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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第九章不識廬山真面目(1)

英雄志 孙晓 20057 2018-03-12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過去瓊芳從未想過,為何顧倩兮嫁入楊家不過四五年,兒子卻有十歲?直到今日淑寧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這事,這孩子絕不是楊肅觀親生,可他的父親是誰呢?為此瓊芳也曾心生奇想,以為阿秀是盧雲的孩子,可如今聽顧倩兮一說,阿秀的身世非但與盧云無關,恐怕也不是顧倩兮親生,這孩子另有來歷。 此行前往紅螺寺,卻是要去見阿秀的“生母”,眼見顧倩兮低垂鳳目,似在養神小睡。 瓊芳頗為識趣,自也不會在這當口多問,便也閉眼小歇。 車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門。突聽道旁傳來一聲高喊:“停車受檢!” 瓊芳心下一驚,趕忙睜眼來看,但見前方馬蹄隆隆,奔過了一隊兵馬,當前騎兵手舉旌幡,卻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過,人人腰間帶刀,背縛箭筒,還提著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裝。

瓊芳滿心詫異,忙問車夫道:“這是怎麼了?怎地有這許多兵卒?”那車夫搖頭無語,想來也不知情了。 城下人聲喧嘩,似有大批人馬聚集。但見前方道路壅緊,二輪車、四輪車、馬車騾車牛車樣樣俱全,排列長達里許,全等著受檢,守城官差卻是神兇貌惡,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車輛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氣不過,便吵了起來:“到底搞什麼?永定門、阜城門都封了,連這兒也不讓走麼?” “演軍!西郊大演軍!”那軍官提起馬鞭向地一抽,喝道:“沒有出城文書,誰也不許出入京師!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氣了,戟指痛罵:“折你媽的頭!狗一樣的鄉下團練、也敢來京門作怪!快快報上名來!大爺寫狀子到兵部告你!”那軍官厲聲道:“速速去告!本將勤王軍前鋒營神策師神策前衛都司段奉節!記好了麼?”

那百姓愕然道:“什麼玩意兒,那麼長一串?”一名小兵衝了上來,暴吼道:“咱是張緣根!連我一起告啊!”一腳踢上馬車,嚇得那百姓急掉車頭,落荒而逃。 瓊芳心下暗暗納悶:“怪了,城外演軍了?我怎麼沒聽說?” 近十年天下大旱,民變四起,朝廷怒蒼也為此連年交戰,然而無論前線戰事如何吃緊,京師硬是不戒嚴,後方百姓年照過、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還強上幾分,只是眼前軍馬入城,卻又是怎麼回事?瓊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顧倩兮商量,她卻蜷起雙腿,竟然睡著了。 顧倩兮累了,她昨晚先與瓊芳夜話,其後又照顧老夫人,睡不到兩個時辰,難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極而眠,只是車外軍馬往來盤查,卻該如何打發? 瓊芳是見過場面的人,自也不會因此束手無策,她左顧右盼,忽見城下還開了個側門,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門的都是官差,不見武將,忙指揮車夫:“從側門過去。”

那車夫聽命行事,便將馬車駕出了等候隊伍,行不過半晌,聽得腳步急躁,大批官差圍攏而來,大聲道:“兀你這廝!誰要你走這兒的,到後頭去!”還在訓斥間,瓊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們頭兒何在?請他過來說話。” 那官差微微一驚,凝目來看,卻見到了一個大美人兒,身著新裝,不由冷笑道:“請他過來說話?怎麼?你肚裡孩兒是他的?卻要來認爹啦?”兩旁官差哈哈大笑,瓊芳卻已沈下臉去,道:“你再多說一字,我擔保你後悔一世。” 那官差笑道:“瘋婆子。”待要將她抓下車來,卻見此女目光嚴凜,毫無畏懼之色,似有千百個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聲,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 天下最怕事的,便是這批官差,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想人家忍氣吞聲一輩子,所求不過一個“升”字,萬一開罪了皇親國戚,一切辛苦豈不付諸東流?這便慌不迭走了。

瓊芳傲然閉目,正養神間,車外腳步慌張,來了一個差頭,顫聲道:“小人來了,敢問是哪一位?”瓊芳斜目一瞧,來人卻是個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還是北直隸的,她也懶得認了,冷冷便道:“你職級太小,認不得我,找你『最』上頭來。” 那差頭驚嚇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時,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瓊芳雖不認得這人是誰,但看他體胖過人,想來官位必高。正冷視間,果然那人見得瓊芳的面,先是咦了一聲,之後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瓊芳淡然道:“我姓瓊。” 那官員大驚失色,狂叫道:“原來是少閣主!下官有失遠迎啊!”咚地一聲,大頭目雙膝跪下,滿場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議論紛紛,竟還有人隨之下拜,八成以為是皇上光臨了。

