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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號房

九號房

余以键

  • 驚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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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93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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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九號房 余以键 9509 2018-03-22
大學生梅小如被帶進海源看守所九號房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的黃昏。 這是一個除夕之夜,從城里傳來了炮仗齊鳴的喧囂。但在心驚肉跳的小如聽來,無非是世人對平庸生活的誇張,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天空正下著小雪,由於夜色逐漸降臨了,所以見不到雪。地上白茫茫一片,從鼻腔灌進肺部的固體小顆粒讓人感受到飄浮著的流動的寒冷。 小如趿一雙龜裂的拖鞋,跟隨獄警穿過冗長的走廊。獄警始終沒有跟小如說話,甩動的右手食指勾一串擁擠的鑰匙,看起來險象叢生,小如覺得他勾住的就是自己的一條小命。小如企圖控制自己的顫栗,但沒有得呈,因為他的意誌已經變得空虛,宛若全身失了血。 獄警停留在某一扇門前,開啟懸掛的大鎖,轟隆一聲推開鐵門,轉過身說:

“進去吧。” 小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這才發現裡面的地面沒有積雪,而是結冰;同時也發覺拖鞋不知何時丟了一隻。又聽到獄警說: “進去吧。” 原來第二重鐵門也開了。門邊窄長的鐵窗貼滿腦袋,小如來不及細想如此小的窗口怎麼能貼這麼多腦袋,就被關了進來。 那些貼在窗口的腦袋嗡地一聲圍過來,他們光溜溜的頭頂泛著青光,臉上卻是情不自禁的喜悅。 “爸爸!” 聽到自己的聲音還算正常,小如提了提嗓門再喊: “爸!” 沒有應答。在沉默的一瞬間,小如的目光戰戰驚驚地巡視環繞他的陌生臉孔,不等他辨別清楚,哄堂大笑就不可抑止地暴發了。笑聲像風浪那樣襲擊矮小單薄的梅小如,他一下就被打懵了,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心傾刻就瓦解得煙消雲散。

趿一隻拖鞋、兩手空空的梅小如驚慌失措地背靠鐵門站著,由於他的樣子過於驚恐而滑稽,笑聲因此延綿不斷。有兩個人沒笑,小如注意到了: 一個人盤腿坐在角落的被褥上,他不但沒有剃光頭,而且頭髮梳理得井井有條;另一個像馬一樣被別人騎在胯下,由於四肢著地,因此費勁地仰起臉。小如看見,他滿臉的老年斑,門牙缺了兩顆,短髮花白,嘴角掛著一串伸縮自如的口水,目光是呆滯而茫然的。 這時,騎在老人身上的年輕人用手勢命令大家安靜,“你們不准笑”,他嚴肅地說: “這不是我的乖兒子進來了嗎?” 年輕人的話又引起一片大嘩,但所有的笑容都立即就被一聲問候僵持在臉上,角落打坐的那位突然說: “副所長,你好!” 大家抬起僵硬的笑臉轉向監窗,鋼筋把獄警死寂陰鬱的臉切割成了兩半,小如知道了,送自己進號房的獄警原來是副所長。副所長就像大理石雕刻那樣瞪住他們,嘴唇和眼睛都紋絲不動。

九號房的平靜讓人透不過氣來,它被八號房的喧嘩襯托得十分怪異,直到副所長的臉從監窗莫明地消失,號房裡才漸漸恢復生機。 打坐的那位仍然雙手擺在膝上,掌心朝上、自然張開,就是書刊上常見的氣功大師的那種姿勢。只是他並沒有眼觀鼻、鼻觀心,而是面帶笑容地註視著梅小如。打量一番後,他伸手捋一捋薄薄一層緊貼頭皮的黑髮,想了想,然後左手一撐牆壁,悠悠地立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小如面前。在撐牆起立的短暫時間裡,小如發現他的左手只有四個指頭,準確地說是左手的食指不見了。他的個子本來就高挑,又是站在通舖上,小如首先看到他的襯衣和褲子乾淨潔白,褲管上的摺痕刀鋒般的清晰,還有雪白的襪子,上面一塵不染。 “晚上好。”

