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9章 九、蓮心果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15103 2018-03-22
江都七八月間,藕風香荷鋪滿塘,水紅菱、雞頭米當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著板車賣這些生冷時鮮的小販。 聽說,菱角還是那些池中自種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卻不太粉。 歡香館裡的桃三娘則善烹一道鮮菱雞湯,整隻小母雞、火腿熬出白湯,再放入剝殼菱肉,極其美味。又有性補的雞頭,桃三娘說用防風熬出的藥水浸泡,就能保得經月不壞,一斗雞頭用防風四兩即可。 近來天氣著實炎熱,但小秦淮河裡也長出不少荷葉浮蓮,附近一帶的小孩午間常去那水邊遊戲,我便也跟著一塊去,有時還能採到蓮蓬,摸到小螺。不過娘是不許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說女孩子大了,就得有個女孩子樣,再熱也不能跟那幫野小子似的脫衣服,讓人看見很不成體統的,以後找不到婆家……可我並不太在意。

竹枝兒巷中一戶林家,有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願意帶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門來,只愛待在家裡的,後來他娘親年初沒了,爹很快又娶了個後娘,那後娘對他倒也不錯,還常常鼓動他出門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頭,看見他獨自坐在水邊發楞,太陽光曬得他額頭都是汗,臉膛紅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葉讓他頂在頭上:“擋著頭,別中暑了。” 他接過葉子,見我還站在水里,突然好像想到什麼,用荷葉捧起水來,朝我“嘩”地一潑,我反應過來也連忙用手划水潑向他,他身上都濕了,一臉的水卻很開心地笑,自此就把我當成最可親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邊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時摘了蓮蓬,也帶著他一塊把蓮蓬送去歡香館,桃三娘幫我們剝出蓮子並曬乾攢起來,待攢到約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篩磨成粉後,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來給我們吃。

小永起初對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懼,看見桃三娘總不敢作聲,但第一次嚐到蓮子蒸糕後,對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親近起來了。 這一日,何二買回半簍子鮮雞頭,桃三娘便讓我和小永一塊坐核桃樹下剝殼,難得今天有風,這一行街道望去,滿眼都是楊柳翠綠,蔭涼絲絲拂動了生氣,我把烏龜也帶來了,頭靠在核桃樹身上,看著烏龜在身邊溫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會剝,拿著個雞頭在手裡跟我說:“像我家種的酸石榴。” 我把一個放到烏龜的背上,龜背隆起駝不住,又滑下來了,差點砸到它的腦袋,它伸長了脖子睜著小綠豆眼兒看著我,好像瞪著我似的,我把它抓起來放到頭頂:“你生什麼氣呀?”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微弓著背的婆子,到歡香館歡香館門前就停下了,我抬頭看著她,只見她抬頭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計又不識字,低頭正好看見我,就問道:“小妹妹,這兒是歡香館麼?”

我點頭。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語了一句,抬腳便走進裡面去。 整個兒的雞頭要剝開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讓我們用刀怕割了手,只拿個小竹刀讓我們弄,小永沒幾下就煩了,拿著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螞蟻洞。 不一會兒,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來,一邊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記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須得少鹽少油、新鮮乾淨。” 婆子點著頭,走到門口低頭正好又看見了我,像是想起什麼,拍手道:“這丫頭是你家的麼?我老糊塗差點忘了最重要一節,夫人守寡多年,謹守婦道,這多年來就沒出過家門半步,家裡無論劈柴、燒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絕不許踏入招家半步,就因為知道歡香館是你老闆娘親自掌勺,她才願意給你做這個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飯菜啊,我們家夫人是必定不會碰一指頭的,你可記住了,做好飯菜送去時,不能帶你傢伙計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門外候著……嗯,這丫頭看著還挺討喜,你去的時候就帶著她吧。”

桃三娘陪笑道:“多謝婆婆提醒,我曉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著那婆子慢慢走遠:“三娘,她方才說讓你帶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來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頭笑著道:“別把核桃樹的根挖壞了,樹會疼的。” “誒?真的嗎?”小永驚訝地睜大眼睛。 桃三娘點點頭,把盛雞頭的籃子和小竹刀拿著往後院去了,我起身跟進去:“三娘?又接到什麼大買賣了?” “也不算什麼大買賣吧,住在羊巷那邊一戶姓招的人家,要款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所以讓我給做一些飯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婦?”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來跟我說定了。”桃三娘點頭。 招寡婦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嬸娘在一起議論過她。