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14章 十四、菊花骨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20798 2018-03-22
東北風吹著,天色昏晚,李二點起一盆炭火在屋中央,火盆邊熱著幾錫壺的老黃酒,桃三娘正在把她用炒鹽醃的帶皮花肉用鐵釬子穿了,在炭火上慢慢地烤著,不時還灑上幾滴酒和油醬,待熟了入碟的時候,還放上切碎的蔥絲或椒末。 歡香館裡到處瀰漫著肉香,客人們都紛紛側過頭來,爭著要點上一盤。 “哇!好香!”循聲望去,已經是老熟客了的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正走進門來,深吸著一口氣然後大聲讚道。 “喲!是你們二位呀!”桃三娘無暇丟開手去應酬,便連忙示意李二去逢迎。 “三娘又在做什麼好吃的?出來這半日,我可是餓壞了。”岳榴仙一邊脫下素黑色外氅一邊笑著道。 “客官請用茶。”李二拿茶壺給他們倒水。 “嗨,謝了!不過,今天在元府一下午,我就喝夠了一肚子茶了。”陳長柳皺眉道:“好酒好菜有什麼趕快上來吧!”

“說起來,元府上下也是有夠亂的了。元大人身體欠佳,那位姨太太又整日瘋瘋癲癲尋死覓活的。”岳榴仙也接口道。 “何大,去叫何二炒把新鮮的冬芥菜,少放油;再要一碟麻油拌豆腐,還有雞炒個糟冬筍。”桃三娘一邊吩咐著,一邊把手上鐵釬子烤好的肉撥到碟子上給他倆人端過去:“元府少爺的頭七不是早就過了麼?” “但府上的人商議過。好像要做到'三七'才能完,唉!那孩子我們上次還見過,機靈可愛的,怎麼就沒了。”岳榴仙道。 “來,吃這肉還得喝上熱熱的黃酒才好。”桃三娘又拿錫壺給他們倒酒。 我蹲在炭火邊,用鐵釬子去撥一下燒紅的炭,濺起幾點小火星,好像有點困了,想睡。 “三娘的手藝太絕了,每次來還都有不一樣的新菜!”陳長柳拿起筷子夾肉送進嘴裡:“聽說元大人還特別喜歡吃三娘你做的飯菜呢!”

桃三娘的臉上帶著毫不在意的淡笑,又忙著去招呼另一桌客人,我覺得無趣,天氣又太冷,還是早點回家的好。 正想向桃三娘道辭,忽無意中聽得陳長柳和岳榴仙二人說話,陳長柳似有些感概:“元大人一生在朝為官多年,也是顯赫有名,結交天下,可惜如今,確是晚景未免淒涼。” 岳榴仙掩嘴笑道:“今日我看那白衣少年,小小年紀倒還是謙恭知禮,與著元管家一起,迎會周到,聰明靈透,不是據說也深得大人所愛麼,也許大人就將他收為義子了……” “你小聲點!別亂說。”陳長柳連忙止住她。 岳榴仙只是笑,我看她對元老爺似乎並不十分恭維,話中彷彿還有別的意思,但我沒聽很懂,不過她口中的白衣少年,應該就是春陽吧。那位元少爺死去到現在已經過了九天了,但他的喪事似乎還沒辦完,也是,像元府那麼聲名顯要的官家,必定是這樣行事作派的。

不知是不是旁的客人也聽見陳長柳二人的談話,便也在那裡低聲聊起來,一個男子道:“聽聞元府向來是最寬厚待下的,丫鬟奴才也不輕易打罵,可這次小少爺跟元大人那個貼身的小童兒玩耍竟摔死了,好像那童兒還關著呢,元大人現在恐怕還騰不開手,卻不知道元大人會如何發落?” 另一個人笑答:“其實早打死了埋了,你都不知道呢。” “不可能!我一堂弟跟元府上採辦很熟,他們常一塊吃酒,什麼事他們不知道?”那人冷哼道。 “嘁!”那人發出一聲不屑的笑,正好李二來給他們上菜,兩人就低頭去專心吃菜了。 我覺得心裡有點難受,說不出的滋味,桃三娘正好走過來,我就跟她說一聲我先回家了,就走了。 竹枝兒巷里風呼呼地吹,巷子深處看起來黑憧憧的。我不自禁打了個冷顫,趕緊跑回家去。


“聽說了嗎?元府昨晚又死了個丫頭!” “聽說了,怪嚇人的!是三姨太身邊的丫鬟吧?一大早被發現飄在池子裡的。” “哎,也太邪門兒了!莫不是那三姨太發了瘋病把丫鬟推下去的。” “別瞎猜,三姨太身邊不是好幾個人看著嘛,夜裡還那麼多上夜的家丁,推個人到水里,也能聽到啊。” “也是……” 我正要出門去給人送一對棉鞋去,不經意卻聽到街上人這麼說,怕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春陽和夏燃犀一天還在元府,那府裡恐怕就一天也不得安寧的,怎麼又死一個人了? 我抱著包袱獨自順著柳青街走過去,這個方向也是去元府的,不過我是到生藥舖去,給譚大夫送的鞋子。 不曾想,藥舖裡竟有人哭天喊地亂成一團;只見一個穿著藍灰襖子的女人在那嚎啕大哭著:“娟兒!娟兒啊!你怎麼就死得不明不白啊……”旁邊好幾個男男女女對她不住勸,卻也勸不住,但我看她只喊了沒幾聲,倒抽著幾口氣,居然翻著白眼就昏過去了,譚大夫手上還拿著針,我站在藥舖門口看著他們,像是這女人來的時候就是昏著的,也是這些人抬她來的,譚大夫施針剛把她治醒,她又大哭大喊,結果又昏過去了。

做生藥舖跑腿,又與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後生譚承這時從外面回來,看見我站在這裡:“咦,小月妹妹怎麼來了?” “噢,我給譚爺爺送補好的棉鞋。”我讓他看我手裡的包袱。 “哎,那你先進來坐吧,這里風口冷,待我叔忙完了這會子。”譚承帶著我進去。 我小聲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娟兒她娘啊,哎,娟兒不是才進府沒幾個月麼,派到三姨太房裡,本來這是個肥差,好不容易才進去的,哪知道竟出了這種事,好像倒巴巴的進去送死似的了。”譚承嘆口氣,七七八八一下子就說明白了,我再看娟兒她娘的樣子,心裡酸酸的,也自覺得難過。 譚大夫忙活了一陣,才終於抽出空兒過來,他向來仔細,以往看他抓藥寫方什麼的,都是來回斟酌,慢慢量度,每回託我娘縫做的衣物,我送來給他,也都得要看過針腳什麼的。雖然我娘幹的活從來挑不出毛病,但他就是這樣的性子。

“好,你等等,我去拿錢來給你。”譚大夫說著,就拿著包袱進去櫃檯裡,他的確年紀大了,我看他手腳越來越慢。 突然有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闖進生藥舖來,看見娟兒她娘及那幾個陪著她的人,為首一個指著罵道:“你們帶她到這來幹什麼?府上難道沒有休息的地方?你們是故意要把府上的臉面丟到外面來?” 那幾個人中一個答道:“不是怕她真出什麼意外麼,府上過來這又不遠……” “還犟嘴,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大人恩典,要給她幾十兩銀子呢!”那人說著,一邊催著他們趕快把娟兒她娘帶走,娟兒她娘好像已經哭得沒力氣了,癱在那隻是掉淚,他們扶她起來慢慢走了。 “譚爺爺,那我回去了。”我向譚大夫告辭,又跟譚承擺擺手,譚大夫卻叫住我:“誒,小月啊,去跟桃三娘說一聲,晚上我想去歡香館喝一盅,請她替我把酒溫好啊。”

“好!”我點頭應道:“您老愛喝竹葉青,而且燙熱的壺裡還要加上幾朵菊花,我都知道了。” “呵,叔叔貪杯,連小月妹妹都知道了。”譚承在一旁擦嘴笑道。 譚大夫只是笑笑點頭讓我走了。 柳青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大抵是因為這一路的兩旁,都是數十年的柳樹吧。春夏日里,條條垂滿柳葉青青,風拂著蔭涼,可現在冬天,只是根根蕭條,禿光的黃灰,即使是白日里,看著也是這麼枯萎衰落。 那個叫娟兒的女孩子,不知道是遭遇到什麼才死的,又是因為夏燃犀那個餓鬼嗎?他好像還故意嫁禍害了秋吾月?為什麼? 歡香館裡桃三娘在忙著做菜,但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豆腐;有芙蓉豆腐,是把豆腐都用模子印出花型來,然後菇丁筍片湯煨熟,我看見那幾個花型的銅製模子:“三娘,這是哪來的?好漂亮!”