他的問候禮貌而含蓄,有教養的聲音裡含一點沙啞。小如抬起頭,在目光相遇的一剎那,突然感到對方凝視自己的眼神能發出堅硬的威懾。他俯瞰著小如,咧嘴一笑說: “我們有緣哪,也許在夢中,也許在前世。” 他那張紅紅的嘴輕微地扇動,露出又白又細的糯米牙。說話的時候,鮮紅的嘴唇就像從周圍的一片白中過濾出來,使整個臉部懸浮在襯衣的白領之上。 年輕人一挺上身,老人於是往前爬了幾步,年輕人拍打拍打小如的臉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那是我們的九爺。我都忌他七分,你竟敢不理他,好大的膽呀!” “你們好。” 小如聽不見自己的話,只聽到全身的血液在奔湧流動。九爺背剪的雙手這時鬆開,稍稍一揚,右手掌就蓋住了小如的腦袋,小如的頭皮立即感受到了手指的細長、柔軟、冰涼。

“告訴我,”九爺溫和的聲音從頭頂覆蓋下來,“為什麼要喊爸爸?” “不知道。”小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不知道,但事實上他就是這麼說了。 “令尊也被關進了牢房?” “沒有。” “他的牢獄之災從何而起?” “我喊錯了。” “不能錯。”九爺一聲長嘆說,“做人甚麼都能錯,就是不能喊錯爸爸,不能,絕對不能。” 小如感到頭上的手掌開始摩挲,九爺繼續提問,“好了,告訴我,令尊是何時進宮的?” “沒有。”小如自己的聲音空洞無物,“他真的沒有進來。” “不能撒謊,一個讀書人怎能撒謊呢?”九爺彎下腰,小如的耳輪感受到一股溫熱的氣息,灌進耳朵的聲音卻是輕悄的: “我知道你是個大學生,一切我都感覺到了,憑著某種隱秘的節拍。”

小如意識到手心有點潮濕,估計是冒汗了,他囁嚅著,想說什麼又不清楚自己應該說什麼。 “要經歷。”九爺抽開摩挲小如頭頂的手掌,改為托住他的下巴,“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人生不是學習出來的,也不是想像出來的,更不是談論出來的,而是經歷出來的。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說實話,只有說實話的人才能活在真實中。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錯在哪裡?讓我來告訴你,父子不同房是看守工作的基本常識,連這都不懂,你的苦日子就沒有盡頭。” 九爺轉身悠悠地走了,低下頭若有所思,在靠近牆壁的地方停了下來,看都沒看牆一眼,再轉過身,重新盤腿坐下。 年輕人雙腳一伸站直了,老人往前挪了挪,把乾瘦的臀部掉轉過來,好讓年輕人抬起一條腿踩向去。年輕人捏捏小如弱不禁風的肩膀,吊起三角眼苦笑:

“看你的鳥樣子麻雀似的,還擺起牛脾氣來。小鳥,你他媽的一個人能對付吧?” 一個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蹦地躍到跟前,手指節壓得咔咔響,摩拳擦掌說: “牢頭,是不是先叫他披麻帶孝?” 小如不明白披麻帶孝是什麼意思,卻明白了騎人的這一位是牢頭。 “放你媽的狗屁,”牢頭飛起踩在老人臀部的腳,踢向小鳥的襠部,“今天是什麼日子,阿?除夕夜。又不是你死了爹娘。”然後牢頭再給小鳥一個耳光: “我看你狗日的是活膩了。” 老人將牢頭馱到九爺身邊,挨了耳光的小鳥不敢用手去撫摸,只是聳起肩膀碰了一碰臉孔,然後拍拍小如的頭,努嘴指牆說: “先背監規吧。” 小如的一顆心總算回到肚子裡,儘管還在活蹦亂跳。他抬起頭,對面整堵牆果然印有字體碩大的《監規》,是用油墨透過刻好的塑料底板刷上去的,筆劃之間斷斷續續,公共廁所裡張貼治療性病廣告的那種字體。 《監規》之下、通舖之上形成的夾角擺了一排疊好的被子,被子上的人坐姿各異,喜悅的表情卻極其相似。小如面對《監規》,他們面對小如。他們坐在被子上,小鳥蹲在通舖上,小如站在水泥地上。現在,小如弄清楚了牢頭與九爺所處的角落是全號房最暖和的位置。

