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2·歲寒記

第5章 五、五色餃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25539 2018-03-22
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節,大清早起來,娘起了香案,對著天地默默禱告一番,也是我兩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禱告完了,又從屋裡拿出一小包東西,裡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式的絹花、一小扎甘草,一邊催促我快去淘米洗頭,說今天就送我這木梳和絹花,甘草則是煮茶給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還特地攢下一塊尺頭,並趕做了幾對僧鞋,待會要帶著我和幾個月大的弟弟,拿著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捨與那裡的姑子做功德。 說起澄衣庵,那裡的主持蕙贈師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據說很懂得治婦人病,因此這方圓一帶的婦女都願時常去庵里找她,她這人也樂善,身邊原只收了一位二十餘歲法名淨玉的女徒弟,淨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額十分難看,所以平素也只是乾些庵里的力氣活,管理著庵後面幾畝菜地,最近才聽聞蕙贈師父又新收了一個女子,是城裡嚴大戶家專門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歲上下,因為幾個月前嚴老夫人過世,她便剪了發立志要入空門,為老夫人超渡,蕙贈師父念她心誠,便收納為徒,取名玉葉。我家隔壁嬸娘跟我們說過,這位玉葉尼姑生得那是俊俏,雖然年輕卻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嚴老夫人身邊,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學得一手好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餃,現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饋送香客的。

我洗好頭梳好辮子,娘抱著弟弟,我拿著尺頭和僧鞋,就出門了。 這時正好桃三娘站在歡香館門前,看見我們便打了聲招呼,一邊叫何大進去拿些糕屑一邊走過來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連忙道:“你怎麼總是這麼客氣?” 桃三娘笑道:“俗話說:六月六,吃了糕屑長了肉,這是我剛才做好了的,摻了豬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紙包來,我娘就答謝著收下了,我們接著繼續趕路。 從家到澄衣庵,大約有七八里路,我們在大毒日頭底下走著,很快都汗流浹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來,娘只好一直哄著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時分,庵里香煙裊裊,今日到這兒的香客真不少。 娘與蕙贈師太還算熟絡,因此徑直去到她的淨室,她這時正和幾位女客在裡面喝茶閒聊,我娘只好帶我們坐在屋外一棵大樹下的石墩上等。弟弟還是哭個不住,娘便解開懷給他餵奶,不一會兒屋裡的人就出來了,是一位帶著丫鬟和婆子的年輕夫人,我一眼看見丫鬟手裡抱著一隻奇特的紅毛大貓,真是稀奇得緊,但那貓只是半昧著眼睛,似乎在人懷裡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圍。

師太送走了她們,才笑著過來請我們進去坐,我還一直伸著脖子去看那紅貓,師太就笑道:“也不是什麼稀奇物,不過是京城的人愛玩的,把貓用茜草染的紅罷了。” 我娘讓我把尺頭和僧鞋交給師太,她連連謝了,要留我們吃齋飯,我娘又拿出一些錢,請她給我弟弟在佛堂裡點盞平安燈,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燒完香,那蕙贈師太又自顧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誠,讓我抱著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團那念經。 因為前院人多,我便抱著弟弟從小門走到庵後,那都是淨玉師父管理的菜園子,繞著園子半圈挖了一條小水溝,不知從哪引來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綠,煞是好看。 一個頭皮烏青的尼姑正蹲在地邊摘茄子,我走過去看,那小茄子才剛剛發紫,比拇指頭粗大些罷了,她小心在意地連蒂一齊摘下來,裝得滿滿一籃子,正待起身,一抬頭便看見了我,果然不是淨玉,她穿著一口鐘的僧袍,顯得肩胸平順,身子瘦長,眉目也很清秀,想來就是新來的玉葉師父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朝她點頭笑笑,她也笑笑,便提著籃子走了,這時我娘找過來:“以為你跑哪去了,蕙贈師父要給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趕緊隨我娘去,到了蕙贈師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裡,已經等著好幾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蕙贈師父坐在佛龕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無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壞了什麼瀉肚子、孩子的爺爺剛過世……說個不了。 蕙贈師太看我們也來齊了,便念一聲佛,眾人都噤了聲,她開始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在佛龕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後灑在每個孩子頭上,我懷裡的弟弟這時也乖乖的,不哭不鬧,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四處看。 灑完米,師太又從佛龕裡拿出幾張寫滿字跡又折成三角的紙,告訴女人們這都是經文,回去就給孩子縫在枕頭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過一張,趕緊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贈師太才帶我們從屋裡出來,忽然一個男小廝跑來:“師父,我們家少爺來了。” “噢?嚴少爺來了?”蕙贈一愣,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先到齋堂去用齋,我隨後就來。” 齋堂裡並不寬敞,只是廚房外一間草頂的簡陋屋子,不過收拾得整齊潔淨,空氣裡有誘人的菜餚香氣,玉葉尼姑請我們落座,端出沁涼的煮竹葉水讓我們喝,然後又在每個人面前擺上一碗熱米飯和一小碟菜,我仔細看那碟菜,是鹽豆豉燜煮的連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樣子囫圇地過過滾油,萎黃的模樣散發出特有的焦香。 這頓齋飯雖然簡單,但是味道卻出奇地好。我們都吃完了,蕙贈師太還沒來,玉葉又從廚房裡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籠屜,我伸頸一看,裡面是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每個都有我的拳頭那般大,但與一般的餃子不同,這餃子的口上敞開著,露出花一樣五種顏色,我再仔細看去,似乎分別是塞入綠的碎韭菜、黃的熟雞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絲、赭的醬腐乾。

玉葉尼姑笑著道:“這是剛蒸得的餃子,待晾涼些,大家各帶點回去,也是我們感謝施主的功德。” 蕙贈師太這時走了來,她身邊跟著一位三十歲上下,相貌堂堂的華衣男子,玉葉便朝兩人合什一揖,口稱:“師父,大少爺。” 蕙贈師太跟她說道:“小琥少爺昨夜又驚風病著了,大少爺過來拿藥。” 玉葉皺眉擔憂道:“這可如何是好?總吃藥也還是好一陣又不好一陣。” 蕙贈師太寬慰她道:“小少爺想吃你做的點心了。” “好,我這就去做。”玉葉說完又轉身進廚房去了。 那男子又對蕙贈道:“師太這還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還是到外面去等。” 蕙贈微笑地點點頭,這時我懷裡抱著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臉,眾人看我弟弟可愛,都笑起來,引得那大少爺也回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吃完飯,我們每家人都分得了五個餃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時,我娘說因要答謝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將餃子分出兩個,讓我送去歡香館。 歡香館裡這個時候沒客人,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門前的核桃樹上幾隻蟬在拖長聲地叫個不停。 我拐到後院去,桃三娘在蒸紅綠鬆糕,就是磨細的米麵和糖,用老酵發透,分別拌入紅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曬紅綠也要做紅綠糕才應節。 我跑過去:“三娘,天氣這麼熱也不歇著?我娘讓我給你送餃子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做的。” 桃三娘接過我遞過來裝餃子的布包,便讓何二看著蒸籠,一邊打開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來,我詫異地望著她:“三娘,你笑什麼?” “想來這小師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餃子給我看:“這五色,不就表像如佛家所講的'五毒'麼?”