“噢,是元府早上派人送來的,要我做幾道豆腐菜給送去。”桃三娘答道。 “元府那樣大的官家,自己應該都有磨房可以磨豆腐吧?卻還巴巴的來找三娘做這幾盤。”我笑道,順便也替譚大夫傳了話。 桃三娘手上正把一張蒸軟的干荷葉展開在碟子上,然後在油鍋裡把麵筋、素海參和豆腐略煎黃又配上調料勾好芡,才倒在荷葉上,說這道是荷葉豆腐;何二則把一壇子糟的腐皮,卷上熬沙了的紅豆、香菇、糯米,像包的粽子似的,名為如意卷;另外還有鬆仁燒豆腐、素菜煨麵筋、豆腐白菜餡餃子等好幾樣形狀風味各異的豆腐菜,雖然材料仍然是稀鬆常見的,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烹製出來,就是特別的美味獨特。 “元府好像今日是請了有道行的人來,許是近來禍事連連,所以請來看風水或是驅邪的吧。”桃三娘這麼低聲告訴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製住春陽他們。”

“三娘你也不知道嗎?”我有點疑惑。 “呵,所以待會正好去看看啊。”桃三娘有點促狹地道:“你去不去看看?反正送到了就回來,不耽擱。” “好、好啊……”我總覺得現在去元府,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但還是不由地答應了。
我後來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次桃三娘會主動叫我跟她一起到元府去湊那個熱鬧。明明元府上下已經亂成那個樣子,有兩個殺人不眨眼的餓鬼,還有咬人的狼狗……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的,有點後悔跟三娘來了,腦子裡一下子湧起的都是上一次到元府去的情形和畫面,這些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夜裡甚至都會做惡夢:“三娘,上次、上次那個叫抓住我,他們管它叫什麼鬼的?也是餓鬼妖怪?” 桃三娘手上挎著一個籃子,今日她著了那身冬天裡常穿的白底紅邊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能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的,十分明艷光彩,聽見我問,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曉得元府吧?那宅子從元家祖上發跡到元老爺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人了,算得上是根深的書香門第,宅子也百年有餘,裡面有些東西年長日久了,都成了精魅,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呀,可現在倒好,兩個小鬼一去了那府上,什麼亂七八糟的,就都成了他們的嘍羅了。”

“啊?”我全身打一個冷戰。 “那個細鬼,原本是元府廚房裡的一根燒火棒,在人們手上用了幾十年,後又被扔在柴房角落裡,既沾了人的精氣,後再慢慢通了一點性靈罷了。你不用在意它。”桃三娘的話輕輕淡淡的描述出,我卻聽得一陣陣地心驚肉跳。 因為元老爺特別看重桃三娘吧,所以我們沒有在元府門口交下東西就走,而是被小廝直接引至元府的一個偏廳,現在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元大人和一個瘦長個子、皮膚粗黑的男人在那坐著喝茶,男人穿一身紫色的道袍,身邊還跟一個梳個朝天小辮的小童,年紀好像還沒我大。 桃三娘向元老爺問了安,他的神情看來疲乏沒有神采,拄著拐杖,略點頭,便與那男人說:“道長忙了半日,請先用飯吧?” 那人唱一聲喏,然後看著我把食盒裡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又有小廝端上似乎是元府廚房裡備下的豆粥和米飯。 這一回,我從進府以來,都沒看見春陽或夏燃犀,府裡到處掛著白條,還有燒香的氣味,沒什麼人說話,家丁們的腳步都好像有意放得很輕。漂亮的雕樑和紅漆的大柱,長長的迴廊,井然有序的富貴官家架勢,讓人甚至都不敢大聲喘氣。 元老爺一邊嚐著那幾道豆腐菜,一邊和桃三娘閒話了幾句,說起這幾日仍是胃口不佳,惟獨只有吃桃三娘做的飯菜,才合適一些,桃三娘笑答:“冬季里人的身子原本就會乏力感覺虧虛,大人已經連著這麼些天吃素,恐怕身子會更加有損,待我明日煲一鍋丹參當歸的牛腱肉來如何?牛腱肉不會油膩,大人權且當藥,一次不必吃多,隔一個時辰吃一小塊肉喝一口湯,統共一日也就一到兩碗,但這樣吃兩日,看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噢?那就權且試試。”元老爺點頭應允了。 這邊那道士和童兒吃著飯,我忍不住偷眼看那童兒,只見他長得尖尖瘦瘦的,頭髮有點稀稀拉拉黃黃的,眉心長一顆鮮豔紅痣,眼睛也是小小的,只顧低著頭狼吞虎咽,身上穿的舊棉襖磨得發亮,但腰上卻很威武地綁著一張小弓和一個短小的箭筒,我暗暗在覺得,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不知道會不會捉住夏燃犀,或者最起碼是捉住那個細鬼? 那男人和童兒居然同時扒完碗裡的最後一口飯,然後同時放下碗筷,再一齊向元老爺雙手合什唱一喏。旁邊伺候的丫鬟小廝連忙收拾了碗筷,又重新倒上茶。 “大人,沒什麼事,我就先告退了。”桃三娘垂手恭立地向元老爺道辭。 “好、好。”元老爺點頭,這時恰好管家來回話:“老爺,道長列出單子上的東西,小的們都已經買齊了。” 元老爺和那道士同時點點頭,然後道士便吩咐他的童兒:“你去指點他們把法壇架好,我和大人還有話說。” 那童兒就隨管家走了,桃三娘也帶著我跟他們後面一起出門去,偏廳外沿著長廊走一段,就是一個分岔的口,左邊是個半月門,我們原該轉右而去,就是出府的路了,管家正抬手示意我們往右去,卻突然半月門中走出一人:“咦,歡香館的老闆娘來了?” 說話的聲音帶幾分慵懶而沉穩的語調,絕不像出自一個少年之口,我第一反應過來,是春陽! 他倒背著雙手在身後,如往常般一絲不苟地束著素白刺繡的綸巾和袍衫,慢慢走過來,桃三娘站住:“原來是春陽少爺,多日不見了。” 管家對春陽,看來還真有將他看作府上的少爺似的恭敬,他正要轉過去半月門的,看見他便站住恭立著,讓他先走。 春陽微微一笑點頭道:“老闆娘什麼時候再來?最近我正想起許久沒吃到老闆娘做的紅豆餡山藥包子了。” “噯,難得有少爺想吃的,不過今天恐怕來不及了,明兒一早我做好了就送來。”桃三娘殷勤地應道。 “還得等到明天啊?”春陽笑笑,又顯出有點為難的神色。 管家在旁邊搭話:“不如請老闆娘回去做了,等過兩個時辰,我派人過去取?” 我心中有點疑惑,蒸一籠山藥包子並不是很費事,為什麼桃三娘竟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做了才送來。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老闆娘既然今天不得空閒,就等明天吧。”春陽這次卻出乎人意料地很好說話,他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語氣緩慢溫和。 管家便又向他禀告了一聲,說是要帶那童兒去園子裡擺法壇,然後才告辭先走了,春陽點頭:“知道了。”但管家離去後,我卻看見春陽的目光隨著他們移過去,桃三娘若無其事地也朝春陽道:“那麼我就告辭了,少爺但凡有什麼想吃點,就打發人去歡香館說一聲就是。” 我半低著頭,跟在桃三娘後面,桃三娘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往右邊的長廊走去,沒走幾步,春陽突然又叫住:“老闆娘。” 桃三娘站住,我也站住,桃三娘回過頭來,面帶微笑道:“少爺還有什麼事?”我也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看著他。 