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3章 三、阿膠肉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10641 2018-03-22
鎮上一些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俗話,說:“冬至餛飩夏至面。” 可日子還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場,歡香館裡熱氣騰騰的餛飩就出鍋了。 我站在鍋邊看著桃三娘拿勺輕輕攪動那一隻只浮起、白脹脹的大餛飩,聞著那股帶有濃郁肉香的蒸氣,就喉嚨裡止不住地嚥口水。 桃三娘對做餛飩也很有一套;做湯餛飩的話,白面二斤、鹽六錢,入水和勻後,得反复揉搓百遍,末了摻一點綠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飛,一片片餛飩皮特別薄,而肉餡必須是精瘦肉,去乾淨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醬、芝麻鹽、素油等,起鍋的開水不能太多,鍋裡先放竹製的襯底,這樣水沸騰了以後餛飩才不會破,後再加入鴨骨熬好的冬筍鮮湯,餛飩下鍋後,先不攪動,湯一邊沸騰一邊灑進冷水,也不蓋鍋蓋,直至餛飩浮起,這樣才能做到面皮堅韌而口感潤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點蔥花遞給我:“來,你也嚐嚐。”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急著往嘴里送,不小心被燙到,三娘看見就笑。 三娘穿著一身白底紅邊的棉襖棉褲,一色的包頭,耳鬢側和衣領口,都繡有兩朵對稱的紅梅,轉過身去還看見她腦後別一把雕花象牙櫛,愈加映襯得人姿容明艷,神采風流。 這時何大背著一大包東西回來,桃三娘趕緊和他一起到後院去。 我聽說她要釀製羊羔酒,聽著新奇,忙捧著餛飩跟在後面看。 只見桃三娘已經預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裡,何大買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鍋,把它洗淨後加水一起放進鍋去,再枰了十四兩酒麯,和一斤煮過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燉。 我極少見過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說因為她是北方人,從小羊羔酒卻是常見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極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會兒等到羊肉煮爛,約有七鬥的汁水,就好用它來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兩木香,只要這期間不犯水,蓋缸十日之後,出來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補身強腎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飄下一些細雪來,風不大,所以一點不冷。 三娘忙完了,見我捧著吃完餛飩的空碗還站在那,搖搖頭笑著趕緊拉我回屋裡去。 現在時候還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里白日子短,外面又飄小雪花,反而顯得店裡愈發晦暗起來,桃三娘點起好幾盞燈,等著生意上門。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門口,卻見迎面進來一人。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頭東邊巷子裡住的薛婆子。 她兒子本是鎮上生藥舖裡的伙計,她自個兒卻是我們這當地有名的藥婆子。平時專門走家串戶到各人家女人那裡,賣些私秘方兒、小藥丸子的;還兼會扶乩請紫姑神、掃帚仙,幫人求個神佑、問個吉凶卜什麼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戶小人、甲乙丙丁之間說合買賣,甚至拐子拐來丫頭小子,她也幫人出手的……因此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厲害,無不敬她幾分,不少年輕後生或小媳婦都有慣稱呼她一聲“乾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麼突然跑到歡香館來。 “喲!好香的餛飩啊!”薛婆子一進來就吸著鼻子說:“桃三娘啊,人人都夸你的手藝,我今天可是專門來試試的。” “這不是薛婆婆嗎!您老肯大家光臨,那真是給我天大地賞臉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過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別勞煩伙計了,咱們這鄰里街坊的,還這麼見外幹嘛!”薛婆子擺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親自拿了茶壺和乾淨茶碗,給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麼?這一頓我得請客!您要是給銀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歡香館的飯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賣老,不客氣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見她嘴裡沒了個門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兩年也是掉了一顆門牙,幸好後來已經長上了,不然可真難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隻野鴨子殺了,去骨切絲,配筍尖、木耳做一道羹;還有,那小瓷罐燜肉上一個來,還有鬆仁燴豆腐,雞油炒個白菜。” “嗯。”李二點頭,照舊是一副悶頭做事,沒有喜怒的過多表情的樣子,轉身到後院廚房去了。 桃三娘又喚何大:“把我醃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來,再溫半斤黃酒。” “哎呀,你也太客氣了,我一個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勢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連忙按住:“都說了,你這是看不起我這小店吧?” “不是不是,豈敢啊!”薛婆子一個勁兒的咧嘴笑。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就上來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著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裡沒客人,這種霜雪天氣,時近傍晚,在路上走動的人是絕少的。

我得趕緊回家去做飯了,便朝桃三娘擺擺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會在意我這個黃毛丫頭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來歡香館吃飯,是想要幹什麼。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買些煮粥的芋頭和黃豆,卻意外地衝撞到一個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攤子前,剛裝上稱好了的豆子,沒留神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嘩——”地一聲我手裡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灑出來許多。 我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那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來,身形魁梧,我有點害怕,所以站著沒動,也忘記要說道歉的話。這男人低頭看我,竟一點沒生氣,反連忙俯身下來幫我撿起豆袋子:“小丫頭,你沒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里散走掉了,我接過袋子趕緊又低頭去撿,好在跑出來的不多,那男人也幫我撿起來不少。

我訥訥地點頭朝他道一聲“謝謝”。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臉了,長得白面無須,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會讓人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我正要走,賣豆的攤主叫住我:“哎!小丫頭你還沒給錢哪!” 我才想起,連忙道歉並從身上拿錢出來,誰知那男人卻先一步掏出錢來遞給了那攤主。 我嚇了一跳,趕緊擺手拒絕,可擺攤賣東西的人卻不管這些,收了錢就不管了。我拿著自己的錢,結結巴巴地對那男人說要還他,他卻灑脫一笑:“這點點小意思,就當我剛才碰到你的賠禮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邊走,我一邊在旁邊跟上,手里托著錢非要還他,他卻背著一雙手在腰後,怎麼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腳:“這、這位大哥,你這是乾什麼?我不能要你的錢,不然,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還我,倒不如幫我個忙如何?” “幫你什麼忙?”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他又故意四處看看,岔開話題:“你還要買什麼?我們邊走邊說。” 我更加疑慮叢生,不肯和他繼續走下去了,只站在那裡:“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麼忙?” 那男人見我犟,搔搔頭沒辦法,只好蹲下身來:“好吧,拿你沒辦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歡香館你熟嗎?” “熟啊,常去。”我點頭。 “嗯……桃三娘你認識?”他繼續問,但我感覺到他在繞圈子。 “認識。” “嗯……好。”這男人停頓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時都是一個人住的?還是……她平時最喜歡什麼?你知道嗎?”

