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紅禧餅
雨終於停了,夜晚的庭院難得地幽靜清爽下來,有蛙鳴和蟲叫,我守在小灶邊,點著一根蠟燭,一邊拿蒲扇趕著蚊蟲看樹縫隙間的月色。 方才隨二少爺去老爺的房裡問過安,我按照規矩是一併進去拜見他老人家,給他磕頭。那嚴老爺的模樣倒與我想的不一樣,他年紀雖然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挨在一張涼榻上拿著根煙桿抽著,看見二少爺進來,就坐起來和他說了幾句話,我跪下給他磕頭,他也笑呵呵地點頭,並且對同樣是來請安的大少奶奶說:“叫裁縫來替她做兩身衣裳吧!” 大少奶奶是個皮膚白皙、圓臉蛋的女子,一笑就露出臉頰兩邊的笑窩,很爽朗和善的感覺,她聽嚴老爺這樣說完,就一迭聲地答應,並且笑著過來拉我起身,旁邊一個老媽子卻提醒我道:“你也得謝過少奶奶啊?”我只得趕緊又向她磕頭。旁邊的二夫人搖著扇子,拿我說了幾句玩笑話,那少爺也都不說什麼,只是站了一下,他就託辭出來了,我跟著他後面回這邊院子,他一路也沒什麼說的,神情總是淡漠,只是在水池邊站住看了一會魚,就又回書房去了。 月光落在樹上,那葉子間停留的水珠便微微地泛起光亮,有時候會有一陣小風,水珠就墜掉下來,在地上發出幾乎不可分辨的聲響。 烏龜在我腳邊緩慢地爬來爬去,有時候又爬到我的腳麵上,我低頭看看它,它也仰頭看著我,我忽然想起該做點茶了,於是重新扇亮了炭爐,在已涼的舊茶裡加點水,再放入一點冰糖和甘草燒滾,我自己先嚐了嘗,味道還行,放涼一點會更好喝,就盛了一碗放著,這時有人打著燈籠走進院子來,我仔細看清,卻是個穿著淺黃比甲、不認識的女子。看見我,她就對我一笑:“你就是新來的小月姑娘?” 我點點頭,女子走到我面前,放下手裡的東西,我才看見她提著的是個食盒,她把燈籠遞到我手裡,就開始把食盒打開,將一包包東西拿出來,並且告訴我她叫玉靈,就是韓奶奶的兒媳婦,韓奶奶受傷了,卻很記掛著二少爺,特地命她送來點心和一些備用的食物。 我辨別了一下,分別是幾包大紅豆和赤小豆、粳米、薏米等,另外還有一碟外形和香味都很熟悉的幾色糕點,我小小驚呼道:“是三娘做的薔薇糕和蓮心果?” 女子點頭笑道:“下午我家老大人去請歡香館的老闆娘做紅禧餅,看見她剛出鍋的這些糕點都很好,就特地買回來想給少爺吃的,哪知半路就摔了,還好東西都沒壞。” 我鼻子忽然沒來由有點酸酸的,但我強忍著,對那女子仍笑道:“那我先端進去給少爺嚐嚐。” 等我出來,女子已經熟練地把東西都擺進木櫃了,她又叮囑我道:“少爺看書看得晚,我家老大人夜裡都會給少爺熬粥,她讓我告訴你,千萬別忘了。” 我點點頭,玉靈看起來不如玉葉尼姑俊秀,但她溫柔細緻,說話語調也軟軟的,是個讓人一下子就覺得親和的人。她告辭要走了,我就送出她幾步,圓石小徑上雨後濕滑,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可還沒走遠幾步,她就“哎呀”一聲,我連忙去看,只見她跌坐在地上,燈籠也掉了,火燭把紙都燒起來,我趕緊去扶她:“玉靈姐姐,摔到哪兒了?” 她苦著臉,裙子也因為坐在地上而弄髒了,指著前面:“方才那邊月亮門下有一個人露了一下就不見了,我顧著看她就沒注意腳下……” 屋裡那少年也聞聲走出來問發生了什麼事,見是玉靈摔倒了,就勸她去洗洗手,另那個燈籠再走,玉靈也只好這樣,我疑惑道:“剛才是誰在那邊啊?” 玉靈搖搖頭:“沒看清,也許是廚房或者後院哪家的雜役丫頭吧?夜裡亂跑。” 少年站在門邊看著她擦拭裙子,忽然沉下臉色:“以後晚上不要到這來!” “啊?”我一怔望向他,他皺著眉頭,語氣也像是十分嫌惡,再不看玉靈一眼,甩袖進屋去:“煩死了!” 我頓時氣緊:“玉靈姐是給你送東西來的……”玉靈卻一把拉住我,搖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了,我也發現我沒資格對少年這樣說話,只好生生把話嚥下去。 玉靈悄聲寬慰我道:“少爺脾氣不太好,你可記得別惹他不高興啊?” 我點點頭,但心裡還是忿忿不平。 玉靈走後,我把剛晾好的茶端進去給他,他仍在那看書,我放下茶,故意道:“少爺,用些點心麼?” 他卻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不由更加氣結,索性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書到夜裡醜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邊乾打瞌睡,他走來,我才一下驚醒,趕緊問他要什麼,他卻搖搖頭,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乾淨的佈出去給他,他擦了手、臉就回屋睡覺了,我並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著他自己脫了外衣,正要脫中衣的時候,見我站在旁邊不動,他疑惑地覷了我一眼,我頓時從未有過地尷尬起來,嚇得轉頭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會,聽見沒什麼聲音,才又進去,他已經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燈,關好門,拿了外面那盞蠟燭,也胡亂洗漱一遍後,回到我自己睡覺的小屋去。 