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2·歲寒記

第4章 四、青柳芽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19439 2018-03-22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乾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蓴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閒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面圍牆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只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裡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乾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隻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在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面,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繫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淨的面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只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里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只見店裡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面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裡面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裡惟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時吃飯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裡見面,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蓴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裡面不知道裝著什麼,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裡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惟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頓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閒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裡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麼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瀰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裡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面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面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髒污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面,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麼?”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闆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 “好,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說什麼,轉身去拿酒了。 只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裡面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 桃三娘不知從哪裡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鬱的酒香彌散出來,她用八兩的酒壺乘了,便放到炭爐燒的熱水中燙,那熏人欲醉的氣味愈發地濃。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闆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 那男子這麼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啊?我這麼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後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面小秦淮畔舊週宅居住,以後與老闆娘便是街坊了。” “呵,原來搬進去的是你。”桃三娘覷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玩物罷了,老闆娘休要謬讚了我。” “呵,柳公是善人。”桃三娘這麼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並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看她轉身到後院去,我便也跟著進去,後院裡何二已經把臟碗炊具都洗乾淨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處察看一下,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 桃三娘點頭:“嗯。”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麼沒見過他?” 桃三娘“扑哧”一聲笑道:“我這裡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啊?”我一時還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
自那天后,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裡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只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於秦淮河畔的屋子裡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滿門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於美艷,在家中不容於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來另住;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僕人私通出了醜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

