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饕餮娘子2·歲寒記

第7章 七、娘娘米

饕餮娘子2·歲寒記 佟婕 13213 2018-03-22
晚秋的庭院,滿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來,到處打掃一番,可她們好像也看不到那樣的情形。 清晨的時候,通往屋後那道縫隙,乃至延伸至院子裡的一道,會生出一行銀色的穗桿,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又神秘地消失;而沿著圍牆的陰影裡,生得彷彿黃藤一般模樣的精魅,無聲無息貼在上面,起初我以為它們真的是地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它們沒有葉片,根鬚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磚縫,小武告訴我,它們都是隆冬將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這裡感應到井龍神的靈氣,因而才聚攏來的,對人無害。 小武——? 那天我從屋裡走出來,看見他坐在落光了花、葉的木蘭樹上,他起初卻以為我看不見他,當他見我抬頭一徑在看他時,才對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並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問他:“你淘氣,就不怕摔下來?”

他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那根纖細的樹枝卻好像完全沒受到重量似的,在風裡輕輕搖擺:“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腳的丫頭。” 天藍藍的,很高,飄著幾把雲絲,淡淡的風吹著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話,而是仰頭對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嗯,今天天氣又很好。” 小武看著我,忽然笑了:“丫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若不是看見你跟著我到了這家,我也不會想到……一直以來,看不見烏龜的時候就看見小武,也許小武就是我的烏龜變的?” 小武聳聳肩,大大伸個懶腰仰躺在樹杈上,望著天:“嗯……今天天氣的確又很好。”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 我在嚴家一切漸漸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內的事,也開始多學著做些針線活。韓奶奶的腿已經好了,但終歸還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麼利索了,卻還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張羅忙碌。

“小雪”這日晨起,天色驟然陰沉,沒有下雪,而是飄起了綿綿密密的小雨。 韓奶奶打發我到她家去拿點東西,我就出來了。韓奶奶家住在嚴家的側門外那條巷子裡對面的一戶,玉靈婚後便不大進嚴家做事了,踏踏實實在夫家每日幾乎足不出門,我也好些天沒看見她,怪想念的。 打著傘走在濕泠泠的青磚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氣,正低著頭走,忽然聽到一個清悅的歌聲:“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何,它字字我都聽到耳朵裡,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聽,我循聲望過去,街角那邊牆根下站著個手裡拿著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裡拋一下。球很輕,應該是籐編的,而那女孩身上則穿著件白色的一口鐘罩袍,腰上綁著同樣藤黃的腰帶,年紀看來比我略小,額前有一行整齊的劉海兒貼著,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怔了一下,這女孩長得煞是標致,黑黑的長眉、彎彎的鳳眼,臉色很白像是塗了粉,嘴唇鮮紅的,頭髮卻沒有梳雙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們一樣在頭頂纏了幾色緞帶,編成環髻,剩下的則束成一綹兒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嬌小,看上去粉妝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裡去了,我有點吃驚,再仔細看去時,只見她沒穿鞋子,這麼冷的天竟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這時我旁邊恰好走過一個人,我沒看到他,他也捧著東西低著頭走,我倆差一點就撞在身上,幸好這人反應快,一下側身讓開了,手裡的東西才沒碰到,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的兒子,他爹管他叫扁頭,他也就比我大兩歲的模樣,這會兒手裡捧著的是盛著兩尾活魚的水盆,看樣子是往哪家送魚去的。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不敢說話,他則沒好氣地瞥了我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這麼一嚇,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著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我心有餘悸,怕不是又看到什麼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到了韓家,院子裡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我認得她是玉靈的小姑子,閨名英兒,她看見我就笑道:“玉靈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歡香館,說是找那兒的老闆娘有什麼事,你白跑這一趟了。” 我說我只是幫你家老大人來拿藥的,她就洗了手引我進屋,一邊跟我發牢騷:“我哥又去莊上了,聽說今年收成真不好,糧食本就不多,收到倉裡還霉了一半,鄉下鬧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來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嚴家裡,外面的事都很少聽說,所以搭不上話,只好笑笑。拿好了東西,我正要告辭,就見門外玉靈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驚慌地撞進來:“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麼事了?”英兒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東西。

玉靈拍拍胸口:“咳,真嚇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邊街口,有個老頭怕是要死了……”我也嚇了一跳:“啊?誰要死了?”玉靈這時才看見了我:“月兒你來了?你先別出去,外面……”她心有餘悸地指指門:“嚴家那兩個新來的怎如此強橫?在那追著趕打幾個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頭也打破了。” “嚇!”英兒皺眉道:“嫂子你說的新來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靈點頭:“就是他了。” “呸!那廝也就是這樣貨色罷了。”英兒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進屋去,玉靈又叫住她:“是了,月兒你在剛好,方才三娘讓我帶了點心給你。” “哦?又勞煩三娘掛心了!”我頓時雀躍起來。 玉靈把一個包袱攤開給我看:“這一包是菊花餅,這一壺是松花酒。三娘說吃這菊花餅,專為防病祛穢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過來,可玉靈卻面有難色:“我今日去找她,本為請她教我做北方那邊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卻勸我說這兩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糧食留待將來用……她有些話我實在不懂,糧食耗了不過再種,竟至於要連做酒的米也省?” 我訕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話什麼意思。”又耽擱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見玉靈說的被打的花子,遠遠只看見麻刁利等幾人站在那邊叉著腰大聲說話,我進嚴家以後就再沒與這人對面過,只是聽說他做人活絡,不知怎麼嚴大爺就特別看重,有事都叫他遞送奔走的。 一陣冷風把幾絲雨粉吹進我的脖領裡,我縮了縮肩,腳上忽然踢到個東西,發出“砰啷”一聲,我低頭看去,竟是個破了邊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著轉。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剛才玉靈說的那些花子丟下的吧?這碗不要了?

