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九號房

第2章 第2章

九號房 余以键 5362 2018-03-22
又是一片爆竹齊鳴,新年的凌晨如期來到人間,也來到九號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來,剛剛有點迷糊就被爆竹聲喚醒了,其實他不是睡著,而是處於暈厥狀態。小如睜開右眼,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愜意的睡眠者,以及一圈褐色牆體。昨晚昏暗的燈泡如今卻是精神抖擻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獨眼,小如於是埋下了頭。 外界更喧嘩了,讓人產生一種茫然的驚訝。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驚愕萬分,他指揮不了四肢,它們已經僵化成固定的整體,無論哪裡在細微挪動,都要引起連鎖的酸麻,波及每一個血液能抵達的部位。 驟然的鈴聲像冰雹那樣砸在牆上,嘹亮的喊叫在鈴聲的掩護下突兀地出現在監窗口,把小如嚇得心驚肉跳。電鈴戛然而止,喊聲按昨晚的路程重複,除了換人以外,區別是把“睡覺”改為“起床”。

九號房內自相驚擾,大家手忙腳亂地穿衣套褲。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來,恭敬馴從地退到門邊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小鳥他們率先完成裝備,已在合作捆地板上的綿絮,牢頭和九爺卻依舊睡姿安詳、鼾聲勻稱。小如沒有脫,自然不用穿,但他非站起來不可,因為有人在尋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讓出被角給小如的醜陋矮個子說,“門開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滿臉困惑,他不懂尿水該往哪裡倒。來不及認真請教,鐵門就吭呤哐啷地開了。 “快點快點。”矮個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隨著開門的人,身後尾隨的是開懷大笑,小如估計是自己佝僂著腰畏縮不前的模樣實在不雅。小如暗下決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赤腳踩在冰面上確實太滑了。抬到門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顧慮純屬多餘,一個胸前佩掛“內役”白牌的犯人挑著大木桶已經守候在那裡了。小如倒的是尿水,想的可是一句儒雅的話:

車到山前必有路。 按矮個子指定的位置擺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張地伸手去水龍頭衝了衝。刀疤的咒罵石破天驚: “王八蛋,想找死是嗎?帥哥,放水。” 矮個子捲起袖筒彎腰撥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乾了再捅回布塞擰開龍頭蓄水。他對余悸未消的小如說: “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麼能洗進去?” 小如在後怕之餘,明白了兩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錯誤;二是厚嘴細眼的矮個子叫帥哥。 牢頭走了出來,“怎麼回事?” 刀疤說,“他在水龍頭洗手。” 牢頭接過帥哥盛滿水的牙缸和擠好牙膏的牙刷,露出讓小如不寒而栗的微笑: “不要緊,天很快就黑。” 帥哥找出一隻僅半節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來的那隻,腳下總算有東西踩了。

大家走出外間,沿牆根一溜滋尿、刷牙,圍著水池用牙缸舀水傾向拎直的毛巾,擰乾了死勁搓臉,完了滿臉緋紅的進去里間。 九爺是唯一的例外,他沒有沿牆根滋尿,而是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進露天廁所,背向大家。九爺小便的姿勢也別具一格,小如見他的腰桿挺得筆直,頭高高仰起,似乎還咬緊了牙關。九爺就站在廁所的水泥台上,轉身朝外接過帥哥遞給他的水杯和擠好牙膏的牙刷,這樣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濺到雪白的襪子上。九爺刷牙的動作溫文爾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動,並且翹起蘭花指。更加與眾不同的是九爺洗臉的過程,由於號房裡沒有臉盆,帥哥於是裝一塑料碗的水擺在洗衣池上,九爺先用雙手捧起碗裡的水輕輕拍打臉部,再扯過帥哥手上的毛巾擦乾。