“她……店裡還有何大何二他們啊。”我完全不明白這男人話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說……唉,算了,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麼?” “最喜歡什麼?”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歡做好吃的東西……” “喜歡做好吃的?”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點不耐煩起來:“唉,她開飯館的當然要會做吃的……算了算了,問你也是沒用。一小丫頭知道什麼呀。” 我更加陷入雲裡霧裡,這男人拍了拍自己腦門,似乎不死心再問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歡的還有什麼呀?比如說,她愛不愛打扮啊,你有沒看見她最喜歡買些什麼東西之類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 這男人徹底沒了耐心,勉強擠出一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頭,就轉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錢……”但那人已經走到街尾,一轉彎,等我再追過去,就看不見他了。 我對這男人究竟要幹什麼,依然是懵懂無知,想了想沒結果也就丟開了。買完東西往回走,經過歡香館,卻發現今天那薛婆子不知為何又來了,手裡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門檻里和三娘在說話。 我故意過去和三娘打個招呼:“三娘,早!” “桃月兒啊!買菜回來了?”桃三娘看見我就笑:“過來過來,我剛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聽到有吃的,趕緊笑嘻嘻地捱過去。 桃三娘拉著我進去,那薛婆子還在和她搭著話,也就跟了一塊進到後院來。 只見院子裡血淋淋地躺著半邊豬,何二拿著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風爐上燒著滾水,桃三娘走到磨盤邊,那上面果然擺了滿滿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來幾把分給我和薛婆子手裡:“院子裡臟,你們還是到前頭去吧。”

“誒,我還想學學看你家廚子的手藝呢,這刀法喲!”薛婆子嘖嘖嘴皮,一手挽著那包袱,一邊剝著栗子殼:“這豬肉新鮮,紅白肉長得齊整,你真會挑啊。” 桃三娘莞爾一笑:“不是我會挑,我也是從鎮上張屠戶那兒買的。只不過是讓他專門給我找他家鄉下老鄉家裡養的。我約定了合同,這豬是絕對不能給牠吃餿敗了或者骯髒的食物,得吃雜穀子、米糠這些,豬長起來才乾淨,豬肉也嫩,沒有那麼一股子腥臊氣。” “難怪啦,這麼講究?三娘你可真是……嘖嘖嘖,沒說的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夸你,真是會做生意!而且實在,人又賢惠。”薛婆子搖搖頭,一個勁兒感嘆不停,又見何二割下連皮的長條五花肉,用炒鹽用力擦過,平放石板上,接著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趕緊問:“這是做什麼?” “這是醃肉嘛,拍完再用炒鹽擦一次,就拿石塊壓緊了。現在冬月里天冷又乾燥,肉壓一夜明天還會有一點水出,就翻過來下一點硝,如此翻醃七天以後,肉也半乾了,我柴房裡有專門儲備的甘蔗渣,加上未脫殼的稻米,在大鍋裡慢火焙了,肉則掛熏籠裡蓋嚴密再放鍋上……要以這種蔗米煙熏肉,肉的一種特別香味就出來,待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給婆婆您嚐嚐。” “哎喲!這功夫我可學不來,家常裡熏肉,哪兒捨得放那麼些稻米?”薛婆子繼續嘖著嘴:“難怪三娘你家的飯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喲……”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裡,究竟是心疼稻米,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 “哎,我說三娘子啊。”薛婆子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事,一拍手:“你說我這腦子不是老糊塗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著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進屋去:“過來,給你看點好東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趕忙也跟在後面一起進去瞧。到了屋裡櫃檯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攤開她的包袱,竟然是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和數件亮光閃閃的釵環首飾;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對鑲紅珊瑚的長柄雕花銀簪子,和一隻上等翡翠玉鐲子,像我這樣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這絕對價格不菲。 “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乾兒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過江都就順路來拜見我,給我捎了這些個東西,這幾件首飾也是他給我的,可我想啊,我一個老婆子哪兒還戴得了這些東西?特別這根簪子……”她拿起來,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這紅的太鮮豔,我戴了走出去不像個老妖怪?還不如送了給你戴。”說完,就遞到桃三娘手裡。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里只是在廚房裡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麼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麼!”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裡,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裡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麼呀!”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裡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麼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麼,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裡一塞,就連忙捲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麼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裡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准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扑哧”一笑,遂褪下鐲子,和髮簪一起拿在手裡,對我搖搖頭,走到櫃檯裡隨手一扔,“砰”的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裡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只見他倆躲進了巷子裡一處背風的牆後,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麼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麼原因了。 我怕他們發現,所以沒辦法跟過去偷聽,只好在巷子裡打一轉,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王家裡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裡,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裡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些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閒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裡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裡,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製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閒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裡炙豬皮,是將已經制干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這股從不嫌麻煩的勁兒,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里面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麼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飢寒交迫,只好再到八個囤子裡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製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麼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麼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裡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乾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里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裡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裡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裡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裡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裡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麼。”