我略一遲疑,也就沒放在心上繼續走我的路,耳邊不經意間又聽到來時那陣兒歌聲:“稻葉兒青青、稻葉兒黃……”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並沒有那女孩兒的身影,就看見那個籐編的球不知從哪滾了出來,碰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尖尖上,就猛地被拋起來一二丈高,然後落在地上,再輕盈地彈飛起來,半空中順勢落在嚴家的一面牆頭上,輕輕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進嚴家的牆裡面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藤球飛進嚴家,差點驚叫出聲,連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沒人看見我。 回到園子裡,韓奶奶正在煮熱梅茶,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去幫忙,她擺擺手:“少爺早上起來就打了幾個噴嚏,我說他是受風寒了吧?這會兒就嗓子悶了,還強撐著……你也是的,你該給少爺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贅你就多勸兩句嘛,這毛雨針針的天,最傷人元氣……是了,你到廚房去,今明這兩天叫她們就別端帶雞鴨的菜來,蛋也不能吃,你給少爺做些清淡小菜,他愛吃你做的……送粥罷了。”

“是。”我不敢多說什麼,就打了傘拿上空食盒去廚房,給廚下的人傳過了話,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將一隻肥雞起骨,聽見我說的話,她就冷哼了一聲,雖沒說什麼,卻和旁邊切菜的婆子對視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裝作看不見。 廚房裡現成的有冬瓜,這時節經過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塗,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還記得以前曾聽桃三娘說過,這種經霜冬瓜的籽更是好東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藥方說拿這白冬瓜仁五兩、桃花四兩、白楊皮二兩研乾為末,每日正餐食後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連三十日,女子即可膚容白淨,若想膚澤白中透紅,則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許就可,據說還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藥的,效驗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點火腿、幾朵泡發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鹽、醬和豆粉拌勻,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塊,燒油鍋將瓜略炒,然後加水燜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薑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後勾芡出鍋淋在瓜塊上。同時,我將豆皮切條約半碗,上舖一層鮮黃豆醬,再把一塊臘肉切薄片展開在豆醬上,入籠屜裡慢火蒸熟,我正做完這些,就听見平時專管篩米做飯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們快、快來幾個人!攔著那些畜生……別進了廚房!”

李嫂拿著鍋勺衝到門邊看:“嚇!它們要往院子裡跑了,你們快攔住!” 院子里頓時亂成一團,我還得看著蒸菜所以沒動,就听外面那些人拿著掃帚到處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麼緣故,實在猖狂。 我提著食盒回這邊院子,途中就看見兩個平時專管掃院子的婆子,拿個耙子在那將幾隻打死的老鼠歸入個簸箕裡,兩人似乎還在商量著等一家裡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裡去燒掉,我雖然不怕老鼠,但驟然一日里有這麼多老鼠作鬧,還是覺得心裡鬧得慌,連忙趕回去,韓奶奶正和二少爺在屋裡說話,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听見頭頂的房樑上一陣“窸窸窣窣”老鼠跑動發出的聲響,我抬頭一望,果然就有兩三隻拳頭大的老鼠影子在樑柱邊吱溜一下不見了,但另一邊的屋簷裡又傳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腳爪踩著木頭奔跑過去的聲音,韓奶奶疑惑地走出來張望:“嚇!今日聽到好多回了,都從哪冒出來這麼多?”