蠟燭只剩一小截了,我躺下來,覺得這榻怎地這般硬,而且小屋裡這般狹窄……烏龜在我枕邊伏著,倒是很乖的樣子,但眼皮半闔,想也是瞌睡著,門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點怕,不敢熄蠟,明明已經很困,但頭挨在枕頭上,腦子裡卻反而清醒了,想起爹、娘和弟弟,這個時候弟弟往往會鬧著吃奶或者不肯睡覺,娘就會哼曲兒哄著他……我喉嚨裡發瑟,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流到枕頭上,烏龜似乎也感覺到,一對小綠豆眼兒睜開看著我,我用手按在它涼涼的龜殼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來幾日,多得唐媽時時過來提點,玉靈有時也來傳話或送點什麼,從她們那裡我大致便曉得了該如何伺候二少爺、如何打理這院子裡的生活;每天清早約卯時二刻,只要聽到兩個婆子過來打掃庭院,我就馬上起床,收拾好後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爺起床,原本我並不會替男子梳頭,但有一早玉靈專程過來教了我,我按她說的用自己的頭髮試了幾遍,才學會了。 只是每日廚下送來的幾餐飯食總讓我心裡惴惴不安的,好一陣歹一陣,有時是白菜湯配豆腐飯,偶爾會有熏鵝肉或一碗清燉獅子頭,想來就是知道自家這位二少爺的脾氣,不會為了這類事去告狀吧?他們就隨意捉弄起來,可那少年對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話不多說,只在屋裡看書寫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這院子裡就會無端地害怕。不論下不下雨,這裡總是濕漉漉的,即使打掃得很乾淨,地上卻都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氣,樹下冷不丁常有一隻癩蛤蟆或四腳蛇跑來跳去,也沒有雀鳥,天一擦黑,就听見屋頂或樹蔭裡有“撲啦撲啦”大翅膀扇動的聲音,也不知是什麼大鳥,我拿燈去照也看不見什麼。 因為院子裡潮氣太重,洗的衣服難幹,我惟有在晚上沒人看見的時候,把內外衣服都拿到炭爐旁邊烘一下,這天晚上卻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後,我收拾好什物,暫且沒什麼事,就又把未乾的衣服拿到小灶邊烘著,灶上住著紅豆粥,我也得守著看火,忽然院門那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玉靈來了,就起身去迎接,可當我走到月亮門前也不見有人,想是我聽錯了吧,風吹得樹響?我回到小灶邊,衣服差不多就能乾了,我低頭一看,卻似乎少了點什麼,板凳上原放著的一件外衣不見了! 我以為被風吹跑了,便四處找了一圈,可還是沒有,我又躡手躡腳走到屋裡去,二少爺正在寫字,看他專心致志的樣子,應該他不會使這樣壞……我不死心,又四處找了一遍,連樹上都仔細看了,根本沒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麼?我只有這一件好一點的外衣,白天穿著見人的,嚴府前日雖找人來給我量身給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碼也得再過幾日才拿得到,這裡規矩也嚴厲,下人必須穿得乾淨整齊……而且這件衣服是娘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塊好花布,親手給我縫製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該怎麼辦,這時一聲“咕呱”的癩蛤蟆叫聲從我身邊的草叢裡響了一下,我沒在意,但那癩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躥出好遠。 我不經意瞥了它一眼,看見它幾下就跳到簷下的盡頭,然後一轉,就往屋後的方向去了,我來了幾日,好像還沒注意那裡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過去看,原來圍牆和屋子之間有一小段距離,剛好夠一個人通行,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長出腳來跑遠,肯定就在爐子附近,我轉頭仍回原地找,卻聽見頭頂一陣“嘩啦啦”大鳥的翅膀揮動的聲音,我抬起頭,只見牆頭站著一隻彷彿有半人多高的黑鳥,正睜著一雙冒著黃光的大眼看著我,我嚇了一大跳,沒來得及反應那鳥就朝我身上撲來,我連忙就跑,想轉頭躲進屋裡去,但大鳥迎面就來了,我慌不擇路只好擠進那剛好一人寬的窄巷。 牆壁濕漉漉的,我覺得我的衣袖、褲子肯定都蹭髒了,那大鳥究竟是從哪飛來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張開翅膀的架勢,比人伸出雙臂還要寬!我回頭看時,那大鳥仍盤桓在牆頭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飛走,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氣的是這時候竟還有一隻凶悍的大鳥來搗亂。 “咕嚕咕嚕”——我聽到像是水井裡翻滾起來的水聲,我只知道月亮門的旁邊有一口井,平時洗衣燒茶都是從那打水,難道這屋後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麼也看不清,就往那邊挪了幾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額頭,涼涼的,順著額角流進我的眼睛裡,我閉了閉眼,與此同時身後感覺被一雙手一推,我向前踉蹌了幾步,站穩定睛一看,自己已經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雖然夜色籠罩,但院子裡像是罩了一層微弱的光,能看見樹影和花草的輪廓,院子一側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輪軸架子上搭著一個隨風擺動的東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沒敢動,而是回頭看看,身後的確是那幢房子,那條縫隙一樣的窄巷,原來這屋子後面還有院子?玉靈和唐媽怎沒跟我說過?而且從不見打掃的婆子往這後邊來?這院子有點蹊蹺……我忽然全身一激靈,不會是鬼怪的幻術吧? “咕嚕嚕”又一串水聲,就是那口井裡發出來的,我心驚肉跳,是什麼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來這兒的吧? 就在我正發懵之際,天空猛地落下一陣急雨來,打得我頓時手足無措,我轉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著的衣服,還是捨不得,便飛奔過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鑽進窄巷,終於回到屋前簷下。 意外地順利!我回頭看看,沒什麼東西跟來,看來是我多慮了,我不禁暗自慶幸。 這時那少年從屋裡走出來,看見我就詫異地從頭看到腳:“你跑哪去了?我剛才喊你也沒聽見?” 我知道自己肯定樣子挺狼狽難看,趕緊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爺您叫我?什麼事?” “風太大,把簾子掛起來……”少年的目光帶著審視,我不自覺就把手裡的衣服藏在背後,不敢讓他看見。
白絹阻隔了窗門外夜雨的溽氣,屋裡瀰漫著香,有種沉悶的昏熱。 已經亥時一刻了。 我為少年送上熱茶,他端起杯子,忽然嘆了一口氣:“他們家……不知道怎樣了?” “他們家?”我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少年猶豫了一下:“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到後面去了。”我有點怯,似乎覺得這麼說會觸犯到什麼禁忌,還好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側目看著我:“屋後面什麼也沒有,你去幹什麼?” “沒、沒什麼,我找樣東西……”我有點慌,還好他不多問了,只是有點擔憂的神色,想是惦記韓奶奶。 伺候他睡下後,我把燃著的炭爐移到睡覺的小屋裡,將重新洗好的衣服攤在旁邊的凳子上繼續烘乾,因為炭氣燠熱,我把門開著一扇,黑暗中烏龜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時也找不到,我頭挨在枕上,不知不覺睡去—— 從簷廊走過去,夜空明淨通透,一彎冰棱似的月掛在木蘭樹梢,現在不是木蘭花開的季節,為何大朵潔白的木蘭在風中輕輕左顧右盼……我低頭才發現手裡拿著一盞燈籠,發出青白的光芒,唉,這幢上了年紀的老房子,牆壁上的畫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風吹亂的水面泛起漣漪。 簷廊的盡頭站著同樣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魚送來荼夼的箋,就放在那邊井沿上……”少年告訴我這話時,語氣既高興又哀傷:“我們快去看……” “荼夼的箋?”我一時有些迷惘,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加快幾步跟上去,那簷廊盡頭的門裡,彷彿有一幢化現於水光中的湛藍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種深澈而沁涼的觸感。怎會有沉寂在這樣深處的庭院?我腦海裡浮現出疑問,少年這時卻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別讓鳥把箋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來,他的腰上繫著的狹長飄帶隨之揚起,我追著喊道:“等等我!” 少年側面回過頭來望著我笑:“快……” 我看見他的身體進入那門裡,就像融化了一般,整個恍惚起來,我更著急了,燈籠也扔到一邊,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燈籠驟然燒起來,火苗“呼”地竄起一人多高,我身後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雙臂厲聲呵斥:“不許去!” “啊?”