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卻都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裡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里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裡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她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請問有什麼事?”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裡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麼?”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帶你去吧。”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但它生得併不很高,樹身足有四五個人合抱那麼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歡爬到它上面掏鳥蛋,也有折它的長枝去玩的,但它依然這麼繁茂,尤其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那麼濃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她點點頭,撩起一隻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後摘下個什麼東西放進菱兒手裡的竹籃。 “你在幹什麼?”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菱兒告訴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藉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後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麼跟我說。我幫她一起盯著這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人感覺很安靜舒服,但我曾偷偷問過桃三娘,三娘卻告訴我青山桂是人,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啊…… 已經到竹枝兒巷口了,我向她告辭,然後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家裡,娘看見我全身都被雨澆濕,便數落了我一頓,弟弟尿了褲子,所以“哇哇”大哭,爹問我可吃飯了沒,我點頭答已經吃過了,他便笑說讓我到歡香館給桃三娘幫忙,雖然沒什麼銀子,但給自己家裡倒是省了不少口糧。 我娘則說我該多學學針黹線活,女孩都那麼大了,這些也早該會了。 我免得再聽他們嘮叨,換下濕衣服就趕緊跑到屋子外頭的屋簷和烏龜玩。烏龜倒是一如往常那樣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我把它抓起來盯著它的小綠豆眼兒說:“你見過青山桂姐姐沒有呢?她長得真是好漂亮的。”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裡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裡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麼!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麼!你這人賤骨頭麼?撒騷放屁的會麼?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我本來站在那沒動,他卻好像沒長眼睛地就往我這邊跑,一邊跑只顧得回頭看那婆子是否追來,眼看就要撞過來了我連忙躲閃叫道:“看路麼!” 婆子其實並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裡,“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籲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麼,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後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麼?” 他攔在我前面,點點頭。 我這才正面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淨斯文的後生,並不像無賴:“請問有什麼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後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 “打聽什麼?”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於那裡的是。 “那屋裡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到一月。” “你可見過那屋裡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他用手在我身邊比了比,意思是他說的丫頭比我個子略高一些。 “你打聽這個做什麼?”我看他雖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那也未免過份了。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到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便了。”說完,我就往家的方向裡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麼事,肯定、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後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熟悉聲音:“喲!怎麼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 小武手裡拿著一根柳枝東甩西甩走過來,穿著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褲,光著兩個臟兮兮的腳丫,我白了他一眼,趁著那年輕男子也一愣的當兒,我便繞過他繼續走,年輕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見有旁人,也就不繼續拉著我了,只是還跟在我後面,我心裡開始覺得這人討厭起來,於是先不回家,而是進了歡香館。 這時還未到中午,飯館裡沒什麼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盤煎好的芝麻酥油餅端出來,是專門放在店門口桌上,要賣給那些沒時間停留吃飯的行腳過客的干糧。 不過桃三娘做的芝麻餅可是很香的,要給我可是寧願不吃飯,單吃這餅也願意。 我吸著鼻子垂涎說:“三娘做的餅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邊搭腔道:“又醜又笨的丫頭,就知道吃!” 我正要發作,卻見那年輕男子也跟了進來,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裡面請!” “誒?”我看著那人進店裡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點什麼?”桃三娘給他倒上茶。 那人一邊將自己衣袖挽起,一邊道:“麻煩老闆娘,蒸點臘肉、再炒個小菜來,黃酒也給我溫一壺。”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應著去拿酒了,李二則到後面去傳話給廚房。 我看那男子來歡香館必是想找桃三娘打聽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識?我怎麼看也覺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來甚至不像凡人,這男子卻說自己與她是青梅竹馬? 這時有人來買餅,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邊上,買餅的人就問:“小哥兒,這餅一個要幾文?” 小武眨眨眼看著他:“不要錢,老闆娘白送的。” “當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頭覷了一眼櫃檯邊忙碌的桃三娘,再轉過頭笑道:“當然真。” 我有點生氣了,走過去道:“你別渾騙人,這餅二文錢一個。”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紙給那人包餅然後收了錢,便拿著錢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狀,三娘聽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沒說什麼,這時酒燙好了,她便給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著桃三娘拿酒來的時機,便問起她關於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說的那位姑娘我確是見過的。” “是!是!而且她愛穿青色衣服,她那丫頭菱兒今年十三了。”男子興奮地描述著她們的模樣,又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沒錯,她果然搬到這兒來了,她必是有什麼苦衷不敢告訴我……”男子突然又緊擰起眉頭:“她怎會不肯見我?難道是受到什麼人威脅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顧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驚詫的表情插話問:“客官你說青姑娘受人威脅?