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乾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只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只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乾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乾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閒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麼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那男人點點頭,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見她也是一口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微嘆一口氣,卻沒說什麼。 那男人便開腔道:“恕我冒昧,聽聞三娘子獨身一人到了此處開店做生意,想來也是許多辛酸勞苦吧?” 桃三娘搖搖頭:“還好吧,其實現在日子過得也是安心的,江都這里安靜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舉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漸不加掩飾起來,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現在店裡沒別的客人,只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自己覺得實在無趣,而且天氣冷,還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麼,照得濛濛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麼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彷彿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裡,紋絲兒不動。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麼,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裡那個薛婆子的干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裡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雖然年紀小,不過也能隱隱約約猜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但我心裡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裡,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彷彿是從那門裡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麼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裡靜穆的門面,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獸。我心裡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麼多,惟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裡面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呵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裡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里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麼禍心? 我心裡跳得咚咚直響,寒意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裡洋溢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在他們每走一步,就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乾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擺手:“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裡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麼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囉唆,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會醒來?我想到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壇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裡。 忽然在此時,彷彿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什麼動物還是別的什麼,發出一聲低沉而震懾的獸吼——什麼東西在叫?比我聽過的老牛或者大馬的聲音還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面,都傳來一陣震顫,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裡的石塊一下子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呀!什麼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不過她還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茅房麼?”她剛說到這,後頭就听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裡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乾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子,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麼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裡,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院子角落裡,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麼睡著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乾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裊裊炊煙。我懷裡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到,馬厩里居然拴著兩匹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兩匹驢子……一匹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乾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麼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裡,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踪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養在馬厩裡,時間一長還費不少糧食。而且這兩頭驢的脾性還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們就會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別人越是躲開它們,它們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馬厩裡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舖子去了。 又一次因為幫母親送活計,路過那家生藥舖時,還看見薛婆子的兒子在店裡。他娘不見了,他看來倒也不怎麼在意,聽聞他酗酒和賭錢,有時也曾把藥舖裡的藥材偷出去變賣,他師傅不止一次趕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麼算盤,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裡,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裡,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藥舖子,讓他們幫忙找的師傅,以最上乘手法專熬製的阿膠,這是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領了,那對我來說,可就不止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反想到,她將老驢送到藥舖,在她自己兒子眼前都不能相認,還生生就剝皮熬膠了;而那男人的肉,則如此讓世人瓜分食之……實在不由得我不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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