說起來那招家是做綢緞莊生意的,城里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處,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連幾代人丁單薄,上三代都是單傳又短命,才把家當交到這一代手裡,還不到兩年光景,少當家年紀不過三十歲,卻突然得了天花惡疾死了,身下半個子嗣也沒有,惟遺下個孀婦帶著一歲的獨生女兒自守家業,而這位招夫人倒是謹守婦道,料理完丈夫的喪事,此後便呆在家中再沒出過大門一步。我還記得隔壁嬸娘說起她時,搖頭感慨,那招寡婦原是位大戶人家知書達禮的小姐呢,她剛嫁進招家那年到廟裡上香,她就曾親眼見過這招寡婦,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這麼年輕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婦待在家裡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藝好啊?”我興奮地問。 桃三娘淡淡一笑:“說起來,這兩年收成都不好,天災不斷的,肯多花銀子吃飯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進來,雙手里合著一隻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驚恐萬狀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剛才從核桃樹上飛下來的。” 我說:“別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搖搖頭:“方才我捉它的時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給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兒吃?”桃三娘也湊近來看。 小永又搖搖頭:“那些哥哥們經常捉雀兒回家吃,但我不喜歡。” “但是你已經把它翅膀弄傷了,它飛不起來了吧?”我讓小永的手稍微打開一點,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確是折了。 “那我把它帶回家養傷。”小永有點懊喪。

這時一向不多話的何二也走了過來,桃三娘便問小永:“你還想讓它飛嗎?” 小永點點頭。 桃三娘指著何二:“這個叔叔會變戲法,你把雀兒給他。” 小永聽話地過去雙手把麻雀遞到何二手裡,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聲,雙手接過麻雀,他靜默了半晌,忽然雙手鬆開,只聽得“嘩”的幾下扑騰展翅聲音,麻雀徑直飛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飛起來了!”小永驚訝地望天大喊。 “好厲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隻麻雀,只見它飛快地繞了兩圈,就停到了屋簷上頭,“嘰嘰喳喳”地叫了幾句,然後又跳來跳去,十分精神活潑的模樣。 桃三娘對此情景卻並不在意,回頭去對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窩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來的那點找出來,先發好備用吧。”


芙蓉雞燕窩羹:隔水清燉一盅燕窩,然後另取小母雞一隻,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藥條、綠菜絲,加勾芡鹽水作稠羹;但牠吃法略有講究,做好羹後且暫與燕窩分器皿盛裝,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時,才在每碗羹里分別舀入燕窩。 蜜鴨:洗淨後去頭頸,腹內填進去皮和苦芯的白蓮子、紅糯米、雞頭米、火腿片、去核紅棗後,棉線縫嚴,整隻浸入香料醬汁中一個時辰,取出後周身用薑汁調蜂蜜塗滿,便置於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黃,再入砂鍋同海參塊同煨至熟爛。 糟蒸肉:用陳年香糟濾去渣滓,切里脊肉片,灑陳年太雕同蒸。 我靜靜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著身邊與我個頭一般高的水缸,聞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發出的淡淡沁涼氣味,還有一尾大鯉魚在水里游得正歡。

除了這幾道肉菜,最重要的還有點心。 桃三娘將冰糖、荸薺切小丁調入藕粉白漿中,表面淋一層糖桂花,進籠屜蒸時間不到一刻,拿出來就是一甑晶瑩的藕粉桂花糖糕,聞起來已經十分香甜,我咽著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涼,又轉身去忙著舂茯苓:“三娘,我幫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開,讓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證都舂細了就行。” “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問。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現成的,待會兒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蒸籠就行了。”桃三娘說著,又去做最後一道咸點心雜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經和好麵團、剁好餡料了,現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餡聞著很香,是將鹽揉過的芥菜擠水,然後同配油炒過的豆腐乾、冬菇一塊兒切碎,拌的時候還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別緻,她總將包子上的褶兒捏得像個元寶,然後再在元寶的中央撒幾顆炒得金黃的芝麻。

“已經申時二刻了?”桃三娘低頭看著日陽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時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兒,幫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來,就是櫃檯旁邊架子上那個白瓷瓶子,瓶口已經用蠟封好的,待會兒要一塊兒送去的。” “噢。”我答應著趕緊到前面去,輕易就找到了她說的醋瓶,忽然小永跑進來:“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蓮蓬!” 我回頭看見他一頭一臉不知是汗水還是河水,衣服濕漉漉的,一隻手裡果然拿著幾枝長莖的綠蓮蓬,便問他:“哎?好大的個兒,怎麼找到的?” “藏在葉子底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帶了小永一塊兒到後院去,桃三娘已經在做茯苓糕了。正說笑間,那江婆婆從外面跑了進來,一看見桃三娘就用誇張的語氣讚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聞到啦!”

