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11章 十一、金絲粉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25202 2018-03-22
秋蟬的鳴叫聲已經漸漸虛弱下去,午間篩落院子裡的陽光,也和煦了許多,少了火氣。 爹在運河邊接了新活,據來找我爹的人說,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頤養天年的元老爺有一位在京城同朝為官的同僚,因為丁憂回鄉,將坐船路過江都,於是元老爺便買了一艘遊船,就停在運河邊上,好像又嫌著遊船內外過於簡陋,連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時期內把船身內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開出的報酬倒還算不錯,除了每天包吃喝,還給三百文錢,爹便興然應允去了。 話說回來江都一帶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們也常是平頭百姓、街坊鄰里之間的談論話頭,所以對於那位剛回到這裡的元老爺,我這些天在附近幾家嬸娘那裡,就听來許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間房,一共幾位家眷、多少兒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費用度之類,只有我每次一聽到關於他家的事,就心裡一陣惴惴不安——元老爺身邊那個叫春陽的孌童,竟是會吃人的餓鬼,他還曾經化成一團白霧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來卻害喜得厲害,總是嘔酸水又吃不下什麼東西,我沒辦法,只能去菜市經常買回些青橄欖讓她含著,或者桃三娘有時給我一些她自己醃製的梅鹵,讓我拿回給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擔心的是爹,總是念叨說現在雖然天氣有了點秋涼意,但那船整日間曬在日頭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熱,兼之還得禁受著船周圍水面蒸上來的水氣,那樣很容易生病,再說工期緊迫,工匠們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還有風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說這些,我也只能默默聽著,看她做針線活熬凹了的眼眶,臉色萎黃又天天晚上睡不著,我能幫她的惟有盡量承擔家務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聽桃三娘說起過,蓮子可以養心益氣,於是這天我專門去買回蓮子和桂圓,煮了點蓮子桂圓甜湯,給娘補身。

娘先是問我吃了沒有,我答說吃過了,她才低頭只吃了半碗,卻又想起我爹,說要是我爹這時候能回來一趟,也吃點蓮子甜湯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養自己,爹也會因為惦記你的身體而不好過的。”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湯,然後勸她躺下休息一會,睡個午覺。 柳青街上很安靜,歡香館裡好像客人不多,但廚房的上空還在持續不斷地飄出炊煙。 我徑直走到歡香館的側門進了後院,桃三娘正在燉湯和做糕點。 桃三娘告訴我,原來這都是給元老爺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運河邊巡視那艘船的工程進度,不曾想曬了日陽,引得有點老毛病復發,於是暫時安置在了河邊的客棧,之後因為就近,府上人便送來了上等天麻和活鯽魚,要桃三娘給做一鍋燉湯,另外還要幾色鹹甜點心,晚飯前一齊送去。

“那位元老爺身體陽虛呢,而且上了年紀,恐怕偶爾也會感覺眩暈和手腳麻木,還有風濕和偏頭痛。”桃三娘這麼對我說道。 我很驚訝:“三娘怎麼知道的?元老爺這都跟你說過?” “他當然不會說啊,不過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這味藥材又專門是治療這類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著道。 “嗯!三娘好厲害!”我佩服得不行,趕忙央求她:“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閒的時候。”桃三娘一邊說著話,一邊手上停不下來,不斷揉搓著麵團,旁邊何二則將剛剛搗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藥加進她手中的粉糰裡,這是準備包紅豆餡的山藥包子;後來我也試著幫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雞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後灑在攤薄雞蛋麵餅上,卷作一條,兩頭包好後,再略煎焦黃,出鍋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複雜,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間中,我還對桃三娘說起我娘擔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會就與我一道去運河邊好了,你給你爹送點蓮子甜湯,只要你別跟著我進客棧看見元老爺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說。”我高興著就雀躍地跑回家去了。 娘聽說是跟著桃三娘一起,自然沒阻撓,讓我洗乾淨家裡一個帶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蓮子甜湯,便急急出門了。 等我們到了運河邊時,已經日頭偏西,水面殘紅了。 元老爺所在的客棧,其實是本地較大的一家名為“逍遙客棧”的,裡面據說寬敞的中庭還搭有戲台子,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 遠遠看見,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紅瓦、琉璃屋面,彷彿宮殿一般。我從不曾進去過,此時更不敢靠近,便與桃三娘約定,她帶著李二去送東西,我則自己到河邊船上找我爹,待會在河邊最大一棵柳樹下碰面就是。

我沿著河邊走過去,那艘船就停在距離客棧不遠的小碼頭那,不少像是監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動,我不敢問人,只站在岸邊看著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鐘的功夫,我爹就正好從船艙裡走出來,手上還拿著工具,和人說著話,我連忙喊他,爹看見我,有些詫異,趕緊上岸來。 我把陶罐給他:“爹,這是娘讓我給您送來的蓮子甜湯,她念著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過去:“嗯,還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嘆道,“爹負責做什麼?” “船裡面的家具啊,船艙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進去的話,會比較困難,我們只能都在裡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還有床,說起來,還真是熱呢。”爹說著話,聲音有點沙啞,像是渴得厲害,隨即就把陶罐蓋子打開,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我看著爹痛快地喝完甜湯,驚訝道:“爹真厲害!喝完這麼多,都不用吃晚飯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遞回我手上笑道:“幹活累嘛!何況你大老遠送來,對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遙客棧:“她去給元老爺送點心。” “噢,一塊回去嗎?路上可要小心。”爹還有點不放心,看看把運河一徑映照得通紅的斜陽:“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還有李二,我們三個人,路又不是很遠。”我提著空罐子準備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點點頭,朝我擺擺手。 三娘給元老爺送東西應該已經送到了,不過她還沒出來,不知道還要在裡面耽擱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還特地朝逍遙客棧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約定的那棵柳樹去,也得經過逍遙客棧的正門。

