” “文化人?你昨天舉槍打我的時候怎麼看都像個惡棍。” 小如被說到痛處,羞愧地低下了頭。局長的口氣柔和了許多,“你他媽的小毛孩不知死,我勸你擺手,乖乖地把槍放下什麼鳥事沒有。現在好了,三人六目,刑偵隊那麼些人大眼瞪小眼,我還能怎麼保你?讀書讀書,我看你是死讀書讀死書。你爸的事我還一頭霧水,你又來火上加油。” 小如埋頭抽泣起來。 “男人還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來餵狗算了。”局長靠近鋼筋網,伸進手擘叉開五指插入小如的頭髮,將頭推仰了對著滿臉的淚水說,“還好意思哭,你媽都被你氣病了,躺在床上不會動,這包東西是她託人捎到我辦公室的。現在正需要你剛強的時候,再說王副所長在這邊,他們還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長響亮地朝牆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剛到門口又踅回來招招手,王苟會意出去。小如無法聽清他們的交頭接耳,只見局長最後敲了王苟一記。 王苟心神不寧地坐回桌前,對著提審筆錄本發呆,猛然撕了記錄的那張,抓成一團扔向牆角,正好擋住了局長的那口濃談。王苟叭地一合筆錄本,點燃一支煙穩定一下情緒,抖出一根問小如: “抽煙嗎?” “我不抽煙。”小如說,“不過現在抽一支也許能平靜心情。” “菸酒是苦難生活的緩沖劑,我也是離婚以後才學會抽煙的。”王苟幫小如點著,說: “不記了,我們隨便聊吧。” 小如當然不會講憋尿的事,因為是個案,再說他也找到了解決的途徑,儘管憋尿比忍凍挨餓被折磨更刻骨銘心。縱然有千言萬語,小如此時也只能匯成三個字: “我害怕。” 王苟說,“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漢到裡面都要變成狗,何況你一介書生。吃點苦頭在所難免,賓館那樣舒坦還能吸取教訓?” “不是吃苦的問題,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懼。” “你讀過《恐懼與顫栗》嗎?克爾凱郭爾寫的,他說,'人如不知恐懼,也就不知偉大'。” “你們為什麼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個和睦相處的場所呢,這樣不是更有利於人犯的思想改造嗎?” “你錯了。”王苟將正在把玩的鋼筆豎在眼前,搖一搖說,“坐牢的痛苦是每個經歷過的人能夠認知、體驗的,由於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這就是恐懼產生的積極預防效果,而且從犯罪經濟學的角度思考也是經濟的、合理的。” “但是,牢頭好像沒有恐懼感,他們坐牢能體驗到樂趣。” 王苟兩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後腦勺,身體往後一靠,噴出一串煙圈說,“牢頭多吃多占我們豈能不知?只是沒有他們號房會更亂,難道要我們也住進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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