“三娘,什麼是五毒?”我不懂。 “呵,貪、嗔、痴、慢、疑……”桃三娘說著,把餃子重新包好,然後帶著我走到歡香館門前,將布包鄭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樹下,我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但也就沒問,然後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還要回家給弟弟洗尿布。 “那好,幫我謝謝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門,卻正好看到一人騎著菊花青的大走騾,帶著幾個跑路的小廝停在門前,我一抬頭看時,竟是方才就在庵里碰過面的那位嚴家大少爺。 一小廝上前來看門首招牌:“果然是歡香館?那陳姨婆便是說在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這里便是歡香館,客官用飯?” 那嚴家大少爺從騾子上下來,徑直進了店裡,我則自顧回家去了。

傍晚時分,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女人竟來敲我家門,我為她開了門,她進來打量我一番,問我:“幾歲了?” 我答她十二,她點點頭,說要見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讓了她進屋去做,我則抱著弟弟在院子里和烏龜玩,不曾想沒過半刻鐘,就听見屋裡爹趕那女人走:“你個死迷了心的虔婆!滾出去!” 我從未聽過爹這樣罵人的,嚇了一跳,懷裡的弟弟也忽然“哇”一聲哭起來,然後就看見那女人笑著一張臉走出來,嘴裡還在說道:“莫急莫氣!你們再好好想想罷,我改天再來……” “滾!我們不賣的!”屋裡飛出一個茶壺,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喲”一聲,但沒受傷,她只好趕緊逃出門去,出了門外,又在那恨恨罵一句:“這等好事,你還莫以為一定落你們家頭上哪!好幾家人家都排著隊等著,不過是多算上你家罷!”

我爹氣沖沖地從屋裡出來,那女人嚇得老鼠見貓似的趕緊跑走,我一邊搖著懷裡的弟弟一邊疑惑不解問:“爹?她說什麼?” 我爹沉著臉一言不發,把院門關上,便回屋裡去,我預感到一種不祥,心裡油然升起一陣害怕。
當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黃梅天時本是多雨水,並沒有什麼好在意的,可不曾想,這大雨卻一連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裡的水也漲到與路面一般高,時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攪得泥漿似的顏色。有時風還特別大,聽一些街坊說,那鄉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風雨打得稀爛,往後的日子恐怕要開始不好過了。 歡香館裡桃三娘這些日也同樣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為飯館的生意差,說來也是因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裡也買不到好貨,菜瓜被雨水泡得爛芯葉黃不新鮮,但這就罷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氾濫而淹死的雞鴨撈起來收拾乾淨,拿到菜市上當好禽肉賣,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價錢比以往更貴兩倍都不止。

我聽一些晚間來歡香館喝酒喝茶的街坊議論,說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壞的時候,大家都知道糧食價要漲,居心不良的人為降低本錢,賺多一點是一點,便去把一種城外哪個山上挖來的白土塊用火培乾了,摻入麵粉裡買,有人買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結澀了腸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還有那更兇荒的,沒吃的人刮樹皮、煮樹葉、掃草籽也都不算什麼,老天爺還要降下時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處都是,而那餓瘋的人還跟野狗似的圍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著死…… “嚇!”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對這話頭也從來不搭話。 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買鹽醬,遠遠就听見一陣響鑼“噹噹當”,原來是一個人在敲鑼嚷嚷著耍戲,待走到近前去看,卻被這人的長相著實嚇了一跳,只見他赤著的上身精瘦,皮膚很黑,左邊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長著個大如竹簍的肉癭,若是乍眼一看,會以為他肩上搭著個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邊賣肉的人嫌他醜陋,揮著手裡的砍肉刀對他喊:“去去去!莫擋著我的檔!長個毒瘡還不知道去哪挺屍……”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對賣肉的話並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臉地大聲道:“我這可不是毒瘡!列位可仔細挺好咯!”他扔下鑼,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癭:“這裡面還藏著靈猴咧!靈猴會吹個笛子喲!” 果然,他話一說完,就听見一陣悅耳悠揚的笛聲想起,只是聲音發悶,似乎就是那大癭裡面發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纏著雙手,在地上搖頭晃腦地來回踱步,時而又朝眾人點點頭瞇著眼睛笑或做鬼臉,眾人都被那個神奇的笛聲唬住了,紛紛圍作一圈看著他。耍戲的人見圍攏的人漸漸多了,便裝腔作勢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個三月前,小人半夜睡夢撒夜尿時,竟見到個猴子,醒來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這麼個癭!”他用手比了個大圓圈,很多人被他說話的樣子逗得笑起來。 這麻刁利卻皺起眉頭來:“我起初只當臭蟲咬了,起來時就覺得發癢,可手賤哪,我一摸……你猜怎麼著?”他一手響亮地打了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不摸還好,一摸就出事了!這癭子裡有人說話!” 就在這時,那大癭“噗”一聲裂開來,從裡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黑東西躍上半空,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再定睛一看,那黑東西在半空翻一個身穩穩噹噹落在地上,真的是一隻瘦幹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舉著一條手臂喊著人話:“吾乃鬼愁潭靈猴!未卜先知天下事,爾等有何疑惑,儘管道來,吾可指點一二!” 看著小猴的滑稽樣,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來,有人逗趣道:“這是使的什麼障眼法?你若是靈猴,可說說這雨何時會停麼?” 旁邊那賣肉的也道:“若你能說出我今天賣肉賺得多少,我便送你個豬鼻子何妨?” “呔!大膽!吾乃靈猴上仙,你給我說什麼豬鼻?”那猴子氣得在地上跳來跳去,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那耍戲的麻刁利故意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靈猴上仙,您可說說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從那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問問。”說完,把笛子放到嘴邊,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聽的樂聲,圍觀的眾人忍不住拍起手來,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裡“嘀嘀咕咕”一陣,忽然大喊一聲:“不下!今日這一方施水的白龍因與太湖龍王下棋輸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龍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趕不及來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時辰,必得待到今晚亥時一刻正。” “哎呀呀!原來如此!”麻刁利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喊完,又撿起響鑼開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滾撒歡,一時又撓撓頭腳,一時又翻騰到半空齜牙咧嘴。