還有天理麼?什麼人敢這麼明目張膽藐視王法?” 這時李二把炒好的兩碟菜送上來,桃三娘又寬慰他道:“客官先吃飯吧,吃飽了才好想辦法呀。” 男子苦著一張臉一邊嘆著氣,一邊拿起筷子,但是又沒了食慾,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開始自斟自飲,桃三娘就自己走開了。 我心中萬分好奇起來,暗忖難道這男子真的與青山桂姐姐是相識的?看他這麼難過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樹上那個雀窩裡,雌鳥已經開始孵蛋了,雄鳥則來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樹去,伸長了脖子去望那窩裡的情形,雌鳥急得驚恐地“喳喳”大叫,我跑過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將他往下拉:“你嚇到它們了!你快下來!” 小武似乎還想到我會拽他,因此一個不留神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嚇!”我更是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他:“你沒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這麼矮的樹。” 何大在旁邊,聽到這話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卻在裡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討厭鬼!沒見過這麼讓人討厭的人了……”說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會小武。 到了下午的時分,我在院子裡晾曬弟弟的尿布,卻看見那個嚷嚷著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兒巷口走過,看樣子他還在這附近遛達,也許見不到青山桂他是不會罷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倆真是相識,但青山桂不願意見他,一定有什麼原因,而且相比起來,那天夜裡到歡香館來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這天晚間,天又開始下小雨,外面濕重重的。 我家院子裡又積了幾個小泥窪,我在屋子裡找烏龜不見,估計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著矮牆卻恰好看見一個白光在黑暗中飄過去,我嚇了一大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夜霧太大,那白光其實是人手裡的風燈——船形風燈!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與他那位提燈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從街上緩緩走過,看樣子是往歡香館去的,這個時候歡香館也打烊了,門前那對紅燈籠都已經熄滅,難道他又約了青山桂在歡香館喝酒? 我踮起腳不住張望,只見他們進了歡香館裡,又過了一會兒,白天看見的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現了,他還是那麼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藉著街道旁的柳樹隱蔽身子,然後不斷往歡香館裡探視。 莫非青山桂已經在歡香館裡了?可他為什麼不第一時間過去和她相見?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裡,我娘已經哄睡了弟弟,正在燈下做活計,爹出去幹活了,今晚不回來,我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哪知,剛出門就冷不丁被從陰影裡跳出來的小武嚇了一大跳! “嘩!下雨了!下雨了!”他高興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麼好的。” 但是被他這麼一鬧,那邊那男子也肯定看見我們了吧,沒意思!我洩氣地想,不過反正已經出來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歡香館,卻在這時,看見方才替柳公提燈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門口。 他仰頭望出屋簷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雲和雨,還有什麼呢?我有點疑惑地第一次仔細打量他,才發現這少年的臉白得像瓷,眉心有一點紅,身上的衣飾質地華貴,但是眼神卻有點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層霧水。我從他身邊走過,他都好似完全沒有看見一樣,我不禁在他旁邊的時候放慢腳步,也循著他的目光抬頭去望天—— 一道細長的白光從低矮的黑雲中像繩索一樣扭轉著飛過,閃電?我腦子裡這麼想,但白光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飛去,環繞成一個半圓,然後才隱入一團黑雲中。 “嚇!”我驚訝地望著天,白衣少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臉側過來一點,用眼角覷了我一下,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回過去。 我覺得這人的眼神讓人有點毛毛的,便不敢再理會他,走進店裡。 我的腳甫一踏進店裡,就听見柳公在說話:“……有人彌縫其說,鬼乃兔字之誤,南山兔子預知將來要拔它們的毛做紫毫筆,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來,可我沒聽懂那話是什麼意思,空氣裡有很清新的水味,還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見我,便笑道:“小妹妹,你來了?過來坐。” 我對那個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點不想過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兒,嚐嚐三娘剛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擺著一碟鮮綠的柳芽,裡面有些紅色的小碎,約莫是蝦米,還有極細的蔥絲和香芝麻。不過其實我對另外幾樣漂亮的小點心更感興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綠的粉糰模樣,一碟則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紅餅,還有一碟是捏成圓滾滾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麼餡的……我暗吞了吞口水,這時卻聽見店外傳來一個人的慘呼聲:“哎喲!” “出什麼事了?”桃三娘轉過頭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還沒等何大走到門口,就見那個四處打聽青山桂的人,一手摀著半邊臉正追著小武,一邊罵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別跑!” 小武腿腳比他快多了,他笑著回頭看那人,跑進店來,還把站門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徑直蹦上一張桌面。 “你還跑!”那人追了進來,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半邊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濕的。 我們都愣在那望著他,那人頓時窘得滿臉漲紅。 桃三娘走過去:“您不是白天來過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麼出門也忘了帶傘?這是摔跤了?何大,快給客人拿個炭盆來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擺擺手,卻不住地拿眼看這邊坐著的青山桂,根本沒在聽三娘說話,而青山桂這時也看見他了,那人忘情地走過來幾步,驚喜地道:“桂姐,原來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經認出他來了,不過她並沒有流露出驚訝,卻只是朝他略一點頭,淡淡一笑:“原來是陳家的二哥哥,幾年不見了。” 青山桂的一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男子的頭上,他急切地走過來:“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麼……”說到這裡,他已經看見與青山桂同坐在一張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著酒杯,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位是同鄉?”