長廊中好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穿行著的風,春陽站在那裡,垂下的衣袂在輕輕地擺動,他的臉上沒有了笑容,換上了以往慣常看見的那種倨傲和冷淡,他盯著桃三娘半晌,才道:“老闆娘,今晚不到元府來看看熱鬧?那道士要開壇作法呢。” “看熱鬧?歡香館裡每天都很熱鬧,天南海北的人每天都有,道士的熱鬧,也不必看了。”桃三娘不動聲色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還拉我陪她去了一趟蜜餞乾果鋪子,要去買兩斤榧子,我一徑走著,心裡卻不由有點擔心:“三娘,春陽說的什麼意思啊?” “你說剛才啊?”桃三娘笑了笑搖搖頭:“哎,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到元府匯聚來的,沒有一個是善類……月兒,今夜如果電閃雷鳴,你呆在家裡可不要出門,知道嗎?”話說著已經走到干果鋪子門前,我還追著問:“為何?三娘?” 桃三娘卻不理會我,自顧著進店裡去了。 傍晚間,歡香館裡炭火烤著肉,溫著酒,可冬天裡客人不會太多,我看桃三娘在店裡來來回回的身影,她好像真的沒把白天春陽的話當一回事。但我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雖說春陽和夏燃犀是吃人的餓鬼,也害死過不止一條人命,但如果那個道士真的很厲害,今晚就把他倆捉住呢?不知道又會是怎麼情形,也會把他們殺死嗎?可……又萬一那道士不是他兩兄弟的對手,又死在他們手裡呢? 譚承陪著譚大夫一道喝酒,兩人不時碰一碰杯飲一口,碰三次杯就空了,譚承再趕緊給他滿上,我伏在一張桌子上,看著他倆人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外頭天已經很黑了,也很冷,還是回家吧,再晚一點爹也該回來了,這麼坐著都開始犯困了,唉,回家吧…… 我走出店外,兩棵光禿禿的核桃樹在“呼呼”的風裡擺著枝幹,柳青街兩端望去都是一團漆黑,沒有一個人影子,只偶爾街角或對面的房屋發出一點光亮,我慢慢深吸了一口寒氣,喉嚨裡澀澀的卻差點想咳嗽,抬頭看天,天也是那麼快就黑透了,連月亮也沒有,那弱弱的幾點淡黃色星星,我突然又想起秋吾月來,這麼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今天去到元府也一樣,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他們幾個人裡,似乎只有春陽是惟一讓元老爺最看重的,岳榴仙還半開玩笑說他也許說不定會成為元老爺的義子……可是開什麼玩笑,他是會害人的餓鬼,元府現在這個樣子,不就是因為他和夏燃犀造成的麼……可桃三娘又說,是元老爺自己有眼無珠之過…… 我就走到家門前了,正欲推門進去,忽然就在這時,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望去,恰好天空劃破一道閃電,一霎那照得像白晝一樣亮! ——跟桃三娘說的一樣,天上完全沒有下雨的徵兆,卻出現電閃雷鳴了! “嚇!”我呆在那裡半晌,緊接著又一道更長的閃電,如張牙舞爪的白龍一般在天幕爬過。我趕緊退後好幾步到柳青街中間望去,那閃電的一端正延至元府所在的方位。 一陣黑沉一陣白亮的半空中有“隆隆”的悶雷滾過,這樣的景像以往只有在暑熱的仲夏才看得見……桃三娘告誡過我要回家好好待著,難道這霹靂雷電,就是春陽所說的“熱鬧”?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之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柳青街上突然迎面而來一股怪風,好像風裡還有個什麼東西,黑暗中我也看不清,只覺得什麼在我眼前一晃而沒,然後我聽見歡香館門前的兩棵核桃樹也發出“嘩啦啦”的奇特搖晃聲—— 歡香館裡有人扔出一個東西,“嘩啦”一下在門口處摔碎了。 我循聲望去,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只不過那兩個紅燈籠搖晃得厲害而已,門外的地上幾塊瓷碎片,但我再仔細看看,卻有個異樣的東西立在核桃樹前的陰影裡,是什麼東西?我下意識走過去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歡香館里傳出譚大夫的聲音,問桃三娘說乾嘛突然把碗扔出去,桃三娘則大聲答道:“我剛晃眼間好像看見門外跑來隻野狗,我一急就把碗砸過去了,大冬天裡打雷,真是少見,怕是把那些畜生都嚇得出來亂竄!” 我終於看清了,絕不是什麼貓狗,而是一個碗口粗,和我個頭那麼高的怪東西,像一根木棍一樣杵立在核桃樹幹倒映下的暗處中,而且它是活的! 就在我看清它的時候,那棍子上面好像也顯出一隻像人一樣怒目圓瞪的眼睛! 我心裡“咯噔”一沉,卻未來得及反應,隨即又是一股怪風打著旋刮起,我一下被吹迷了眼睛,頭頂卻一陣襲人的寒意罩下來,然後我就讓什么生冷鐵硬的東西箍住肩膀,一瞬間這種感覺很熟悉,但我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整個人就被猛勁兒一甩,登時頭一暈,什麼都不知道了。
“劈啪——”一道閃電募地白剌剌刺入我的眼簾,我的眼睛一花,隨即那震耳欲聾的雷聲又震得我耳朵直響。 “……我這是在哪?”我第一反應就在想,我現在仰面向上,正對著天上那一道緊接著一道的橫雷閃電,好冷!我原來一直睡在地上?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卻又發現這個地方是斜的,我差點站不住,又連忙彎下身扶著地,綻亮的白光把四下里照得一下明一下暗,我環顧四周,我怎麼會躺在這裡? ……腳下都是一塊一塊相連的瓦片,這裡好像是一幢房子的屋頂! 我手腳冷得都要僵了,這是哪兒? ……剛才,我看見了那個好像長有眼睛並且像一根長棍子的怪東西,然後就暈過去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了……壞了!難道是個妖怪?我想到這裡,全身更加一顫,這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的樣子,這是哪裡?爹和娘也不知道我在這吧?他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我啊……我突然害怕得很想哭。 不行!得趕緊下去,我摸索著想要從這個屋頂下去,這屋頂看來也年久失修,不少瓦片都已經碎裂,我一動它們就發出不穩固的響聲,小碎片還一直往下滾,我也顧不得手要被劃破,沿著這屋頂下去好像有一道牆的牆頭,我雖然又冷又害怕得發抖,可還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往下爬去——“劈啪”一聲,一道閃電在上方炸亮,一個聽來很熟悉又奇怪的聲音響起:“小丫頭,你要跑哪去?” 我一驚,就在這時,身下的瓦片幾處同時“嘩啦”一聲,穿出幾隻堅硬如鐵的……像是手一樣的東西,一把箍住我的手腕和腳踝,我嚇得大叫,但完全掙不脫它,說話的聲音也就是在我面前的這些瓦片下面傳來的! “放、放開我!”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動手腳,一個接一個震得人心驚肉跳的雷電在頭頂上翻滾暴躁,我好害怕:“……快、快放開我!” “咯咯咯”毛骨悚然的不知是笑聲,還是什麼東西互相磕碰著,從瓦片底下發出來,我頭腦裡惟一能反應過來的……是鬼怪,肯定是鬼怪!