有人起哄道:“靈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聽到這話,卻老道似的閉上眼,把笛子當棍子一樣杵著地,嘴裡像剛才那樣“嘀嘀咕咕”一陣,猛一睜眼,大喝一聲道:“六月六後百蟲生,爾等若不儘早以厚禮進獻劉猛將軍、蝗蝻太尉,便等著討苦來受吧!” “嚇?”眾人先是一愣,不過接著又大笑起來:“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樣子逗得發笑,要說六月六,本來就是要祭祀蟲王的,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見眾人都在笑,竟生氣了,瘦小的腳跺著地:“今年天道不順,百蟲應氣勢大,尋常祭祀已無有大用,需備三牲血食,滿城遍插五色旗,請我靈猴開壇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眾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後哈起來,有說:“原來要請你這小猴子做靈官麼?桃木劍可有一尺多長,恐怕你還搬不得動吧?” “呔!出言不遜!”猴子氣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則在一旁哀求勸解他莫要生氣,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後被人一搭肩膀,我回頭一看,卻是澄衣庵的玉葉尼。 我正想合十手掌問聲好,玉葉尼姑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我的衣服低聲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過一條街來,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氣太熱,她那光頭上都是汗,我正想問她就正色對我道:“我認得你是那日來過庵里的小施主,施主你可離那猴遠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葉眉頭深皺:“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來到我們庵里求宿,我師父看他可憐,又生著瘡病,便讓他住在菜地那頭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卻賴著不走了,還說要師父收留他做工吃飯,我師父不允,他便說耍戲,就從瘡裡出來那猴,幾句話說不合,那猴便撒潑混叫,師父沒法,才讓淨玉師姐將他們趕走,當晚我們才睡下不久,就听得外面嘈雜,我們一出來,就看見那猴子躥上屋頂,罵著跑走的,再看院子裡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廚房裡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廁裡舀來污穢,潑得四處都是,就連我們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嚇?”我驚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會說人話,這本就是古怪至極的事。”玉葉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開遠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當看個熱鬧,我不好當面嚷嚷出來,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師父說它怕不是什麼邪物的。” “好、好。”我連忙答應道。 “我也不能耽擱了,師父讓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葉尼說完便走了,我買了鹽醬,往回走時也不敢再看那猴戲,急急回了家,把鹽醬放下,便去歡香館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廚房裡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燜肉,就是將肥瘦均勻的花肉切小方塊,油炸一炸,然後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約能放入五六塊肉,然後入摻水的醬油淹八成滿,再入少許黃酒和糖、鹽、小茴,便蓋好,黃泥塗口封固,入鍋燜時必須要到肉塊酥爛為止,有時若有梅干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沒敢打攪她,便在一旁看著,待到她將要把手頭的事忙完時,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來遞給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圍裙上抹乾淨手接過杯子笑道:“來,還是出去說話,廚房裡實在悶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說的話,便忍不住問道:“三娘,方才菜市那邊有個猴子說,今日江都城不會下雨了,因為施雨的白龍去和太湖龍王下棋輸了,有這回事嗎?” 桃三娘一怔:“這是哪門子怪話?” 我抬頭看天,天空連日來堆積的層雲略有消散,已有幾分陽光透下來:“那猴子會說人話,而且它還預測說施雨的白龍要去替太湖龍王做事,因此今日沒得空閒來江都下雨了。” “呵,哪來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搖搖頭笑道,一邊拉著我到前面去,我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聲道:“是真的呢,剛才澄衣庵的玉葉師父悄悄跟我說的,她們因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裡還跑到她們庵中搗亂,還罵人罵得可兇了。” “哦?竟有這事?”桃三娘有點意外,不過我知道她向來不愛管閒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說什麼了。 午間來店裡吃飯的客人不多,只有兩桌行色匆忙的腳夫,他們只點了兩樣簡單的下飯菜和湯飯,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來,現在的生意著實顯得冷清。不過,午飯時過後,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里見過的嚴大戶家的大少爺卻忽然來到店裡。 “哎?這位不是嚴大爺?”桃三娘認得他,趕緊走過去招呼。 嚴大爺進來點點頭時,恰好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坐下來後,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則望著我笑問她:“這小丫頭怎麼在你這兒?” 桃三娘覷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時來幫我這做事。大爺想用點什麼?” 嚴大爺卻沒有接三娘的話,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幾下,又道:“若換上綾、綢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樣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點怯,站在那不敢動,桃三娘道:“她呀,從小便是野丫頭罷,到處瘋跑的,只是乾活還行,手腳麻利的。” 嚴大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聽桃三娘的話,便笑:“身子強壯些好,我那小弟多年臥病在床,就缺個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氣又倔強,家裡的丫鬟沒有一個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時,千萬般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他。” “呵,嚴大爺確是有擔當呢,外頭的事、家裡的事都上心。嚴大爺可是吃過飯了?用些點心麼?我那有剛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過的,點心上幾樣來罷。”嚴大少點頭,然後卻轉而問我:“我聽說你十二了?” 我點點頭。 “家裡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點慌,舌頭好像打結了似的:“有、有個弟弟。” “呵,別害怕,我就隨便問問。”那嚴大爺笑著說完,這時外面進來一個小廝,他就轉頭去和那小廝說話了,我趁機逃也似的離開歡香館。 竹枝兒巷口那棵大柳樹上附著一個人,我乍一看嚇一跳,仔細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腳並用地抱著樹幹,似乎在捉蟬。 我因為方才嚴大爺說的話,心裡忐忑不安的,也沒功夫理他,只是垂頭走過去,不曾想他卻叫住我:“嗨!笨丫頭!這只蟬叫得最大聲,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煩。” 我抬頭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繼續往家門走。 他“噌”地從樹上跳下來,手裡捏著那隻蟬:“你要不要?” 我搖搖頭,那蟬在他手裡更拼命嘶叫著,我覺得可憐,便說:“放了它罷,它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嗎?”小武將信將疑的樣子,我從他手裡拿過蟬,一鬆手,那蟬果然揮著翅膀“唰”地飛跑掉了,我說:“你看,它立刻躲你遠遠的了。” “噢……”小武望著那蟬飛走的方向有點茫然,我也懶得和他廢話,轉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卻忽然拉著我說:“這麼熱的天窩在家裡熱死了,去小秦淮抓魚吧?” 我皺眉道:“那河裡都臭了。” 正說著,就看見那天來過我家又被我爹罵走的中年女人從柳青街的一頭匆匆走來,看著她進歡香館,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麼,難怪那天爹會那么生氣,是嚴家要買我回去當丫頭麼?爹不會賣我的,我也不會離開家的……我正胡思亂想之際,旁邊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裡正堵著難受,看見他那樣子,氣不由就打一處來:“煩人!討厭!”我沖他大聲罵完,便衝進家去,“砰”地把門關上了。
