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1·桃花謠

第2章 二、薔薇糕

饕餮娘子1·桃花謠 佟婕 10059 2018-03-22
桂花飴糖般的中秋才過,便是茱萸辛香闢初寒的重陽節了。 這些日子裡,桃三娘每日都忙著做糕:菊花糕、茯苓糕、五色鬆糕、八珍糕等等,不同樣式,吸引著眾多過客和鎮上的人們,都來爭相購買。 我因為嘴饞,就也常常找藉口說是跑去幫她的忙,替她搗搗染鬆糕的青草汁,或舂磨白米,研粉篩細。 我尤其最喜歡看她做重陽糕,往糕粉裡拌上蜂蜜脂油,混入栗子黃、糖桃脯、松子肉、銀杏果等,面上再嵌數顆紅棗後入屜鍋蒸,糕熟便自然變得蓬髮鬆軟,香厚甜蜜,插上剪彩小旗端了出去賣,不一會功夫就被一搶而空。桃三娘說了,歡香館這美味一絕的重陽糕,只在重陽節前這半個月內有賣,逾期則不再供應,因此每日專程來買糕的人,可說是絡繹不斷,擠得門庭若市。

娘給我做了個紅色的茱萸香囊戴在身上,吩咐我不許弄丟了,要一直戴到過了“桂花蒸”那段秋雨秋熱天,才能離身。我不會在意這和重陽節的關聯,只是覺得這紅色香囊卻是我難得的寶貝,還拿去給桃三娘看。 已經仲秋了,附近有些大戶人家要趕在入冬以前做些衣箱櫃子,因此我爹每日起早就得開始忙碌;娘也是忙裡忙外的到各家接送活計,留下我一人包攬所有做飯灑掃之類的家務事。 於是我便每日也忙活起來了。早上燒水、掃地、熬粥,擺好小黃瓜醬菜,自己吃完就馬上拿著全家人的衣服,到離家約百餘步遠,柳青街南邊盡頭的小秦淮河裡去洗,待洗完回來晾上,就才拿著菜籃子到小秦淮南岸的菜市去買菜,然後回來做午飯,伺候爹娘吃完,晌午間便沒什麼事了,通常是陪著娘做事,只是我的針黹女工又實在不好,惟有做飯還行,所以娘也沒辦法叫我幫她什麼忙,大不了就跑跑腿遞送點東西罷了。

這一日買完菜回來,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一行官府人家模樣的車馬停在那裡。 為首騎一匹棗紅大馬的是一位年輕的大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極有派勢,身穿貂鼠大褂和皂靴,一手攥韁繩一手拿馬鞭。他旁邊一個同樣騎馬的跟班正畢恭畢敬地回禀道:“程大爺,這就是歡香館。” “嗯,這兒看來倒也乾淨。”他說著回頭朝身後的馬車道:“夫人覺得如何呢?” 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掀開一小角,彷彿是丫鬟代回說:“太太說若就是賣前日送來那種重陽糕的那家歡香館,就試吃一次吧。” 那程大爺點頭,正好就見桃三娘從店裡走出來,朝眾人略一躬身笑迎:“這麼多位客官,可是打尖?” 那程大爺也不答腔,由他身邊的那個跟班道:“午飯你給備下幾桌,不要圖省錢,揀你們這兒最好的上,我們家大爺帶了女眷,東西可得注意乾淨新鮮點的,我們先到別處還有事,午間就過來。可都明白?”

“是!明白了。”桃三娘點頭,正恭送他們一行人走,那車夫才驅動了馬走,突然其中第二輛馬車里傳出一聲嬌喝:“慢著!” 程大爺詫異回頭,只見第二輛馬車的簾子掀開,探出一點丫鬟的雙椎:“程大爺,三姨娘請您過來一下。” 程大爺趕緊撥轉馬頭過去,我因站在遠處,沒聽見那車裡的人說了什麼,只見那程大爺聽完,略點頭稱是,便朝第三輛馬車的車夫道:“你們和二姨奶奶留在這兒吧,三奶奶懷有身孕,畢竟不好亂吃外面的東西,請二姨奶奶督促做些細緻飲食才是。” 說完,便調過馬頭,領著一眾下人、兩輛馬車浩浩蕩盪繼續走了。 我站在那看著,說來歡香館一年到頭倒是常有些達官貴人會光顧,但這麼大個陣仗的還是少見。這些坐車的太太小姐們,算見識過一些的,但像這個要留下來做飯,卻也從來沒有過。