那裡出出進進的人真多,好幾輛馬車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廝模樣的人,一邊車上車下的收拾東西,一邊嘻哈說笑。 夕陽的光籠罩在這幢富貴堂皇的樓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紅色飛簷更加上一層金燦燦的外衣,讓人既看不清晰,卻更生畏懼。 但一想到那個餓鬼……我低下頭只想盡快走過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來事,忽然一個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啪”地一聲砸到我身上,我嚇一跳,回過神來看,落在我身邊的卻是一個人們蹴鞠玩的那種皮球。 球是從客棧裡面飛出來的,我循著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跑出來,他一身金黃的綾綢衣衫,彷彿與他身後那幢流溢金紅琉璃寶色光芒的房屋是一體的。 他俯身撿起球,覷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纖細的肩膀顯得偏於瘦削,河面上吹來的微風拂開他的額發,比一般女孩還要白細清秀的臉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抱著球就自顧回頭跑回客棧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這樣傲慢任性的吧,把個皮球在人家客棧裡面亂踢,也不管會不會砸壞人家的東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齡的男孩子,雖然都是竹枝兒巷裡的街坊鄰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嚇唬女孩,大有不把別人嚇哭了就不罷休的,因此我向來躲得他們遠遠的。 我這麼一邊想著,一邊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卻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個東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點火了,回頭看時,還是那個皮球,但仍球的人,把我驚得呆住—— 只見那個身著飄逸白衣,名叫春陽但其實身份詭譎的少年,就站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看著我,旁邊還有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黃衣少年。 我感覺自己的頭皮一硬,早知道不回頭,趕快走掉就好了……看樣子他是故意把球扔過來的。

“噯,小丫頭,怎麼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個球給我們送回來。” 我心裡害怕,但他的樣子更讓我生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說什麼,繼續趕快走。 哪知道就因為我心急快走,沒仔細看前面路,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我也沒看清楚是什麼人,就緊接著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個潑辣的女人聲音罵到:“沒長眼睛的東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隨著一塊摔在地上,“乓”一聲脆響,我的身下好像還有小石子兒,硌得我生疼,等我回過神來,才看清眼前是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女子,著翠綠色衣裳,丫鬟模樣,眉宇還帶有幾分凶狠勁兒,罵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開了。 我愣了愣,臉霎時間發燙,趕緊爬起身,但低頭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處,被摔崩了一大塊,我傻眼了,怎麼辦?

“哼!你要是聽話,給我乖乖地撿球,就不至於摔這一跤了。”耳邊傳來那個少年的冷笑和話語,他走過來撿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話高興了?他到底想幹什麼!我這麼想到,只覺得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難受,今天真不該到這來……我鼻子有點酸,也不理他,提著我的陶罐爬起來,顧不得疼,繼續往前走。 “呵,還挺犟。”我聽到身後,那個少年這麼說了一句,然後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彈起來的聲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桃月兒!”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只見她和李二從逍遙客棧門裡出來,正下台階,我這才站住腳。 那兩個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見到她,卻並沒有特別的改變,互相踢著球,從她身邊跑過去,照舊興高采烈的樣子。 桃三娘走過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無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這一身土。”她給我仔細拍打了一下衣服:“來,趁天沒黑之前,我們回去吧。” “嗯。”看見了三娘,我的心裡終於稍稍安定下來。 她牽著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著手裡殘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個黃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點說不出那個“鬼”字。因為這在我看來,仍然是很難以理解的,我也只能問三娘:“他們看起來和我是一樣的呀!” “你說那個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樣的,是人。”桃三娘低頭笑吟吟看著我。 “他是元老爺的孩子嗎?”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爺這把年紀,他的兒子也該和你爹一樣歲數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咦,那他也是孌童囉?在元老爺身邊幹什麼呢?”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懂孌童是什麼意思,看他們漂亮的衣著,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書僮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過,怎麼和你解釋呢?”桃三娘有點作難的樣子:“你以後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實在是如墜雲裡霧裡的樣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還是覺得這一點很欣慰。 “呵,應該是吧。” 因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裡只剩下何大、何二兩人張羅,看樣子著實忙得夠嗆。大約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點菜吆喝不絕。他兩人又是悶葫蘆一樣的人,只會做事不會說話應酬,因此一些客人這個嫌菜慢了,那個叫人來不及答應了,眼看就要亂起來。 