娘在燈下一針一針縫著給弟弟的肚兜,上面有紅紅的鯉魚戲水蓮,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籃裡,手抓著自己的腳往嘴里送,想起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只好給他吃磨細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點不嬌氣的,越來越白胖壯實了。 我守在竹籃邊看著弟弟發呆,今晚屋外也是靜悄悄的,沒有打雷下雨,連風聲都沒有,支起的窗戶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發出幾聲輕咳,把我從失神中拉回來,我便站起身去倒來一碗水:“娘,你最近經常有點咳嗽?” 娘接過喝了幾口,搖搖頭:“不礙事。” “生藥舖的譚承哥哥說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若明日去買些?”我問。 娘“扑哧”一聲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饞的丫頭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氣結:“我是真的這麼聽說的,怎是我嘴饞了?找什麼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著止住我:“你弟弟該尿了,去把他,別尿在裡面了。” “噢。”我只好答應去做。 這時屋外傳來開門聲,是爹,我娘趕緊放下活計拿起燈出去迎,卻聽她忽然驚呼道:“嚇!你的手怎麼了?” 我抱著弟弟也趕緊跑出去看,只見爹的左手包著一大塊,燈下還能看見斑斑血跡,爹勉強笑了笑道:“不礙事,今做活兒沒留神,錘子砸到了。” “砸怎麼樣了?”我娘嚇得不輕,我爹不禁笑話她:“一點小傷,值得這麼大驚小怪麼?” 我懷裡的弟弟這時忽然鬧起彆扭起來,嘴巴扁著小腿蹬著,怕是想尿吧,我趕緊抱著他出去院子裡對著一叢韭菜邊把他尿,就听得屋裡爹娘在屋裡說話—— “……又來找我說那事……十五兩……” “你答應了?”我娘的聲音很焦急。 “……我跟他們說……”我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清,後面他說什麼我就更聽不見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進去,這時烏龜慢悠悠地爬到我腳邊,我便抱著弟弟坐在牆根下,一邊拿起烏龜逗我弟弟,一邊又不由得豎著耳朵聽屋裡面爹娘說話,沒注意到我弟弟這時候看見什麼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烏龜的脖子,烏龜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來—— “嚇!”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幸好烏龜已經立刻鬆口了,我趕緊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沒有受傷,屋裡我娘聽見哭聲立刻跑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我告訴說被烏龜咬了指頭,娘趕緊把弟弟抱進屋裡對著光看,還好只是破了一點皮,沒有出血,指頭紅紅的,她一迭聲埋怨我道:“當心著點,小孩兒的骨頭都是脆骨,萬一咬掉了指頭可是長不回的……” 我沒敢反駁,偷眼看我爹,他只是臉色陰沉地走到另一個屋子去,我覺得喉嚨裡彷彿堵著一團棉花似的氣悶,聽我娘說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呆在屋簷底下,看著烏龜還是那麼慢悠悠地在菜地邊上爬來爬去,我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著傘到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坐在櫃檯邊擦一堆酒杯,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我走到也想找塊布幫她擦,她卻示意不用了,又仔細看了看我的臉:“月兒今天怎麼無精打采的?” 我搖搖頭,她又笑道:“我也聽說了的,那嚴家想要買你去伺候二少爺。” 我一驚:“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點點頭:“嚴少爺昨日來約的那陳姨婆,就是說這事,先前她就給他列出好幾家人家的女孩,嚴少爺卻恰好看見你了,便覺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話說到一半,又嚥下去了,其實好多和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是要緊事缺錢或年景不好沒飯吃,把女孩賣給大戶人家周轉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進去做個粗使丫頭,不過一二年、三四年,家裡再有了錢或到年紀嫁人,也就贖回來了,但是任誰也不想離開家到那不認識的深宅大院裡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別擔心吧,我聽說那陳姨婆找你爹說了幾次,他都沒答應的。” “真的?”我心裡一陣雀躍。 這時忽然有一個人急匆匆跑進店裡來,頭上包著包頭,但從頭到腳穿著一口鐘的罩袍,打了傘也全身濕淋淋的,轉過來一看,卻是玉葉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什:“對不起施主,請、請借寶地暫避一避。” 我驚呼:“玉葉師父?” “小妹妹,原來是你。”玉葉尼姑驚訝地認出我來。 “原來是澄衣庵的小師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給師父倒杯茶。” “不、不,已經叨擾了,不敢再麻煩。”玉葉連忙推辭。 桃三娘放下手裡的活走過去:“那天月兒的娘還送了兩個小師父做的餃子給我,說來我也算是受過小師父的捨惠。不過……今天一直下著這麼大雨,小師父為何還跑出來?” 玉葉解下包頭,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水,神色掩不住驚慌:“不,我今天必須來嚴家送東西,可是方才回來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著我,我只好繞了路跑到這邊來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說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隻猴子?” 玉葉點點頭,又焦急地往外望瞭望,但是外面漫天“嘩嘩”的水花飛濺,陰沉一片,半個鬼影也沒有。 “我剛才明明看見它跟著我,就在那邊巷子口,還朝我齜牙。”玉葉驚魂未定,我拉著她:“師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親手給她倒一杯熱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葉尼姑剛在一張桌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外面就又急匆匆奔進來一個人:“哎!師太你果真在這,那廂有急事,你快跟我來。”不由分說就拉起玉葉往外走,玉葉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來:“你幹嘛?放手!” ——我愕然之餘看清眼前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著衣服,不過喉嚨和胸前還能看見那大癭裂開的老皮,我連忙攔住:“你不要拉師父的手啊!師父是出家人!……” 幸好這時何大出現,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頓時痛得大叫起來,只得鬆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個什麼樣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們、你們管得著麼!多管閒事……”旁邊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嚇得又後退一步,嘴上仍強硬道:“這尼姑欠了我銀子,我要找她還錢也不行?” “你、你混胡說!”玉葉氣得結結巴巴的。 “笑話,澄衣庵的師父怎會欠你的錢?”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懾於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這麼出去,因此便纏著手在那來回走著盯著玉葉,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趕他,桃三娘卻制止住:“讓他在這等著,看他能等到什麼時候。”說完便帶著我和玉葉尼姑到裡面靠櫃檯的桌子坐下,重新頓上一壺好芽茶:“這種鬼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來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簷下來來回回走著,時不時朝外頭看,又焦急地望著我們這邊,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過來,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對他的舉動感到十分怪異,玉葉尼姑低聲道:“他是聽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問:“小師父你又怎會惹到那猴子?” 玉葉只好將昨天說過給我的那番話又詳細地說了一遍給桃三娘聽,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她還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們住下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時,玉葉起身以後一個人上茅廁,那猴子突然從暗處跳出來抱著她,她掙扎半天幸好淨玉趕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們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從麻刁利身上的大癭裡出來的,但麻刁利求蕙贈師父收留,又說要耍戲,那猴子當場就在裡面蹦出來,蕙贈師父覺得實在古怪,所以堅決不肯應允,由此結下的怨恨,後來蕙贈師父將庵里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剛經拿出來供在佛堂裡,猴子就沒有再進庵里搗亂,可玉葉昨天在菜市上出現還拉著我走開,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終於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踪而至。 “可是總在這耗著也不是辦法。”玉葉眉頭深鎖:“多謝老闆娘幫忙,不若你再藉我一把刀,我帶著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會是它的對手,況且你也說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說了,現在外面風大雨大,你遲一點回去你師父也不會說什麼,待會雨小了,我讓何大送你走。” 玉葉尼姑也亂了分寸,只好答應。 我看看外面的天,這雨是一時半會沒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從櫃子裡拿出小魚乾和醬瓜條讓我們當零嘴吃,一邊就和玉葉尼姑閒話起家常。 說起玉葉尼姑是從小在嚴家長大的,父母都是嚴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為她乖巧,小時候就被老夫人挑選到身邊,由大點的丫頭調教著,後來再長大一點,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邊最貼身的人,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著,但嚴家這樣的大戶,不免人多口雜,她也是厭煩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齋念佛,她便也學著一起吃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斷了塵念,願入空門。 “小師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嚴大少爺我見過兩次,想必他也有兒女了吧?” 玉葉點頭:“大少爺已到而立之年,有個六歲大的小姐,他一直就願想要個兒子,去年就納了一房妾,最近剛聽說有了。” “噢,聽說小少爺身子不好?那嚴家可是淨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問。 “小琥少爺其實宅心仁厚,只是身體病弱,總窩在屋子裡時間長了,自然心情煩悶罷,再說他聰明好讀書,以後若能調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話下的。”說到這,玉葉就閉了嘴,再不肯多說嚴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嘴,繼續喝茶。 麻刁利在那等得急了,便朝這邊怒瞪著眼,屋外的雨水也漸漸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麼,起身到櫥裡拿出一個二斤左右的瓷酒壺,酒壺沒有封口,只用一個木塞塞著,桃三娘拿給玉葉看:“這是我今年新釀的素酒,裡面還放有鬆花,驅邪逼兇,你帶上它走。”說到這,桃三娘更壓低聲道:“我給你用包袱包一下,待會那猴子若跟著,你就把這個遺落在地上,它必定會撿起察看,待發現是酒,就會顧著喝酒不記得追你了,你可趁機脫身趕快回去。” 玉葉也沒旁的法子,就點頭答應了,桃三娘給她包好,她就拿著走出門去,何大一直盯著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見玉葉出門來也先不敢造次,玉葉就打起傘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聲不響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門口看著那麻刁利,他並沒有追上玉葉,只是跟在她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我不禁奇怪地問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進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師父出去的吧?現在你讓小師父回去,用酒就能擺脫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麼妖怪?” 桃三娘反問我:“你不是說,那猴子自稱黔西鬼愁潭靈猴麼?它就是那裡來的吧?” “那它為何緊追著小師父不放?” 桃三娘搖頭說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災禍,邪魅猖狂。這尼姑倒是個不俗的清淨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若被那等邪魅迷住。”說罷她就進屋去,繼續擦那堆酒杯。
嚴家大少爺的小廝跑來傳話說大少爺晚飯時要到歡香館來,請桃三娘預先準備好幾樣精細好飯菜,還特地不忘囑咐一句,大少爺愛吃鴨腦,請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發好的天目筍乾,筍味最鮮,用剁下的雞腳和鴨掌、肥瘦適宜的切小方塊塊五花肉一起燜燉筍乾,不放醬油糖醋,兩個時辰後,筍肉汁就會如酪一樣濃稠鮮白,再用這筍肉汁去滾鴨腦和嫩豆腐。 何二負責做一道鱖魚,據桃三娘說烹製這魚不好糟也不好醃,就直接收拾乾淨以後,碟面襯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後整條清蒸,臨出鍋時倒入滾油煮的醬油和蔥花即可。另外還有茶油炒的鵪鶉、蘸糟油蔥醬吃的白片雞、芯裡嵌入肉糜膾的小青菜,還有砂鍋燒的肉排骨和剝皮芋艿,我幫著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頭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嚴大少爺照舊騎著他那匹菊花青大騾,到了門前,何大引進圍欄邊最寬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後面偷看,他卻是隻身一人,許是他請的人還沒到吧。 嚴少爺的小廝拿進來一個大包袱,嚴少爺就讓他擺在椅子上,然後自己一個人喝著茶靜靜等著,過了約莫一刻鐘,我就看見我爹從外面走進店裡,他徑直走到嚴少爺所坐著的桌前,嚴少爺讓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驚,便更加屏息靜氣地偷聽他們說話。 我爹一坐下來,那嚴少爺就跟何大說:“酒和菜都端上來吧。” 我爹卻止住他道:“嚴大爺,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嚴少爺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說。”他的小廝便很識趣地給我爹倒上茶。 “我已經與賤內商量過了,我這女兒雖然是小家小戶養的閨女,粗鄙不堪,但家裡還不到缺那口飯的地步,因此,請大爺另尋一家罷?”我爹站起身朝嚴大少拱手一揖。 嚴少爺抬手攔住他:“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勢讓我爹再坐下:“說來也是我思慮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該叫她去找你談。”