丟了鞋的那隻腳把刺骨的寒冷傳遍全身,好像剛剛丟了鞋,其實鞋在路上就丟了。小如抬起赤腳去另一隻腳的褲管上蹭蹭,慢慢落到有鞋的腳麵上,這樣就暖和多了。身體卻為此失去平衡,於是,小如順理成章地將上身靠上牆。 觀眾們沉下臉來,露出餓狼那樣的凶光。小鳥注意到了大家的不滿情緒,倏地起立,小如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憑直覺恢復了立正的站姿。但是來不及了,小如的眼前橫掃過一股勁風,他的頭被吹到一邊,左臉的肌肉似乎被撕去,他看見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小如重新面牆,小鳥揮起拳頭咬牙切齒: “給我大聲念。” “看守所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為了保證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監管工作有秩序地進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刑事訴訟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的有關規定,特製本監規,在押人犯要嚴格遵守。”

小如挨了耳光的左耳轟鳴不止,感覺自己的話從右耳進去又從嘴巴發出: “一、必須服從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礙管教人員和武裝民警依法執行職責。二、……” 九爺依舊在盤腿沉思,牢頭卻不忍耐了,他四腳著地像貓那樣伸了個懶腰、打了個滾之後起身吹響樂陶陶的口哨。他邁著碎步顫過來,在小鳥的臉上擰了一把,不過動作柔和了許多: “我再問你一遍,今天是什麼日子?” “年三十夜。”小鳥回話時全身都繃緊了。 “這就對了,”牢頭皺起眉頭說:“難道就讓我們新來的難友這樣過除夕嗎?太不負責任了吧。” 牢頭的話贏得了一片掌聲,有人說: “牢頭,你親自出節目吧。” 牢頭說,“小鳥,你沒學會招待客人嗎?看來天生是坐牢的賤骨頭。”