我本想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著我說讓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進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進屋,就听有人喊:“老闆娘終於回來了。” “哎,桃三娘,難得今天我又經過你這,來吃頓飯,你怎麼才露面啊?”有一個樣子風塵僕僕的男人朝桃三娘這麼嚷道。 “唉,沒辦法,有事耽誤了。”桃三娘連忙走過去給他倒茶:“今天要吃什麼?還是老規矩?茄子炒五花肉、燒豆腐還是蒸魚?” “都上!老子可餓癟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點頭記下了,一邊吩咐李二:“去後面把菜名告訴何二。”一邊繼續招呼好幾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櫃檯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戶的一張桌子,獨坐著一個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坐在那裡,腰桿挺得筆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綢面衣裳,四十多歲年紀,端起茶杯飲一口茶時,能看見袖子里手腕上纏著一串顆顆都有鵪鶉蛋大的珠串,儀態和神情都與在場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個有錢人,不過奇怪的是,他又沒帶跟班。 “這位客官,吃點什麼?”桃三娘走到他面前問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闆娘好,久聞大名了。” “哦?這位客官看來倒是眼生,卻不知從何處聽說過我這小店?” “呵,我是長沙人,曾聽不止一位朋友提起過,江都有家歡香館,不但老闆娘聰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實在過獎了。”桃三娘擺擺手:“那麼客官想吃點什麼?小店會盡量為您做到。” “那就請做一道骨頭肉吧?就是豬身上,長在一起的骨頭和肉,能一齊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隨你。然後,還有一道如意圓子,不過可不是那種剁碎了再捏出來的豬肉圓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塊,裡面挖空再放入餡的。” 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討厭,他說那兩道菜名的時候,我卻覺得他在故意為難人,菜名和方法都說得含糊,也刁鑽。 桃三娘卻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請您稍等。” 就到後院廚房去了,臨走還示意我也跟她進去。 “三娘,那兩道菜你知道怎麼做嗎?那人是什麼人啊?”我有點憤憤不平。 “不難的。”桃三娘把我手裡的陶罐拿過去,用水沖衝乾淨:“我剛想起有醃的鹹鴨蛋,給你拿幾個回去吃。” “謝謝三娘了。”桃三娘總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絕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點的菜……好像很難啊。”我還在想剛才的事。 桃三娘一邊給我揀鴨蛋,一邊搖頭笑笑,喊何二:“帶肉的豬脆骨還有吧?炸一碟,配醬拿出去就行了。” “就這麼簡單?”我驚訝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驚小怪:“不過如意圓子有點麻煩,天黑了,你還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點頭:“我先回去了。” 其實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圓子,但天的確黑了,娘一個人在家,我是得快點回去。 屋子裡娘的一盞油燈亮著,娘做好了飯菜但一直在等我回來,我拿出桃三娘給的鴨蛋,然後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給娘講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說爹渴得那樣,把甜湯一口氣都喝完了。娘就笑,說你爹就是這副蠻牛勁兒。我也笑說,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樣,太淘氣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飯,我到井邊洗碗,烏龜伏在牆角,看見我就慢慢爬過來,我故意逗著它玩,把它翻過來,急得它四肢和腦袋都伸出好長,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圓的龜殼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我看著覺得很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把它正過來。 ……不知道弟弟會是什麼樣的,會像爹還是娘?會不會淘氣不聽我的話? 其實我寧願天天在歡香館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歡和街坊鄰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們都那麼惡作劇,好了不起的樣子,女孩們要不就是做針線女工,要不就湊在一塊兒說一些無聊透頂的悄悄話……怪沒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還不快洗澡……”娘在屋裡催我了,我趕緊答應去。
第二天下午,我閒晃到歡香館的時候,看見了元老爺! 想是天氣晴朗,他的身體也好多了,這會子正悠閒地坐在圍欄邊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擺出一整套翠綠色晶瑩剔透的茶杯子,和幾色茶點,手裡揮著一柄羽扇,在他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昨晚那個自稱長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舊是著一身白衣的春陽,在風爐上烹著茶,還有昨天看見那個玩球的金黃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聲地剝著栗子,還有那些隨身小廝,在周圍或站或坐。 我不敢從正門進去,連忙繞到側門進後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鮮剛下來的青橘子剝皮,見我來了,便把手上剝好的一個橘子肉給我:“怕酸嗎?” “三娘這是做什麼?”我接過來橘子問。 “青橘皮切絲、焯水,晚上拌涼菜啊。” “三娘,那元老爺又來了……”我訥訥地說。 “是啊。”她倒是不以為意:“來看東西的。” “看什麼東西?”我更奇怪。 “那個長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兒。”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進嘴,隨即酸得瞇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據說是以前長沙國王棺材裡拿出來的呢。” “噢,是賣骨董玩意兒的……”我知道骨董是什麼,江都一帶自古繁榮興盛,常年能看見那些走街串巷,專門收人家裡玩意兒的人,街上也有專賣這一類物件的地攤或店面,“他有很多寶貝囉?” “可能是吧。”桃三娘對這個似乎沒一點興趣,手裡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後,還得泡一兩個時辰,做菜之前還得再燙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證去掉苦味,然後把蜂蜜和花雕、鹽、醬油醃製牛肉條,炒熟出鍋以後,配上蜜浸的青橘皮絲,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還能清氣化痰。”桃三娘一邊把橘皮切絲,一邊跟我說。 “哦,改天我也給爹娘試試。”我雀躍道。 “桃月兒真孝順。”桃三娘誇我。 這時屋裡的小廝過來傳話:“老闆娘,我們老爺有請。” “來了。”桃三娘答應一聲,洗乾淨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樣扒在門邊偷看裡面人舉動。 只聽那元老爺對桃三娘說道:“今晚在你這吃頓便飯,就不要像上次那樣大費周折了,就揀你幾樣拿手菜來嚐嚐,這位朋友從長沙來,楚人嗜辣,你也做兩個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著點頭。 