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15章 十五、鬼豆腐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9900 2018-03-22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乾裂,草木都無精打采萎黃在路邊。 聽說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舖裡,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僕僕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神情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裡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裡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麼?”因我知道歡香館里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簷下一個二十餘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的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面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麼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醃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半斤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面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抬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靈巧一個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裡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筋斗,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噹噹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裡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麼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麼豎直著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鬆開朝地面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捻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面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頭扔向地面,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嬌豔欲滴,花萼便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面時,口裡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眾人掌聲頓時如雷響動,紛紛從身上摸出三兩文錢扔給他們,小孩子再朝眾人叩頭,然後附身撿錢,有的人再三問那漢子,花是哪兒得來的,漢子都只搖頭不語,旁邊有位嬸娘還拉過小孩子去,拿過他手裡的白茶反复看著,再拿出幾文錢給他手裡:“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搖搖頭,回頭看那漢子。 漢子臉色一暗,正好旁邊又有幾個起哄喊問:“我說老哥,你們耍的什麼把戲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來不?” 漢子又轉身過去對他們陪笑道:“這是古靺耠國傳下來的棘鞨技,並不是真的能上天宮。” 一人還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個下來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訴你家母老虎去。” 眾人笑著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無奈我身上一點買鹽醬剩下的錢,是不敢給出去做賞錢的,看見他們耍完把戲,就不自覺往桃三娘身後靠,桃三娘低頭撫著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點頭,任由桃三娘牽著我的手走,但又有點捨不得,回頭去望,只見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錢,正交予給那漢子收起來。 “哎,天熱,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個人推小車賣梅子,桃三娘便連忙過去:“回去做點酸梅湯吧。”
天氣熱得實在難以忍受,明明已經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裡,還是熱得汗水直順著額頭、臉頰往下滴。 桃三娘皺著眉頭從廚房裡捧出一碗東西:“早上買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幾個時辰就有餿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湊近去聞聞,的確有一股夾著很重豆腥的酸餿氣:“那晚上不賣豆腐了?” 桃三娘搖搖頭:“有豆皮,有客人點豆腐菜就給他做一道煮干絲好了,或者跟薺菜切碎了做菜羹,這嫩豆腐是決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們做豆腐的都是半夜裡磨豆子,點好鹵等涼了結塊,就正好天亮拿出來賣,可現在時氣不好,夜裡的露水也帶著霉氣濕毒,這豆腐難免會粘到一點,然後再放上大半天,就漚壞了。” 正說著話,門口進來兩個人:“請問……”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頭望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見賣藝的那漢子與那孩子,門外還停著一輛小手推車,上面放著板凳、麻繩什麼的,他們則一臉塵土和疲累,臉都曬得通紅。 “這兒還有飯嗎?……剛才一路走過來,店都關門了。”那漢子問道,聲音幹啞的。

“噢,客官裡面請。”桃三娘立刻放下手裡的碗過去招呼道:“飯菜都有的,兩位先喝口水。”說著,又給他們拿杯倒水。 “謝、謝謝老闆娘。”漢子似乎對桃三娘的熱情招待有點意料之外。 “大熱天的,也難得你們爺倆在外面跑了,兩位的技藝精湛,今早在菜市那邊還看見兩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來如此。”那漢子點頭憨笑,兩人坐下。 “兩位想吃點什麼?”桃三娘繼續問。 “呵,不講究,有剩飯就來兩碗。”漢子答,頓了頓,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壞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漢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剛才聽見你說要倒,覺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煩你給換上熱水泡一泡,再有兩碗飯就行了。”

“這……好吧,我去給你加點佐料。”桃三娘略一遲疑,還是很爽快就答應了,端起豆腐進了後面,不一時再拿出來,果然已經換了個乾淨碗,豆腐燙過,上面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麵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還有一小碟子裡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桃三娘有點不好意思地訕訕道:“加些佐料這豆腐味道會好點,肉不要錢,是給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紀身手這麼好,平時練功很辛苦的吧?” 漢子愣了愣,連忙道了謝,兩人便低頭默不作聲吃起來,我在一旁偷覷那孩子,看起來個子真小,比我起碼矮半個頭,小臉灰塗塗的,小我兩三歲,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乾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荊人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裡面還有飯,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裡,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餵牠點兒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只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面還是蒸熱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乾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裡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迴繞了幾遍,怎麼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裡怎麼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麼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麼心裡發怵,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噯,小妹妹!” 後面一聲叫住我,我只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面龐,反讓人看著難受,只見她手中的水盆裡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裡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裡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裡,她好像是掌勺的老闆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只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噯?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裡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你又看見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裡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筋斗給我看。 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人,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裡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容易傷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兇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麼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麵杖在那裡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犟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孩儿知錯了!”說完轉身就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擀麵杖:“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嘆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面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兒。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面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麼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里張望,可夜色茫茫里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里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兒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裡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麼勸他,只得陪著他坐在那兒。 可干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只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裡,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面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裡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闆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裡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裡面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面?”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闆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闆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闆娘……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有點悲悲切切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麼一點小事,她怎麼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麼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嚇了一跳,覷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著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裡麼?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太陽熱辣辣地照著地面,蟬躲在樹蔭裡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幾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裡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云裡霧裡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麼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裡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飢腸轆轆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於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於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掛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裡生藥舖的硃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著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裡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著她一起將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裡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薑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麵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踪影了,不過江都那麼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麼關係,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生,又不敢再問了。
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骯髒憔悴的模樣。 他們仍舊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小鹹菜拌了吃著。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著,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嚇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裡拽著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嚇了一跳,被我拉著跑出門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著一隻水盆,盆裡泡著一塊豆腐。 屋裡那漢子本在吃著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隻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麼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里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裡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抬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著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裡,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裡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子回頭看著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裡嚼著,附身抱著小孩子也哭著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咱也隨她去罷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將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裡埋著,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餿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麼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訕訕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裡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眾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眾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著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眾人都嚇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裡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麼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癲狂,在地上來回滾著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糊口……” 差役一邊打著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著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嚇,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眾人都傻了,當著眾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鍊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麼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裡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悵然若失的,看著孩子吃完飯,又看著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終於嘆息一聲,拿上水盆並帶著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裡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著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並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裡跑出來的,所以心裡懷著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掛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難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會祭一回“豆腐菩薩”。大多人口中不說,但實際祖輩口中傳下的,那豆腐菩薩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燭之外設三茶六酒,豆腐與鹽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隻,還用五斤以上的豬頭一個,熟而薦之,上插竹筷數雙,又雞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著差役帶那人走過,才當著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覺得心裡很難過,那女人死得這麼慘,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裡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麼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慾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麼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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