這時桃三娘帶著李二端菜出去了,嚴大爺叫桃三娘再燙壺好酒來,然後繼續道:“想是那女人沒和你說清楚,我想買你家閨女,其實並不是讓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聽說過的?我母親剛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現在掌家,忙於外面事務,再難分身照顧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為他物色一個貼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嚴大爺說得十分誠懇,我看見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答話。 “我就是知道你們家人品很好,與街坊鄰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兒我也見過,難得的大方有禮數,決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氣模樣,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來,我保證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平日只需照顧我幼弟的飲食起居,或伴著讀書便罷,我會讓全家的人都當她與小姐一樣看待。”嚴少爺親自為我爹倒上酒:“來,先敬你這一杯。” 我爹謝過嚴少爺,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嚴少爺又從身邊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聽說你最近剛添了個兒子,真是恭喜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這裡準備了兩塊夏布,給你小兒做幾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來:“嚴少爺,您這是什麼意思?無功不受祿,何況……” 嚴少爺微微笑道:“何況你還並沒答應把女兒賣與我家?呵,莫急,我並沒有強買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我爹才又坐下了,嚴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嚐嚐那些菜,我在暗處看著,有點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虧的,也不知爹最後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就在這時,歡香館後院的門被人拍得“砰砰”響,把我驚了一跳,回頭去看,就見麻刁利如火燒眉毛似的連滾帶爬、衝進院子裡,他一看見桃三娘就“撲通”跪地,一迭聲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錯愕地看著他:“哎?你不是白天那個……” “那老猴不敢到您這來,您必是有法力可以製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了:“我被那老猴拘著,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還要聽它差遣任它擺佈……但凡有半個不字,就使出法術讓我全身痛癢難忍,不得不從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個開飯館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尋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說到這真的哭起來了,鼻涕眼淚滿面橫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進來,只讓我進,後來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機問的它,它說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聲音越大,趕緊陪笑道:“這樣吧,你先在這等等?我店裡還有客人,你這樣吵會影響我做生意,你不願意出去,那你就在這坐坐。”她指了指磨盤旁邊的大石。麻刁利乖乖點頭:“只要您不趕我出去,您說的話小的照辦就是……” 桃三娘過來拉我:“你來幫我揀豆子吧?現在買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沒心肝的人摻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應著去做了,沒有繼續聽那嚴大少和我爹的談話。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後,桃三娘才讓麻刁利進前面坐了,還吩咐何二專給他煮一碗麵,自己則走到櫃檯裡算賬,也沒問他什麼關於那猴子的話,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著桃三娘,我揀完豆子出來,桃三娘又留我吃飯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櫃檯前:“您能說說……我怎樣才能脫離那猴子麼?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來,我真的不願再聽那畜生使喚了。您幫幫我?” 桃三娘詫異地道:“你說想呆在這裡,我就讓你呆在這了,但你說要脫離那猴子,我怎知你該怎辦呢?我更未見過它,你一個大男人既被個猴子拘住,我一個女人難道就有法子麼?” “我、我不是沒試過,”麻刁利說到這裡,臉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擰結起來:“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麼,我只要動起這樣的心思,它就會突然撲到我身上對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無比,我根本抵抗不過,您看,”他撥起額頭的亂發讓桃三娘看:“這道疤才剛合攏上的,就是我逃跑時那老猴將我推進溝裡摔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惹上那畜生……它還逼著我帶著它離開家,把我當個牲口似的,趕路時就變個大癭長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沒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搶,我真受夠了!” 麻刁利的樣子不像說謊,看來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輕,不知桃三娘會不會鬆口幫他?我轉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這位小哥,看來你是與那畜生有緣啊?不然它怎單看中你?” “老闆娘您還不信我麼?我真的不是說笑。”麻刁利急得跺腳:“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天夜裡跟那娼婦約定去鬼愁潭邊見面……那好事做到一半時我便聽人喚我名字,我沒多想就答應了,回家以後睡覺時就夢見這老猴來找我,醒來就長這癭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應它便什麼事也沒有。”說到這兒,麻刁利還“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對他的舉動並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幫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幫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詳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你把上衣脫下來。” “是。”麻刁利趕緊脫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癭子的干皮。 桃三娘問:“扯得掉麼?” “撕過,連著肉呢,沒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說你夜裡到那個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身上碰到不尋常的東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後邊山里的一處深潭,自小我們就愛到那水邊玩兒,但村子裡的老人不讓去,尤其說是天黑之後,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裡並沒有看見什麼,只是與那娼婦行事,躺那地上覺得濕漉漉的,那些天一直乾冷的,沒下過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纏上你。”桃三娘道:“現在那些毛已經進了你肉裡,後來你可覺得又疼又癢?那就是了,那猴毛從肉里長出這一片皮來,你想擺脫它,就得把這塊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嚇?”