那長沙人卻笑道:“老闆娘的手藝了得,昨晚已經領教過了,雖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沒說的。” “哦?是什麼菜?”元老爺來了興致。 “骨頭肉和如意圓子。” “那今晚再做來試試。”元老爺吩咐道,然後回頭問旁邊那不作聲的黃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帶你來著,你想吃什麼?點個菜名。” 黃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鯉魚。” “嗯,”元老爺略點頭,隨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一口茶,忽然想起什麼:“老闆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陽,上茶。” “是,老爺。” 元老爺不由桃三娘分說,就命春陽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陽從旁邊另拿了一隻店裡的瓷杯,給倒上茶並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爺抬手作請:“老闆娘請嚐嚐,這是運來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細細飲過,又端詳杯中,笑道:“果然是湯色寶綠、香氣清高,不帶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聽的懂桃三娘的話,但元老爺一臉驚訝:“想不到老闆娘不但廚藝精通,還很懂茶味,實在是失敬!” 桃三娘謙虛笑笑,沒說什麼。 “元大人,”那長沙人輕咳一聲,像是把話拉回正題:“這普通的金銀器皿、琉璃瑪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過我手上倒還有一件東西,可請大人過目。”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遠遠望去,有的發出金銅光澤的,有的五顏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麼。 桃三娘這時便託辭往後院來了,見我躲在那看,她也沒制阻我。 “噢?趙先生過謙了,先生見識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請不吝賜教才對。”元老爺說話時,語調是不緊不慢的。 “好,東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棧房間裡,因為精緻纖巧,不敢隨意帶在身上,大人在這略等一等。”那長沙人說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爺還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幾件寶貝,但他只是笑笑說,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這幾件東西就算擺在這裡,相信也絕不會出任何紕漏的,就給大人暫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見那春陽坐到桌子上,手裡拿起一個五顏六色的碗說道:“這種樣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幾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個。” 元老爺笑笑:“此人削頜鷹眼,前額微凹,豬嘴獠牙,卻打扮一副仙風道骨之貌,能言善辯,絕非善輩呀。” “那大人為何還與他結交?” “呵,你這小兒當然不懂,我在京城為官多年,什麼樣人沒見過,又如何怕他什麼?這人倒賣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裡必有奇貨,我不過擇我所需之物罷,他能與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們說的話我幾乎都聽不很明白,只是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已經又開始忙碌著開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著一塊豬肉。 我在旁邊看著,只見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塊:“三娘,這是做什麼?紅燒肉?” “當然不是,紅燒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轉身到廚櫃子裡找出幾個小罐子,用勺分別舀出松仁、椒鹽、豆醬等料,腐乾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紅辣椒,最後一起調勻。 “這是如意圓子。”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拿來一把極其鋒利的尖頭小刀,這刀平時很少見她用的,卻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塊肉,十分熟練地在肉上劃開一極深的小口,然後小刀迅速在調好的辣醬中挖出一點,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劃開小口,可隨著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約一指頭大的辣醬。 我看得羨慕不已:“三娘好厲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語氣極少會如此低沉嚴肅:“嗯?” 桃三娘卻也是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可能是我驚呆了的樣子,讓她終於覺到自己這樣很奇怪,才“扑哧”地啞然失笑,繼續低頭做手上的事,卻什麼也沒說。 我更覺得離奇,吃驚地問道:“三娘……怎麼了?” 桃三娘有些無奈似的搖搖頭,反輕嘆一口氣:“沒什麼,只是,剛才突然有點不舒服的預感,桃月……”她頓了頓,好像又想了想,才又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更加詫異起來。 “是啊,你總到我這兒來……你看,沒有哪個街坊鄰居,會像你這樣愛到我這兒來的。” 三娘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沒有害過好人啊……”我說到這裡,就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說這個了。”桃三娘打斷了我的話,轉身又進廚房裡去拿什麼東西,我傻子一樣站在那。
滷雞,用囫圇整隻的小母雞,腹內塞蔥二十根、茴香二錢、甜豆醬二兩、薔薇花醬一兩、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後肚子縫上,油鍋炸微黃,砂鍋裡倒入酒半斤、醬油一杯半、水半斤滷煮至熟即可;如意圓子,把釀入調料的豬瘦肉方塊入溫油鍋炸黃,另起一鍋裡放入剩下的松仁紅辣椒調料,以旺油燒滾,倒入肉塊回鍋掛芡,出鍋裝盤後,撒上幾顆綠蔥花即可;此外還有上次做過的醉鯉魚腦、湯煨甲魚、蘸醬脆骨頭肉…… 依然是熱熱鬧鬧、滿滿噹噹一大桌子菜,這一次我不敢去給傳菜,只是留在廚房裡幫著打下手,間隙覷見那長沙人拿回的骨董,卻是一盞據說是出自滇南古國的“料絲燈”,通身材質用瑪瑙石英諸種寶石,搗碎為屑,煮腐如粉,點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後再以特殊工藝繅之為絲,把寶絲織如絹狀,上繪一副棠花黃雀,日陽光下,燈身通體晶瑩澈亮,寶光刺目,待到夜間,燈內放入燭火,燈身則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數倍,並且紅滋四射,彩麗斐然,甚至毫不怕風吹雨淋。 這時的時辰已是傍晚,屋內漸漸昏暗,元老爺立刻命人點來蠟燭放入燈內,一時間果然照得屋內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驚羨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寶貝,原本若說什麼水晶風燈、冰蠶紗燈,相比之下也不過如是了。趙先生,你開個價吧。”元大人直截了當地說。 “這……趙某有心與大人交個朋友,錢財之事,何必急在一時,大人可再細看看,有無瑕疵或不實之處?”