“呵,婆婆您怎麼來了?”桃三娘連忙笑著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剛到生藥舖去抓藥回來路過,人年紀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裡的一包東西。 這時何大倒了一杯茶送過來,江婆婆並不伸手接,只是讓他放在那裡,然後才過去拿起來喝著。我起初對她這一舉動沒有在意,但後來去了招家,才知道這是招家的規矩。 桃三娘提著盛菜的食盒,我尾隨其後捧著盛點心的食盒,通過兩道門,穿過招家氣派的前廳,來到後面一幢二層精緻小樓的院子裡。我發現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幹灑掃雜役的都是婆子。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丫頭正在搬一架屏風,在院子右側搭著一座鬱鬱蔥蔥的葡萄架,架下擺了一張八仙桌和椅子,兩個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圍攏在一個穿一身白衣裙的婦人身邊,其中一個為婦人搧著扇子,另一個則正遞上一碗茶,嘴裡還說著:“奶奶請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送菜來了,奶奶先過目吧?” 我捧著點心盒子總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徑看著地,這時站定,才抬起頭望向那婦人,這一看不要緊,倒把我給嚇得手差點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婦長得像夜叉,她年紀看起來與桃三娘相仿,長著一張瘦削的瓜子臉,顯得顴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塗著白粉,雙眉細長,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頭不期然間與她對視,頓時心裡一驚,好像犯了錯似的連忙又低下頭去。 桃三娘掀開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請過目吧,若有什麼不滿意,我馬上回去重新做了來也行。” 招寡婦這人看起來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幾眼,微皺著眉頭道:“那道羹看來還不錯,蒸肉這麼油膩膩的,誰吃?” 江婆婆趕緊說:“換了這個,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婦不做聲,桃三娘又從我手裡接過點心盒打開來,招寡婦又看了看,突然指著其中一樣問:“這是什麼?” “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嚐嚐。”招寡婦吩咐道,旁邊丫頭便去拿來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來盛在小碟裡,與筷子一齊送到招寡婦手中,招寡婦夾起糕送進嘴裡,我仔細看她吃東西,只見她的口只是輕輕張開一點,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進去,我暗地思忖:“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大戶人口的禮數吧?” 招寡婦抿著嘴,我幾乎看不見她咀嚼,過了半晌,她才點點頭:“嗯,這糕點味道不錯,比我們家廚房裡做的好多了,歡香館老闆娘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 桃三娘謙虛笑笑:“哪裡哪裡,這微末伎倆,糊口罷了。” 招寡婦從袖子裡拿出一方手絹,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沒看見她嘴巴上沾了什麼,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東西,就得拿手絹擦擦吧?話說起來,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長長的,又白又細……那頭上的髮飾也好漂亮!額角別了幾顆圓潤素白的珠串,頭上斜插著幾支銀花嵌玉的釵。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爺……” “咳!容兒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寫好了沒有。”招寡婦眼角也不瞥地打斷了江婆婆的話,側頭去對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領命走了。 江婆婆語塞,許是當著我們這些生人面,很是丟了臉,那張長滿摺子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麼僵了半晌,招寡婦端起茶碗要喝茶,舉到一半,看見江婆婆還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沒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們都不作聲地站在那。 招寡婦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闆娘,你還會些什麼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葷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闆娘做的點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來。我愛吃些蓮子菱藕這樣的東西。”招寡婦說話的語調聲音緩慢低沉,但卻像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命令,讓我沒來由地覺得她可怕。 “對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也該準備些東西,送去高郵露筋祠裡供奉。”招寡婦想起來什麼,便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帳房會準備的,我再去吩咐他們一聲別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當桃三娘帶著我退出招家,一齊往回去的路上走時,我還十分疑惑不解:“三娘,為什麼要去供奉高郵的露筋祠?只聽說過供奉神佛的,卻沒聽過供那裡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問我。 “聽說過的呢,那裡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為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不肯進屋裡去男人共處一室過夜,所以被蚊蟲咬死了。”我回憶道。 桃三娘點頭笑道:“招家奶奶是個寡婦,她當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為她是寡婦?嗯,對了……我聽說烈女寡婦都要立貞節牌坊的,死後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進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摀住口鼻,不經意間抬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乾,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時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為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籤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為宜。桃三娘讓我嚐嚐,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為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一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乾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裡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為啥有青煙?寡婦心裡還有什麼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為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裡望了一眼,巷子裡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裡,低頭看著地面,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里幹什麼?”