我跑不了了—— 就在我全身打著顫六神無主之際,不遠處突然一道白雷“砰”地炸開了,好像是一棵大樹的樹幹,起初只是火星四濺,可那火星沒有熄滅,反而迅速就燃起紅紅的火苗來,我駭異地望過去,卻看見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情景,但我起初並沒看清,好像是兩個人影,遠處有些房屋,可能因為雷電,屋裡的人都關緊窗門熄了燈,而那兩個人影在那些屋子上面,時隱時現,兼之還有雷電的霹靂巨響,所以我看那兩個影子速度飛快,卻沒有任何聲息地移動著……鬼,又是鬼來了麼? 我更加用力地想要掙脫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邊盯著那兩個影子,千萬別過來、別過來! “咯咯咯”瓦片下面那奇怪的聲音,但這次又有一點不一樣,似乎還有人在低聲說話,但我只能聽見一點含混不清、希希索索地響,我俯低身子下意識想要聽一聽究竟怎麼回事,可那些箍住我手腳的東西猛地一緊。 “啊——”我一聲大叫,我身下這一片屋頂的所有瓦片正同時自動碎裂,露出一個大洞,瓦片徑直向洞中洩落下去,我的整個人也被那個箍住我手腳的東西一起扯著往裡墮去。可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自己已經掉下洞裡去的時候,一晃神,卻發現自己還兩腳懸空在原處,我的手臂被抓住了,我茫然抬頭望去,是我萬萬不能預料到的,一個白色衣衫的身影:“春陽?” 一直緊緊箍住我手腳的東西鬆了,春陽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我提起來了,然後放到一邊,我驚訝地望著他,其實我第一眼就知道面前這個人就是春陽,多半卻是因自他身著的這一身白衣,白天我隨三娘在元府裡看見他時是穿著一樣的,他把我放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移開的那隻手,是長著黑色尖長指甲的、蒼白骨節的利爪,他的臉,只在閃電照亮的一瞬,我就看見他那張比以往都要煞白的臉,噙了血般鮮紅的唇邊,還露出一點森然的牙尖。 我失去任何知覺地癱坐在那,春陽就站在我面前,但他立刻就轉過身去,颯颯的白衣在風裡,我整個都凍透了,反而暫且沒了寒冷的知覺,這時只聽頭頂突傳來一聲嬌叱:“孽障,哪裡跑!” 半空中數道耀眼白光一閃,只聽“嗙”地巨響,我抬頭望去,半空中那白日見過的道童兒,雙手舉一把形狀怪異的大刀迎頭砍下,春陽竟然徒手正面接住了,我驚得看呆了,他兩人看來勢均力敵,也有點僵持不下,道童索性把刀鋒一偏,身子一個倒翻彈了開去。 不遠處那棵著了火的樹幹上,火勢越來越烈,這時已經燒成一個熊熊的大火團,道童單腳便落在對面一堵牆頭上,一手橫刀在胸,他那雙小小的眼睛,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看見居然是泛著紅色的,連他眉心那顆痣也是一樣,因此遠遠看著就像長了三隻眼似的。 “咯咯咯——”方才我差點掉進去的那個洞裡,又傳出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從裡面探出頭來,我藉著火光,終於看清了,就是剛才在歡香館前陰影裡看見的那個怪東西,一個長有一隻雞蛋大的眼睛的粗大木棍! “春、春陽大人!”那個木棍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說話的聲音我頓時知道了,是細鬼!桃三娘所說的元府一根燒火棍變的妖怪! “那女孩是你抓來的嗎?用她擋雷?倒是挺會想的。”春陽頭也不回,冷笑著說道。 細鬼連忙答道:“是、是的,春陽大人。”但它只是把頭露出來一下子,那個道童正從腰間的箭筒裡拿出幾支箭,箭尖似乎都挑著黃紙的符咒,他口中念念有詞,箭搭弓弦上,箭尖立刻燃著,細鬼一眼看見,就迅速縮回洞裡去,大叫一聲:“不好!” 春陽的身影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細鬼這樣大叫,我還未反應過來,才側目去看,卻眼睜睜地前面有三團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這邊飛過來,我都來不及喊出聲—— 春陽沒有躲避,仍是立在原地,我在他身後所以看不見他做了什麼,那火團發出的刺眼的紅光,讓人不能正視,待我眼睛勉強適應那光,才看清他竟然伸出雙臂接住了火團。暴突著的火舌和“剌剌”四濺的火星,春陽連武器都沒有,卻能就這麼擋住火團,但他的衣袖很快都燒著了,我差點嚇得大叫,連忙掩住口,卻不經意覷見對面那道童又從箭筒中抽出三支箭,預備搭弓再射,洞裡的細鬼又探出一點來,正好也看見這一情景,立刻大聲叫道:“不好了!大人!火、火……我把這丫頭扔去砸他好了!”說著,一隻像是鐵枝黑杈一樣的手就從洞裡伸出來,那顆大得異乎尋常的眼睛望向我。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摸爬著就站起身,下意識往屋頂的另一端去靠,天空又是一顆巨雷炸響,近得就像緊挨著我頭皮一樣,我一個踉蹌又跌倒坐在瓦片上,斜坡一般的屋頂讓人很難站得住,我耳朵都被震得木了,聽不見別的,身體不自禁就要順勢往下滾去了,忽見得那道童身形矯健,躍至半空大喝一聲:“孽障!休再頑抗!” 眼看著三支燃著的火箭離弦飛來,我一著急,整個人失去重心,就往屋簷下滾去了,就在我掉下屋頂去一瞬間,只聽“咣——”的一下巨大撞響,屋頂的瓦片被落下的火球砸得紛飛四散。 從屋頂摔下來並不是很疼,但我的肩膀被掉落的東西砸中了,卻是生疼,幸好還穿了棉襖……呼呼的冷風貼著臉皮吹過,這裡真黑,還有很重的塵土味,掉落的磚頭瓦片比我想像的要少,但我這會子肯定灰頭土臉的了。我嘗試動了動腳,雖然有點麻,但沒受傷。 正想爬起來,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別動!” 我頭皮一僵,第一反應過來就是:“春陽?”聽說話聲,好像就在我身後很近的地方,但我怎麼沒聽到他的呼氣聲?餓鬼不需要喘氣嗎? ……我一想到這裡,就不敢動了。 但我這愈是不敢動,心裡卻愈是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那個細鬼會不會也在我身邊附近,看春陽和那道童打,似乎不佔上風啊,不會這下子一生氣起來,就先一口把我咬死吧? 我慢慢地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外面依然是隆隆的雷聲滾動。一個閃電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我的上方已經被塌下的一排房梁給蓋住了,閃電的白光從木頭的縫隙間透進來,這雷電已經橫七豎八鬧了快有一個時辰了吧?卻仍是這麼乾打雷不下雨的。 我身子不敢動,只悄悄扭頭往後面看,眼角瞥見那個白色身影,他一動沒動,是在躲避那個道童吧?剛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可惜我什麼也沒看見。 過去了快有半刻鐘了吧,我不敢動但是全身已經冷得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好像外面聽不見那個道童的聲音了,他走了嗎?我轉動著眼睛在木頭的縫隙間看外面,但是這麼久了卻什麼都看不到,也沒有任何人的走動或者發出別的什麼聲響。 春陽的身子似乎向後靠了靠,我趁這時機轉過頭去看著他,房樑木頭透下來的那點依稀微弱光,讓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黑色尖甲的手,不知是不是他的手受了傷,深色的應該是血樣的東西,從手背到衣袖濕了很大一片。 我實在冷得太難受了,手腳凍得也很痛,牙齒打著架,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一句:“他……已經走了吧?” 