小鳥彎手伸進自己的後背,呲牙咧嘴的撓痒,癢撓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鳥抽抽鼻子,突然變得語重心長: “你愛吃燉豬腳,還是紅燒魚?” 小如顧盼號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別無長物,他吞下一口湧上來的唾液: “你們給什麼就吃什麼吧。” 眾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摟成一團。 “那就吃紅燒魚好了。”小鳥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彎腰拾起拖鞋。 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臉,小如經歷了一聲巨響,似有木錐塞進耳朵,右耳面對的世界頓時闃寂無聲。剎那間見有暗影墜落在地,小如大驚失色,以為是臉皮整塊丟了,恍惚中辨別出是小鳥手上的拖鞋,鬆了一口氣。小如調動所有的心志才站穩腳跟,沒有讓魂飛魄散的軀體倒下。 “吃完年飯該干什麼啦?”牢頭引頸高聲問大家。 “裹水餃。” “燒香。” “穿新衣。” “包紅包。” “放鞭炮。” 牢頭手勢稍壓,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鳥,你說呢?” 小鳥抓耳撓腮,喜笑顏開說:“看聯歡晚會。” “業斯,英地得。” 牢頭撲到小鳥身後,摟緊他的腰,出示了幾下淫穢的動作之後,腦門沖向他的脖頸彎,以耳語的方式訓斥說:“你站著幹雞歪,等修理是嗎?” 小鳥哆嗦了一下,等牢頭離開他的後背,竄到小如跟前說,“牢頭要你看彩電。” “這裡沒有彩電。” 小如這句話激起了牢頭的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們九號房是堂堂文明號房,能沒有彩電?” 小鳥乜了小如一眼,牙縫間冷冷地擠出一句,“晚上節目要多長有多長,讓你看個夠。” 小鳥攥起小如的後衣領,將他拎到門角。小如還拿不准該不該表示不滿,腿彎已挨了一腳,與此相配套,頭顱被死命往下按。 現在的情形是,小如跪在地上,並被壓彎了腰。強烈的惡臭裹挾著他,那是垃圾漚爛的氣味和男人下體的腐敗氣息。小如不可能抬起頭,所以慢慢睜開緊閉的眼睛,展現給他的是液體表層的倒影,面目模糊隨波蕩漾。這種姿勢無疑很難受,小如摸索著雙手扶住了容器的邊沿,明顯減輕了脊椎骨的沉重負擔。 換一種具體的說法是,小如在下跪,而且頭被塞進尿桶裡。 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永遠的污穢與黑暗,往昔校園里關於人的頭顱有何等高貴的奢談,此時回憶起來是多麼的荒誕不經。 “大學生也這麼自私,看了精彩的晚會竟敢不告訴我們。” “牢頭要你報節目。” 小鳥的指令是通過手掌傳達的,小如的後頸卡得更緊了,鼻尖接觸到了尿液冰涼的表面。小如再也沒有膽量不理解牢頭的意圖,於是說: “各位觀眾,新年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歡迎收看我們為你安排的節目,先請看新聞聯播,然後是春節聯歡晚會。” 小如調集了最近道聽途說的所有國內國際新聞,迅速整理出頭緒並口播。小如的學生宿舍裡既沒有裝電視也沒有訂報紙,平常自然沒有看電視、讀報紙的習慣,這就為他的播音工作設置了重重障礙,而自己輕車熟路的專業環保與節能卻一句也插不上。 一走神,小如的屁股就挨了一腳,頭頂撞向塑料桶壁,尿液激起的波浪湧進了鼻孔,小如猛然省悟到是播音發生了嚴重口誤。牢頭破口大罵了一長串形像生動的髒話,最後說: “媽的臭雞歪,你是用嘴巴屙屎、用屁眼吃飯的嗎,美國總統是普金?怪不得你一進來就喊我爸爸。少來這一套,播晚會!” “這次新聞聯播節目播送完了,感謝收看。各位觀眾,晚上好,現在是春節聯歡晚會節目,先請聽歌曲《我們多麼幸福》: “我們的生活多麼幸福 “我們的學習多麼快樂 “今天我們跟著老師 “學習科學學習本領 “明天我們就像小鳥一樣 “飛向祖國工礦農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的生活多麼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的學習多麼快樂。” “小鳥,他唱你多麼幸福哇。”有人挑撥說。 