瓊芳甚是滿意,淡然道:“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謁皇上,勞你放個行。可以麼?” 那官員大驚大喜:“可以!當然可以!”轉頭暴喝道:“來人!速放道路!恭送瓊少閣主出城!”剎那之間,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蕩盪,通暢無阻,眾官差敲鑼打鼓,奏起了絲竹管弦,為少閣主送行。瓊芳掠了掠秀發,吩咐車夫道:“還等什麼?走吧。” 車輪滾動,馬車再次出發了,兩旁官差躬身肅敬,恭送大人離開,堪堪將出北門,卻聽一人道:“且慢。”馬車又讓人攔下了,瓊芳內心不悅,探頭出窗,只見道上來了一名軍官,高坐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書呢?”那官員忙道:“這位是國丈孫女,免驗文書。” 那軍官哦了一聲:“怎麼?這兒你說了算?”那官員顫聲陪笑:“您……您說了算。”

那軍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便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繳驗文書。” 看這軍官似才打過仗,衣甲骯髒,臉上也有血漬,模樣雖說狼狽,卻反而多了幾分殺氣,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駕馬趨前,來到車邊,俯身道:“姑娘,繳驗文書,不然下車受檢。” 瓊芳沈下臉來,道:“軍爺,我不想下車。”那軍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書來,那便不必下車。”瓊芳昨夜出門得急,別說什麼出城文書,連文碟都沒帶著,哪來什麼東西繳驗?轉看顧倩兮,卻是鼻息細細,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聲,索性發起蠻來:“我沒有文書,偏又不想下車,那該怎麼辦啊?” 那軍官高坐馬背,淡然道:“那別怪我拖你下車,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說話之間,把手一招,聽得嘩嘩之聲大作,城外奔來了一隊步卒,只等著抓人搜身。瓊芳卻也不怕,只冷冷地道:“軍爺,你曉得我姓什麼?”那軍官道:“你姓什麼,得問誰睡過你娘,不必問我。”

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瓊芳心下大怒,砰地一聲,踢開了車門,縱下地來,冷冷地道:“我乃國丈孫兒、皇后侄女,英國公八世孫紫雲軒少閣主瓊芳,您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轉呈家姑。” 眾兵卒笑容僵住了,一發躲了開來,瓊芳瞪視那名軍官,道:“軍爺高姓大名,可否讓我知曉?”那軍官也知道惹上權門人物了,當即翻身下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雙名國珍,勤王軍麾下『神策師』督師便是。” 這“神策督師”並非小官,而是天子親軍四品要員,背後倚仗更是“臨徽德慶”四王,只是瓊芳乃是皇親國戚,卻又何必怕誰?心道:“好你個勤王軍,誰不好惹,卻惹上了我?大家走著瞧,來日我必要報仇。”當下坐回了車上,吩咐車夫:“沒事了,走吧。”

車輪才動,耿國珍卻又把手一攔,道:“且慢。”瓊芳把手重重拍上車門,吼道:“你說什麼?”耿國珍道:“姑娘,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無論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備妥文書,以供查驗。” 瓊芳冷冷地道:“然後呢?”耿國珍道:“沒什麼然後。莫說您是英國公之孫,便算英國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驗明正身,否則休怪我將你的人車扣下,帶回營中搜身查驗。” 瓊芳氣得炸了,大聲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脫我的衣裳?”耿國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將也不會客氣。” 對方玩真的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想起荊州戰場的處境,總算也知道怕了。她氣餒了幾分,只能搖醒了顧倩兮,低聲道:“顧姊姊,你……你有帶著文碟麼?” 顧倩兮睡眼惺忪,揉著眼道:“沒有。”瓊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車夫:“咱們……咱們掉頭回去……”那車夫正欲掉轉車頭,卻讓耿國珍攔住了,沈聲道:“姑娘,西郊正在演軍,情勢非常。你擅闖北門,依法若提不出文書,便得隨我回營,本將不能擅自放你離開。”

瓊芳每回遇上武人,總有吃不完的苦頭,也是無計可施了,只得軟下了口氣:“這樣吧,勞煩你去一趟紫雲軒,找一位傅師範……他便有文書給你……” 耿國珍不耐煩了,沈聲道:“姑娘,我對你已十分客氣了。我再說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餘贅言,多說無益。”霎時提氣一喝:“來人!圍上去!” 瓊芳無路可走了,卻又不願隨他們回營,看這“勤王軍”乃是天子親兵,將驕兵諂,雖有正統軍的傲氣,卻沒有人家的骨氣,一會兒若給拖入營中,誰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 自己一身武功,還能大打一場,可顧倩兮嬌貴柔弱,屆時幾十個大男人圍著她搜索查驗,後果豈堪設想? 好漢不吃眼前虧,瓊芳心急如焚,只想著脫身法子,她調勻氣息,先讓自己定了定神,道:“軍爺,我這這樣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為難我也就罷了,可您曉不曉得我身旁這位夫人是誰?”耿國珍聳肩道:“我管她是誰?”把手一揮,道:“把她倆拖出來。”瓊芳厲聲道:“大膽!她便是當今中極殿大學士五輔楊大人的夫人,你們誰敢動她一根寒毛,便是與楊肅觀為敵!”