我搭腔道:“廚房那邊也有,打死好幾隻了。”正說著,外面就傳來“乓當”一聲,我和韓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間那個小灶上熱的茶銚子翻了,梅茶灑了一地,幾隻老鼠受了驚嚇,四散而去,韓奶奶氣得跺腳:“嚇!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銚,院子裡驟然刮起一陣旋風,我知道是那隻凡人肉眼看不見的黑色大鳥又飛回來了,它張開雙翅的影子像烏雲一樣籠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張望一下,自從上回井龍神荼夼醒來的時候,它曾兇惡地攻擊過我們,但那之後倒沒什麼特別動靜,時而消失幾日,時而飛回來盤桓兩天,又不知去向。這會兒,它好像十分煩躁,不斷直著嗓子發出沙啞難聽的叫聲,翅膀不斷撲動,吹得院子裡的樹枝亂搖晃。 韓奶奶是看不見那隻大鳥的,她罵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亂刮風,不把院子裡的花草都連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牆放好,就看見方才那兩個掃院婆子走來,說是到各院子來幫忙逮老鼠的,韓奶奶就指給她們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裡,二少爺端著碗詫異地說:“那隻大鳥看來有些異常之處?老鼠也突然間多了起來,是怎麼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見的奇怪女孩兒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動著的藤球,張嘴正想說這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猛地從外面蹦進屋裡,就挨著我的褲子邊過,我下意識以為是老鼠,嚇得差點叫喊一聲伸腳去踩,但只聽“咕呱”一聲,原來是翻著兩個大白眼的癩蛤蟆跳進來了—— 二少爺看見它便站起身:“是魚?大冬天的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這只癩蛤蟆就是井龍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條魚,夏日里它總會化身成一隻癩蛤蟆的模樣在這帶院子裡出沒,但進入冬天后,就現身極少了。只見它“咕呱”地叫了幾聲,似乎有點著急地在地上來回蹦了幾轉,我疑惑地跟二少爺道:“它這是怎麼了?” 屋頂的瓦片突然一陣“嘩啦啦”地脆響,不少瓦片順著屋脊滾落,我們以為屋頂要塌了,嚇得都一貓身子,但還好屋裡沒什麼東西掉落,我趕緊走出門外看,韓奶奶還和兩個婆子在院子裡找老鼠洞呢,聽到屋頂的動靜也都朝這邊看,韓奶奶望著屋頂趕緊招手示意我別出來,並喊道:“月兒別出來,小心砸破你的頭!” 我看不到屋頂的狀況,便問她:“奶奶,屋頂上怎麼回事?” 韓奶奶和兩個婆子下意識後退著:“有個旋風在上面刮起來了,瓦片都被它掀起來!”隨著她的話音,又有幾塊瓦片不斷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飛濺,我仍擔心地四下張望,還好草叢、台階四周都看不見烏龜的踪影,我縮進屋裡,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爺把魚變的蛤蟆拿在手裡,跟我趕緊又進了里屋書房,還好屋頂的動靜很快靜止了,想是那隻大鳥已經飛開,我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二少爺懷裡的魚這時掙脫他的手蹦到地面,我俯身端詳著它:“魚是不是想來告訴我們關於那隻大鳥的事?那隻大鳥是怎麼了?” 屋外又傳來韓奶奶和那兩個婆子的聲音,她們在張羅著清掃碎瓦片和去找修瓦頂的工匠,我回到外屋,桌上的飯菜二少爺才吃了幾口,現在都已經被屋頂掉落的灰土弄髒了,我心痛著浪費的東西,一邊收拾起來,又拿出方才在玉靈那裡得的桃三娘做的菊花餅:“二少爺,您先吃點菊花餅墊墊,我這就去廚房給您重新做來。” 寒凍的小雨已經停了,我提著臟飯菜回到廚房去,李嫂他們不知是不是都忙去逮老鼠了,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我看灶裡的火星將熄未熄,便連忙加進兩根柴並把它撥旺,回頭一看,桌上被撒了灰的髒飯菜四周圍了幾隻老鼠,我急得拿燒火棍就去趕它們,忽然耳畔就听門外邊飄進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不許打!” 我一愣,扭頭去看,門外一個人也沒有,我狐疑地走出來四顧,還是沒有半個人影,難道我聽錯了?一挪腳步,就踢到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又是那隻詭異的籐編球,正被我踢得往前滾去,我頓時感覺後腦勺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這青天白日里聽得見聲音卻看不到人,以及這神出鬼沒的藤球……絕對是出了妖怪了! 