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抬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麼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著,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裡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裡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著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裡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麼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麼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噹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麼,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干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轟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天,起初以為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鐘,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那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裡面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麼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顏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聽她淡淡地說:“這裡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蔦蘿?就是爬藤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鬱。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裡,樹乾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顏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藤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抬起腳小心地往裡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藤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裡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藤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裡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藤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斗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裡怔怔地盯住它,手裡的食盒“咣當”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大喊:“蛇……有蛇!”我想邁開步逃,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慾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一邊往後跑一邊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沒跑兩步,我腳下一軟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裡面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嚥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裡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臟成什麼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只是說算了,不值什麼。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兇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臟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裡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只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只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霉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裡我中午才沖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沖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只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裡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裡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裡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入大門裡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只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裡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裡沒下來,我只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裡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產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為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裡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裡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裡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裡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里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里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面面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兒,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舖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裡,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裡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檯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麼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面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裡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為什麼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裡……”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麼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裡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為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裡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闆娘!來兩碗陽春面!”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裡去了?但我只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裡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面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面那片荒地裡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面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麼,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麼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麼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裡面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雖然聽不見,但也覺得那人很噁心。 何大端著面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兒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才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面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麼,我也就不問了。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麼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了,便會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閒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麼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麼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盡快痊癒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守禮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麼!”江婆婆咂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麼病?很難治好麼?”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麼心病?”我還追著問。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撥了撥簸箕裡我已經剝好的蓮子:“這兒該有半斤了,足夠用的,你先歇歇吧。” “沒事兒,我不累。”我伸了伸懶腰,然後看著桃三娘把這些蓮子拿去倒進一隻砂罐裡,加入水和幾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曉得她這樣煨熟蓮子,是要煨出整顆不散的粉甜蓮子,必定是做點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沒有去掉蓮子裡的苦芯,我覺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嗎?” 桃三娘笑笑搖頭:“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沒明白什麼意思,只有愣在那裡,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來,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剛點了一壺梅鹵茶,我就看見有一個男人拉著小永,一邊低頭和他說話,一邊在歡香館門前的街上走過去,但那個男人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我完全不認識他,他怎麼會拉著小永走?是他家遠道而來的親戚? 我走到歡香館門口去,喊了一聲:“小永!” 小永完全都沒聽見我叫他,跟著那人繼續往前走,我又更大聲喊:“小永!”他還是聽不見,桃三娘也走出來:“怎麼了?” 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顧不得對她說清楚,就喊著小永的名字跑過去,帶著小永走的人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似乎一驚,然後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來,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別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這一喊就引來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藥舖做學徒的譚承正好走過,看見這個陣勢便上前去一手擋住那抱著小永的人:“出什麼事了?” 那個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動不動、毫無反應:“走開!關你什麼事?” 譚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麼啦?” 那人抬腳就要踹譚承,這時旁邊又有別的街坊喊:“哎哎!怎麼回事?” 這人終究還是心虛,突然就把小永像扔個麻袋子似的朝譚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譚承被推得踉蹌了幾步,還好總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氣喘吁籲地道:“小譚哥哥,小、小永他……” 譚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過來一看,只見他牙關咬得死死的,口角流著涎,眼睛翻白半閉著,譚承驚道:“呀!剛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讓他下了藥了。” 這時已經驚動了好多人,周圍街坊都圍攏了過來,看見小永這副形狀都說:“趕快送他去藥舖找你家譚大夫。” “噢噢!”譚承答應了趕緊抱起小永就往藥舖跑,好幾個大叔和嬸娘也跟著一道走了,但我沒跟去,想來那麼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沒什麼用的,桃三娘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月兒,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氣定神閒的樣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沒有看見似的,也不在意,我曉得她向來如此的,也不覺得怪異,坐下來後,她又拿出一塊早上蒸的鬆糕讓我吃,我一邊吃著一邊問:“三娘,小永不會有事吧?” 桃三娘搖搖頭:“會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啊。”我擔憂地說。 “沒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長大,總有一些磨折,但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時騙過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溫水調勻和出軟面,再用擀麵杖攤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顆粉甜蓮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紮成一個小肚子口袋形狀,袋口處捏出好看而平整的褶子,就如縮進繩子般模樣,十分可愛,整整做出一籠屜來,約數十個一齊上鍋蒸。 “三娘這叫什麼?”我流著口水問。 “點心果子,名字也是隨意取的罷了,就叫蓮心果吧?”桃三娘笑著說。 “蓮心果,好聽!”我點頭,在鍋邊巴巴地等著看蓮心果何時做好。 還有一道鮮菱雞湯,桃三娘也盛好一蠱放到食盒裡。