眾兵卒聽都懶得聽,一發湧上前來,正要將兩個女人揪下車來,卻於此時,背後伸來一隻手,搭上那武將的肩頭,道:“軍爺,請你『滾』到一邊去,好麼?” 勤王大軍在前,卻有人公然挑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耿國珍怒目回望,眼裡卻見到一隻黃金指環,自在面前昭然閃耀。 耿國珍微起錯愕,向後退開一步,定了定神,只見面前站了一個老家丁,滿頭白髮,偏偏腰上懸著長劍,模樣甚是古怪。耿國珍冷冷地道:“你是什麼人?” 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緩緩行向車邊,眼見瓊芳怔怔望著自己,便將兩手攏入袖中,藏起了指環,躬身問向顧倩兮:“夫人要出城麼?”來人恭敬有禮,顧倩兮卻是頭也不抬,只輕輕點了點頭。那老者彎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說著向瓊芳點了點頭:“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沒人能為難你們。” 來人正是方才在楊府見到的那名老家丁,瓊芳過去也曾在揚州見過此人,自知他六親不認,遇官毆官、見民欺民,曾一口氣掃平揚州渡口幾百人,直似家常便飯,孰料今日卻成了自己的護法?瓊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走吧,一會兒我多給你些銀子……” 那車夫想也怕得很了,低頭縮身,悄悄提起韁繩,大車方才一動,卻聽刷地一聲,耿國珍已然拔刀出來,冷冷地道:“放肆。把他們圍起來。” 號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圍過來,目光凶狠,耿國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職?敢在這兒發號施令?”那老家丁垂下頭去,輕聲道:“我不是官。”耿國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憑什麼在此說話?不怕我殺了你麼?” 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從衣袋裡取出一物,交到耿國珍手裡。他低頭一看,手中卻是一塊令牌,陰刻神鷹,雙翼全展,睥睨縱橫,大書“鎮國鐵衛”四字! 乍見令牌現身,瓊芳雖已明白對方的身分,還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耿國珍更是面色鐵青,微微發抖,一旁兵卒把這令牌瞧入眼裡,卻是一頭霧水,人人交頭貼耳,想來不解來歷。 天下最高的令牌,出於“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資格佩戴。因非凡間之物,故唯智者能識。老家丁淡然道:“軍爺,還有疑問麼?” 耿國珍臉色難看,瞧了瞧車上的顧倩兮,似想問些什麼,良久良久,終於讓到了路邊,低聲道:“傳令下去,放開道路。”瓊芳暗暗駭異,看這“鎮國鐵衛”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權柄還讓臣民們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來,瓊芳忙拍了拍車夫的肩頭,道:“走了、走了。” 那車夫宛如驚弓之鳥,把腦袋縮到衣領裡,提韁駕繩,便又再次啟程了,噠噠蹄聲中,已然行至門下,堪堪便要出城,卻聽一人道:“國家……” “已經亡了嗎?”兩匹白馬嘶聲驚嚇,竟讓人擋了下來。只見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軍官,看他徵甲凌亂,滿面血污,腰上係了條龍紋紅帶,轉看雙手,赫然卻是一幅精鋼手銬。 他慢慢來到大車前,低聲道:“朋友……停車受撿……” 這人好似是個俘虜,偏又身著戎裝,模樣甚是古怪。瓊芳反复打量幾眼,忽覺此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正思忖間,兩旁兵卒已嚷了起來:“熊俊!退下去!這裡是勤王軍,不是正統軍!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聽得“熊俊”二字,瓊芳不由張大了嘴,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年前自己大鬧荊州戰場,便是遇上這個“熊俊”,那時雙方在一座廟里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見這個怪物,委實倒了三輩子的大霉。 熊俊低垂了臉面,對喝問一概不理,只擋到了車前,輕聲道:“朋友,停車受檢。”眼看這幫武人前仆後繼而來,彷彿瘋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國珍怕惹出事來,忙上前相勸:“熊將軍,人家是朝廷要員,不是怒匪細作,你快快退下。” “怎麼?”熊俊別開了臉,慢慢斜吊雙眼:“國家已經亡了嗎?” 耿國珍也惱了,大聲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鬧京畿大營,屢次犯上,還嫌不足?快讓開,否則休怪軍法伺候!”熊俊搖頭道:“老耿,誰觸犯軍法,誰貪贓枉法,你自己心裡有數。”看這人也真頑硬,把手一揮,居然推開了眾兵卒,隨即走到車邊,正要將顧倩兮拖下車來,卻見一隻蒼斑大手逼近而來,擋住了自己。 全場都靜了下來,瓊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軍爺,還要看我的令牌麼?” 熊俊低聲道:“不必,我知道你們是誰。”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滾』到一邊去?” “怎麼……”熊俊抬起頭來,輕輕地問了:“國家已經亡了嗎?” 熊俊的話很少,因為他殺人如麻,所以從不爭辯。至於那老家丁,想他連郡王也打得,又怎麼肯讓?