這句犯大忌的話果然激怒了小鳥,現官不如現管,小鳥利用職權,鬆開小如脖頸上的手,換成一隻腳踩在他背上,並用它下達命令: “我愛聽民歌。” “接下來請聽維吾爾族民歌《娃哈哈》: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裡的花朵真鮮豔 “和暖的陽光照著我們 “每個人的臉上都笑開顏 “娃哈哈娃哈哈 “每個人的臉上都笑開顏 “大姐姐你呀……” “換台換台,老半天還稀哩嗎哈的,哈哈哈,哈個卵叫,唱外國歌。”小如沒聽出來這是誰的聲音。 “請欣賞朝鮮民歌: “桔梗喲桔梗喲桔梗喲桔梗 “白白的桔梗喲長滿山野 “只要挖出一兩棵 “就可以滿滿地裝上一大筐 “哎咳哎咳喲哎咳哎咳喲哎咳喲 “多麼美麗喲多麼可愛喲 “這也是我們的勞動生產。” “來一首流行的,大過年的要有點歡樂祥和的氣氛。”小鳥的腳尖將另一個人的要求放大。 小如還是遲疑了片刻,因為自從踏入大學校門,就沒學會一首新歌,只有高中時隨口亂哼的幾首耳熟能詳,是否能順利唱下來就看運氣了。 “現在由著名歌星童安格為大家演唱《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小如對自己居然一字不漏背下如此陳舊的歌詞深感欣慰,但是,他還來不及陶醉又被另一個指令嚇得瞠目結舌:他們要聽相聲。 “再請聽歌曲……” “唱夠沒有?我們要聽相聲。”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難支持小鳥逐漸增加的壓迫,小如汗如雨下,他聽到汗珠滴落尿水的嘀噠聲,看見它激起的細弱漣漪,並清晰地分辯出心臟搏動與血液奔騰的不同聲響。小如頭腦裡一片空白,如何處置這具渾身哆嗦虛汗綿綿的軀殼,成為橫在面前的一個當務之急。 突然,領扣勒緊了小如的喉管以及兩邊的大動脈,他被拎了起來,失去桶沿的雙手於是徒勞地揮舞。小如聽到相聲抖包袱時才出現的哄堂大笑,黑暗過久的眼睛適應不了燈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識不到雙腳的存在,小如能感覺自己的趔趄,但無法控制它們。 拎衣領的手突然鬆開,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張雙臂,壁虎那樣貼在牆上,才避免了摔倒。 水泥牆體把刺骨的寒冷傳給小如的臉和手心,不過,與腰椎因恢復常態而深入骨髓的舒暢相比,這點難受確實算不了什麼。只是覺醒後的雙腿麻痺一陣強過一陣,像兩根咬滿螞蟻的香腸。 有個人頭上的刀疤從右額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觸目驚心的皺摺,他就這麼笑著把小如從牆上撕下來,扶他轉過身: “你看那兩個是什麼字?” “監規。” “是監規嗎?”刀疤說,“你這鳥人看來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藍規還騙我們是監規。轉過身去,蹲在牆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辯什麼,被刀疤蠻橫的目光無情地逼了回去,儘管畏葸不前,最終還是蹲到牆根,面壁反省。 小如先聽到雞蛋碰瓷碗的脆響,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腳額頭撞向牆壁。小如用掌撐開牆,使身體還原,能抬起頭說明脖子沒斷,摸摸後腦勺完整如故。這麼說小如秋毫無損,值得慶幸,然而左眼是無論如何看不見了,只有一輪模糊的光圈。小如飄惚不定,如風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葉。 此時,左眼眶開始巨烈的疼痛,小如牙縫嘶嘶地吸冷氣,不禁手舞足蹈起來。身上的每個部位好像都跟左眼眶一脈相承,它們遙相呼應緊拉慢扯,讓主人五臟俱焚。小如心如刀絞的胸膛發出使自己驚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滿淚水。 “不許叫!” “我沒有叫。” 小如的回答像兒童驚厥的夢魘,這種動人心弦的效果使人暢快,讓製造者滿懷成就感。沒有人計較小如已經站了起來,他們個個磨拳擦掌,都想一展才華。 刀疤意猶未盡,輕聲問小如說,“新年的鐘聲快要敲響了,我們一起來包水餃好嗎?” 小如遲疑而堅定地搖搖頭說“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請示說: “牢頭,要包嗎?” 牢頭抽抽鼻子,仰起臉作思索狀,正要答复刀疤,瞬間鈴聲大作。牢頭高聲宣布: “攤被!” 