這湯和點心,待會兒都是送去給招寡婦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聲地揉著白面,他是在做晚飯要賣的餛飩,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幾句,就帶著我出門了。 招家今天靜悄悄的,進門的時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沒精打采的樣子。給我們開了門,也不做聲就回去繼續坐到她門房的椅子上。我隨著桃三娘走進去,修葺地井井有條的院子裡看不見什麼人,也聽不見人聲,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從哪兒突然拐出來,上來招呼我們:“咦,三娘你來了,我正想到大門去迎接你呢。” “來了。”桃三娘笑著簡短答應道。 “我們奶奶今天難得精神好了點,剛搬了桌椅在院子裡坐著呢,跟我來。”江婆婆邊說邊引著我們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裡。招寡婦還是穿著一身白,頭戴著抹額,但額角卻包著一小塊紗布,端著杯子正在喝茶,我們來了,只是冷冷地覷了一眼,沒有做聲。 “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把點心送來了。”江婆婆回話道。 “好,放著吧。”招寡婦懶懶地答。 我不禁盯著她的額頭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破的? 丫鬟把食盒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後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蓮心果端出來放到招寡婦面前。招寡婦沒有去看,只是半閉著眼養神,幽幽道:“給她們錢讓她們走吧。” 一個丫鬟就去屋裡拿銀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對她謝過,接過丫鬟的錢,便告辭走了。臨走時,我還在看招寡婦,她額頭的傷……總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來究竟什麼感覺。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一手提著空食盒一手牽起我往外走。就在我們跟著江婆婆後面,要轉出這片院子時,突然聽見葡萄架那邊傳來一聲像是瓷碗類砸碎的響,然後聽到有丫鬟在驚呼:“奶奶!奶奶你怎麼樣了?” 江婆婆頓時一驚,轉身往回跑,口裡說著:“哎呀,奶奶怎麼了?” 桃三娘也帶著我一塊兒折返回去看,遠遠就看見招寡婦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蓋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裡,她本人則捂著額頭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身邊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嚇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攙住她:“奶奶怎麼了?” 招寡婦似乎眩暈得厲害,臉白如紙,一隻手盲無目的地舉起亂擺著:“和、和……”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桃三娘身後。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個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頭疼得厲害,自從那天一個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傷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婦大呼一聲,一手推開身邊的人,江婆婆沒站穩一個四仰八叉倒地,別的丫鬟還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婦卻像瘋了一樣拼命去推搡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驚得還沒回過神,身邊的桃三娘卻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朝招寡婦走了過去。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見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那張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蓮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撿起一個託在掌心,她的舉動似乎也讓招寡婦愣住了。只見桃三娘抬頭笑吟吟地望著招寡婦,然後把手掌中的蓮心果遞到招寡婦面前,笑著問道:“招夫人,你怎麼了?是心裡不舒服?” 招寡婦一時間似乎著了魔似的不做聲,也不鬧了,目光定定地看著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手上,最後,更讓人驚訝的是,她突然把桃三娘手中的蓮心果奪過來,狠狠地送進嘴裡,腮幫子頓時漲得鼓鼓的,但仍恍然無知地咀嚼起來。吃完之後,她看見地上那碟蓮心果,立刻又瘋了似的撲上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個個點心狼吞虎咽起來。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她們肯定都沒見過招寡婦這般模樣。但桃三娘此刻的臉上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唇角卻帶著一絲若有即無的笑。然後她還不忘提醒丫鬟:“快給你們奶奶倒水吧,別噎著了……待會兒就扶她上樓去歇息吧,她必定心裡有事不爽快才這樣的……” 看她們七手八腳終於把招寡婦攙上樓去了,桃三娘把江婆婆扶著坐下,寬慰兩句,這時樓上又傳來“嘩啦啦”的東西倒塌摔碎聲,還有招寡婦厲聲的叫喊:“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 丫鬟們張皇失措地急急被趕下樓來,個個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只有桃三娘看著她們的樣子,神情漠然,帶著我轉身退出了招家。
一路上,我都在問招寡婦究竟怎麼了,桃三娘似乎本不想說,但拗不過我,才道:“你那天不是看見了姓和的那人麼,其實那人怎麼會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彷佛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桃三娘點頭:“守寡的女人,其實真是可憐呢,可是有什麼辦法?她們的慾望又有誰能知道?就算大家心裡都曉得,但也沒人肯承認。最基本最小的慾望得不到滿足,就會慢慢變得越來越大,最終無法遏制……不過,”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邊要幹出格的事,一邊又自己騙自己,矛盾之下,就難免不出意外。慾望永遠只會越來越大,這個心病治好了,但另一個更大的心病又來,如果沉浸在裡面不能自拔,那最終只會把自己逼瘋。” 我忍不住問:“招寡婦會瘋掉?” 桃三娘搖頭道:“那天,其實我是特意拐到羊巷後面去看的,我聽到店裡不止一次有客人說,在羊巷後面有一條大蛇盤桓出沒。本來人多密集的城裡,哪會有蛇能長得這麼大?分明是招寡婦心病衍生而出的怪物……那些人傳的話沒錯,就是女蛇……你盯著她頭上的傷看覺得奇怪吧?那就是被你的傘砸到的。是那姓和的把這女人的心變得像蛇一樣。” “那姓和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就像蛇愛吃青蛙、田鼠,你說它為什麼要這麼做?”桃三娘反問,我便答不上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姓和的男子竟是條修煉數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靈氣,且蛇性最淫……招寡婦由心中生出的慾望,再沾染了蛇精的邪氣,便化現成真蛇的模樣,但即使她明知如此,卻仍不能夠改變自己,心中積聚的痛苦可想而知……在這種痛苦讓她不能自己的時候,就會化為女蛇。 不過,招寡婦吃了桃三娘的蓮心果後,不知是否有所好轉了,後來我見她常派江婆婆來請桃三娘做蓮心果等點心。還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得生藥舖的譚大夫說,蓮子主治心虛不寧、噦逆不止、十二經脈血氣不暢、煩熱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難道是因為深知招寡婦的病症,才專門做出這點心為她治病的?但若她真想幫她,就應該不只做這些,況且她又曉得招寡婦與那和公子的事……又或許,她覺得這樣的事情,除了招寡婦自己以外,是沒有人能夠真正幫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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