兩邊委決不下,誰也不讓誰,一方是“大掌櫃”人馬,一方隸於伍定遠麾下,恐怕要打起來了。 朝廷治下最兇的兩頭虎,便是眼前這兩隻。瓊芳自離開京城後,先是撞見“正統軍”,其後又遇上“鎮國鐵衛”,一個兇過一個,俱都冥頑不靈,見誰打誰,從不退讓。如今二虎相爭,卻是誰勝誰負?瓊芳心情有些緊張,也是擔心顧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來瞧,卻見她解開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讀起了三字經,好似車外的人全是瘋子,無須縈懷。 此時不只勤王軍圍觀,連百姓官差也在指指點點。瓊芳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一切紛爭全是自己惹出來的,奈何情勢如此,縱想出面調解,那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動,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沒勝算了,便轉過身去,眾人鬆了口氣,突聽鐵鍊當琅琅大響,熊俊雙手橫擊,手銬鐵鍊一發揮了過來,那老家丁側身閃過,右指隱發寒氣,正中膻中穴,熊俊渾身冷顫,腳下發軟,卻突然暴吼一聲,腦袋直撞了過來。 砰地一聲大響,熊俊胸前挨了一腳,已然倒飛出去,壓倒了十來名勤王兵卒,想來螳臂擋車,武功大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腳,正要將他拖離城門,耳中卻聽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眾人定睛一看,這熊俊手中不知從哪兒摸來的十字弩,嗤嗤連聲,射出了一排箭羽,逼開了老家丁,隨即右手暴長,便從兵卒腰間奪過號角,耿國珍大驚道:“快攔住他!” “嘸嗚……嘸嗚……”熊俊提起號角,鼓氣高鳴,聲音三長一短,似在向什麼人求救,聲響遠遠送了出去,剎那之間,遠處也有號角響應。 “嘸嗚……嘸嗚……”城下響起嘩嘩腳步聲,遠處移來一面火紅大旗,見是“北威”二字,聽得兵卒們喊道:“北關第三鎮開到,哪路兵馬求援?”“荊州三百師在此!”熊俊凜然怒吼:“弟兄們!速來應援!”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數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舉刀,已然結陣而來,熊俊把號角遠遠扔開,刷地一聲,也已摯刀在手,厲聲道:“正統軍!向前推進!”熊俊不是江湖好漢,他是武將,所以從不單打獨鬥,打一開始,他便等著結陣開打。 勤王兵卒大驚失色,全數避了開來。熊俊厲聲道:“著來人下車!棄械投降!隨我回營受審!否則殺無赦!”顧倩兮見此地亂得不成話,心下厭惡,正要下車離開,卻聽老家丁喝道:“瓊小姐,拉住夫人!別讓她下去!”說著說,便從胸前提起了一隻笛子,奮力吹了起來。 瓊芳咦了一聲,只覺耳邊隱隱約約,彷彿傳來幽幽笛聲,頗為悅耳,那熊俊卻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別讓他向外求援!”眾兵卒奔上前來,已要逼近馬車,老家丁護主有責,便也拔劍出鞘,雙方湧上前來,猛聽“噹噹噹噹”一片脆響,兵卒們的鋼刀盡成兩段,指揮軍官並不慌亂,立時放聲吶喊:“來人兵器有異,提盾護身!” 第一排兵卒提起圓盾,護住了臉面,矮身掩近,背後將士卻提起了長茅,從盾牌中刺襲而來,那老家丁深深吐納,提劍斬出,但見眼前金光吞吐,盡是金碧輝煌,長槍如數折斷,只是正統軍盾卻是百煉神鋼,鍛造得既韌且強,金光幾番啄襲,竟都刺之不破。 步卒們攻守大有章法,越發逼近馬車,聽得一名軍官厲聲道:“第一排舉威武棍!打!” 馬鳴啡啡,兩匹白馬受驚而竄,那老家丁卻擋到了車前,劍光揮舞,宛如八臂金剛,單劍敵上數百隻鐵棍,一舉擋下了大批兵馬,只是敵勢浩大,人數又眾,腳下還是一步一步地退後,眼看馬車便要陷入包圍,卻聽四下笛聲大作,城頭上跳落了一個又一個黑影,手持刀械,團團護衛了馬車。 “鎮國鐵衛”大援已到,老家丁劍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黃金戒環,沈聲道:“鎮國鐵衛!聽我號令!”黑影們沉默無聲,卻都握緊了兵刃,猛聽刷地一聲,老家丁劍尖揚起,厲聲道:“保住車馬!推進出城!” “殺啊!”援兵抵達,來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時雙方殺聲大起,但見幾百隻軍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擋十,兀自不落下風。 城門下火光四濺,一方要將顧倩兮、瓊芳抓下車來,一方則要保著她倆出城,雙方正面開戰,誰也不讓誰。只是這場打鬥毫無來由,要說是瓊芳傲慢弄權,犯下大錯,不如說是“鎮國鐵衛”託大自負,遇上了瘋狗也似的熊俊,雙方一再錯判形勢,終致於大肆械鬥,只不知“威伍文楊”接到消息,卻要如何收拾善後了。 那勤王軍愣在當場,一來插不上手,二來也不知該幫誰,便遠遠避了開來。百姓們倒是高聲喝采,當成好戲來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單刀,使得瘋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個個武功精強,實在拾掇不下,霎時拉長了嗓音,喊道:“全軍……散開,預備……牛弩……” 牛弩重達百斤,一發便能將馬車射翻在地,老家丁厲聲道:“瓊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無用,瓊芳曉得機不可失,便跳上駕座,從車夫手裡搶過韁繩,大喊道:“讓開!前頭讓開!” “殺啊!”、“擋住他們!”、“把這雌兒拖下來!”操爹乾娘的罵聲中,可憐瓊芳位在前座,彷彿眾矢之的,幾次刀槍斬來,雖有黑衣人為她擋架,仍不免險象環生,她又驚又怕,頻頻抽動馬鞭,喊道:“快跑啊!” 