我想要掙扎,但根本不及身後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別去!” “別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額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裡的床上,地下烘衣的炭爐已經滅掉,但房門開著,外面下著大雨,時而一道閃電劃破黑寂,庭院裡草木瞬間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嘭”地關上門,身子挨在門板上,睜著眼用力看屋裡,可是屋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用力吸著氣,強壓下狂跳的心,方才夢中的情景,是從未見過的,那個死死抱著我的黑衣女人,是誰?
剛吃過早飯,屋外就有小廝來禀告說京城王尚書府裡的小少爺和管事因護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現路經江都,午間可到,屆時必定要來嚴府上登門拜訪。 “噢?遠椹要來?”—— 我第一次在這位嚴家二少爺的臉上看到高興的神采:“就他一個人和管家?” 小廝點點頭:“是,大少爺說晚間會設家宴為王尚書的公子洗塵……對了,大少爺還吩咐說,小月姑娘的廚藝極好,已經跟廚房說了,請小月姑娘到廚房去準備幾樣拿手的小菜點心,要什麼儘管說,午間暫且讓二少爺和王小爺小聚。” “讓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點意外,他轉過來看著我:“既然大哥這麼說,想必是了,你來了這幾日我竟還不知道。” 我只得訕訕笑了笑:“在家時略學過罷了。” 當今兵部王尚書家與嚴家有舊交,原是因為那位已經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正和王尚書家沾親,因此往年嚴家老爺身子康健時,還經常去往京城拜會一些故交好友,王尚書的么子與嚴家二少爺正好同歲,幼時曾一處玩過,按二少爺的話,初受啟蒙時,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裡讀的第一本《孝經》,兩人情誼甚篤。 我從廚娘李嫂那裡接過菜刀,對她狐疑又帶些輕蔑的目光假裝沒有知覺,系上圍裙,旁邊的雜役抓來兩隻鵝問:“小月姑娘,宰哪隻?” 我看這兩隻鵝一隻通體毛色全白,另一隻則通體蒼灰,想起桃三娘跟我說過,鵝是食草者白,食蟲者蒼,白鵝肉雖不及蒼鵝脂肥,但性味更為清平、滋補,我便指著白鵝道:“勞煩小哥,這一隻吧!” 旁邊的李嫂這時搭腔道:“那鍋裡燒了熱水,你宰了就拿來燙過好拔毛再破腹。” 那雜役答應了一句,我連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臟,不然臟氣全陷入肉裡,減了鮮味。” 只見李嫂的眉頭一豎,像是想要發作,我頓時心悔不該過於直接違改她的話,那雜役先嚷起來:“宰它時毛都緊立起來了,怎好拔?” 我便向李嫂請問哪有燒酒,李嫂指指灶旁架上,我找到燒酒,倒出半碗來,讓雜役把燒酒灌入鵝口裡,不一會那鵝就顯出迷糊欲睡的模樣,站立也不穩了,雜役搔搔頭:“這是什麼怪法子?灌醉了也就不曉得疼了,毛也能好拔些?” 我不好意思笑笑:“這是我跟家對面歡香館的老闆娘學來的。” “哦!是柳青街的歡香館麼?那家的飯菜點心極有名氣的。”雜役提著鵝便到外頭去宰了,待把鵝治淨,我洗了一把蔥,卷好塞進鵝腹內,然後放入專門炙肉的炭爐內,讓它在爐火裡慢慢炙熟。 嚴家對飲食講究,吃雞必須限定雞重一斤,過輕不能、過重不要,我把一隻雞熟練地去骨刮肉,那李嫂在一旁也不禁詫異:“喲?小月姑娘這刀功也是跟歡香館的老闆娘學的?” 我笑笑點頭,因為實在忙不過來,我只好歉意地請廚房裡另一位專做面飯的吳嫂幫我和麵做薄片的蔥油春餅,她的神情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恐怕因著是招待貴客,也不得不照辦。 刮下的碎肉先放一邊,雞骨和雞翅、腳爪之類的,配上火腿用小鍋熬出白湯來,這期間就切好極細的筍絲、香蕈、山藥丁,然後隔出骨翅,把薑片和筍絲等再放進去滾一陣,最後才放入雞碎肉,兌稀豆粉勾芡一開,不等雞肉變老便立即出鍋,這道雞羹便成了。 這時一個小廝過來傳話:“王家的小爺和管家已經到府了,現在正在花廳和大少爺、二少爺喝茶,大少爺說客人旅途勞乏,讓午時一刻前就開飯。” 廚房裡其他人聽完這話,都偷偷拿眼覷我,但他們也得準備老爺、夫人的飯菜,因此廚房裡一時熱鬧得像是炸鍋,我忙得腳不點地,還好平素在歡香館幫忙時,午晚飯時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不致十分慌亂。看那邊爐裡鵝也散發出焦熟的香氣,雜役幫我從爐子裡把鵝叉出來,我把預先發好的木耳、金針與茭白絲一起,加芝麻鹽炒熟,再將炙鵝身上的肉起出來,大約精、肥適宜的條狀,李嫂的春餅攤好,我便選出一個大白瓷盤,把餅、炙鵝肉、木耳素菜分做三堆放諸其上。 唐媽剛好走進廚房,我連忙請她把雞羹和鵝菜餅卷端去二少爺的房裡,她詫異地看著我做出的菜:“真是你做的?” 