我後退一步,腳跟碰到門檻,一隻老鼠正爬出來被我碰到,發出“吱”一聲,然後緊接著好幾隻大小不一的老鼠就在我的腳邊躥過去,我嚇得趕緊跳開來大叫一聲,哪知身後撞在一個人身上,我回過頭一看,又嚇了一大跳—— 早上見過的那個粉雕玉琢般標致的女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就出現在我身後,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也一句話沒說,只是慢慢俯下身去撿起那隻藤球,我心裡疑懼叢生,張了張嘴又沒敢作聲,她撿起球後,卻抬頭望著天出神,我不禁也下意識地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我的眼睛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那隻狂躁大鳥猶如一股盤桓旋風般在天空裡打轉的展翅飛翔身影我還是依稀可見的,她和那隻大鳥有什麼關聯麼?我腦子裡正轉過這個念頭,就听得麻刁利拉大了嗓門的聲音:“喲!小月姑娘在這兒呢?” 我回過神來,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兒已經不見了,麻刁利和另一個嚴家的小廝從那邊走過,他每次看到我都會這麼流裡流氣地朝我打個招呼,我便禮節地朝他笑笑,連忙低著頭跑回廚房去。
韓奶奶監督催促著瓦匠們,終於趕在天黑之前就把屋頂修補好了。 我在院子裡假山、水塘到處都找遍了,就是不見烏龜小武,不禁有點擔心,晚間凍得滴水成冰,它能爬到哪兒去? 三、五結隊的老鼠則愈發張狂地在屋簷邊角等處躥來躥去,北風“呼呼”地吹著,所以它們都想躲進屋裡來吧?但韓奶奶在臨回去之前,就帶著我一道拿布頭堵住了屋裡一切可能進老鼠的縫隙和空檔,因此它們也只能在屋子外面的四周圍轉悠。 少爺一直咳嗽,喝了熱薑茶也不頂用,我在爐上給他熱著一小罐銀耳湯,聽外間老鼠“吱哇”亂叫的聲音,不禁有些心驚膽戰,總覺得心裡一陣陣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戊時一刻左右,就听屋頂上風勢又漸漸大起來,瓦片有些輕微的震響,我恐慌地到屋裡對二少爺道:“那大鳥飛回來了?”我的話音剛落,腳底下的磚地裡“咕嚕嚕”像是有一股湍急的水柱流過的聲音,我嚇得趕緊低頭看腳下,倒是什麼也沒有,但那明顯的感覺就好像人站在河面的橋上,腳下感觸到水流的激盪,十分真實。 “是荼夼睡醒了?”二少爺又驚又疑地站起身。 屋外似乎又刮起了旋風,上好閂的窗戶開始震動,我到窗前隔紙聽了聽,分不清是老鼠逃跑的尖叫還是草木吹得亂晃,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開窗朝外看,回頭求助地望著二少爺,他拿著書立在那,也是不知該怎辦好。 “莫非那個女孩子有什麼……”我兀自嘀咕了半句,二少爺聽到就問:“誰?”我便如實說了白天看到的情形:“但她看著不像壞人啊?”這話出口,我又後悔了,不管是妖怪還是人的好壞,哪裡能用肉眼就一下子分辨出來的? “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儿落花樹娘娘……”幽幽的歌聲就像寒氣一樣,毫無徵兆地從窗櫺、門縫間滲進來。 一瞬間,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歌聲,還有藤球拍在台階上一下、一下的聲響……不知是不是錯覺,屋裡也驟然冷了,原本燒得旺盛的炭盆里火星的紅光迅速暗淡下去,我緊張得指尖發涼,望著二少爺,他起初也是一陣錯愕,但很快他就用手放到嘴邊做個噤聲的手勢,又指指上方,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屋頂上就听到大鳥拍打著翅膀降落的聲音,巨大尖利的鳥爪不知又踩碎了幾片瓦塊。 雖然一直不知道那隻大鳥是什麼妖怪,但無論怎麼看它都很厲害吧?這片院子是它常盤踞的地方,門外那個女孩妖怪是今天才進嚴家的,那它們碰在一起會不會打起來啊?我記得老早以前桃三娘說過,妖怪們都各有自己活動的領地,沒有過節的話是絕對互不干擾的,不然輕則引起爭吵重則打架,那就不好了;我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卻反倒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井裡還有熟睡的龍神呢,如果它們打架吵醒了龍神,他也會來保護我們的吧? ……我這里胡思亂想著,猛地一股巨大的狂風將房門“呼啦”一下吹開了,糊得很結實的窗戶紙也不知怎麼就破開好多個洞,油燈攸忽熄滅,我和二少爺都嚇得本能地大叫起來,我貓下腰就往二少爺那邊跑,可看他還站那不動,我趕緊一把拽住他衣服退到牆角,無奈沒有遮掩的東西,我隨手將床邊的腳踏拿起擋在面前。 炭盆的火光半明半滅,我們因為縮在牆角,因此也看不到外間房門口有什麼異樣,只有大氣不敢出、眼睛不敢眨地觀察著一切動靜。 好半晌,沒有人進來。 只有風聲,還有磚地底下仍有那汨汨暗湧的悶響,我和二少爺對視一眼,都搞不清眼下是什麼狀況,突然,一個小東西滾進屋裡,我藉著微弱的火光看,是那個藤球,它滾到屋中央便停住了,然後就看見那個女孩兒無聲地走了進來,就像白天我看見她那樣,慢慢彎腰撿起球,而就在這時,離我們不遠處的炭盆裡,一塊燃著的炭適時地發出“啪”一聲響,若在平時這聲音不大也不足為奇,可偏偏在這種時候,它的聲音無疑像打破一口砂鍋! 