兩匹白馬吃痛狂奔,百名將士撲前阻擋,數十黑衣人也一湧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彿墜入了刀山劍海,瓊芳嚇得花容失色,捂面慘叫:“救命啊!” 叮叮噹當之聲不絕於耳,身旁清脆連聲,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瓊芳卻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管閉眼尖叫,拼死抽動馬鞭,就怕馬兒逃得不夠快,但聽蹄聲轟然,上下顛撥不止,似已衝出城門,瓊芳卻還是掩面尖叫,怎麼也不敢睜眼來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殺伐聲漸漸遠去,自己喉嚨也漸漸啞了,卻還不敢張眼。猛聽喀喀幾聲,車輪漸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瓊芳總算睜開眼來,喘道:“我……我還活著麼?” 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來,讓人大感清涼,瓊芳遊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小山丘,離城門已有十來里,自己非但闖了出來,尚且毫髮無傷,轉看駕座,卻只剩自己一人,那車夫卻已不知去向,想來情勢大亂,早已自行逃命去了。 瓊芳驚魂甫定,忙翻下駕座,回身來問:“顧姊姊,你……你沒事吧?”急急去看車內,就怕見到一具死屍,天幸顧倩兮還俏生生地坐在那兒,一邊低頭讀書,一邊拿著包子吃,聽得問話,兀自眨了眨那雙鳳眼,驚訝道:“已經出城了嗎?” 瓊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適才城門下殺聲大起,鬧得天翻地覆,顧倩兮卻是一派從容,好似車外盡是小孩兒打架,壓根兒不看一眼。瓊芳苦笑幾聲,自也不好罵她,便反身去看來處,瞧瞧適才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見城北十里連營,層層迭迭,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正中大營上書“前鋒營神樞”。遠處另有一面較小旌旗,紅底金字,見是“北威”,卻是適才入城抓人的“北關第三鎮”。 看北郊滿是兵卒,正統軍、勤王軍都到了,瓊芳滿心驚疑,暗忖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西郊演軍,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軍?” 一晚睡醒,京城卻似天翻地覆,情勢之嚴峻,直追當年正統復辟之時,她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適才的驚險萬狀,卻又讓她打住了念頭。 方才安定門下一場大戰,若非援兵及時來到,說不定自己和顧倩兮早讓人拖進營中,連衣服也讓人剝光了,何苦還在此自找麻煩?搖了搖頭,便也不再理會了,自管行到車邊,道:“顧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來歷,你知道麼?” 顧倩兮終於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書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屬,住在府里後院。”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顧姊姊早就見過這批人了,難怪不怕他們。” 今早在楊府親眼所見,那幫黑衣人對楊肅觀恭敬順服,似把他當成了首領,依此看來,這人若非是大當家,便是二頭目,想起爺爺還自稱是什麼鎮國鐵衛的“三當家”,瓊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覺得這個天下好亂好亂,什麼事都弄不明白了。 此時安定門早已恢復了平靜,看大門處百姓排隊受檢,等候出城,側門邊上卻似歷經了一場大戰,正統兵卒相互攙扶,四下撿拾盾牌,城內的黑衣人也是肩搭著肩,蹣跚離開,想來熊虎相爭,誰也沒壓過誰,便落得兩敗俱傷了。 正發呆間,卻聽顧倩兮道:“妹子,咱們是不是該出發了?”瓊芳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還等著上紅螺山,她返回駕座,執起馬鞭,突然眼光一掃,卻又瞧到了一個人。 丘下白雪藹藹,覆蓋了一片深林,但見林間藏了一個男子,他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卻是方才那位“馬車夫”。瓊芳咦了一聲,心裡忽有異感,只見那車夫解下了大氈,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長方臉蛋、劍眉入鬢,豈不就是白水大瀑裡的那隻“大水怪”! 瓊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直至此時,她才曉得那“馬車夫”是誰了,原來盧雲一直隱伏在身邊,護送自己和顧姊姊離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誰替她擋下刀林劍雨?又是誰保得自己毫髮無傷? 兩人遙遙相望,瓊芳滿面通紅,眼眶也微微發紅,只見盧雲朝自己笑了笑,隨即豎指唇邊,長揖到地,當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腳下一步步退後,卻又回入了林間。 瓊芳怔怔看著樹林,忽然間哽咽出聲,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正哭間,背後一人扶住了她,輕輕問道:“妹子,你怎麼了?”瓊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顧倩兮來了,趕忙再看盧雲,這“大水怪”好快的手腳,果然又消失不見了。 