我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已經是午時一刻整的時辰,我又急忙去向李嫂要些材料,她忙著,沒好氣地指著菜瓜堆:“喏!就那些,沒有了。” 我只得自己過去翻找,恰好看見旁邊有個蓋布的竹籃,打開一看裡面是些鴿子蛋,用它做甜點心是最簡單不過的了,我拿出六七個打入碗裡,用筷子將蛋漿打稠,化了冰糖水,調好後分成兩個小盅裝好入鍋燉,我正用燒火棍撥著灶內柴火時,一個婆子忽然走過來,一把掀開鍋蓋:“你這燉著是什麼?” 我一怔,趕緊站起身答道:“是鴿蛋膏。” 那婆子的眉頭立刻豎起,指著那個竹籃提高聲音道:“你拿的那籃子裡的鴿子蛋?” 我不知做錯了什麼,只得答道:“是……” 婆子用力把鍋蓋闔上:“是誰叫你動它的?” 我嚇了一跳:“沒、沒有人,我以為放在那就能取用的……” 婆子叉腰冷哼一聲,旁邊吳媽不耐煩地跟她說道:“剛來的黃毛丫頭懂什麼規矩,你和她廢話幹什麼!快來幫我弄這個。” 婆子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我額頭,喝了一句:“回頭看不告訴夫人收拾你!快做你的事去!” 我不敢駁嘴,那鴿蛋膏也極易蒸熟的,我再看看火候,便將兩盅東西端出來,自己拿一個托盤送回二少爺的院子。 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朗一些,沒有雨,因此他們把飯桌設在院子水池邊的小亭子裡,我走來時,聽見兩個少年人爽朗的說笑聲,唐媽看見我,便過來幫我接過:“還有沒了?” 我搖搖頭:“用了這些鴿子蛋,她們還說呢……” 唐媽生氣地嘀咕道:“這等促狹小人。”她把東西端上桌去,我沒敢靠近,轉身正要回廚房,就听那位王少爺說:“小琥,北方實不及江南安逸,單說這飲食,年初上元佳節,家父一位同僚府裡正好請來個寧波府的廚子,此人手藝確是地道,能把元宵做出甜、酸、辣、咸幾種口味,或湯煮或油炸或籠蒸,用的餡子更是林林種種,什麼芝麻、椒鹽、棗泥、豆沙的都不算稀奇,還有果、菜、鮮肉的,竟也油潤甘香,北方是從沒有這樣口味的。” 我不由站住腳,想起以前也曾聽說寧波府的人特別會做元宵,特點與江都略有不同,江都人或把糯米圓子揉搓成比棋子還小,入炒菜、燜燒肉類以及湯食,當作鹹味點心的居多。而桃三娘所做過的一種粉圓,是用青草或艾葉、青菜擰出汁水,和粉做圓,色如碧玉,若配豆沙餡,則煮玫瑰花的糖鹵襯底;若是桂花餡,則用醪糟或蛋花湯襯,香氣調和,尤其好吃好看。偶爾做鹹的,就用去筋去肥的嫩肉,搗爛加蔥末、醬油做餡,清湯煮好後,再點上幾滴香芝麻油,桃三娘常戲稱這叫“白水青雲”……想來要做這青圓並不難,不如去做來試試?我主意打定,便回廚房去,走到門前時,就見玉靈顫巍巍地走來,我連忙向她問好,她對我有氣無力地笑笑,問我少爺好不好,我說正和京城來的王少爺在院子裡聊天,她便點點頭,背過臉去咳嗽了幾下,我發覺她面色很差,正想問一句,李嫂就走來和她打招呼道:“誒?玉靈啊,你家老大人可好些?” 玉靈點頭:“謝李嫂掛心,她老人家還好。” 李嫂扁扁嘴:“哎,還沒進門,你就得這麼沒遮沒掩過去照料,真是辛苦了。” 這話聽來刺耳,玉靈勉強擠出笑模糊地答應一句,便故意岔開話題轉而問我:“你來給少爺拿東西麼?” 我搖搖頭:“我來做些點心給他們送去。” “哦?你做?”玉靈有點驚訝,我一邊挽起袖子:“都是以前在歡香館學過的,不難做。” 進廚房去,李嫂那些人已經忙完午飯,全在外面蔭處乘涼,雜役一個人在洗涮鍋碗了,我將一把青菜洗了然後向雜役要來研缽和杵子,玉靈則幫我稱來一碗糯米粉,我一邊把青菜仔細杵出汁水,然後拿綠汁攪好糯米麵團,午間他們做飯時還有用剩下剁好的肉餡,我便拿來一點,用素油、豆粉、鹽等調好,以綠糯米粉包出一個個拇指大的圓子,玉靈在一旁看著我做,竟嘖嘖稱奇:“想不到小月你年紀小,卻也廚藝這般好。” 我看她面帶倦容,時而還有幾聲咳嗽,想是病了也強撐身子出來的,不由替她擔心,她卻搖搖頭說不妨事。 總共包好二十個青圓,待燒滾一小鍋熱水就把圓子放進去煮,這時一個年輕小廝打扮的男子忽然走進來,我不認得,便沒有在意,玉靈看見他卻臉上不自在起來,那男子好像是故意進來找話說的:“玉、玉靈姐姐在啊?我還說這兩日去探望下韓奶奶……” 玉靈不冷不熱地說:“勞你惦記,她腿傷著,只能在屋裡,你來也不便。” “呵,有什麼不便的,我與韓大哥也是自小識得,街坊鄰居的……”那男子涎著臉道。 玉靈不理他,看我的青圓煮好了,就拿個大蓋碗替我盛好,跟我說:“我和你一起端去吧?” 我只得點頭,一路走,我才知那男子竟是唐媽的侄子,與韓奶奶的兒子年紀相仿,雖也在嚴家聽差,但是為人散漫好賭,之前二夫人要將玉靈配人,唐媽這侄子就曾託人說過想求玉靈為妻,但玉靈厭煩他的為人,還是求大少奶奶把她指配給韓家了,為這人每次看見玉靈,還是免不了言語故意套親近,是以她都得想法子避開,怕生閒話。 到了院子裡,卻不見了唐媽,許是二位少爺談話高興,二少爺覺得不必她長期站旁邊伺候,所以打發她走的吧。 由玉靈在前,我端著蓋碗在後走來,只見他們桌上我方才做的羹湯和鵝肉餅卷都吃了不少,蛋膏的小盅也已經撤到一邊去了。剩下的都是幾樣瓜仁果碟,二少爺看見我們來,玉靈便上前福了一福,然後在我手裡的托盤上把蓋碗裡的青圓分到兩個淨碗裡,分別擺在他們面前。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麼?”