那長沙人十分大方闊綽地雙手捧燈到元大人面前,又對一旁的春陽道:“這位小哥兒雖然年紀稚幼,但眉宇清奇,寬額廣頤,相貌言談舉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著在胸之氣度,想來也必有高見吧?” 我覺得這些人說話都好深,他們用辭許多都不與我們平素人那樣隨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曉得個大概而已。 這時何大、李二陸續把菜端上桌去了,幾個小廝也在忙於佈置碗筷,我也得趕緊回家了,這邊向桃三娘告辭一聲,我仍然繞側門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裡來,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進門,她就說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這些瓜菜該摘的也摘了,這麼些青黃的藤子還爬得到處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道:“好。”就準備去廚房做飯,忽然有人敲門。 一打開,卻是個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手裡提一個食盒,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元老爺身邊服侍的人,怎麼突然到我家來了? “誰呀?”娘走過門前,她自然並不認識,上下打量來人。 那人彬彬有禮問了好,指著歡香館道:“我們府上元老爺常來歡香館用飯,今晚也是來宴請一位客人,可是兩位公子素來讓大人驕縱慣了,鬧著回去說沒有玩伴,方才見到府上姑娘走過,就說想請姑娘去陪我們府上兩位少爺踢球……”說到這,這人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道:“我們老爺也說了,這個請求十分唐突無禮的,只是禁不住又兩位少爺哭鬧,所以,還讓小的送來幾樣飯菜點心,請夫人笑納。” “這……”娘果然有些為難起來,但我知道,那停在歡香館門前的,有掛著“元”字旗號的兩輛馬車,這附近一帶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爺來了,而且自從元老爺卸任回鄉養老後,行事道義、富貴作風都常為江都人中樂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辭的,我不敢插話,但手心裡著實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爺,小婦人不敢違逆,況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這閨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長大,粗野孩子沒什麼見識,只怕不知道輕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過大了啊。” “夫人不必擔憂,小公子也只是執拗的脾氣,但絕不會欺勢凌人,若夫人不肯應承,回去我卻不好交差啊,老爺說我個小事也辦不利,以後我卻難了……就請夫人通融。”那人說著,還作下揖去,娘連忙只好應允了,又推辭幾回才收下那食盒,回頭叫我去洗把臉,換件乾淨衣裳再出門。 我雖然心裡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還是照做了,回頭那人領著我又回到歡香館。 不知是不是因為元府的馬車和家丁看來都太過張揚的緣故,歡香館今晚沒什麼別的客人,元老爺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幾張桌子搬離遠一點,這樣看起來較寬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黃裳的男孩子手裡拿著個球,坐在那裡默不作聲,春陽則整幫元老爺和那長沙人倒酒,看神色他們已經喝得有幾分醺醺然了。 一看見我,元老爺便和藹笑笑招手道:“來,先坐下,還沒吃飯吧?” 我心裡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著凳邊,凳子帶著我整個像是要往後倒了,我趕忙雙手扶住凳沿。 “呵,別怕。”元老爺笑著寬慰我,示意小廝給我擺上碗筷,我連頭都不敢抬,這個時候桃三娘怎麼也不在跟前?還在廚房裡忙著做什麼?我心裡不停嘀咕。 “來,先吃點菜。”元老爺讓人把滷雞和點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給我盛飯。 “謝謝……”我小聲道了謝,拿起筷子,卻聽那春陽問道:“這位妹妹也喝點酒嗎?” 我一驚筷子差點沒掉了,連忙搖頭兼擺手:“不、不用了,我不會喝酒。” 元老爺抬手止住他:“春陽你還故意嚇唬人家。” 春陽笑答道:“大人,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再次見面,也不必過於生疏。” “呵,也是。”元老爺舉起手裡空了的酒杯,春陽又順勢給他斟滿:“趙先生,這料絲燈一千兩銀子我買下如何?” “這……”長沙人似乎低頭思慮了一下,他身旁站著的小廝一徑為他杯裡倒滿酒,終於他下決心一般用力一點頭:“好吧!一千兩就一千兩,大人快人快語,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後舉杯:“就當與大人交下這個朋友了!” 元老爺也舉杯與他相碰:“好!” 他們剛乾了一杯酒,就見桃三娘捧著個托盤從後面出來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見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見我,卻似乎不以為怪異:“咦?桃月兒你來了正好,嚐嚐我這蟹黃湯包子如何?”說著,就把一碟灑了姜霜的醋和一個大蒸籠擺放到桌上。 “老闆娘!你來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長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還是喝酒喝的,特別高興,起身親手拉來一張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廝趕緊拿來一個酒杯:“來、來、來!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著接過來,與那長沙人和元老爺乾了一杯,見我一徑看著她,便拿筷子給我夾來包子:“快!趁熱吃。” 我點頭,拿著筷子,這時聽見那元老爺也在叫那黃裳男孩子:“吾月,先過來再吃點東西。” 那男孩子開始不動,春陽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裡,那男孩子雖還抱著球,但也順從地把包子吃了。 那盞料絲燈一直亮著,照得歡香館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長沙人這時不知是喝多了兩杯還是怎地,忽然大聲感慨起來,滔滔不絕說起了自己兒時故鄉的事,聽來是十六七歲時,便離鄉背井出來,只覺得天下之大,看之不盡數之不完,因此多年來足跡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靜下來想想,也經歷過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卻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傷之類。我看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自己倒酒,又連喝了數盃,嗓音也越來越放粗。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爺面帶微笑,時而輕微點頭附和,而那春陽,那眼睛裡在我看來卻是帶著點似笑非笑,那黃裳男孩子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漣漪。 他又來敬桃三娘喝酒的時候,桃三娘勸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點菜吧。” 那人不依,好說歹說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滿了,兩人再乾一杯。 春陽站起身對我說道:“你吃飽了嗎?我們去玩球吧?”看我還愣在那裡,他又指著黃裳男孩子說:“他叫秋吾月,比我小,但也比你年紀大。” 