女孩一怔,轉過頭來,隔著炭火,她自然就看到了我們兩個人—— 她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煞白得沒有一點活人氣,對我們,似乎在端詳,凜冽的濕冷夜風吹進來,她的一雙赤足在磚地上同樣白得有點刺目,我嘴巴發著抖,大著膽子想問她一句,但喉嚨裡硬是哽塞了一大塊壓根出不來聲,反倒是我身邊的少爺,他忽然“噌”地站起來,指著那女孩兒道:“你是何人?為何到此?” 那女孩看著我們,並不開口說話,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少爺,心忖這女孩以這樣方式闖進來,必然不太友善吧?她不答腔難道是不會說話麼?可先前聽到的“稻葉兒歌”是她唱的吧? ……有東西在我的腳上蠕動,我低頭看時,一個個黑乎乎的小身子已經沒過了我的腳麵,幾隻抬起頭來,鑠亮的小眼睛正盯著我看呢,我嚇得整個人尖叫著頓腳跳起來:“老鼠!” “吱吱、吱吱”,數不清的小眼睛,在高處、低處、房梁、桌角……悄無聲息地進了屋來,滿佈四面八方各個角落,都在看著我們。 我這一喊,老鼠群似乎本能地對人聲有點畏懼,也發出一些尖叫,獨那個女孩兒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二少爺質問她,她便也定定地看著二少爺,我被老鼠嚇得大叫,她才慢慢低下頭看著手裡的藤球,就在我和二少爺都沒反應過來之際,她手中的藤球“呼”地著出一團白花花的火苗,我忍不住又發出一聲驚呼,而那火苗越燒越旺,整個藤球像一個燃燒的燈籠一般,女孩面無表情地捧在手裡,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我才發現她臉上有些閃爍的東西……是眼淚? 我沒有看錯,女孩那漂亮眼睛下方流出了兩行清淚,她注視著火團,火團在她手裡漸漸升起來,周圍的老鼠都發出畏懼的騷動,後退著,火團一直升到比她頭頂還要高一些的位置,我身旁的二少爺這時後退了一步,略側過臉來低聲對我道:“趁她不注意,你先順著這邊跑出去吧?” 我一愣:“嗯?”他聲音太小,我確實沒聽清,他有點急了,拿不准是否再重複一遍,可那女孩卻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頭頂那團飄著的白火光猛地發出刺目的亮,盯著我們,我們也驚詫地看著她,她慢慢邁出腳步朝我們走來,臉上仍帶著淚,鮮紅如血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吐出幾個字:“娘……娘親,我的娘親……在哪兒……” “你的娘親?”我和二少爺頓時傻了,面面相覷,鬧了半天這女孩浩浩蕩盪地帶著一大群老鼠來這來找娘親的?真真是走錯門兒了吧? 但女孩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那團愈燒愈烈的白火籠罩於她上方,照得屋內如同鬼蜮,她步步緊逼過來,口中只是問我的娘親在哪,我又凍又怕,牙齒止不住“咯咯”地敲打著:“我、我們不知道你娘親是誰……”我說話的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快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屋頂上一陣“嘩啦啦”瓦片掀起的巨響,屋裡的鼠群頓時驚得沒頭沒腦地四散逃竄,然後屋裡“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些水點,我起初以為是屋頂漏雨了,正好一滴打在我臉上,我伸手一抹,是紅色的,我驚叫起來:“血!血!” 女孩站住腳,抬頭望向屋頂,其實上頭的瓦片並沒有真正掀開,只是在她那白火球的光亮裡,可以看見屋頂好幾處明顯地滲下紅色的液體,二少爺也慌了神,但他一把抓住我沾了血的手湊到鼻子上一聞:“不是血……沒有血的味道!” “不是血是什麼?”我完全亂了,看那些老鼠都往屋外逃,我也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快離開這!”說著就想跑,那女孩正攔在我們出去的必經路上,聽我說離開這,她猛一伸出手,頭上那團火“呼”地大盛,濺出幾片火舌,我們才跨出幾步,就本能地往回一躲,恰巧一滴紅色的水落在女孩的臉上,她猛地一怔,一直木無表情的臉忽然流露出愕然,怔了怔,她口中嘀咕出一句:“娘……” 我正不死心被她擋了路,趁她分神之際,拽著二少爺又想往外衝,女孩卻立刻回過神來,盯著我們:“不許走!”她伸手又想攔,就在這一瞬我們與她距離之間地面的兩塊地磚“嘣”一下裂開,裡面冒出一股水柱,但說是水柱,那水冒出來後竟不會四濺水花,而是如活物一般擰成一股繩狀直上圍繞著女孩頭頂的火團,那火苗迅速減小下去,緊接著一個聲音響起:“子兒,你娘你是看不到的……” 荼夼……沒錯,就是井裡的龍神荼夼! 水柱中出現了一顆濕髮亂覆的小腦袋,看不清面目,但那雙泛著不尋常青金色眼光的眸子一下子就能讓人認出是他! 水柱裡沒有龍神荼夼的身軀,他的真身鎖著巨大的鐵鐐,所以不能離井半步吧?但他仍然可以控制水流來救我們,二少爺驚喜得忘了逃跑:“荼夼!” 荼夼的目光轉過來,突然大喝一句:“快出去攔住那隻鳥!別讓她把這裡毀了!” 