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麼,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麼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嚐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只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裡,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里屋子後面的井平時都沒用麼?”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面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面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兩口井,一口在廚房,還有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裡,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面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里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後院、沒有井。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裡,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裡,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裡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只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再一落地,這不就是那隻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里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裡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麼,就是這只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能看見它在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隻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兒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裡募然想到昨夜的夢境,是怎麼回事?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也只見過幾面,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犟,雖然摔壞了腿,但堅持婚事不能拖,還說既然都已經選好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麼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乾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水,卻忽然聽她“呀”地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裡,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靈姐,你這是怎麼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裡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容易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麼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麼病麼? ……我心裡有點怕,但又不好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裡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只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什麼剛剛剷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又吃不飽飯,要造反云云,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麼意思,這種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只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面,囑咐我留在這裡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裡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乾幹的,草葉萎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飯屑到水池邊餵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里遊幾圈。可我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踪影,我定了定神,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兒!”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麼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面去幹什麼?”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裡涼快啊,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隻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听見屋頂上傳來“撲拉撲拉”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檐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在後面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面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兒了?別鬧了……” 除了拂面而來的風,什麼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話來著,要我不要招惹那隻鳥……鳥?我想起昨夜裡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隻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裡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裡張望,什麼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裡面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裡“咯噔咯噔”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麼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總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麼就跑到那屋頂上去了,萬一出什麼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裡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面去,停在那裡,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裡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裡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里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嗎……”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只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里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裡:“……你想要什麼,就去要來……”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裡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裡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還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裡一望—— 光滑潔淨的水面,像鏡子一般映照出我頭頂的天空,雲彩的紋理都十分清楚,什麼也沒有,我看得愣了一陣,井水這下子連水泡都沒有,更別提看見竊竊私語的人了。 