他說話的語調溫和,目光與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親眼看見他那如鬼魅一樣浮現在我家牆頭半空,說那種吃人恐嚇的話,那種讓人打心裡不寒而栗的詭異猙獰表情……不然實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元老爺拈鬚點頭:“好,去吧,小心別摔跤。” 元老爺的話甚至都讓我感到一絲寒意,他對待兩個少年,就像自己最心愛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們是他的孌童啊…… 桃三娘被那個喝多了酒的長沙人牽住衣袖,總不能掙脫,春陽竟過來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著三娘,腳不得已地跟著春陽走出店門口,接著店裡發出的燈光,正好有一小塊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裡,畏懼地看著春陽,不敢動。 春陽從秋吾月的手裡拿過球,果然臉上又換回那種帶點慵懶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讓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著他手裡那個球,那個叫秋吾月的黃裳少年,桃三娘說過他和我一樣是人,但他為什麼看來卻是冷冰冰的,幾乎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而且那春陽好像還很照顧他……這時好像看那秋吾月頸項上戴的金項圈有點歪了,他還伸手幫他正了正,並整整衣領,那秋吾月的臉上這才顯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個位置上,球踢過去你就接著再踢回來。”春陽這樣吩咐我道。 其實我根本沒玩兒過球,只見過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兒,怎辦?我看著他們分開兩邊站好,然後球放在秋吾月腳下,他抬腳,球滾向了春陽,春陽再一腳,踢向了我,球滾得飛快,我雙腳好像釘在地上,竟無力抬起來,於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麼不接住?”春陽喊道:“快踢回來!”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說出來的,語氣淡淡的,但從沒有人那樣說過我,何況我實在受不了他也那麼一副連表達鄙夷都不屑的樣子,一咬牙,腳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蓋就把球擋下了,然後再一腳踢回來,我這一次終於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遙客棧的時候,我被這球踢中兩次了……憑什麼這麼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我又把球接住,奮力一腳,球朝秋吾月的面門飛過去,我卻一時失了腳下重心,身子往後一仰,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樣子嚇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臉上了,我顧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著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與秋吾月的臉只差幾分的時候,只聽那春陽喊一句,那個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動了。 我一瞬間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東西上一樣,連反彈都沒有,就那麼垂直洩氣地輕輕落在了地上。 壞了……我腦子裡下意識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個餓鬼了,他生氣了……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犟。”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與此同時,從歡香館裡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響,然後就听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裡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麼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裡緊接著又是“咣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乾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裡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裡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麼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裡好難受……這時店裡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裡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裡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麼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剛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來猶心有餘悸。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呵,那隻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嘆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裡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飢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嘆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里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麼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裡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麼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麼?”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麼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麼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裡,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裡,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打的什麼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麼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裡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煩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里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裡,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干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嚐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麼放這麼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裡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麼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桿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麼端正,而是拿出幾吊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裡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嚐嚐,趙先生那麼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麼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乾一杯酒。 