我是巴不得快逃的,不管二少爺願不願意,我用力拉著他就跑出門外去了,然而就在出到門口的一刻,我和二少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前方不遠處的半片天空裡都是濃豔的紅,還有人敲著鑼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我們在屋裡,全然不知外間已經發生瞭如此慘烈的劇變。 焦煙滾滾之中,碩大的黑鳥挾著颶風瘋狂地在空中飛掠俯衝,在它身影籠罩之下的房屋全部著了大火,哭喊奔走之聲即使隔了半里地遠也能聽到。 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呢,就看見唐媽跟個婆子跌跌撞撞跑了來:“二少爺、月兒姑娘……” 我連忙迎上去:“唐媽?” 唐媽拍著手帶著哭腔問道:“你們都站在外面做什麼?你們這屋連燈也沒點呀……哎!不點燈也好,不至於傷到人!”她說話都有些混亂了,二少爺急切追問道:“怎麼?” 唐媽拼命擺擺手:“你們這屋沒事就好,老爺房裡的燭台被老鼠推倒了,燒了蚊帳,把夫人的手燙傷一大片……”“那老爺怎麼樣?”二少爺一听就要往外走,唐媽一把拉住他:“少爺您別去了,老爺沒傷著,只是受了驚嚇,大少爺已經帶人過去了,那屋裡現在都亂作一團……柴房也著火了,他們正打水救火呢,您就在這安生呆著別亂跑啊?咳!外面對街兩道人家都著火了,怕都是老鼠惹的……您千萬呆在這別亂走啦!不詳哦!” 唐媽語無倫次地領著那婆子急匆匆又走了,二少爺急得彎腰劇烈咳嗽起來,我趕緊給他拍背:“我給您拿件氅子去?”這話才說完,我才想起屋裡還有那個妖怪女孩和龍神荼夼,回頭看時,屋里黑燈瞎火的,女孩那藤球變的白火呢?怪不得唐媽進來就說我們這沒點燈。 屋裡聽不見動靜了,那些老鼠也早沒了踪影。我大著膽子走到簷廊下朝里面張望一下,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二少爺忍住咳嗽小聲道:“你小心點。” 我點點頭挨近門邊,只顧看著眼前卻沒留意腳下,一挪步才發覺腳下踩的都是水,再一仔細看,大量的水正從屋裡湧出來:“嚇!”我驚得退了兩步,鞋子上都濕的,怕是方才荼夼從地底下冒出來時帶的井水?那個女孩呢?我正想到這,不妨屋裡的水繼續往外湧,我急忙退下台階:“少爺,看來這屋裡暫時是進不去了,怎辦?”我跟二少爺說話,沒人搭腔,回頭看時,半個人影也沒了,我慌起來四下張望:“二少爺?” 我繞著院子裡找,喊完二少爺又喊魚,都沒有任何回應,難道二少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那個女孩掠了去?那我的罪過就大了!怎辦?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遠而近許多人聲吵雜,看來亂子還未平息,他們這時候不會想起進來探視吧?我急得六神無主了,想回屋裡點個燈再到窄巷後面的井邊找,冷不丁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嚇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別喊!是我,別驚動了那些人!”——這說話的聲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臨一樣,是小武! 我拼命點頭,他鬆開手,我就壓低聲急道:“你去哪兒了?剛才這裡來了個妖怪,現在嚴家二少爺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兒麼?” 小武擺擺手:“你別急,這家的二少爺是跟龍神荼夼的神識走的,那隻鳥瘋了,把外面屋子都燒了,荼夼作為戴罪之身,為人幫忙救火也可贖些罪過。” “那隻鳥為什麼要發瘋?”我還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搖搖頭:“說了你也不懂,那隻鳥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殺不中,後來天遣天狗才咬下的鬼車鳥的那個頭啊,她的污血不詳,落地則焚燒,方才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還好有荼夼的水早早護住這家院子,不然也早燒起來了。” “鬼車鳥……”我聽得一頭霧水:“你還沒回答我呢,她為什麼要發瘋?” “咳!怎麼說你才明白呢?”小武有點作難地搔搔後腦:“是了,你聽說過會偷小孩的鳥婦人吧?她就是那鳥婦人,她自己的孩子丟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聽到人間的孩子哭聲,也會循著去找,誤認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見的那個子兒,其實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間,是注定千年、萬年也無法相見的,只能感應到對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著急得要發瘋了……咳!算了算了!你這麼笨,說給你聽也是白費口舌。”