春陽突然全身一震,猛地抬頭盯住我,雙目露出一股精銳的凶光,整個人就向我撲過來,我嚇得頓時大叫,但還未有所反應,就感到一邊手臂被用力鉗住,然後耳邊響起風聲,緊接著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閃,“轟隆”一聲霹靂的炸響,身體就隨著一股強盛的大風甩出好遠,再重重摔在地上,不過還算幸運的,我的頭沒有直接撞在地上。 方才我們藏身地方的那一堆房樑木頭瓦片,已經被一道雷劈得一片狼藉,冒著煙塵,那個道童半懸於空中,滾滾的煙塵就在他腳下四散開去:“孽障,乖乖就範吧。” 春陽把我推開一邊,站起身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塵:“你們為了抓我,也鬧得太大了吧?竟不怕驚動雷部?” 道童又抽出三支箭搭弓弦上:“所以要盡快解決你!” 隨著話音,三支火箭再度射出,春陽一擺寬袖:“你就沒有別的招數了?” 眼前的地面上忽然變得恍惚起來,我還以為眼花,閉一閉眼再睜開,卻驀然被一幕混沌一樣的情景佈滿了,不知從哪就伸出一隻蛤蟆一樣黑糊糊長有瘤子、比蒲扇還大的大手:“餓——” 一支火箭正好刺中那隻手上,發出“絲絲”燒灼的焦煙:“餓啊!給我吃的……”緊接著數個大大小小黑糊糊的東西,喊著餓地發出各樣低吼咆哮,憑空就這樣在半空間擠出來:“餓啊!吃的……” 我嚇得完全呆了,眼睜睜看著那些黑糊糊的身影在那裡蠕行爬出,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看不清頭臉。 三支火箭插在這些憑空出現的怪物身上,便紛紛熄滅了,但彷彿半空中被打開了一道無形的門,那些怪物就這麼一邊喊著餓一邊源源不斷地從中爬出來。 “啊?孽障,你還有隨意打開人間與餓鬼道通路的能力?”那道童似乎一驚:“看來今日不把你擒了,日後你必定是三界的大患!雷鬼!”只見他舉刀大喊一聲,天空一道霹靂橫過,黑暗的夜空中出現一個發紅的東西,很快飛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人,身周盤桓著紅光。 “啊?那是什麼?”我驚呼出聲。 春陽回頭對我道:“你呆在這別動,千萬別亂跑!” “哦……”我雖然疑惑他居然會救我,但這時也來不及多想別的了,連忙答應。 道童喊的雷鬼的這個從天而降的東西,是妖怪吧?就他的身形遠遠望去,也比普通人高一倍以上啊,特別地高大魁梧,而且長著五六尺長的角,在閃電照亮的瞬間,我還看清了他額頭凸出很高一大塊,臉色卻是青綠,身體也幾乎是精赤,只在腰間圍著像是麻織的布,然身後還有一對蝙蝠一般展開的翅膀,竟足有一丈長寬,手中還執著一把巨大的短柄石斧。 看不見的門中,形象可怖、大大小小的餓鬼眾仍在往外爬,他們都朝著道童所在的方向去,一邊伸出手喊著餓,道童急得連連射出火箭,也只能把它們其中的三兩個燒死,但無奈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像我見過那種水邊一群擠著上岸的癩蛤蟆似的,就算你拿石頭砸死了一兩隻,也絲毫不會讓它們退縮。 “雷鬼,快把它們都解決掉!”道童指著餓鬼眾對雷鬼喊道。 “好!”雷鬼舉起手裡的巨斧大吼一聲,頓時在他四周電閃雷鳴,他以居高臨下之勢朝餓鬼眾猛揮一斧,立刻“轟”地一聲雷鳴,一道白光閃電向餓鬼眾狠狠劈來,眾鬼立即血肉橫飛,紛紛倒斃。 “啊!”我嚇得摀住耳朵大叫,春陽就站在我前面,但他始終背對著我,不知道他此刻什麼表情,我直覺就想從地上爬起來逃跑,但是手腳都根本不聽使喚。空氣中彌散了奇怪而濃烈的氣味,熏得人胸口翻騰,想要作嘔……嗯?春陽去哪了? 就在我剛才一愣神的功夫,春陽卻不見了! “餓——”被攻擊的餓鬼眾死傷過半,七倒八歪地發出嘶啞低沉的吼聲,我擦著地向後挪,不知道是撲面而來的那股難聞的氣味,還是因為實在心裡太害怕,我不自禁就俯下身去不住地干嘔起來,地上有很重的塵土氣,我吸入喉嚨裡,又乾又疼。 忽又聽得道童驚呼一聲:“雷鬼!”隨即半空中一道響雷震耳欲聾,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時間什麼都聽不清了,我連忙抬頭望去,雖然橫七豎八的光影明暗不定,但那個仍一手高高舉著大斧的雷鬼,動作卻僵住了,再看他的頭,卻被結實地扣上了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東西—— 馬桶? 我又被驚呆了,只見污濁骯髒之極的東西順著他的頸肩往下淌……怎麼回事?我把目光轉向道童,只見他臉上的驚詫的神情更甚,但他似乎更沒有發覺到他的身後,一道白影鬼魅般飄然出現。道童猶在盯著雷鬼,卻有一雙尖利黑甲的蒼白骨節瘦手輕輕從他腦後伸出,折斷了他的頭。 被扣上了污穢馬桶的雷鬼,突然拼命慘叫掙紮起來,手裡斧頭始終沒有鬆手,可一把就甩去了頭上的馬桶後,那頭到身上竟冒出青煙來,然後我就看著他在半空中不停扭動著彷彿被燒灼著的身體,細鬼不知從哪跑出來大聲嚷道:“春陽大人,這傢伙已經解決了!” “餓——餓——啊!”餓鬼眾無意識地仍朝著他們的方向前行,眼看著那雷鬼漸漸不支,從半空掉下來了,恰好被餓鬼眾圍上去……而我藉著雷電的白光中,看著春陽一手拎著道童軟軟耷拉的身體,他一身的白衣破損不堪,燒焦一大半還染了血的袖子和衣擺,但他另一手托起道童的頭,那雙眼睛還睜著,眉心的紅痣依然顯眼—— “桃月兒……”一隻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整個人被嚇得跳起來:“啊!”猛回過頭去,才看清:“三娘!” 桃三娘面色和煦,穿著繡有梅花、紅白明豔的棉襖,頭上挽著整齊的髮髻,笑吟吟地對我說:“月兒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我找了你半天。” “三娘!”我什麼也想不到也答不出,只一頭撞到三娘的懷裡,環著她的腰直想大哭一場。 桃三娘淡淡笑意低頭撫著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 電閃雷鳴都一時間止歇了,四下里突然安靜了,只剩下餓鬼們蠕行的細碎聲和喊餓低吼聲,這樣的夜深人靜處,聽起來更加可怕!我雖然眼眶裡淚水熱滾滾的,就想往下掉,但又不敢真哭出來,死死抱住桃三娘,再回過去看時,卻見何大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那群餓鬼沒有繼續往前擠了,都停留在原地。 “老闆娘,多謝了。”春陽從半空中落到地面來,道童的頭在他手中不停滴著血,那雙眼睛還睜著,死時恐怕連痛都不曉得。 “不客氣。”桃三娘對他這幅模樣絲毫不意外,仍笑著答道:“也謝謝你救了這孩子。” ……三娘說的是我吧,但我卻一直盯著春陽的手,他一路走過來,那血就滴了一路,道童的身子還拽在他手裡,那下半截軟軟地拖在地上,被拉出一條血道。我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看春陽,他把道童的身體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往身後一扔,正好丟到那一群餓鬼身上,那群餓鬼立刻聚集起來爭搶屍體,發出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我畏懼地望了一眼春陽,恰好他的眼光正瞥到我身上,又嚇得我全身一震。 細鬼一跳一跳地跑過來:“春、春陽大人,快去找燃犀大人吧?不知道他解決那老道沒有……” 春陽沒有說話,反而抬起頭看看天,我也循著他的目光望上去,停了霹靂閃電,恢復寧寂的夜空中,重現出了那幾點微弱的淡黃星光,寒風瑟瑟。 “你們如何招來的道士?”桃三娘忽接口問道:“這樣召來雷鬼的旁門左道,想抓你們兩個回去煉丹不成?” 春陽抬起手,他那尖長黑色利甲的拇指順勢杵進道童頭顱的耳孔中,頭顱的鮮血染滿了他的手掌和衣袖,他看著頭顱半晌:“這小的才是真正的道士,那老的是他做出來跟班裝樣子的罷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修出這麼一副童顏的人。”