桃三娘笑勸道:“您還是少喝一點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搖起頭:“喝酒的時候,才能是我最輕鬆開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就忘了。” “您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啊?昨兒不是才賺了一千兩銀子麼!”桃三娘故意這樣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一千兩?一千兩算什麼?”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隨便一件東西就可以賣個幾千不在話下,那一千兩銀子算什麼?” “噢,趙先生那當然是大買賣大生意了,哪像我這小店經營,沒見識到。”桃三娘依然順著他的話恭維他。 我看著他痛快地吃著那碗粉,覺得這人實在沒什麼意思,一開始見到時,倒是挺有點內斂謹慎的模樣,怎麼這兩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說話口氣讓人總不太舒服。我還是早點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這裡,我便給桃三娘做個手勢,告訴她我先走了,然後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飯,娘推說不餓,吃喝了兩口湯,我自己隨便吃了點,就到院子里和烏龜玩兒。 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涼快呢,我用一片草葉子去撩烏龜的臉:“不知道我爹現在怎樣了,那船還要多久才能修好?”這些話我也只能對烏龜說。 烏龜眨眨眼看著我,烏溜溜的眼珠似乎能聽懂我的話似的:“烏龜,你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我把它拿起來託在掌上,四目相對,它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眼,我忽然覺得好笑:“烏龜你也不說話,整天悶著自己想事兒?” 忽然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聽有人說:“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從屋裡驚魂失措地跑出來:“桃月!你爹……” 我趕緊過去扶住她,娘卻身子一歪,暈倒在地。 我嚇壞了,大聲喊道:“娘!你怎麼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嬸娘興許是聽到我喊,過來拍門:“桃月!你娘怎麼啦?” 我這時沒辦法分開手去開門,只能答道:“我娘暈倒了。” “那你快來開門!”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著瘦,可我想托起她,還是很吃力。 “沒事,你先讓她坐下來!直接坐地上也行。”嬸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來,讓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門檻,然後過去開了門,嬸娘正在數落剛才外面傳話那人,他是住竹枝兒巷尾的,姓譚,與生藥舖那位譚大夫是叔侄親戚,年紀尚輕,有時好像也到生藥舖去幫忙跑個腿什麼的。 “跟個燙屁股猴兒似的,喊什麼?整條巷子都聽到你聲音了!”嬸娘一邊說一邊進來,扶著我娘道:“月兒她娘呀,感覺怎麼樣了?別動了胎氣啊!” 我娘已經慢慢醒轉過來,虛弱睜眼道:“沒、沒事,就是眼前忽然發黑,腳沒站穩……” “來,進屋躺一下吧。”嬸娘要攙她起來,她卻擺手道:“不、不!快問問他,誰死了?” “哦、哦!”我答應了趕緊去問,那嬸娘則又大聲罵道:“臭小子快說啊!誰死了?” “不、不是桃月兒她爹……”那人嚇壞了,斯斯艾艾地答道。 “聽見沒?不是你相公!”嬸娘也放了心,扶著娘進屋去了,但我站在那裡,還是感覺背脊陣陣發涼,又死人了,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怎麼會這樣?是春陽幹的麼? ……我轉頭望去歡香館,夜幕裡歡香館門前的紅燈籠亮著,映出裡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邊打了水,煲開了送去給娘,嬸娘正在陪著我娘說話,我又退了出來,烏龜在牆角下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總覺得心裡一塊重重的擔憂,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個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沒想,就衝出門去,可是剛跑到歡香館門前時,卻恰好桃三娘送那長沙人出來,一看見我正跑過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見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腳步。 那長沙人面紅脖子粗的,也沒把我當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說:“你待會給元大人送點心……我現在就去找他,我愛吃的金絲粉啊,你得帶來,我晚點還宵夜!別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給我做的金絲粉很好,難得你有心,回頭我再給你個紅包封你幾兩銀子,我說得出做得到,幾兩銀子不算什麼……”他拍拍腰間:“我還有好東西給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徑笑著送走了他,轉而看我,臉色卻立刻沉了下來,拉我到一旁低聲道:“你要去河邊?” 我點頭:“我擔心我爹。” 桃三娘略嘆一口氣,雙手抓住我的雙肩:“我知道你擔心,我也知道現在這樣很難讓你相信他絕對沒事……死了的人,都是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裡的蛟龍,二是為船開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時還會死一個人。” “死那麼多人的船,那元大人還敢要?”我難以置信道。 “沒辦法,也許元大人不會再用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這船春陽必定會帶回餓鬼道去。必須死三個人,船到時才能順利啟航,死的第三個人,是用來餵幫他開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帶我起看爹好嗎?我想要看見他真的沒事,我娘剛才都暈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這丫頭。”桃三娘無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來傳話,又讓我待會送元大人愛吃的幾樣點心去逍遙客棧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愛吃的點心,是之前桃三娘做過的紅豆餡山藥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鬆糕幾樣,我先回家又陪娘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門到歡香館,她便已經做好了並且裝盒,由李二提著,我們三人便往運河方向走去。