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時住隔壁家的。”說著,她端起酒壺:“陳家哥哥,不如你也來喝一杯?” 看著青山桂拿來杯子倒滿酒,然後雙手遞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陣清一陣紅,他卻不伸手去接,只是盯著青山桂的臉,眼眶中漸漸竟蒙上了水霧,聲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現在你在我心裡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還是那個秦桂姐,不管你經歷了什麼,改變了多少……”說到這裡,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原來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來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帶著淡淡笑意,似乎並不在意,照舊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剛想說什麼,這時門口的白衣少年走進來,對柳公禀告道:“柳公,雨下夠,荼燾已經回去了。” “好。”柳公聽完,點頭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來曬曬。”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後日的太陽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點頭:“我送你。” 然後,她放下酒壺,菱兒拿起那盞風燈,白衣少年在前面引著柳公,走到門口時,柳公又想起什麼,轉身對桃三娘說:“三日之後……呵,那件事就麻煩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著青山桂隨柳公就這麼走出店去,再看剛才說話說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臉的錯愕地站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沒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個小紅餅放進嘴裡吃著,並伸長脖子看他們如何,那柳公對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裡,他與青山桂依依話別幾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遠去,才轉過身來,卻與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對著我這邊,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但青山桂望著他的樣子,似乎嘆了一口氣。 桃三娘在旁邊道:“姑娘不如再進來坐坐?” 青山桂便點點頭,挽著衣袖走進來,男子緊跟著她,臉色陰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邊坐下,請桃三娘幫她重新頓一壺茶來,我吃完了餅,又抓起一個兔子包,咬了一口,原來里面是蜜餞果子餡的,我咬第二口,看見旁邊的菱兒在盯著我看,我覷了她一眼,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舉起包子問:“你想吃麼?” 菱兒的神情有點嚴肅,對我搖搖頭,然後目光又轉到那個男子身上,我循著她的目光也望向那個男子,竟發現他此刻滿臉漲紅,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壓抑著滿腔的怒氣,只盯著青山桂看。 “陳家哥哥,”青山桂終於開口,語氣很沉靜:“小時候的事,都過去了。秦家都已經家破人亡,該死的也死了,該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陳的男子嗚咽起來,執拗地說道:“在我眼裡你還是一樣的!我找了那麼久,你就是不肯見我,難道怕我嫌棄你曾經做過倌人?那個男人是誰?是他買了你?他花了多少銀子?我就算傾家蕩產也還給他!你跟我走……”說到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著她就往外走。 “陳家哥哥,你別……你放手……”青山桂掙扎著,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這時桃三娘端著放著幾隻茶蓋碗的托盤走過來了,她驚訝地大聲道:“怎麼?就要走?我說姑娘,你先喝口茶。”——說著,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針一樣自動躲開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來,嚐嚐這雁蕩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點不知所措,便隨著桃三娘的擺弄,那男的愣了愣,回過神來,怒目瞪著桃三娘:“你想阻攔我麼?你跟那個男人是一氣的?” 桃三娘忙著把蓋碗一一放到桌上,笑著道:“客人消消氣,坐下喝碗茶潤潤嗓子。” 我看大家的臉色,反正也沒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顆青綠的團子,一回頭,就看見小武坐在一張桌子上,兩條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擠眉弄眼。 菱兒戒備地看著那男子,似乎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還是青山桂自己開口道:“陳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只問你要不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里當人家金屋私藏的,見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雙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聽到他的話,卻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沒,我和菱兒一起被人轉了好幾道地賣到這,菱兒那時還不滿十歲,途中差點病死……'揚州瘦馬'……想來也是可笑,後來我卻被當作奇貨,到了聞香閣,那媽媽給我改了名,點上守宮砂,教我琴棋字畫……” “我不是說我對此絕不介意嗎?”男子急切地打斷她的話。 青山桂搖搖頭:“我若自輕自賤,早不是現在這般模樣,你介意與否,與我何干?” “桂姐!”男子痛呼一聲:“小時候,我爹就與你爹說過,你我同歲,不如訂個娃娃親,後來雖不了了之,但我心裡真的就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樣對待,我倆打小一塊玩兒,我上樹給你捉知了……難道你都忘了過去那些事了?” “我沒忘,”似乎說到這些,青山桂臉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陳家哥哥。” “你……”男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吃完團子,有點噎著了,趕緊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聲,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著身子下凳子,溜到旁邊的桌子,只見小武整個人躺在那張桌上,翹著一條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過去,好像拎一隻小雞似的把小武拎起來:“那麼臟的腳還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現在寧願沒名份當個外房的妾也不願跟我回去?”姓陳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還巴巴地來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雙手揮舞著過來一把將桌上的茶碗和點心都撥到地上,然後雙拳捶著桌面,對青山桂大聲喊道:“你不單身子臟,心也臟!所以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後那點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塗了,彩餅五百個,蓮子、百合、糯米、紅豆各十五石,織錦綾緞各二十匹、紫檀妝奩一套……還缺哪一項?”桃三娘忽然走過來,手裡拿著張寫滿字的紅紙問道。 青山桂一愣,然後答道:“豬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緊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來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試過了?” 