小武雖然還是一貫這樣奚落我的口氣在說話,不過我這回是一點都不覺得惱:“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說,我現在該怎辦?” “怎辦?等你這家的少爺回來呀!”小武聳聳肩,領著我往屋裡走,剛走幾步,半空裡有什麼東西輕輕一閃動,我還沒看清楚,面前的鵝卵石路上就出現了魚化身的癩蛤蟆蹲在那,對著我們“咕呱”地叫了一聲,我驚喜道:“魚!你可出現了!” 小武在一旁“嘖嘖”嘴:“老兄,虧你跟了龍神也有百年,這麼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變個像點樣子的人身出來麼。” 癩蛤蟆沒搭理他,徑直跳到我腳下,但它還是“呱呱”地叫著,我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我蹲下身來:“魚,你想說什麼?” 魚的眼皮翻了翻,又迴轉身徑直跳到屋前台階下的水窪裡,我困惑它的舉動,於是跟過去,就見它張開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進了它肚子,我驚訝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干了一片,然後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並沒有它吸得快,於是簷廊下一片立刻都乾了,它跳進屋裡去,聽著那“咻咻”的聲音,我跟在後面看廳里地上乾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蠟燭,這才總算有點光亮。 里屋二少爺的臥室兼書房,到處都一片狼藉,還好沒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穢,地上的兩塊石磚翻開了,魚吸完了地面所有的水,便跳進了那個磚坑里,兩塊方磚奇蹟地自然闔上,我終於舒了口氣,四處查看一番,那個叫子兒的女孩妖怪也已經離開了吧?有小武和魚在,我的心踏實了不少,二少爺跟荼夼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事的,一邊點亮油燈,我便一邊開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爺和其他嚴家人來之前,得把這裡恢復整齊吧! 銀耳湯全潑灑在地,幾乎要凍成薄冰,我也顧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細擦著,小武走進來:“我方才去歡香館了。” “哦?難怪一整日都不見你,幹什麼去了?”我繼續擦著,也沒抬頭,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闆娘說……”小武開了個話頭,卻又停住說不下去,我半晌才覺得有點奇怪,小武平時說話的語氣從沒不會這樣的,於是停下手抬頭看著他:“三娘說什麼了?” 小武似乎遲疑了一下,就甩頭笑道:“沒說什麼,你以後就知道了……對了,眼下還沒到放心的時候,那群老鼠就是隨子兒來的,子兒和那隻鳥都是災星,這附近一帶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現在還不夠倒霉?”我指著屋外:“家家戶戶全給燒啦!” “鼠患難除。”小武低聲說了一句,便轉身走到窗戶邊上,岔開話道:“這些窗戶紙都壞了,你冷吧?” 我搓搓凍木了的手,最近手指上長了些凍瘡,腫得跟小蘿蔔似的,我搖搖頭:“還好。”低頭繼續擦,爐子再搬到外面去,裡面的炭遭水浸過,我得把它們一塊一塊夾出來扔掉。小武替我將屋裡翻側的椅子抬起來擺正,然後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來,裡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幫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徑今日看起來,與以往那麼大的差異,但又不知從何問起。 另拿出乾炭重新點火燃起,屋裡終於有了暖意,可又有一兩隻老鼠在簷廊角落裡冒頭了,我趕緊把窗上緊閂,破了的紙洞還不嚴重,老鼠不至於爬那麼高鑽進來……我手上忙碌著,心裡卻總有揮之不去的陰鬱和憋悶,小武就蹲在炭盆邊發呆不說話,我又走去開門朝外面張望一下,遠處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沒有大鳥的影子了,興許荼夼已經在想法子幫她見到子兒,好平息她的怨憤也不一定? 我胡思亂想著守在爐邊燒水,忽聽到院子裡一陣風聲,然後就是二少爺叫我的聲音:“小月?小月?” 我趕緊答應了出去,二少爺冷得臉都發白髮青,我扶他進屋,他坐到榻上裹住氅子全身還是不停發抖,我給他端來熱水:“少爺,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荼夼呢?” 二少爺搖搖頭:“我也沒多看清楚,那隻鳥似乎驚動了這附近一個厲害的大妖怪,子兒就被那個妖怪帶走了,大鳥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給這一帶下雨好幫助滅火,可單憑他一個的力量不夠,現在去求保揚河的河神幫忙了。” “哦。”我點點頭,按照韓奶奶之前的囑咐,我在燒水的銚子裡放進一塊乾薑,熱熱的薑味可以幫人驅散寒氣。