記得第一回跟著三娘去運河邊,也是夜裡,當時李二他們背著幾十袋肉餡饅頭,特意去餵河裡的蛟龍和魚群,那段時候還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漲滿,天色陰晦;而今日,還是三娘牽著我的手,我跟著她的腳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費力,秋風颯爽中,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更夫的敲梆聲響,好像已是亥時。 但就要到河邊的時候,我們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前方遠遠能看見一片燈火通明,是逍遙客棧和那艘船,許多人來人往和喧嘩聲。 “待會你和我一起上逍遙客棧裡,除了那春陽,你還得注意,會有一個穿青綠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陽的親弟弟,也是來自餓鬼道的餓鬼。”桃三娘這樣囑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爺的孌童,但你千萬不要去看他或者讓他發現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陽,他是真正十足殘暴的餓鬼。若不是春陽在,元老爺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光了。” 我一驚:“他們真的會吃人?” “當然!”桃三娘很肯定地說道,“春陽來人間,主要是為他母親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長期的供養,並不為吃人,但他這個弟弟,出生之時就是那幾百個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個。他們的母親根本沒有辦法,是春陽最後製服了他,之後卻也並沒有捨得殺他,唯有把他帶在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心裡頭湧起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我腦子裡浮現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沒有像春陽那樣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對那一切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可怕,世間居然會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說出來…… 逍遙客棧就在眼前了,只見那夜幕半空間,淡淡香煙繚繞,那石階的門前車馬林立,門上數串大紅紗蒙的燈籠,懸於飛簷樓閣的各角,眾多樂器歡歌樂語聲從門裡飄出,而更遠處,大約那艘遊船所靠的岸邊,好似有人點起火把,又好似有人點起蠟燭、燒起紙錢,彷彿還有嚶嚶哭聲,只是聽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這夜裡都如此光亮,伴著運河裡潺潺的水流響…… “三娘,元老爺身邊究竟有幾個孌童?……究竟什麼是孌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們快要走上逍遙客棧的台階,她才低聲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幾個孌童。” 她接下去似乎還說了一句話,應該是給我解釋什麼是孌童,但此時面對的那屋里傳出撕金裂石一般的聲樂音響,一時之間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蓋過了桃三娘的語言,我只是傻了一樣還在仰頭望向桃三娘的臉,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揚,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如花笑靨。 有一個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來招呼:“請問客官……” 他還未說完,後面就立刻上來兩個元府家丁,直接越過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聲音冷硬道:“上這邊二樓。” 桃三娘點頭笑答聲有勞帶路,便隨著他們從旁邊一條樓梯走上樓去,我第一次走進這樣寬敞高大的房屋,這裡到處掛著精美的垂簾,到處擺著顏色各異的盆花,香氣瀰漫,現在這個時候大堂裡雖然沒什麼客人了,但拿著雞毛撣子或抹布的雜役,還是不少;二樓上,還有那麼多的琴樂歌聲,從不同的房間里傳出,我緊緊跟在桃三娘身邊,在二樓長廊上轉一個彎,再走到盡頭,就是一個寬大的半月門,裡面傳出女子的歌聲,有人掀開長串碎珠子的門簾,歌聲便嘎然而止,裡面就是一張大圓桌,桌上坐滿了人,我的視線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覺得唱歌的就是曾到過歡香館的那個叫金雲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後,只看著腳下紅色方磚的地面。 “咦?歡香館的老闆娘來了!”聽聲音,是長沙人趙先生。 桃三娘對眾人欠身一福,然後回頭吩咐我道:“把帶來的點心端出來。” 我見過幾次元老爺的場面,也知趣了,便答一聲“是”,回身去把李二手裡的食盒掀開,食盒分兩層,上層是元老爺要的幾樣點心,但下一層隱隱散發著辣椒熱油的辛香氣,想來是給那長沙人送的金絲粉,我便也打開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著一位彈琴的女子,圓桌之上,擺下的都是時令瓜果和炒貨的碟,照舊還有元老爺的高貴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謹慎地擺好手裡的碗碟。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人,想來元老爺的心情也不會怎麼好吧,我大氣都不敢出。只希望這船趕緊完工,爹能夠平安回家。 “呵,這小姑娘總是這麼害羞內向的。”我聽那妓女金雲這麼說,桌上的人們似乎都在看著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見正中央的元老爺左邊,是白衣的春陽,右邊則是一著青衣的,立時頭皮發麻,不敢再看。 這時元老爺淡漠聲音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春陽答:“回大人,是亥時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話卻停住了,這房間的窗戶外面,似乎就能看見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彈琴,這裡恐怕也能很清晰地聽見船邊岸上的哭泣聲。 “好了,別彈了。”元老爺有點煩躁地突然打斷那琴聲,但隨即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不好,在場的人皆一窒,靜默下來。 彈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門悄無聲息。 窗外飄入遠處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雜的人聲,十分清楚。 元老爺站起身,走到窗邊朝外張望,嘆了口氣。 我看站在身邊的桃三娘垂手恭立,並不作聲。 “這船,竟有什麼不詳嗎?”只聽元老爺自言自語一句。 桌上有人接話道:“聽聞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見水鬼。” 元老爺轉過身來,說話的是那長沙人:“趙先生你也有耳聞?” 長沙人點頭,也站起身走到窗邊:“不是說,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說見到水鬼麼?當時船上卻無人信他。元大人為何不請來道士?” “這……”元老爺皺眉:“原本擬定是待船完工之後,才去請齋公的。” “我這有一塊隨身佩戴的太極古玉,乃是昔時大漢武皇帝未央宮中之物,能辟邪靈晦氣,不如就送給大人懸於船上,或許能起到震懾之用呢。”長沙人說著,果真從衣襟中摸出一件東西,遞到元老爺手裡。 我看見元老爺把那東西在手掌心,仔細看了一下:“這確是一塊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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