小如不懂“攤被”是什麼意思,也絕對沒有詢問的膽量,但他被繁忙的勞動景象吸引住了: 大多數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舖邊沿的橫柱上站,小鳥他們以訓練有素的專業速度將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鋪在床板,再從通舖底下拔出一捆醜陋的綿絮鋪在窄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開懷中的被褥,鑽進被窩。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可以說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聲由號房的那端遠遠地傳來,聲音因距離的接近不斷放大,當聲音與九號房垂直時,監窗外閃過副所長匆忙的身影,聲音再因距離的拉遠逐漸減小。副所長始終重複兩個字: “睡──覺──” 整個過程中,牢頭和九爺一直在袖手旁觀,等小鳥將他們的被褥鋪工整了才緊挨著擁被而坐。袖手旁觀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牢頭剛才的“坐騎”。老人靠在門邊,雙手下垂、下巴抵著前胸,背弓得像駝峰,眼神空洞的間或一轉。 現在九號房的格局是:一人站著;兩人坐著;其他躺著。站著的無疑是小如,他發現沒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舖和地板,而且沒有帶被褥,問題還在於沒有得到應該睡哪裡的任何指令。坐著的兩人在高聲談論,內容由於牢頭過多使用黑話而充滿隱喻,但肯定是喜悅的事,因為牢頭在眉飛色舞。他們所處的位置避風溫暖,在別人擁擠不堪的情況下,他們享受正常床鋪應有的寬敞。看起來今晚只能去他們那裡的空隙間將就著躲避風寒了。小如這麼想著,戰戰驚驚地朝他們移過去。 小如的企圖戛然而止,軀體固定在某個可笑的姿態,因為他遇到了牢頭讓人心悸的目光。九爺的喜色凝結在臉上,比牢頭的白臉更加叫人驚駭。 “滾到尿桶邊去站崗。” 這是牢頭的聲音,它過於猛烈,小如險些從橫柱上震落。小鳥和刀疤如驚弓之鳥,顫抖著起立,並捏緊拳頭。小如狼狽逃竄,三兩步就跳回門後的尿桶邊蹲下。小如用右眼的余光判斷小鳥和刀疤重新臥倒、牢頭與九爺也重新接上愉快的話題,但他仍然驚魂未定。 牢頭的談話終於結束了,他脫去外衣,匍匐趴下,輕聲呼喚: “小鳥”。 小鳥宛若背部安上彈簧那樣嘣地跳起來穿好衣服,騎上牢頭的腰為他捏肩搥背。小鳥的服務從後腦延續到腳底心,變化手勢花樣翻新,很有職業水準。牢頭直打哼哼,顯然是爽快異常。小鳥合掌擊打肌肉的噼哩叭啦給九號房的除夕之夜帶來勃勃生機,白熾燈將身影投向牆壁,如一具皮影騎士。 牢頭豎起的腳後跟敲了一下小鳥的腰眼,示意他滾蛋,小鳥起身為牢頭蓋上被子並掖好被角。小如惶恐地註視著小鳥朝自己走來,不由縮成一團抱緊膝蓋。小鳥向小如伸出雙手,見小如不知所措,小鳥說: “水。” 小如扭頭才注意到與尿桶並排擺了同樣黑色塑料質地的水桶,裡面裝有半桶水,水面上浮著一把紅色塑料口杯。小如領會了小鳥的意圖,舀起水對準尿桶傾倒,這樣,就保證了洗手的髒水能全部流入尿桶。 小鳥是站在通舖上彎腰洗手的,洗過後雙手往牆上拍拍幹,轉身跨起一條腿橫踩向牆,不等小如明白,尿桶裡已響起氣壯山河的巨響。巨響稍縱即逝,小鳥的尿滋向桶壁,聽起來曖昧不清。又有幾個人陸續以完全雷同的方式重複了一遍上敘動作,小如領悟了奧妙:如果滋尿的聲音太響,那將驚醒別人,進而可能引火燒身。 九號房有了少許的鼾聲,城邑傳來煙花爆竹的喧響遙不可及,尤如來自家園支離破碎的夢境。炮仗之聲來得更稠密了,新年的鐘聲真的快要敲響。 好了,還是讓我們來看看大學生梅小如此時此刻在九號房的處境。 首先,小如摸到左眼眶的腫脹,象附著一個殘破的饅頭,他不敢使勁去摁,懷疑會血肉橫飛。瞅瞅摁過它的掌心,烏黑的油墨上是一圈褐紅的血絲。 對了,剛進看守所時在值班室按的手模腳印,油墨還沾在四肢有紋路的部位,一直沒有機會沖洗。小如小心翼翼地舀水,輕輕搓揉手掌,沒有皂類的幫助,他的洗滌徒勞無功,結果是使油墨擴大了面積。帶水的手再次捂眼眶,卻減輕了疼痛,這是意外的收穫,小如也就故意抹點水在臉上,讓發燒的頭顱稍稍散熱。 炮仗的轟鳴響成一片振盪,令人無法忽略這是辭舊迎新的動人時刻,幾個人在翻身,發出迷糊的夢囈。聯想到家庭的溫暖團聚之類,小如倍感周身的寒冷。他現在是坐在唯一的拖鞋上,光滑的水泥牆壁凍得整個背部麻木不仁。要命的是腳,他難以置信這雙粗黑的肉棍是屬於自己的,用指頭掐掐,已不動聲色。這樣到天亮是不堪設想的,必需採取措施。小如欠起身,將大家暫時遺棄的所有拖鞋挨個鋪好,並墊了兩隻在身後,肉體跟垂直的水泥板總算有了間隔。腳的難題就顯得特別突出了,因為按腳印時襪子遺留在值班室裡,想去取是不現實的。 