怎麼就像是在玩的躲迷藏?我有點惱怒了,究竟藏在哪裡?是小武在使壞?還是妖怪變的,故意作弄人麼? “咕呱、咕呱!” 身後傳來熟悉的蛙鳴;我回過頭去,“咕呱、咕呱!”那隻癩蛤蟆翻著半白的眼皮,就伏在我身後不到三丈遠的地方,看著我—— “方才說話的是你麼?”我這時竟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覺得這只癩蛤蟆太奇怪了。 癩蛤蟆的眼皮翻了翻,似乎對我的話聽不懂似的,也不動。 我不信,走上前幾步:“你不就是藏在井裡的妖怪嗎?” 癩蛤蟆的下巴一鼓一鼓地後退幾步,但仍然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開口說話,就在這時,我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立刻轉回頭去,但身後還是沒有半條人影,天更黑了,風刮過井面有點“吁吁”的聲響。 “誰要死了?是……玉靈麼?”我壯著膽子故意大聲地問。 沒有回答,但我卻忽然下意識覺得那話就是指的玉靈,我再看那隻癩蛤蟆,它這時掉轉了頭,往那道縫隙之間一跳一跳地過去了,我追上它:“哎!你別跑啊!” 我追著癩蛤蟆鑽出牆下縫隙回到前院,看著它跳入一叢草里便不見了。 這時天也全黑下來,偌大一個院子就我一個人,奇怪的是我卻也不覺得害怕。只是在想方才那句話:“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我得去看看玉靈姐嗎?她看來病得不輕,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麼樣。 我出了院門,但又不知道玉靈住在哪,來了嚴家幾日,我只知道廚房怎麼走,還有去各房的路,我也勉強能記得清,至於下人們住的地方,我只知道他們有的是住在附近,有的則是住在廚下旁邊的幾間屋子裡,但玉靈應該不是住在那,她好像與韓奶奶就住得很近,不然怎能時常過去照顧? 我在花園裡走了一段,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腦子裡冷靜下來,才不由得懊惱自己莽撞,原本不是擔心小武不見了麼?現在小武不知道去哪兒了,還跑出來沒頭蒼蠅似的找玉靈?小武去哪而了?方才沒有看錯,那就是小武,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嚴家?不對呀,他不可能來這的,而且他怎麼會平白無故爬到屋頂上去? 家宴應該就擺在花廳那邊吧?飄來吹樂撥弦的聲音顯得很熱鬧,沒記錯的話,往這邊走應該是出去的小門?我正在尋摸著方向,走過一處忽然看見旁邊一條小路里有個發白的人影一閃,我嚇了一跳,但仔細一聽,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舒一口氣,就看見那個人影動了動,依稀像玉靈,我不由站住腳,疑惑地想,是她麼?病得那麼厲害,還到處跑……到那裡去幹什麼?那麼黑黢黢的! 我躡手躡腳往那小路里走了幾步,往裡伸頸探看,不曾想就听見玉靈低聲而嚴厲地罵道:“你說這些是何意?韓大哥究竟沒有得罪於你……”她還沒說完,就听一個男的急急制止她道:“小聲些!小聲些!想人都聽見麼?” 玉靈似乎轉身要走,那人就把她攔住:“玉靈你先聽……” “我不聽!你敢攔我去路麼?我去告訴大少奶奶!”玉靈說到這裡,便一陣急促咳嗽起來,她連忙用手摀著,把聲音壓下去了,那人則好言陪著不是,又說:“我是真聽莊上來的小六哥說韓大哥他……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吧。” “你胡說!”玉靈厲聲打斷他:“唐媽居然還替你說謊誆我來這,你們……”她又咳嗽起來。 那人便發誓說他絕無虛話,都是從莊上的小六哥那聽到的,韓大哥明明婚事在即,還與莊上那些婆娘不干不淨——玉靈好像是因為又急又氣,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聽那聲音好像心都有嘔出來一樣,那人也怕了,就不敢再說下去。 玉靈咳著走出來,我趕緊躲到暗處,她好像是往廚房的方向去的,那人在她隨後也往另一邊左顧右看地跑掉了。 那人就是白天看見過的唐媽的侄子嘛,我待那人走遠,才跑去追玉靈。 她挨在廚房外面一棵樹下咳喘著,我忽然走過去把她嚇了一跳,我擔心地問:“我幫你倒碗熱水來?”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你怎麼跑出來了?院子裡沒人守著,有閒雜人撞進去怎好?” 我拉著她岔開話頭:“好像比先前還嚴重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額頭:“並不熱,想是沒大礙的。” 我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天韓奶奶不是去歡香館訂了紅禧餅麼?你後來有沒再去那找老闆娘?” “沒有,找她做什麼?”玉靈奇怪道。 我故意一拍手:“我剛想起來了,她那裡有自己特別的秘方,用藥蜜熬的枇杷,專門止咳祛痰的,很有療效,平時街坊都愛買她的吃,你不如買些試試?……而且她那的點心又特別好,王少爺不是還要停留幾日麼?你明日去買幾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