麻刁利瞪大眼睛:“這大塊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麼?就沒別的法子麼?” “呵,你也打不過那猴子,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法子?”桃三娘一邊說著話,已經把櫃檯裡的東西收拾好,何二把飯菜端出來,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則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麼,過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腳:“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擺脫那畜生……”然後他朝桃三娘道:“拿刀來,我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個眼色,何二便轉身進後院去拿刀,何大從一口大壇裡舀出滿滿一湯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雙手接過酒,我看他額頭都是汗,但他果然沒有遲疑,分做幾口就喝乾了,打了幾個酒嗝,臉頓時紅得像關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過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會割,讓他來,保證你不疼。” 我端著飯碗,聽著這些話便覺得喉嚨裡堵著什麼,一點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聲,我只好點點頭。 麻刁利彈開雙臂,閉上眼:“來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這妖猴一刀兩斷!”麻刁利像是給自己壯膽,說得很大聲。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著道,何二便開始下刀了,我看著那柄刀斜著挨著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點沒叫出來,麻刁利也是閉著眼,但很快他就詫異地睜眼看著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見那皮下漸漸露出鮮紅的肉色來,但麻刁利絲毫沒有知覺似的,只是半張著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買回豬肉時,也是這般起豬皮的…… 不多幾下,麻刁利身上的那連著血和肉的大塊皮就被割下來了,麻刁利看著身上一大塊傷口,桃三娘笑問他:“疼麼?” 麻刁利茫然地搖搖頭:“不疼。” 桃三娘好像變戲法似的從櫃檯裡拿出一卷繃布,讓何大給麻刁利將上半身都綁好,然後叫李二在後院給他收拾一間小屋讓他睡覺,說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氣攻心還是當真很困累,點點頭,也不多話就隨李二進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嚇得一直不敢作聲,看何二從地上撿起那塊皮肉,桃三娘笑道:“你們說那猴精現在會在哪?還未醒酒吧?” 何大沉聲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點頭:“八成是。”她拿出一個空瓦罐,讓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進瓦罐裡,無意中看見我坐在一邊,手裡還端著一碗飯發楞,便笑道:“月兒怎麼今天吃不下飯?” 我的眼睛只是盯著她手裡那個罐子,一時還未聽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募然驚覺:“啊?” “月兒是不是累了?還是今天何二叔燒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著我笑道。 “不、不累,”我連忙搖搖頭:“何二叔燒的菜很好吃……”我趕緊低頭往嘴裡扒飯,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著皮肉的瓦罐用蓋子蓋上,李二從後面又拿出燒紅了炭的風爐,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爐子上燒,我胃裡一陣翻騰:“三、三娘,你想做什麼?” 桃三娘笑道:“這裡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讓它在江都待久,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寒顫,之後,桃三娘就堅決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來,家裡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著他,爹在自己的小屋裡磨著木頭,據說要給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臉,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陰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飯收拾乾淨了,正打算出門去歡香館,娘喊住我,給我一包東西:“送去給澄衣庵的蕙贈師父,裡面是一吊錢和幾頂僧帽,為你弟弟點平安燈的油資,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過東西,拿上雨傘出門去。 這些天河水氾濫,導致一些路邊的溝渠也是水漲淤塞,有時還能看見老鼠和家禽的屍體在水里半浮半沉,發出陣陣惡臭,我摀著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時,一輛騾子車飛快地在我身邊跑過去,幸好我躲閃得及,沒有被車輪子濺上泥點,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騾車跑這樣急,就看見那騾車在前面“噔”一下,輪子在一個水坑里被什麼陷住了,拉車的騾子身子一歪,車子差點沒翻過去,幸好馬夫及時穩住。車里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喊道:“怎麼回事?” “輪子陷住了。”馬夫甩著鞭趕著騾子用力拉,但不知怎麼的就是拉不動,馬夫沒法子,便回頭道:“怕是不行,要不請夫人先下來?等我把車子推過去才走得。” “蠢貨!”車裡那婆子探出頭來罵了一句,然後便下車,再扶著車裡的人小心翼翼地下來,我一看,車裡的夫人手裡抱著一隻紅貓,不正是那天在庵里見過的那位麼?蕙贈師太還說那紅貓只是茜草染的,今天這麼巧她也去庵里? 路上泥濘,那位夫人身邊的丫鬟小心地扶著她:“奶奶,那塊地方乾淨點,您到那站著,別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著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懷裡的紅貓依然是半昧著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樣煞是可人疼愛。 馬夫好不容易把車輪從水坑里抬出來,她們正準備上車去,忽然斜刺裡刮起一股濕風。 我抬頭望天,一朵黑雲壓下來,天色頓時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趕緊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誰知拐過一條巷子,遠遠就看見那騾車的車蓬上多了個黑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隻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車篷上的布,嚇!它想幹什麼?難道想鑽進車裡去? 我的腳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車,只是盯著那猴子的動作,也許因為路面凹凸不平,馬車一路震盪著,所以車裡的人一直沒發現什麼異樣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車篷撕開個口子,然後鑽進去,車裡的人也不見有什麼反應,我看著那車漸行漸遠。 當我到了庵門前,天下起一陣急雨,我一邊打起傘一邊往那門下跑,站在門簷下,剛鬆了口氣,就听見“喵”一聲,我循聲低頭一看,只見一隻濕淋淋的小怪東西蹲在石獅子座下,可憐兮兮地四下張望—— 我再仔細一看,難怪覺著奇怪,是毛色大紅的貓,但它全身的毛滴著臟兮兮的泥水,顯得瘦幹又可憐,我驚訝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夫人手裡抱的那隻嗎?怎麼這會兒就成這副模樣了?” 貓看著我又“喵”了一聲,但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中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我進去看看,你別跑遠了。”我對貓說完,便轉身進庵里去。 蕙贈師太的小佛堂裡,那位年輕夫人抱著紅貓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與師太說著話,我不敢進去打擾,只是疑惑那夫人手裡竟還有一隻紅貓?