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12章 十二、紙花蜜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14762 2018-03-22
中秋佳節將至,菜市飯館裡桂花蜜酒、酥飴小餅飄香,栗子、紅棗交新,一派香甜熱鬧。 娘姨捎來書信,因重慶節前要趕到夫家鄉下鹽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經過江都,數年不見,到時必定要來家小聚等話。 爹掐指算過日程,大約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這兩天就能到了,但他手裡還有活計要忙,就讓娘好好把家裡打掃一番,沒有多餘房間,只有進屋左手邊一間小房,本來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雜物都搬出來,裡面原有一張舊木榻床,也讓我擦拭乾淨,鋪上乾淨被褥。他也沒太多時間陪著招待,也不知他們會留住幾天,所以囑咐娘不要太省銀子,多買點糖果回來才是。 爹出門忙活去了,我陪著娘,娘滿心憂喜參半,給我說起小姨,是從小兒一塊吃一塊睡感情最好的親姊妹,長大後卻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賣茶葉的,開一家店鋪在金陵,這些年各自忙於家庭生計,就少了往來;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歲那兩年相繼病逝後,我娘就連娘家也鮮少再回去了,只是過年節時候,會捎封書信或者一點土產與娘舅互道問候一下罷了。

“你那表姐李珠兒,還記得嗎?比你大三歲,那時候比你就高大半個頭,很細挑兒個頭的,那年你六歲她九歲,你老黏著她,她卻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們倆又抱著一塊睡覺,真逗!我和你小姨看著你們兩個就好笑。”娘摸摸我的頭,我因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邊找爹而掉進水里,回來發了好幾日的燒,吃了幾服苦藥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麼似的,還習慣了似的,總沒事就摸摸我的頭,好像怕我燒還沒退乾淨一樣。 “我記得的,珠兒表姐那時候喜歡掐鳳仙花染手指,我也學著她做她就嫌棄我。”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玩,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掐鳳仙花玩兒了,甚至不太喜歡和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見她們跳皮筋,我也從來不去參加。

“可惜後來聽說你小姨和表姐的身體都不好,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珠兒小小年紀,還得了哮喘症……他們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勞頓,身體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搖搖頭嘆息一句。 八月十三這日午間,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個傭人張媽,坐著僱的一輛馬車,姨父在給車錢,娘和我就忙著幫把卸下的行李拿進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歲,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許多,又是在金陵開店鋪做生意的緣故吧,穿著顏色光鮮許多,深紅的衣裙,頭上插著一支金釵,看起來比我娘也年輕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幫她提包袱,趕緊制止住,說她還有個肚子,搬東西不怕傷了腰,我卻拿眼看表姐李珠兒,小時候她就比我個頭高,現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個頭去,很素淨斯文的模樣,只是瘦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不時用手背擋著嘴輕輕幾聲咳嗽,往屋裡走去,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我,目光甫一對視,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裡早已擺好了桌椅,一邊安置他們坐下我一邊趕緊去泡茶。見我拿茶壺小姨又連連叫住我,讓表姐去拿包袱裡帶來的茶,說是姨父才託人去雲南帶回的茶團,還有一包乾菊花,兩樣一塊烹煮放一點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會烹煮這樣的茶團,表姐笑笑看我的樣子就說:“爐子在哪兒?我來做吧。” 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裡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裡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麼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髮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

屋裡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裡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抬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麼辦?” 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裡飛來一隻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麼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愜意的樣子。 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眾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里水靈清秀,這麼安靜,更適宜養人。

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麼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 “什麼病症怎麼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麼,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麼的。” “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麼?” 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


“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髮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嫵媚異常的淚痣,手裡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搧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鋃鐺作響的金鐲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進店裡去。 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 “噢?”桃三娘抬頭看是我,露出笑顏:“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誌!” 表姐羞澀地笑笑。 “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裡,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郁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為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隻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裡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檯裡,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誒?哪裡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裡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 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隻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隻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桃月,你想買什麼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裡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麼?”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 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麼。”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驚訝:“你怎麼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 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裡:“先嚐嚐看再買也不遲。” “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嚐嚐這個,是薔薇糕。”

“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也笑著說:“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經意間抬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麼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 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舖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