小如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到離自己最近的人身上,這是一長一短的兩副身材,長的是被牢頭當馬騎的老人,短的是誰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恰恰是這副短身材離自己更近,也就是說,他的腳下尚有多餘的半截被褥。小如試探著把腳緩緩塞了進去,被窩裡溫暖的環境遭到破壞,主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來。小如畏縮地收攏腳,臉上堆滿歉意。沒想到,他的話卻差點叫小如落下淚來: “沒關係,再伸進來,等一下就曖了,不要弄醒皇上。” 一個相貌醜陋的小伙子給自己讓出位置,這已經夠小如吃驚的了;更讓他吃驚的是,牢頭的“坐騎”居然叫“皇上”?小如左思右想,弄不懂其中的蹊蹺。 又有睡眼惺忪的人搖搖晃晃地走來,橫腿跨在小如頭頂撒尿。液體撞擊塑料的噗噗聲酣暢淋漓,那人嗷嗷低吼通體歡暢渾身哆嗦,叮咚作響的餘韻說明他意尤未盡。小如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小便,小腹膨脹異常,便扶牆摸壁地起立,朝盛裝過自己頭顱的桶口作準備工作,企圖來一番享受。 稍站片刻小如就開始緊張,因為屙不出來。飽經驚嚇的雞巴深深縮進體內,它不顧主人的迫切願望,以實際行動拒絕同世界對話。小如用冥想安慰它:世界是美好的,局部的動盪不影響全球的穩定與發展;過新年過新年,更衣放炮紅包錢;九號房非常不錯,有無限的溫暖和愛;我們根本用不著緊張,面對公安局長不也敢掏他的槍嗎,九號房的人渣算得了什麼? 小如一手撐牆,一手撫慰它,開導它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配合配合。小如就這麼瞇著眼念念有詞,它似乎也體量到主人不容易,應當同呼吸共命運,心有餘悸地探頭探腦。小如欣喜若狂,閉緊眼睛張開嘴迎接輝煌時刻的到來。 “你好了沒有?冷死我了”。 說這句話的人和風細雨,但足以叫小如前功盡棄。它在小如的指縫間萎縮脫落,直至徹底消失。小如被失敗擊倒,悲痛欲絕地將它塞回褲襠裡。那人沒有興致欣賞小如紫脹的臉,刻即響起讓小如羨慕得想自殺的歡呼,完事後還嘬嘴吹了一句舒情小夜曲。 小如迷迷糊糊地縮回老地方,他在期待,期待什麼呢?左眼眶像被人用線牽著,在有節奏地撕扯。疼痛忽略不計,現在的難處是冷,腳不冷,手冷。小如乾脆把手也塞進被窩,反正也增加不了多少體積,但他還是為自己的得寸進尺羞愧。寒冷尚未根除,接踵而來的是飢餓,而且勢不可擋,胃像是一條毛巾,由一股力量死勁扭擰。小如感覺肚腹已經分成涇渭分明的上下兩截,底下是危如累卵的鼓脹,上面是空洞的布袋。也許由於渴求而擴張成氣球,也許由於絕望而收縮成搖晃的鐘擺,小如拿不准這兩者誰更類似痙攣的胃。小如在回憶書本上是否有流質從尿泡返回胃部的說法,彷彿沒有;那麼唐山大地震的受難者是怎麼度日的,書上好像只說他們如何忍凍挨餓,沒說憋尿的事。這麼說還得解決。 除了站到尿桶邊,小如別無選擇。遺憾的是身後總有目光,小如扭頭巡視,事實上是自作多情。小如又集中精力冥想,卻怎麼也迴避不了鋒芒在背。他決定放棄努力,又覺得離成功僅一步之遙。打鼾、咬牙、夢囈,每一次突發事件都要粉碎他的企盼,他的信心就在這種可能和破滅中搖擺。是不是別人技高一籌?小如對他們那種一腳在床上一腳踩牆的姿勢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人知道我一泡尿要撒這麼久那還了得,小如念頭一動,就徹底喪失信心了,再加上實在抵禦不了從腳心湧上來的刺骨寒意,小如收回了虛擬的站姿。 明天再說了,先打個盹,心灰意懶的小如寬慰自己,被尿憋死的活人是空前絕後的,也就是不可能的。 小如再次失算,他顯然打不了盹,額頭在冒虛汗,抽出手去拭,手心也濕漉漉的。小腹的膨脹蔓延到全身,身上當然不是膨脹,而是酸痛。尿分子一個緊挨一個自血管洶湧到每個能容身的角落,部分擁擠到尿道隨時打算噴湧而出,它們迫不及待的樣子小如彷彿歷歷在目。 現在,小如唯一的指望是關燈,這種指望立即又破滅了,他突然想起哪本書上描寫過,牢房的燈是長明燈。 小如的腦袋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意象充塞,腦袋不堪重負,所以身體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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