自打二少爺進屋,小武就又重新變成烏龜的模樣,慢騰騰在屋里地上爬著,我問二少爺是否就寢,他搖搖頭:“爹那邊還不知道怎麼樣了,我還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這個腿吧?你都冷得這樣,後半夜萬一發燒怎麼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應了,我點了燈籠出來,天沒有下雨的跡象,我在猜測子兒是不是被桃三娘帶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還有什麼重大的災禍事要發生?聽他的口氣,看來這鼠患也不是一時就能完結的。 嚴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沒睡,大老爺的房裡著的火,雖然早被救息,但床和一些東西都燒壞了,那位二夫人又傷了手,因此臨時另找一張塌安在老爺的書房裡暫且安置。大少爺和少奶奶都還在那張羅收拾呢,我過去請了安,他們也沒多少心思搭理我,惟有少奶奶問了幾句二少爺的情況,我便說著涼了,所以沒親自過來,少奶奶拉著我說外面一條街都著了火,韓奶奶家估計也難免,還不知道安危如何,二少爺那裡只有多靠我留心什麼的,我答應著,就有幾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她們剛才清點廚房等各處屋子,發現幾個儲物倉庫裡的糧食乾貨,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個乾淨,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爛爛的米袋子還在,真以為是進賊了呢!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少奶奶責問道:“不是都鎖好了門的?怎麼會進老鼠?白日里你們個個還說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這到了卻又來說老鼠把所有東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喪著臉解釋說確實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麼又憑空冒出比原來還多的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這邊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兒常唱的那支歌:“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儿落花樹娘娘。” 她是引發鼠患的妖怪麼?她和她的娘,對這個人間天道究竟心懷了多大的怨氣呀?她們究竟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一個變做猙獰滴血的搶兒怪鳥,另一個如瘟神疫鬼一般,現則災禍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遠吃不飽、吃不夠餓鬼……餓鬼?我猛地腦子裡像被敲了一記,是想起了一個我最不願想起的人,或者說,是披著人形外皮的餓鬼——春陽! 關於他的一切,都是慘絕人寰的噩夢,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便負著前世深重的罪孽,雖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飢渴焦灼,結果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後一個……而春陽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滅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間的自相殘殺後,寧願到人間做個以色事人的卑微孌童,獲得人間富貴的煙火血食去供養自己的鬼母與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餓鬼孩子,又多像極了永遠吃不飽、吃不夠的老鼠。 子兒,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麼?孩子吃不到娘親口餵的米飯,也許永遠也吃不飽…… “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米粒儿落花樹娘娘。”我的嘴裡不知不覺將這首歌哼了出來,這歌裡也深深藏著子兒的怨恨吧?是誰注定這對至親的親人在千年、萬年都不得相見一面的?子兒只是個想念母親的孩兒罷……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兒巷應該未被鬼車鳥的惡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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