馬車裡走出來一個細挑兒身材的紫衣小鬟,然後再扶出一位著一身半新不舊青緞子坎肩、蜜合色裙子的少婦,臉皮色有些暗黃,不算美艷,但儀容十分大方嫻靜。 桃三娘喚來李二幫著馬夫帶車子去後院馬厩,自己則招呼那少婦和丫鬟進去。 我看完了熱鬧,也就回自己家去了。和平時一樣做好飯再端給爹娘,忽然娘道:“也是怪了,可能最近天熱,咱們家院子的那些薔薇今早竟開了好些,方才對面的桃三娘還過來說,想買去做薔薇醬,我就答應了,她還說讓你明天清早摘了給她送去,錢多少無所謂,反正街坊鄰居的……” 我聽了著實詫異,記得入秋以後,院子角落的薔薇架明明已是一派青黃懶散的了,葉子落了大半,我也沒注意,今天卻開花了? 我趕緊跑到院子裡去看,果然那一架子薔薇冒出不少骨朵兒,粉粉白白的蓓蕾不少,含苞待放的鮮豔模樣彷彿現在仍是初夏,只是葉子依然半死不活地耷拉著。

“咦,好奇怪啊!”我不由得驚嘆:“秋天還會開薔薇花!”我跑回屋裡急著追問:“怎麼會開花的?” 爹只是望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娘拍拍桌上:“好好吃飯。” 我卻興奮起來,隨便吃了幾口飯,又跑出去看薔薇。 雖說已經是仲秋了,不過娘說的沒錯,天空總沒什麼雲彩,清藍氣爽的,說不定薔薇也就因此才開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湊近花朵聞了聞,好看的鵝黃蕊心香氣很淡;這時節連蜜蜂蝴蝶都沒有,獨這花開……我心頭忽然又浮起一絲不安起來,踮起腳通過矮牆朝遠處歡香館張望,恰好看見那何二拉著板車,買回來一堆菜蔬米麵,從側門進去。 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已經升起裊裊青煙,必是三娘親在裡面忙活了。我趕緊回頭待爹娘吃完飯,洗好了碗筷,便出門往歡香館去。


廚房裡熱火朝天,但奇異的是,除了桃三娘在,還有方才坐馬車來的那位夫人也在! 她二人都穿著圍裙包著包頭,那夫人正麻利地收拾一隻鵝,她的丫鬟用小枰子稱好了三錢鹽巴,她拿來擦鵝的腹內,然後拍一小把蔥,塞滿其中,鵝的外皮用蜜糖拌燒酒塗滿,起大鍋放入一大碗酒一大碗水,竹箸架起蒸,只是注意不能讓鵝身近水。火灶內燒的兩束各一斤八兩、粗細相似的木柴,據說也是她挑選的,也不用看火,只等它自己燒盡了便可,俟鍋蓋自冷以後,才可揭開鍋蓋,將鵝翻身,再將鍋蓋封好,改為一束一斤八兩的柴繼續燒火蒸之,灶內不可用火棍去挑撥,鍋蓋也必須用棉紙糊好。 桃三娘嘖嘖稱嘆:“夫人手藝實在好!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那夫人只是笑笑,見三娘在做鴿蛋餃,便也過來看她的手法,是用剁碎的時鮮蔬菜和肉糜,鴿蛋十幾個打稠成蛋漿,分別煎攤巴掌大的在平鍋上,上面放好一定量的菜肉糜,蛋漿也已成形,便把它一半翻過來覆於另一半上,成半圓餃子形狀,蛋熟後自然合攏,就可一個個拿起來放置一邊待用了。

湯鍋裡燒的雞湯也已經翻滾良久,沁出濃香,三娘說上菜時只要將湯內放入蛋餃便可。 這時何二宰好了八隻鵪鶉拿進來,桃三娘吩咐他仍舊用甜醬瓜和薑絲,配茶油同炒。 那夫人又道:“我們府上的三夫人懷有身孕,喜歡清爽飲食。” 桃三娘拉她到院子裡:“不若你來試試我醃製的蘿蔔好了。” 正好看見我,不由得笑道:“桃月兒你什麼時候來的,三娘顧著忙也沒看見你。”說著還和那夫人介紹我,說我是多麼精巧伶俐,她喜歡我就當自己女兒一般。 那夫人也附和地看著我笑笑,但我這麼近地看她,卻覺得她神情裡彷彿隱含一抹哀傷,目光祥和卻又有點黯淡。 桃三娘的醬菜缸子都陳列在院子裡的屋簷下,她的糟醋蘿蔔,也是一絕。將整根蘿蔔的皮旋切開,但中間不可斷,仍包裹蘿蔔本身,一起風乾後,加入炒鹽、乾花椒、蒔蘿揉透才加入糖醋。之後再把蘿蔔切片晾乾,再加一遍炒鹽、乾花椒、蒔蘿揉一起,加糖醋入缸。