等九爺進了里間,帥哥扯著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衛生:用布將積累了一夜的雪水搓到門後的小溝裡。帥哥交待說: “你搞,我來洗碗,要分粥了。” 小鳥和另一個小年輕是最後出來洗臉的,說明被子如數疊好了。皇上好像沒出來洗臉,小如往里間瞅,看到九爺已穿戴整齊,正面壁細緻地梳頭;皇上趴著,牢頭往他的背上壓腿,大聲吆喝: “早上吃花生米,誰來打賭?”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問,“牢頭,你要賭什麼?” “俯臥撑,一百個。” 刀疤趴下說,“我來試試。” 新的一天來臨了。小如想,誇誇其談的說法是,新的一年來臨了。 帥哥將洗過的塑料碗一手一隻朝水池壁上拍,翻過來再拍。小如注意到,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把碗裡的水珠彈出去。帥哥兩手翻飛,幹得出神入化,看上去像武林高手在練習某種獨門密笈。

有人宣布說“分粥了”。裡邊的人便陸續往外湧,抓起帥哥處理過的碗靠向鐵門排好隊。 鐵門中間的四方孔準時打開,隊伍一陣騷動。 “是花生米嗎?”這是普遍關心的問題。四方孔外伸進來一把鋁勺,倒完粥後接著伸進來一把調羹,裡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隊伍又一陣騷動。輪到的紛紛喊: “幫主,看在本家的份上多分一點。” “我姓解,哪來的本家?” “幫主,咱們是老鄉,多給幾粒吧。” “我一個山東人,在這裡只有碰到鬼,碰不到老鄉的。” “幫主,親戚總要加個把吧。” “什麼親戚?喊姐夫,喊呀。” “乾爹,我餓壞了。” “放心吧,有你乾爹在。” 雖然感情賄賂花樣翻新,但只有叫乾爹的得到實惠:多了三五粒花生米。帥哥拉小如排在他身後,等帥哥樂悠悠地轉身走了,小如趕緊舉碗去接。鋁勺倒過粥後四方孔就叭地鎖上了,小如的碗裡沒有花生米。

小如猛拍鐵門高喊:“我的花生米!” “叫你媽的逼,”刀疤衝過來踢踢小如的腿彎子說,“你的花生米老子輸給牢頭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逼呀你。” “在這,過來吃吧。”牢頭用湯匙敲著碗沿,笑著說。 帥哥一看勢頭不對,趕緊拉小如蹲在水池邊,開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他的碗裡不但沒有花生米,連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帥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猶豫了片刻又抖回去一粒,送了兩粒給小如。小如讓它們浮在粥面上,粥太燙了,只能順著碗沿吸溜。 第一口粥含在嘴裡豐滿溫和,一路呼嘯沉到胃部,小如全身都被它激活了,細胞們奔走相告,連腳指頭都有輕微的騷癢。問題出在小腹,它沉睡的痛楚被喚醒,並且變本加厲,小如像懷著一塊秤砣,骨盆腔前方的整片肚皮都要墜破了。粥剛喝了一小半,小如已經力不從心,帥哥也被他汗涔涔變形的臉嚇住了。

帥哥問,“不舒服是嗎?” 見小如歪著嘴點頭,帥哥又說,“不舒服也要喝掉,上午特別長,以後你就知道。” 半碗粥提醒了胃的功能,它不顧與膀胱的手足之情,正興奮地蠕動,小如感到它張開的大口伸到胸部,跟口腔僅一步之遙。上邊飢渴交迫,下邊不堪重負,但同樣的哀痛欲絕。滿足上邊的願望對下邊無疑是雪上加霜,然而,憑小如的處境,他只能先解決胃部的翹首,暫時擱置膀胱的燃眉之急。掃清了思想障礙,小如仰起脖頸,將剩下的半碗粥倒給虛張聲勢的胃袋。兩粒浸泡得皺皮的花生米是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去了,小如聽到膀胱艱難的喘息聲,看到囊狀體如充氣過分的氣球,透出裡面褐黃色的漿汁。 小如把塑料碗和碗裡的兩粒花生米交給帥哥,帥哥輕輕往嘴唇一扣,它們就牢牢地被他咬在牙縫間了。帥哥見小如撐住水池緩緩起立,頭上汗珠密布,臉色發青,左邊撞傷的眼瞼神經質地跳動。帥哥扶搖搖晃晃的小如靠到固定在牆壁曬衣服的鋼筋上,讓他雙手抓緊鋼筋以減輕雙腿的負擔。