“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檯裡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從因為那次在巷子裡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訕訕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 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嫻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 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听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隻蛾子怎麼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 “別!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李二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才那幾隻粉蝶又在那裡裊裊地飛著。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 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隻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麼樣了?很難受嗎?” “這位姑娘是什麼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麼藥?要不我這就去藥舖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 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看呆了。 “來,茶裡放點姜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姜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裡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裡休息。 烏龜待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裡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隻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裡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俯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麼又亂吃東西?” 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麼,又低頭咳嗽起來。 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麼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麼?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 “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眼裡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裡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 忽然牆外有人說話:“小月妹妹!吃過飯啦?”聽聲音就是譚承,我踮腳隔著矮牆朝外望:“是小譚哥哥啊,吃過了,你呢?” “沒哪!剛才從藥舖回來。”他也踮著腳朝我們張望,看見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後腦笑,手裡拿著一小包東西舉給我看:“吃嗎?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著自己吃吧。”我謝絕了,原本以為他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他神情閃過一絲失望,但還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說的……”話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尷尬地撓著頭。 我這才明白過來,看看身邊的表姐,她仍舊面向著薔薇架,好像沒聽見一樣,但可能也是裝的……我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有點不知該怎麼辦:“可、可是……” 譚承臉上掛不住了,訕訕笑著:“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說著就快步往巷子裡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著他跑遠,忽然覺得好笑,把烏龜放回腳下地面,見李珠兒正看著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隻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麼呢?”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誒!你幹什麼?”她的反應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開它啊!” “噢……”我嚇得鬆開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抬頭就是一口,那隻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裡。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的硬殼背:“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作聲,我心裡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於深深嘆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怪你。”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麼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如此輕靈,我不由得嘆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鬆一口氣,仲秋時節,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教我們去菜市買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只割開蒂上一塊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裡麵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裡,平素過中秋節,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顏六色的紙紮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裡點上蠟燭,然後放到水里順水流走,許個願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了,聽說小秦淮上游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一齊,花錢準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孌童到時也會在咯……怎麼辦?萬一又碰面了怎麼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麼辦? 我一想到這裡,就全身發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裡,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就看得見的,但願中秋節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吧! 我心裡一徑這麼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裡。 傍晚我帶錶姐到小秦淮邊散步,還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再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裡,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里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後,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眾多的粉蝶,看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問她了,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並不是我現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紮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後,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嘖嘖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越來越現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大月餅,只是不知道裡麵包什麼餡的,偶爾幾片雲掠過,也像盛餅的布絨,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台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裡成群結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听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可我們都是聽不懂,只有李珠兒因為有時看家裡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裡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雲,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緻,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鬚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佔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我跟爹說,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讓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幾隻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隻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囉!”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麼說,那譚承衣兜里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去了殼,鹽炒得很乾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隻打轉的小船發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麼這幾隻小船半天還在這裡沒有飄走? 這是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斕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朵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切問道:“怎麼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後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別滑到水里了。” 幾隻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起碼我和表姐倆人的胳膊接到一塊,才有可能夠得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里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嗶嗶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現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合該倒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裡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註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里撿起一隻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綰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啊!是春陽! 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元府的人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他們不是只會待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麼簡陋到連泥磚牆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麼會看見他們? 青衣少年手裡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裡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 “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 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回去,然後把球一腳踢了,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麼?” 我手有點發抖,從後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 “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為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 數隻小紙船流到這裡,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羈留在那裡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 青衣少年並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後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 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總能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裡去了。”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麼?” 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臉上掛著一慣的笑,但那笑裡我直覺得充滿奸邪…… 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 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麼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麼妖蛾子,她卻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你、你對我表姐說什麼?你、你別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麼大話?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麼?” 