與先前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就連那半昧著眼的神情都絲毫無有差別。我在門外躊躇著,恰好淨玉師太走來:“誒?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連忙對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 “那你進去說話,沒事的,看你身上都濕了。”淨玉笑著道。 蕙贈師太在屋裡問:“什麼事?” 淨玉便幫我答道:“師父,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來送她弟弟的燈油錢。” “進來吧。”蕙贈師太喊我進去,我只好硬著頭皮進去,也不敢看那隻紅貓,蕙贈師太接過我的包袱,打開來看:“呵,你娘的針黹就是細緻,好,你回去和你娘說,我收下了,燈一直點著,保你弟弟少些災難。” 旁邊那夫人一直端詳著我,忽然問道:“這就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麼?” “是啊,夫人認得她?”蕙贈師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搖搖頭,目光仍在我身上來回打轉:“果然是個標致女孩兒……”她身旁的婆子插話道:“難怪大少爺說相中她了。” “呵,原來如此。”蕙贈師太點點頭,對我說:“月兒,這位是嚴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腦子裡一時還是空白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二夫人是嚴家老爺的妾,嚴家老夫人死後,老爺身邊就只有這一個姨太太,年輕貌美,雖然不管家,但家裡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顏色,嚴家大少爺對她也是敬個三分,從不敢得罪。 我告辭要走,二夫人卻說外面下著雨,讓我留下來一塊吃完齋飯再走,我忙不迭推辭,蕙贈師太便說:“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數落,那你就說是我留的你,她就不會說什麼了。” 我不由地覷了一眼二夫人手裡的貓,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罷了,但口上不敢說出來,只好順應她們的話點點頭。 二夫人又問我:“在家都幫你娘做什麼活?針黹學了多久?” 我一一老實回答了,她又讓我伸出雙手來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還是有點福氣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褲腳,她又搖頭:“腳卻有點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連忙說要去廚房給玉葉師父幫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傘走到廚房,一口大蒸籠裡正冒出騰騰熱氣,玉葉尼站在另一個灶邊炸著腐皮結子,結子裡還繞著一根豆角,與腐皮打成個活扣式的,黃綠相間,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雙手道:“小師父。” 玉葉看見我,很有些驚喜:“小月施主,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我挽起袖子:“我幫你做些什麼?”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擺擺就得。”玉葉尼姑客氣地道:“昨天多虧你和那位老闆娘呢,果然用一壺酒就擺脫了那猴子,哎……雖然不知它幾時還會出現,我已經跟師父說了,但師父也沒見過這等怪事,不知該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裡暗暗一驚,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玉葉師父,方才我來的路上,好像也看見那猴子了。”然後我就把剛才我看見的情由向她說了一遍。 “你懷疑二夫人手裡那隻紅貓是猴子變的?”玉葉沉吟了半晌:“這可如何是好?那貓是二夫人向老爺廝纏了多日,老爺才託人替她在京城買來的,她一直視若珍寶,若跟她直說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門外去看看那貓還在不在,我認得它的。”玉葉說著,把鍋裡的東西都撈起來盛好,就帶我出門去看,那貓果然還在,它似乎也認得玉葉,一看見她,它就“喵喵”叫著走過來圍著她的腳下打轉,玉葉把它抓起:“果真是你麼?” 那貓全身瑟瑟發抖,叫個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麼?” 玉葉笑道:“換毛時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實比紅的看起來更好。” 玉葉便把貓帶回庵里,把它擦乾了水,暫時關在小柴房中,回到廚房,玉葉就想到一個法子,她把蒸籠裡蒸好的包子拿出兩個放在碗裡,然後把包子底下掰開一點,拿來燒菜的米酒倒進去,直到酒把包子里外都泡透了,我問她:“這是做什麼?” “姑且試試吧,讓那猴子吃,興許他酗酒。”玉葉也沒多大把握:“已經用過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會再上當。” 蕙贈師太與二夫人來了,她們兩人入座,我便幫著布菜。 二夫人把貓放在地上,還不忘叫丫鬟拿出個籐編的小球讓它玩,但那貓對球毫不在意,只是瞇著眼睛看著廚房,默不作聲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菜都上好,玉葉尼姑才走出來,和二夫人寒暄幾句,就藉故說道:“我記得小紅也吃包子、餃子,我去拿兩個餵牠。”便進廚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來,放在紅貓面前。 那貓也不叫喚,仍只是瞇著眼蹲在那裡,二夫人笑道:“這小紅,嘴巴都被我餵刁了了,每天都一條魚呢,來了庵里吃素,它恐怕不習慣。” 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看看玉葉,玉葉伸手去摸那貓的腦袋:“多日不見,小紅對我也生疏了。”正說到這,那貓忽然咆哮一聲張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葉躲得快,但她也嚇得趕緊站起身:“小紅幾時變得這麼兇。” 二夫人卻笑起來:“小紅不許淘氣。” 玉葉躲進廚房去了,我也找個藉口跟進去,她皺眉對我道:“這隻貓看起來不對,肯定不是小紅,看來真是那猴子變的也未可知……” 我心裡害怕起來:“怎麼辦?” “不知道……”她也六神無主。 我透過廚房的小窗戶往外偷望,卻見那紅貓低頭去嗅那碗裡的包子,我趕緊低聲喊玉葉:“小師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紅貓果然吃起酒包子來,我和玉葉面面相覷,我說:“這一點酒能醉倒它麼?” 玉葉緊張地咬著下唇,搖搖頭。 然後我又端著一碟包子出去,蕙贈師太她們已經快吃完了,二夫人問:“今天沒蒸五色餃麼?” 我搖搖頭:“好像沒見。” 二夫人又低頭去看貓,驚訝道:“小紅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紅貓吃完,也不舔爪子,聽見二夫人說它,便轉過頭來,往她身上一撲,二夫人推開它道:“別抓壞了我的裙子。” 紅貓頓時好像被惹惱了,它四肢抓著地,眼睛瞪著二夫人,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音,二夫人嚇了一跳:“小紅這是怎麼了?” 紅貓的爪尖全露出來了,它再一次撲向二夫人,二夫人手邊正有一碗熱湯,看見紅貓的樣子,她下意識就把手一撥,那碗湯正好倒扣下來,全部灑在紅貓身上,紅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滾到地上,又翻了好幾個圈,二夫人驚呼道:“小紅!” 哪知那紅貓在地上滾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紅毛也瞬間變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縮著,貓頭眼看著成了猴頭—— “呀!”旁邊那丫鬟先發出一聲驚叫,二夫人差點沒倒後摔在地上,那猴子顯出原形,便跺著腳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婦竟敢如此無禮!吾乃鬼愁潭靈猴大人是也!” 蕙贈師太大喝道:“又是你這妖猴……”但她一句話沒說完,那猴子就躍上桌面,接連將碟子和碗都一氣亂扔亂砸:“汝等愚婦該死!汝等該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瘋了一樣大罵大鬧,二夫人和她跟來的丫鬟、婆子都嚇得畏縮到一邊,蕙贈師太一身都被潑上飯菜和油水,也狼狽地退後到一邊。 就在眾人都亂作一團時,淨玉尼姑拿著一把掃帚趕來了,她也不多話,舉掃帚就拍那猴,猴子靈敏,立刻就跳開,她再一橫掃,猴子又躲開,但淨玉尼好像已經算計好似的,說是遲那時快,從衣服裡拿出一塊布“啪”地甩在猴子頭上,只聽猴子一聲尖叫,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塊帶有血漬的污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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