眼見顧倩兮凝望自己,一雙鳳眼帶著詢問之意。瓊芳趕忙低頭拭淚,道:“這兒風好大……砂子……砂子吹進我眼裡……”顧倩兮取出了手帕:“來,讓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瓊芳卻向後避開,突然失聲哭叫:“不要了!勉強不來的!” 眼看瓊芳腳步退後,不住迴避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停下手來,道:“妹子,你來。” 眼見瓊芳不肯動,顧倩兮又道:“妹子,顧姊姊請你過來。”瓊芳聽她連番叫喚,終於依言轉身了,聽得顧倩兮道:“你心裡有疙瘩,對嗎?” 瓊芳轉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淚水,道:“是。”顧倩兮道:“你想說嗎?” 顧倩兮看出來了,她知道瓊芳心裡有事瞞她,索性單刀直入,把話說開,絕不多一分作態。 上午晴空萬里,中午卻又天色陰霾,瓊芳怔怔地嘆了口氣,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無奈遇上顧倩兮之後,樣樣都不對勁了,非但暴躁易怒,還變得好生計算。她伸出手來,接下天邊飄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顧姊姊,你不還急著去紅螺寺,非得現下說麼?” 顧倩兮垂下鳳眼,輕聲道:“當然。今日不說,以後也不會說了。” 好一個聰慧女子,難怪世間男子搶著要了。瓊芳心下微起嘆息,她凝眸望著眼前這位“顧姊姊”,心裡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來。 兩人各自無言,誰也沒說話。瓊芳瞧著盧雲的藏身處,也不知這男人躲哪兒去了。她輕輕嘆息,抬起頭來,仰望灰濛蒙的天際,道:“顧姊姊,你爹過世那年,你多大年紀?” 顧倩兮道:“二十有四。”瓊芳低低嘆了口氣,道:“那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她頓了頓,低聲道:“我爹爹是自殺死的。他過世那年,我只有十歲。” 顧倩兮微微一動,轉過了身來,只聽瓊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廟外,看著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後血就從他的眼睛、鼻子裡冒出來……他臨死前看到了我,就放聲哭了起來……” 這麼多年來,瓊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雖已事隔多年,還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紅。 她遙望城下的百萬軍,低聲道:“打那天起,我便學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過去了……”她慢慢轉過頭來,凝視眼前的顧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愛的、要的,我便奮不顧身去爭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來放下。” 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瓊芳比誰都大膽,一旦抱定決心,便要放手一搏。 過去瓊芳來到顧倩兮面前,總是裝成了一個小妹妹,挺可愛似的,如今說出了心底話,自也痛快了許多。 北方冷冽,吹亂了兩個女人的頭髮,顧倩兮靜靜望著面前的瓊芳,但見她眼裡帶著一抹倔強,雙頰更似帶了一團烈火,天邊雖說飄著雪,卻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來,替瓊芳理了理髮稍,輕聲道:“妹子,你太急了。”瓊芳避開了她的手,沈聲道:“什麼意思?” 顧倩兮道:“人生許多事,都是急不來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 瓊芳暗暗揣摩她的話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顧倩兮搖頭道:“不會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終,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會看到一個結果。” 人生在世,苦多樂少,許多事急也急不來。只消心裡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艱辛、再遙遠,還是能等到一個結果。瓊芳怔怔思索,忽道:“錯了,人生不是那樣的。” 顧倩兮道:“那是什麼樣呢?”瓊芳伸開手心,展示掌裡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後,那就什麼都沒了,還等什麼?” 兩人靜了下來,各自望向遠方的京城,誰也沒說話。 雪勢漸漸加大,山丘上更顯冷清,只聽瓊芳道:“顧姊姊,我實話實說。我昨夜來拜訪你,其實是為了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心一下……”她凝視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 顧倩兮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事想問我,對麼?”顧倩兮很聰明,什麼事都瞞不住她。瓊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點了點頭,坦然道:“是,我想請教你幾件事,你若為著我好,便請說實話,可以麼?”顧倩兮點了點頭,道:“你問吧。” 話到口邊,瓊芳反而有些緊張了,她反复踱了幾步,方才道:“顧姊姊,你……你嫁給楊大人之前,還有個未婚夫,是嗎?”