菱兒立刻旁邊插話道:“姑娘嫌太沉,單那頂冠子就壓得人頸子酸。” “呵,柳公府裡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馬翻,柳公還得忙公務,真是難為他還想得這般周到,不過這嫁娶,可是人生頭件大事,柳公這些年,身邊也沒一個貼心的人,我們直道是緣分未到呢,終於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無其事地絮叨著,但我想她是故意說給那男子聽的,果然那男子的臉上青一陣紅一塊。 我一口氣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邊看來百無聊賴的樣子,我回頭再看那地上,點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裡覺得可惜,幸好剛剛還吃了幾個。小武打了個呵欠,有點瞌睡狀的神情看著那男子:“說完了沒?” 半晌,那男子都沒說話,菱兒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輕輕嘆了口氣,遠處聽見傳來了敲梆聲,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時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兒,我們回去罷。” 青山桂從男子身邊走過時,男子才終於開口,他的嘴唇有點顫抖,啞著聲問道:“你已決定嫁他?” 青山桂點頭:“是。” “你三日後就過門?”男子似乎還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麼?”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搖搖頭,菱兒提著燈籠,兩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這一次倒沒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沒理他,自顧著在櫃檯裡打著算盤算賬,何大過來收拾地上的東西,我跟桃三娘說:“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應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後面出來了,但一眨眼就不見了他,我推開自家院門的時候,看見我的烏龜在屋簷下角落裡伏著,手腳腦袋都已經縮進殼裡去了。
第二日我到歡香館後院裡,看見桃三娘著實忙著,數百個漂亮的紅漆盒堆在一個小屋裡,院子裡則架著幾個臨時的土灶,燒得熱氣騰騰的。 那餅名為神仙富貴餅,做法不難,就是把數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塊,入鍋裡小火熬出油來,待油氣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來晾涼些,就用這油和麵,用餅模子壓出一個個圓來,上面再用紅紙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紋,火上放一淺底的寬口大砂鍋,砂鍋裡鋪草柴灰,灰上再鋪紙一層,便把瓶均勻放紙上,待那灶裡的熱氣慢慢將餅烘熟。 桃三娘說,這種餅要裝二百盒,得做兩千個。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廚房里和面,他們做的是豆沙饅頭,據說也要裝一百盒。 快到午間了,還有客人會來吃飯呢,我趕緊幫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個男子,便問桃三娘,後來他怎麼樣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間有點諱莫如深:“你們都走了以後他還在我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筍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燒飯,直忙到晌午飯時過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氣。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著飯,就看見那姓陳的男子從外面走進來。 “呵,陳小哥,請坐。”桃三娘對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來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樣,濕了又乾了,皺皺巴巴的,還有一股霉味,臉也凹進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壞了,什麼不說先拿起杯子連灌進幾杯,才籲了口氣:“老闆娘,隨便炒個什麼菜,有熱飯給我盛兩碗,快。” “好。”桃三娘轉身到後面去,手裡拿著剛烘好的一個神仙富貴餅給我:“嚐嚐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餅上印的紅花和紅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見這餅,就大踏步走到我們桌前,指著我手裡的餅:“老闆娘,你昨晚說的話,都是真的?” 桃三娘還疑惑道:“什麼?” “就是說做喜餅的事!”男子大聲道。 “噢,你說那事,當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現在,才做出這八百個,還差得遠呢。”桃三娘懊惱地搖搖頭。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麼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兇巴巴地問:“我跑遍了城裡,也不打聽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說!他是誰?” “喲,客人,你太無禮了。”桃三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點自知理虧地鬆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客官,您就這麼在意青姑娘?” “當然!她與我青梅竹馬從小長大……”男子的話說到一半,又住了口,接著煩躁地一甩手:“這個不關你的事!你只告訴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你應該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為何要告訴您呢?”桃三娘坐下來,在自己杯裡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給你銀子!”男子伸手到腰間摸錢袋,果然取出個“嘩嘩”作響的錢袋,往桌上一丟:“你說!” 桃三娘覷了一眼:“難道青姑娘只值這麼一點?” “什麼一點?”那男子頓時暴怒了:“這些銀子足夠買下你這家店了!別廢話,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個錢袋,然後當著男子的面打開,然後把整個袋子一翻過來,“劈裡啪啦”一把小石子兒和沙子灑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這就是能買下我店的銀子?您未免太小氣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時何大已經端著炒好的菜和熱飯出來:“客人,請問坐哪吃?” 那人才如夢初醒,指著桃三娘大吼:“你、你、你……”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那人卻用一種陌生而戒備的目光盯著桃三娘,桃三娘依舊笑吟吟地:“怎麼?” 那人一咬牙,眼眶卻忽然掉下一顆淚來:“不管怎麼樣,桂姐是我這輩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與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了,這個心意沒有變過……你們為什麼都阻撓我?為什麼不讓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說越傷心,終於跌坐在身後一張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麼?”桃三娘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別有用心的笑意。 “當然!”男子帶著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揚河邊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 “保揚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揚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著托盤,又問了一句:“客人,請問坐哪吃?” 