春陽冷哼一聲,才把這頭顱也往身後一扔。 後來,桃三娘告訴我,才知道這道童是專門靠煉煅妖鬼的精魂靈體做補藥以延年益壽的道士……和我一樣是人,但他少說也有幾百歲了,修行的法術就跟那些傳聞中吸取人精氣的妖精一樣,他則是靠汲取妖鬼的靈力為食……說來也是斬妖除魔的,但其實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反而經常做出捉人在荒郊野地裡作誘餌,引妖鬼上鉤的把戲,他們雖然不吃人、不殺人,但也從來都不救人。 “這麼說,你也不擔心你弟弟咯?”桃三娘若有深意地看著春陽,不知怎麼的,她那種目光讓我心底湧起一陣不好的感覺。 春陽正拉開衣袖驗看自己手上的傷勢,桃三娘的話讓他微一怔:“擔心什麼?” 桃三娘只是笑笑:“小鬼,你是知道這道士的道行,惟恐稍有不慎兩個一齊死在他手裡,所以才故意把道士引開,孤自與他周旋,讓你弟弟也可以有個逃生的間隙吧?” 春陽臉色一沉,但我看他緊抿著嘴轉過去卻沒搭話。 “而且你還讓元府的管家私下趁亂放了秋吾月,脫離了元府的掌控他才能活命,只可惜……”桃三娘說到這,就停住了。 “可惜什麼?”春陽神情驚疑望向桃三娘,但這一問也是多餘的,接著他好像已經想到什麼,回身就走,細鬼也懵然不知究竟,跟在後面一疊聲喊:“春陽大人,您這是去哪?” 春陽跑出兩步卻又站住,朝細鬼吼道:“燃犀、燃犀在哪?” 細鬼嚇了一大跳,頓時慌了:“我、我不知道啊,燃犀大人不在府上,方才那道士將要作法之時,燃犀大人就叫我等離開府上了,還、還說到哪家去抓個小孩兒來頂在頭上,好防雷劈……但大人他去了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哎,小鬼,你總不能放著它們不管就走啊。”桃三娘無視春陽此時的急躁,反慢條斯理地提道。 那聚集在一堆黑糊糊模樣的餓鬼眾,滿地淌著他們口中嘔出的粘稠臭水,桃三娘輕輕掩住鼻子:“這些餓鬼根本吃不進東西,食物送到他們口裡也沒用。” 這話說得聲音不大,但春陽卻全身一震,猛轉過頭來,那原本深黑的瞳眸甚至流出詭魅的紅光,凶狠地盯著桃三娘。 “怎麼?小鬼?忌恨別人說起這些生為餓鬼的痛苦嗎?” 桃三娘今天怎麼看來與以往完全不同……她為什麼對春陽說出這麼刻薄刺人的話?我驚訝地看著她,再看看春陽。 “只不過你生有威德,因此雖然身為餓鬼,卻相貌、禀賦都比他們那樣無德無能的低級餓鬼強大許多罷了。”桃三娘繼續說道,她的口氣帶著輕蔑和傲慢。 我看見春陽的拳頭都緊緊擰著,不知是他手上原本沾有的血,還是他的指甲已經掐入掌心的肉裡,我看到一滴黑血默默掉落地面。 “……哼,也是,在你這樣身份的眼裡,三惡道中卑賤的眾生比人間螻蟻尚且不如。我不需要你的提醒!”春陽不怒反笑,覷了一眼旁邊不作聲的何大,何大有所戒備地盯住他,春陽冷笑:“你的真身就是飯館門口那兩棵核桃樹其中之一吧,怎麼?也想要交手試試?” “你錯了小鬼,我並不為說你這個。”桃三娘打斷了他的話,但目光卻直望向遠處:“你到人間尋供養血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既然你有足夠能力,何必在此屈居人下,你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還對三惡道對人類蒼生有憐憫心?”說到這,桃三娘突然好像看見了什麼:“哎?你還是快去看看你弟弟吧!” 春陽鐵青了臉,不作聲朝餓鬼眾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揮手,便再不耽擱轉頭就朝來時的方向跑去,那細鬼也一蹦一蹦跟了走了。 “咦?”我看著他的背影倏忽間消失,而那堆黑糊糊的數不清數目的餓鬼,也一下子也不見了,只有地面一灘灘污濁的痕跡,我還是沒明白,方才是怎麼一回事,桃三娘和春陽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 “三娘?他怎麼……”我急得想跺腳,拽著她的衣袖問:“出了什麼大事了嗎?三娘?” 桃三娘眉頭微皺:“夏燃犀他要——哎,就怕春陽看見他,氣極了真鬧出什麼事來,別再殃及了附近的人才好。我們要去看看吧!夏燃犀有心避開他,春陽要找他弟弟,也許還沒我們快。”說著,她拉起我的手:“走吧。”
悠遠傳來熟悉的敲梆子聲,已經三更了。 整座鎮子不知是不是被先前那怪異不絕的驚雷閃電給嚇怕了,那雷電停歇這麼久,鎮上除了那敲梆聲外,全是一片死寂。夜很冷,人們都睡沉了吧? 這段路是通向哪兒?黑黢黢的前面什麼都看不清,但是又直又長。 跟著桃三娘的腳步,我也走得飛快而不費絲毫力,也不覺得冷,只是頂著呼呼的風,刮得臉上木木的。 “嗷嗚——”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犬拖長的嘯聲。 我心裡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麼,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裡沒有橋,也沒有路。 “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隻狼犬被什麼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音。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隻狼犬一齊發出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像到,那些狼犬齜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裡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三娘的手,住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麼,發出悶聲低哼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驀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摀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隻狼犬同時四分五裂的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面前,“啪”一掌,只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的重重彈開,身子撞倒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咔嚓”一聲被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的怎麼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的抬起手來。我喉嚨裡湧出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隻手無力的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摸樣了,衣服變成一堆金黃色碎片—— 春陽站在那兒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兒。