顧倩兮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瓊芳道:“你別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這人的事。你願意說麼?”顧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盧雲,是北方人,以前做過我父親的幕賓。”瓊芳道:“他死了,是麼?” 顧倩兮掠了掠髮絲,神色寧靜,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口中自也沒有應聲。 瓊芳等了一整晚,終於把話說出口了,自也不會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顧姊姊,當年你嫁給楊大人,是心甘情願的嗎?”顧倩兮道:“什麼意思?” 瓊芳道:“我心裡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邊,你還會嫁給楊大人麼?” 這話有些冒犯了。顧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頭去,道:“妹子,你看輕我了。”瓊芳聞言一怔,卻聽顧倩兮道:“我並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顧嗣源的女兒,顧倩兮。” 瓊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顧倩兮卻僅點到為止,不加一字解釋。 這“蔡文姬”是東漢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後又遠嫁匈奴,最後被曹操贖回,賜給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盡了命運捉弄,故以“悲憤詩”明志。那位“卓文君”卻恰恰相反,她曾為丈夫司馬相如盡棄所有,簧夜私奔,當壚賣酒,只是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後,卻又另結新歡,她忍無可忍之下,便以“訣別詩”相贈。 蔡文姬是無可奈何,卓文君奮力掙扎,卻還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來,顧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擺佈,所以壯士斷腕,自行揮別了過去。瓊芳點了點頭,道:“這麼說來,當年嫁給楊大人,是你自己的決定?”顧倩兮默默望著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點強過你。” 瓊芳斜她一眼,心道:“這女人真狂。”口中卻道:“顧姊姊有話請說,瓊芳洗耳恭聽。” 顧倩兮道:“我這個人有個好處,生平從不抱怨。”瓊芳心下一愣,沒料到她是這個意思。沈吟道:“不論遭遇什麼事,你都不抱怨?”顧倩兮道:“是。” 眼前這女人享過榮華,吃過大苦,得過所愛,卻也失過至親。如今聽她自道心事,似對命運起伏已能逆來順受。瓊芳搖了搖頭,輕聲便道:“顧姊姊,你不該這麼說。當年你父親撞死在獄中,遺棄了你,難道你也不埋怨嗎?” 這話實在太重,顧倩兮聽在耳裡,卻未現出忤色,只靜靜地道:“妹子,你並不曉得,這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事。也因此,他們從不抱怨、更不會悔恨,不論結果是甘是苦,他們都會一件一件、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瓊芳道:“即使結果是死路一條,也要做下去嗎?”顧倩兮道:“是。因為若不這麼做,這一生等於白活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你也是這樣的人嗎?”顧倩兮道:“是。” 不知不覺間,瓊芳想到了飛蛾撲火,低聲便道:“這是你的脾氣使然,對嗎?”顧倩兮道:“這不是脾氣,這是我的天命。”瓊芳失聲低呼:“天命?”顧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著後悔,我只能鼓起勇氣,一路向前,直到上蒼賜給我一個答案。” 瓊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嗎?”顧倩兮低下頭去,便又不做聲了。 瓊芳呆住了,她本以為顧倩兮是個小婦人,一生無權無勢,至多不過是求個好丈夫、找個好歸宿,故而拿當年婚嫁之事來詰問她。豈料到這位女子懷藏隱志,竟是如此的自負? 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飛蛾撲火,焚毀殘軀。命運之起伏跌宕,在她不過是場笑話。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麼?你可以告訴我麼?”顧倩兮搖頭道:“對不住了。一個人的天命,須得自己尋找。” 知天命與畏天命,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後一關。一個人找到天命後,這一生便不會後悔了。從此便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成為大勇之人。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與聞也”,瓊芳等於被訓了一頓,她輕輕嘆了口氣,便也不多問了,低聲道:“那楊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麼,你知道麼?” 顧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瓊芳愕然道:“英雄?” 顧倩兮道:“平心而論,外子確是當世英雄,能夠肩擔整個天下。