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躊躇了一下,卻悶不作聲就忽然轉頭往外走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三娘……就這麼告訴他了?柳公家在保揚河畔麼?”但我腦子裡想了半天:“保揚河畔有住著那樣人家嗎?” 桃三娘乜斜著眼看我:“你覺得柳公府上是什麼光景?”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錢袋裡掉出來的沙石上,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驚得目瞪口呆:“這……” 桃三娘卻接口道:“與他開個玩笑罷……既然給了我銀子,所以我得告訴他柳公的住處不是?” 我有點無言以對,桃三娘讓我吃的那個餅,沒什麼甜味,咬起來也有點硬,只是有一股濃郁的油香,桃三娘說這樣做的餅沒餡,因此不是特別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這個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間,菱兒獨自來了店裡,跟我說花轎來接的時候,讓我和小武去幫忙,只需要跟著花轎在門口接上新娘,然後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門口,等新娘下轎就行了。 我不曉得該不該答應好,但桃三娘卻幫著一口應承了,我思來想去覺得奇怪,才問桃三娘道:“那小武?我並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見的,一時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桃三娘抿嘴笑,只說:“遲些你就知道了。” 之後那個姓陳的男子也沒有露面,我幫著桃三娘做餅,足足忙了兩日,也就忘記了。
戌時黃昏,天色將黑未黑,下著細碎的小雨。 有兩個形貌修飾得乾淨整齊的婆子到了歡香館後院,分別拉著我和小武到小房間裡打扮,小武竟也不搗蛋了,出奇地安靜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給我洗了頭,換上一身湖水綠色的漂亮衣裳,待頭髮乾了以後,又給我梳了丫髻,綁上緞帶,別上幾顆白珠花,把我額前的劉海撩起來,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後在我的臉上均勻地塗上白粉,用眉筆再細細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後略微在嘴上抹上一點唇紅……我對著鏡子大氣不敢出,任她擺佈,待收拾齊整,我幾乎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來,婆子拉著我出去見桃三娘,她拉著我“嘖嘖”稱讚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裡,身上也穿著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頭亂發也被梳平了,用緞帶綁了一個髻,他看見我,便吐舌做了個鬼臉。 帶水的夜色就像一塊幕帳,鼻子裡聞到的都是濕涼。 街道很安靜,沒有路過的行人,連貓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隨著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門前,才看見一對高高的大紅燈籠掛著,上面兩個喜字分外惹眼。 好幾個梳妝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門裡出出入入,看見我們,便歡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來了。” 一個婆子帶我們進去,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著幾排矮小的桂樹,小樓裡燈火通明,門首的紅帳子分外醒目。聽她們說,青姑娘已經梳扮好,在房裡等著轎子了,菱兒走下來看見我們,便給我和小武手裡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有人喊:“轎子來了。” 接著就听見屋外遠處隱隱傳來喜樂之聲,但是一時又好似並不真切,這邊婆子便跑上樓去通知,不一會兒菱兒便扶著蒙了蓋頭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來,我和小武的任務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後走,把她送上轎子後,再隨轎子跟在轎子兩邊走。 門外的儀仗除了抬轎子的轎夫,還有一二十人,他們都穿著大紅的衣裳,打著大紅喜字的燈籠,緩緩一路走來,靜悄悄的,轎子前走的兩個人,各提一個冒著裊裊紫煙的銅香爐,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氣。 我不敢說話,只是望望旁邊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遠不像我這樣緊張,兩個機靈的眼睛對我眨巴幾下。 新娘子上了轎,我們便隨著儀仗一路走。 儀仗走得慢,我跟隨在這一行隊裡,感到腳下步子輕飄飄的,似乎鞋底壓根踩不到硬實的地面,走著倒也不費力氣,兩隻腳動動就只是做個樣子罷了。轉過幾條街巷,我認得路,這是去江都城的北邊,保揚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訴那姓陳的男子,讓他去保揚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沒? 保揚河畔沿岸燈影綽約,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樹身上都用彩紗扎著,樹枝上吊著燈,方才走過城裡時是那樣寂寥,可到這卻一下子換了天地一般,頓時到處都熱鬧起來;看那水面上,飄著好多花草編制的籃子,籃裡載著點燃的紅燭,又有三五艘雕鏤精緻的花船,船上坐著或站著幾個正在撥弦吹奏的華服女子,還有一些穿著金色、銀色衣裳,個子十分矮小的頑童,在岸邊拿著焰火在點,五顏六色的香煙火屑照紅了整條河面。 我抬頭望望天,那一彎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沒在烏絲雲裡了,小雨細細密密像無數針尖落下來,我身上卻也不濕,看著周圍的景緻,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遠處,倚著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認得,待走得近些,聽見有人說:“揚河柳君府到。” 一行儀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兩行僕人恭立著,我朝牌坊門裡張望,彷彿看見一幢巍然的亭台樓閣在,一條長長的石階上正走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轎!” 婆子把轎帘掀起,菱兒攙著新娘子出來,我想起桃三娘臨行前的囑咐,只要隨轎到河邊,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這時候有人就會給喜賞之物,收了東西就立刻回來,切不可進牌坊到那府裡去……我看看小武,他正東張西望看得高興,似乎並沒有多想什麼。 有人遞給一段大紅綢,讓新郎新娘一人手裡拿著一邊,便要往那牌坊裡走去,就在這時,人群之外突然衝進來一個揮舞著丈高木棒的凶神惡煞—— 他一路用棒子攆打,將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嚇得四散逃跑,儀仗前頭的人也被他幾棒子打得東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見他全身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都沾滿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嚇?水鬼麼?” 只見那人並沒有朝新郎新娘衝去,而是三步兩步衝到牌坊下,不由分說掄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過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還硬的,哪知“嗙”一聲巨響,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個子的人站出來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惡煞還不住手,繼續高高舉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個子便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頭,大棒子就朝高個子頭上敲下來,高個子頭一偏躲開,然後緊接一腳,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這時那根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只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裡,廟門前有一塊鏤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裡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大約一二年前我娘帶我去蜀岡上的大明寺燒香時,就曾路過這裡,當時還看見過幾個老人在擺供果。 