小鳥抱出來一摞碗,撂進桶裡,帥哥滿上水,挽起袖管洗滌。小如雖然奄奄一息,還是看清了他們之間分工明確、配合默契。 大家喝飽了粥,紛紛出來看稀奇,對小如的病症各抒己見。刀疤還摸了小如的額頭,把了脈,踢踢腿彎子,確定偽裝不可能這麼逼真,失望地走了。 “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刀疤說。 牢頭問刀疤,“怎麼著?” “熊了。” “再說吧。新娘,每日一歌。” 一個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噯”的應了一聲,只見他從褲袋摸出紅紗巾扎在頭上,翹起蘭花指誇張地扭動肥碩的屁股。新娘邊扭邊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聽不懂粵語,估摸歌詞大意是講女人被情人拋棄之類的。 外間太冷了,連帥哥幹完活也鑽里間去取暖。現在,小如從一個引人注目的核心人物被拋到外間形影相吊,他就這麼把住鋼筋,面牆渾身顫栗。露天廁所就在旁邊,大家隨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對這種當眾脫褲子的勾當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小如顯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樣肚子要受擠壓;也不能走動,肚子再也經不起任何程度的振蕩了。小如感覺不到冷,他覺得尿液經過血管充盈到血液所能抵達的每一個角落,尋找毛孔突破出來。身體似乎成了液體,軟綿綿的支撐不住本身的重量,心臟在奮力搏動,這股力量驅使小如篩來篩去。這段時間充其量不過個把小時,但小如彷彿經歷了一百年。

電鈴又響了,小如不解其意所以沒動。刀疤探出腦袋說,“進來進來,點名了。” 帥哥攜小如靠向門框,算是排在隊伍的最後。站在小如面前的是九爺,在一片明晃晃的光頭之間,九爺烏黑順溜的濃發倍顯搶眼,還有那挺拔的後背,它紋絲不動反而給小如一種無可名狀的威嚴。 先是副所長陰沉的側臉晃過去,接著一名皮膚黝黑臉孔精瘦的干部出現在監窗口,豎鋼筋將他的臉夾得更加細長。他攤開硬殼本子,喊一聲“報數”,大家依次往後報,一列報完接另一列。 小如氣若游絲發不出聲,大家隨幹部銳利的目光扭頭看面無人色的小如,等待乾部的發落。幹部收起本子問: “新來的吧?” 牢頭替小如回答:“昨晚剛來的大學生。” “胡說八道,大學生屙的屎你們都聞不到,還能跟你們這些畜牲關在一起?”