三娘用乾淨筷子夾出一些給我們嘗試,味道簡直是少有的香脆可口。 “不過蘿蔔下氣,孕婦不宜多吃點,我這還有前兩日掛起來風乾的菜心,現在用鹽醃一下,待會用蝦米麻油醋一拌就好吃了。” 那夫人連夸桃三娘周到。接下來那夫人去看她早先做下的肉汁焙筍,她的丫鬟洗好了剛買回的蓬篙,準備做松菌蓬篙羹,何二則在將數個大茄子切成兩半,挖出籽瓤,釀入調好味道的肉糜,早將茄子合併,用竹籤固定好,放入油鍋炸…… 桃三娘拉我站在廚房外,我對她說起明日一早,就把家裡的薔薇摘了拿來,她點頭笑道:“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你幫我去看看?”

我覺得她說這話有些奇怪,但也沒細想,爽快答應:“好!” 說起柳青街盡頭的這小秦淮,兩邊因植滿了柳樹和夾竹桃,一年中大半時光都有連岸的綠絲招拂、紅霞白雪,也算是江都一景。尤其春夏時節,水面落花漂散,我每日去水里洗衣,都常惹得會沾上數瓣花片。 夾竹桃秋季裡也會開花,只是遠不如春夏爛漫。三娘怎麼想起要我去看它?我在往小秦淮走去的路上,才想著覺得奇怪,這條路我每日都走,但是太熟悉了,反而很少去注意路邊的草木。 不曾想,夾竹桃一改秋風裡的頹瑟,花面重露紅顏來,垂柳之間,分外顯得腰肢妖娜,黃綠的葉里,卻開出塊塊紅團錦簇。 我正驚訝於眼前的奇景,正好看見那程大爺騎著馬,領著馬車和一眾家丁遊玩回來了。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繫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的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呆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於看見另兩輛馬車裡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裡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麼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說話。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裡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裡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珠釧,脖子掛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鋃鐺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鐲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紅的綾羅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裡面,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面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麼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麼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也不回頭就說:“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干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只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只是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覺得她很可憐,於是溜到側門,重跑回到後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裡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醃製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嚐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嘖嘖稱讚,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裡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為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到房間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麼?讓下人們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乾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程大爺只好轉而問那位不大作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摀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堵得水洩不通。
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於松江的官家大戶。彷彿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啥的,難保不是一位大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麼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蓽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只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確立,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母親是府裡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惟就愛吃她母親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後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乃至進士,闔府上下無比榮耀,當年重陽佳節時刻,廚娘比以往忙得還要不可開交,宴席不斷,便把女兒帶入府裡廚房幫手,誰也不知怎麼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眾人背後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後繼香燈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青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捧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裡,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裡不禁為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遊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夠早點,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里為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裡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門進了後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裡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麼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裡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笑。 我忽然彷彿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覺。 “我去給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進屋裡去,正好碰見那丫鬟下樓來,我剛要說,她趕忙做手勢“噓”了一聲,走到眼前來才壓低聲音說:“做好了?” 我說:“做好了。” “錢已經給過你娘了。” 我說:“知道。” 這時樓上又有個丫鬟下來,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院去:“藥熬好了沒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趕緊轉身回樓上去了。守在風爐邊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騰騰的,沒睡醒麼?”那丫鬟大聲數落一句。廚房裡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我躲到桃三娘身邊,她拉我到櫃檯前的桌子坐下,從櫃子裡拿出一碟芝麻餅,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興地點頭,拿起一塊餅吃起來。 院子裡的藥香彌散到四處都是,我隨口問她:“誰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樓上:“那位三夫人。這幾天奔波受了勞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圓子,就胃裡不舒服,疼了半夜實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來大夫,這會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點頭,這種事我也不會在意的,依舊低頭吃餅。不一會還看見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藥,上樓去了。 我吃完餅,向桃三娘道了謝,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務活去。 午間才做好了午飯,我伺候爹娘吃時,卻聽見屋外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卻見歡香館門口站了一圈人。還有一些人從我家門口跑過去,有人說:“歡香館裡死了人了。” 我不禁頭皮一陣發麻,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歡香館裡死了人?我回去吃下兩口飯,又想跑去歡香館,誰知娘沉著臉訓斥我說:“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氣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腳步,站在院子裡朝歡香館張望良久。 後來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個貼身丫鬟,她熬好了藥端去給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著,便罵了她幾句,她不忿頂了嘴,程大爺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馬厩裡,還讓下人用馬鞭抽了她幾下。 二姨太為人雖然懦弱不多說話,但這次也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說她故意惹她生氣,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來了。這一鬧更攪得上下亂成一團,程大爺大罵了二姨太一頓,但也沒對她怎樣,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氣十分剛烈,她被打之後別人把她放開,她竟突然一頭撞牆去,頓時頭破血流就死了。 歡香館死了人,驚動到官府,幸而程大爺在這方面交際實深,丫鬟又的確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買棺收殮了事。