那凶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哎?”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里這時都亂了,河面上那些船裡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隨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著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疊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吧……”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裡岸上站著走著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面,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麟,就連那船上穿著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著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嚇人! 我嚇得差點腿腳發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只在那掙扎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麼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麼!桂姐、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帶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間有些淒然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扎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誒?這是怎麼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騷動,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只見手提著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著眼前情景,似乎並不驚訝,徑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麼還站在這裡?”說完,她又低頭看著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麼?你卻說我胡攪蠻纏……我辛辛苦苦只是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們為什麼都要來阻止我們?” 桃三娘語重心長地道:“我叫你到保揚河來,是讓你來做什麼的?”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麼?”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裡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緻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麼?”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麼:“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只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麼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裡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只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面,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麼,只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捨不得那麼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裡讓我到這河邊來採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裡的衙門做事,我便託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面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麼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採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採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麵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乒當”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里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復了方才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面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裡,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面上似乎又恢復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暴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摀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託,只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麼死了還這麼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嘆了嘆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裡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姦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像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麵上無論怎麼看來,他也只是苦苦追著青山桂,只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我頭髮裡都感到一陣發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面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面,黑暗裡彷彿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只是河面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麼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迴聲,只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簌簌”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鍊子脆響,我還什麼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鍊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麼?”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裡面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