“報告指導員,是副所長講的,我們也不相信。”刀疤說。 指導員“噢”了一聲,眨巴眨巴眼睛又問: “臉上怎麼回事?” 牢頭說,“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導員舉起本子敲敲鋼筋,喝斥說,“我沒問你,又沒屎給你吃,搶什麼先?” 小如一陣心酸,申訴的機會終於到了,他想。因此抖擻精神,萬分委屈地說: “他們打我!” 儘管聲音很小,指導員還是聽清了: “唔,怎麼回事?” “沒人打他,他偷豬肉吃,被發現,自己嚇得摔倒。”牢頭說,“你問大家是不是?” 每一個人都指手劃腳說完全正確,刀疤補充了一個細節: “是我發現的,我問他幹什麼,他急轉身摔了。” 指導員猛地將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進號房,點著小如責備: “這個號房是我分管的文明號房,我是絕不允許打人的。地皮都沒踩熱就偷吃,很不應該,如果是大學生就更不應該。你呀,確實要好好改造。” “我們要求他洗個澡,他身上太臭了。”牢頭說。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氣洗掉。”指導員拋下這句話就去點十號房的名了。 “噢!洗澡羅。” 一解散大家就歡呼雀躍圍著小如起哄,小如則顯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個澡他們激動什麼。 “脫脫脫。”他們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時七手八腳不容分說動手解小如的鈕扣。 小如咕咕嚕嚕忸忸怩怩,大概講了一通理論,也可能像徵性地掙扎了幾下。沒有人在乎他說了些什麼,片刻功夫小如就一絲不掛了,象剝一個煮熟的芋卵那麼簡單。這時圍觀的人群驚訝地散開,因為大家從未見過如此白嫩的肉體。 “我們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臉。”刀疤的論斷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驚慌失措,雙手下意識地撫住恥處,窘迫得團團轉。帥哥捏緊小如的胳膊牽他去水池邊,請示說: “牢頭,是全場還是半場?” “廢話,當然是全場,要慢慢洗。” 在又一陣笑聲中,門楣和鐵窗上掛滿了好奇的光頭,唯獨不見九爺露臉。帥哥舀起一碗水傾向小如的恥處,小如像觸電那樣往後蹦了一步,雙手鬆開。背後於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凍的露天裡,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難以言狀。但有一點是事實,從小如的恥處射出一股拋物線,彩虹般的優美,瀑布般的激情澎湃,彈道那樣強勁有力。這下是一片由衷的讚嘆,它所擊中的位置又高又遠,非同尋常,是值得男人羨慕的。小如再次渾身顫栗,朝氣蓬勃飄飄欲仙,如釋重負所帶來的賞心悅目是從未有過的。 小如畢竟年輕,意外的驚喜幫他找回了消聲匿蹟的自信,一把奪過帥哥手中的塑料碗,“我自己來,”他說。 “不行。”牢頭說,“帥哥你給他慢慢衝。” 帥哥奪回失去的碗,這一下的水是潑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險些被擊倒在地。小如周身即刻籠罩著熱氣騰騰的蒸氣,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剛出籠的白饅頭,這個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聲。帥哥遞給他一條破毛巾,小如像撈到救命的稻草,使勁往身上搓,所到之處因而白裡透紅。小如抓緊毛巾的兩頭,用不間斷的摩擦來抵禦鋪天蓋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議說。 小如踮起腳尖做高抬腿動作,果然有點作用。身後發出看電視小品才有的開懷大笑,小如講究不了這麼多了,他想,建議跳一跳的人無非要看戲,但自己還得一邊搓一邊跳。帥哥慢條斯里地一碗一碗潑水,小如用眼光請求他加快速度,帥哥搖搖頭表示不可能。 小如就這麼手舞足蹈著,但馬上發現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當車,他從未經歷過這種寒徹心骨的水質,覺得肌肉隨著每一碗水被不斷剝去。小如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夠了夠了”。帥哥哭喪著臉,小聲說: “牢頭要你洗全場。” 小如領會到這句話的含意,看看池中的水不過淺下去一圈,離“全場”簡直遙遙無期。蓄水大約兩立方的小水池現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帥哥的手下掀起狂風巨浪,身處風口浪尖的小如頭暈目眩,最終被帥哥的一碗水擊倒。身體雖然失控,理志仍然告訴小如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小如被抬進里間,帥哥為他蓋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恥處,宣布說: “縮沒了縮沒了。” 讓小如難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沒有生病,躺一會也就恢復了知覺,只是全身乏力,在帥哥的幫助下才勉強坐起來。小如穿好衣服,帥哥翻出襪子借給他。 兩條白色的褲管無聲地飄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摺痕像逼迫過來的利刃,小如使勁仰頭才能與九爺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爺。” 九爺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說話,一偏頭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間,誠惶誠恐地面對九爺。九爺筆直地站著,雙手深深地插入褲袋,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一會,九爺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鼻子,他就這樣嗡聲嗡氣地說: “該告訴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頭;要真實,說假話更要吃苦頭。” 小如掬一把傷心淚,開始回憶他牢獄之災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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