經此一嚇,那位三姨太居然當場暈過去,醒來拉著程大爺連喊著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買菜之時經過歡香館,只見馬厩邊停了一口棺材,旁邊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飯,有不少人在燒蠟燭衣紙,愁雲慘霧的。我嚇得加快了腳步,心裡也在擔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這麼給耽誤了,還有那二姨太,不知現在怎樣光景?正想著,才走到小秦淮邊,卻看見桃三娘站在那裡,她穿一身蓮青色的對襟衣衫、褶裙,手裡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你怎麼在這?”我詫異道。 “是啊,何二做飯,我去菜場走走。”說罷,攜了我一塊走。 我忍不住問她:“三娘,棺材停在門口你還怎麼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憐的,生意還是小事情。”桃三娘搖頭嘆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這時已經走到菜場,人多口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與三娘談論這件事。剛好走過一個賣乾鮮果子的小攤,桃三娘站住了:“誒,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後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挑揀了兩斤榧子,再稱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餅。 我不好再說什麼,隨便買了點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嘆了口氣:“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 “嗯?”我一愣,沒明白她的話。 桃三娘冷笑:“那丫頭與二姨太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兩人可是有情有義的,程府上下,別的下人免不了趨炎附勢,厚此薄彼,只有這丫頭對主母不離不棄。二姨太昨兒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說話……也是孽障啊。”她又嘆一口氣,頓了頓:“其實那三姨太,也並非真的就心腸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輕,出身單薄命苦,一時得了勢,就未免恃寵生驕些罷了。” 我笑說:“三娘你眼中看人,卻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世間本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只有十足的慾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應了一句。 已經走到歡香館,桃三娘拉我進去坐坐,我說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卻拉著我的手:“進來坐會兒吧,三娘在,怕什麼?” 我被她牽著手,就不知不覺跟著往裡走。 蠟燭、香的煙霧,彌散得門口乃至屋簷底下,都白濛濛的,每個人臉上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裡,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裡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只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 我隨桃三娘到後面廚房,卻意外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裡忙活著,何二隻是在院子裡收拾兩隻活雞、幾條活魚;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麼。 只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裡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裡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是做的什麼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檯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你的茱萸香囊還在嗎?”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我安心。我接過來並點點頭:“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聞一聞它。” 回到家裡,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於備車和搬抬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爺信邪,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面一個空地上搭台,準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抬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裡不對,但是又完全沒有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趕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藉著去買菜的時間,我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裡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數個食盒放在一張桌子上,還沒蓋蓋子,裡麵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麼來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麼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麼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鐘寺那邊街上搭了戲台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麼快就要走,我還真捨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麼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只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麼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裡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彷彿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面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像極了陰雲抑鬱、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的雷鳴暴雨,不知何時就要發作的! 這時“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麼,卻募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楞。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為異,還在看著我笑。 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甚至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裡甚至都讓我心裡陣陣發涼。哪知,到了門口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灘香燭燃過的痕跡,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甫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卻只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我才長出了口氣。 這幾日連天氣都如此沉悶,我想起桃三娘的話,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裡面彷彿還有乾薄荷葉子,氣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確讓人感到安心許多。 程大爺一行終於走了。 他只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而依然是浩浩蕩盪地走了。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鏗鏘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我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卻看見店裡擠滿了慕名而來買糕的人們,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記得,在這裡,幾天前才死過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桃三娘清閒。 她眼尖,不知怎麼就越過人群看見了我,立刻走出來叫住我,不由分說拉我進去:“來,三娘剛蒸好的薔薇糕,你也來嚐嚐!” 桃三娘蒸屜裡這次蒸出的薔薇糕,卻是不賣的。 她帶我進廚房,把白氣騰騰的糕拿出來,我看見糕上隱隱透出像是人身皮膚下,血紅色脈絡膨鼓延張般形蹟的殷紅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氣味,那種甜膩濃郁裡,有一股奇異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用筷子夾了送到我嘴邊:“吃……” 我心裡“咚咚”地跳得厲害,卻不敢違逆她的話,只得張開嘴—— …… 很快,歡香館就恢復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漸漸地也把那件事拋諸腦後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萎跡,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復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她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裡,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製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只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恐怕已經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會有人就懷疑到二姨太身上,因為那三姨太死相蹊蹺,更沒人敢聲張,都只忌諱著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只是她也活不長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得到丈夫百般寵愛的女人死去,其實也不能真就從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說道:“她的慾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陽日薔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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