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笑哼道:“秋吾月已經嚥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裡青白的可怕,他的周身散發熒熒綠光,一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掛著長長地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嚐過這麼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地笑,神情卻是異常猙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裡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的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從娘的肚子裡爬出來時,就那麼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劃出—— 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舉起扔的遠遠地,夏燃犀的身體“噗”的一聲重重摔在那裡,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扎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才用勉強著嘶啞的嗓音說:“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面前,春陽的利爪好像五支黑色的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裡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在慢慢抬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面,不忍再看。 我以為春陽會真的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制著狂跳的心口,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地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發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為……其實,最任性妄為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只要能要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這時,你是難以自抑的發狂大吼,向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沉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激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裡吐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賁張虯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著春陽吼道:“你為他的死可惜?他只是個人!你自己是什麼?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裡螻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衣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万人間年壽卻也是為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為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怎麼樣瘋了一樣對自己大罵,春陽都不吭一聲,只是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裡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面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發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污,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霎時扭轉方向,刮起淒厲的迴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做重重的鉛雲一般的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只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帝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陽的氣勢嚇到了,愣在那裡。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來,此時他的面目變得比之先前更猙獰,一雙如鉤獠牙突出唇外,白裡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出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嘯的已不是風聲,而是彷彿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終於發怒,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聲色俱厲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屆天仙也要遵法天地,無力扭轉任何命數,你禀賦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頑不靈!” 就在這時,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驟然隱隱顯出一股紅光來,我起初沒有註意,但是鼻子忽聞到微微香氣,正疑惑是不是錯覺,卻見遠處站立的夏燃犀抬頭望向天空,臉上現出從未見過的驚恐之色,我再遁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聽的陣陣悶雷似地聲響,夏燃犀回頭即朝春陽大喊:“哥!” 但春陽對他充耳不聞,只見他昂首對天,絲毫沒有畏懼,反倒像是再期盼什麼出現,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陽,春陽是想死嗎?秋吾月已經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許再說話,然後轉過臉看著天,喃喃道:“來的這麼快?是值日功曹報告的玄壇哪位神君吧?這倒不妨……”她忽然轉向春陽朗聲道:“小鬼!不若我們打個賭吧?” 桃三娘的話讓春陽有些意外:“打什麼賭?”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現一貫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賭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贏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嗎?