這時茶棚子裡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 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作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 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那種狂傲的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 但我不敢再說什麼,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麼異常不對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麼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麼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裡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 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遊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續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麼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了一團光暈。 不會是林子裡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後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著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擁簇在一起,又像是它們吸收著今晚月亮的光芒,數之不盡地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並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麼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 譚承和表姐就那麼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表姐!小譚哥哥!”我跑過去,越是接近,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拼命搖著他們:“你們怎麼啦?” 譚承這才醒悟過來:“小月妹妹,這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 “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也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裡,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後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麼東西出來了?” 我回頭望去,只見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團之中,竟然顯現出一個人形!沒有眼耳口鼻,但頭、脖子、身體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斷揮舞翅膀,撒出淡淡黃光的微粉,這個人的形象就在光與瀰漫的粉末裡,很快雙手也顯現出來,光越來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這是?”我看傻了,李珠兒忍著咳嗽,看著這人形,卻掩飾不住欣喜的表情:“終於……回來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兒,原來她早就在等著眼前這一幕情景的出現嗎?難怪她身邊總是出現這樣的粉蝶,難道是什麼鬼怪?我腦子裡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見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來了,剛才那個餓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卻還故意指點表姐到這來,他是存的什麼壞心眼啊? “妖、有妖怪!”譚承發出驚恐的喊叫,我醒悟過來,繼續拽著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兒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樣,她就是不肯挪動一步:“我不走!我等了這麼久終於再見到他!我不走!” “小譚哥哥快來幫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譚承幫忙了,並且下意識想到什麼,就附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粉蝶光團中間的人形扔過去,“嘩”地一聲,石頭的確打散了幾隻粉蝶,那人形的腦袋似乎歪了歪,但石頭還是徑直穿過了光團,落到後面的水里,激起一聲響。 “你幹什麼?”李珠兒突然瘋了一樣回頭一把推開我,我沒站穩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來,繼續用力拽著她衣服:“快跟我走!” 譚承也過來幫我,一塊把她拉著往迴路走,她拼命想要掙開我們,哭喊起來:“我不走,我終於再見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兒平時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氣這麼大,若不是譚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譚承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李珠兒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個人扛起來,兩個人就在地上撕扯,這時那團光,忽然大亮,我抬頭望去,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睜開了眼睛,而且對我們是怒目圓瞪。我嚇了一跳,空氣裡的黃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揚起一陣煙塵,我眼睛都快給迷住睜不開了,只能摀住嘴繼續去拉表姐,可與此同時那個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長,一伸出來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譚承的肩膀,輕而易舉就把他甩到一邊去。李珠兒擺脫了譚承,便又回頭再一次用力把我推開,我張口想喊她,卻吸進一口充滿那奇怪粉末的空氣,頓時嗆得咳嗽起來。 我下意識想到,必須離開這些包圍的粉末才行,於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往身後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約都有兩丈遠,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淚水總算是把粉末沖掉了,我才能勉強看清,但當我看清後,那情景又是嚇得我驚叫:“表姐!” 金黃的光煙瀰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團裡的“人”,朝李珠兒伸出的長長手臂,李珠兒的雙手緊緊握著它,我因為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卻覺得她很開心,她也許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從我身後幽幽地發出來,我又嚇得猛回頭,看見的卻是桃三娘和提著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時間有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感覺湧出。 桃三娘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沒摔著?” 我搖頭:“三娘,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還不是元老爺讓我做幾個菜還有月餅點心的送來,我剛來的時候,就看見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還笑,我想你必定出什麼事,所以過來看看。”桃三娘說話間,皺起眉頭用手摀住口鼻。 那團光越來越亮,李珠兒旁若無人地只是癡對著那光裡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卻說不出她是怎麼了,旁邊譚承也從地上滾爬過來:“桃三娘!” 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的樣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沒事的,別擔心。”可她說著話,譚承卻忽然無聲無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後邊李二適時過來接住他,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對這些再感到訝異了,空氣裡漂浮著發光的厚重塵末,那個光團之中的人形的雙腿也完整顯現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輪廓也出來了,李珠兒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的臉,我驚叫:“他要出現了?三娘,怎辦?” 桃三娘擺手止住我的話,她望向李珠兒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讓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兒:“你表姐不是告訴過你,她等著見這個'人',已經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點頭。 桃三娘搖頭笑道:“也真是奇怪呢,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倆卻是怎麼認識到一塊兒去的?”桃三娘的話聽來,好像只是好奇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別的倒一點不擔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會有危險嗎?他們……”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麼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 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彷彿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裡,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於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 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為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藉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產生感情?” 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隻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 “身為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癆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 “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 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 “你……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 “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 蛾妖終於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嘆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麼?我又要看不見你了!” 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了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麼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 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麼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只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 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再等等,等一會兒……” 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乾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為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 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 “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 “嗯。”桃三娘點頭。 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裡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才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麼多回也沒昏過……” 我說:“你真羅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裡,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 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裡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麼都沒玩成,就因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 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舖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麼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裡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塚裡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 “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 桃三娘似乎對錶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為表姐做了藥。 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壇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 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裡,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錶姐擔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復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啟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吁籲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製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麼只是道了謝。 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裡卻有一種悵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麼感覺。 直至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麼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裡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 那燈究竟什麼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 我胡思亂想,可雖然再不服氣,也不敢去向他要回來啊,自認倒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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