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如果我輸了,我就幫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麼樣?無論怎樣來看,都對你有利。” 春陽身周的旋風減慢了些,看來是桃三娘的話一時之間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說完這話,便好整以暇的雙手交纏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 春陽怔了怔,忽然怒喝一聲:“你別想戲弄我!” 這句話一出口,他揮起利劍的尖利鬼爪,身體像一支挾著勁風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飛來,我來不及驚呼出口,他一爪已經逼迫到桃三娘的頭頂。桃三娘似乎只來得及把頭微微一側,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沒有動手,但春陽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硬生生彈飛出去,落在七八步遠處的地上—— 或許是方才春陽的爪尖勾到她包發的頭巾,三娘的頭巾散開飄落一邊,別髻的長簪也應聲落地。迎面而來的風把桃三娘披散的發吹得揚起,她慢慢走向春陽。春陽這一跤看來摔得很重,但他卻仍然沒有放開秋吾月的屍身。桃三娘走到她面前,絲毫不留情的一腳踏在他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陽抬頭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齒道:“你殺了我吧。” “小鬼,你就這麼想死?”桃三娘冷笑道,“還是說,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換他的命?”桃三娘說到這裡,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還愣在那裡,聽到桃三娘的話才好像終於醒悟過來,這時天已經罩下來一幕紅光,雲中遠遠傳來一聲金鑼敲響:“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連忙朝桃三娘和春陽所在的地方跑過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頭匍匐到地,急切的說:“老闆娘!求你放過我哥,要吃我也可以,那我交給他們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時也嚇糊塗了,當真以為桃三娘想要餓鬼兄弟的命,趕緊過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別殺他們啊!” “你別來添亂。”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開,這時候天空中紅光大盛,似乎天神隨時就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來不及了!”說著放開春陽,隨手從自己頭上扯下三根頭髮,略一虛晃,頭髮立刻變成三支點燃的檀香,緊接著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雲霄。 春陽身上發出的氣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臉上原本無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錯愕代替,頹然的坐在地上。我與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聲,反倒是他抬起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秋吳月的屍身,我越過他的肩看到他身後那個仍跪在那裡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憂心忡忡的仰頭望天。 我忽然覺得很生氣,對春陽說:“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難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來,都是你對夏燃犀太兇了,他才會恨秋吾月……”說到這裡,我住了嘴,因為春陽血紅的眼睛瞪著我,那樣子好像想要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裡發出紅光的雲團還在積聚,雲裡雷聲不斷,春陽突然起身,過去把夏燃犀一把從地上拽起來:“你快走!回餓鬼道!” 他說著便用力一揮手,旁邊的一塊地面上景象頓時變得搖晃不定,就如方才他與道童激鬥時做的那樣,一扇無形的門打開,春陽把夏燃犀往門裡推:“快!” 夏燃犀卻緊緊抵著身子不肯進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陽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我們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將照樣可以追到餓鬼道去,他們是我引來的,與你無關。”春陽急道。 “人是我殺的,我才是罪魁禍首!不管你的事,不要替我頂這個罪孽!”夏燃犀大聲反駁,“你說過,生為餓鬼,還不如死了下地獄!反正……”說到這卻流下淚來,“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時候不該吃了他們……但是……我哪裡知道那麼多,我只覺得很餓……” 春陽一把把夏燃犀攬進懷裡:“別說了!我不該怪你,是我的錯!” 但天空的陣陣雷聲容不得人多想,春陽又趕緊推開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也不要再來找我。” 夏燃犀還要爭辯什麼,春陽已經用力一把將他推進那道門去,然後一揮手,門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復了原樣。春陽看著門完全消失,才鬆了一口氣,我驚問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會救你的……” 春陽轉過頭來看著我,雖然鬼臉猙獰,但是他的目光並不凶狠,打斷我的話問道:“你叫桃月兒是吧?” “是。”我點點頭。 春陽似乎輕嘆一口氣:“這一世都不會再見了吧,小丫頭,謝謝你。” 說完這句話,他全身再次迸發出方才那樣龐大的氣焰,刮起的黑風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睜開眼時,春陽的身影看不見了。 這片空曠的地面只剩我一個人站著,我才發現自己對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覺已經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還有一個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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