放眼當今世上,並無第二個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視遠方京城,輕聲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勢下野,我會代天下萬民啜泣。” 瓊芳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楊肅觀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難道也比不上楊大人麼?”顧倩兮道:“他志不在此。” 瓊芳道:“是嗎?那他志在何方?”顧倩兮道:“你、我。”瓊芳愕然道:“什麼?”顧倩兮道:“你與我,我與他,都是兩人之間的事。” 仁者,二人也,天下眾生億萬萬,其實追根究底,都只是兩人之間的事。瓊芳聽她語藏機鋒,好似一語雙關,不由有些錯愕,還想再問,卻聽顧倩兮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如玉。當年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她比我還清楚。” 瓊芳心下一凜,不知這“如玉”是誰,顧倩兮卻自行上車了,瓊芳明白她不會再說了,點了點頭,正要行上駕座,顧倩兮卻搶先執起了馬鞭,道:“換我駕車吧,你也該歇歇了。” 瓊芳怔道:“顧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駕車麼?” 顧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別瞧我不起,當年我也是離家出走過的。”瓊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凜:“是了,她也是操勞過的。”正想間,顧倩兮已提起馬鞭,朝半空輕輕揮打,啪地一響,馬兒醒了過來,霎時噠噠蹄響,便已出發了。 天寒地凍,瓊芳向手上呵著暖氣,眼角卻向後回望,似在留意背後是否有人尾隨。正瞧間,顧倩兮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冷麼?” 瓊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顧倩兮道:“坐過來,兩個人暖和些。”不待瓊芳答應,便從車裡找來一張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攏了攏。 兩個女人比肩而坐,望來便如一對親姊妹,親親熱熱的,瓊芳感受到她的體熱,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很是不該,始終都在算計她,只轉開了臉,低聲道:“顧姊姊,對……對不……起……” 瓊芳生平少說這三字,不免說得結結巴巴。顧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為何向我道不是?”瓊芳低下臉去,搖了搖頭,口中卻未應聲。顧倩兮也不多問,只提鞭駕車,便向紅螺山而去。 馬車北上,噠噠蹄聲,頗為悅耳,只是至今沒人想過一件事,她們還沒付車資。 這輛車所費不貲,馬是白馬,車是新車,雙馬並轡,至少值得百來兩銀子,只是說來奇怪,現下馬車夫不見了,兩個女人卻自己駛走了人家的車子,豈難道不會心存內疚? 瓊芳心有旁騖,自始至終沒有留意馬車的來歷,自也沒發覺顧倩兮手裡的馬鞭刻有字痕,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府”八個小字。 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記,以防竊盜。原來這輛車是打楊府而來,想來有人向“中極殿大學士”借了這輛好車,一路載著人家的老婆出門,小心保護、細細照拂,最後還不忘物歸原主,把馬車還給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兒全乾光了。 凡人坐上自家的車兒,便算暈倒車上,也有知覺。顧倩兮手執馬鞭,駕得順手,指尖也該觸到了馬鞭上的刻字,難道就沒發覺這輛車自何而來? 沒發覺,儘管自家馬車落入外人手,還來街邊拉夥載客,賺錢營生,顧倩兮也是一問三不知。也許是城裡太亂了,天氣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狀元,想都沒想過。 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亂烘烘的。可此地卻是一片悄靜,聽不到一點聲響。 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濕,阿秀慢慢醒轉過來,睜開了眼,只見眼前昏暗一片,望來濛濛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間,摸到了一柄火槍,霎時心下一醒,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龍”的火蛇槍,卻又不幸掉到了地洞裡。他害怕起來,正要放聲大哭,突然一隻大手伸了過來,掩住自己的口鼻。 “嗚嗚……嗚嗚……”阿秀害怕無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氣悶,那大手卻還不放,正要張嘴狠狠去咬,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帶了幾分安撫之意。 那人的手掌很燙,送來了火焰般的氣息,似能把人的紅血燒熱。不知不覺間,阿秀膽氣一壯,心下略寬,眼珠稍稍偏轉,卻見到高鼻鷹目的一張臉,以及額上的“罪”字。 眼看欽命要犯現身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裡,尚且落入魔頭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卻聽地窖上方傳來說話:“怪了,方才明明見到那孩子,怎又不見了?” 聽得說話聲,阿秀便又靜了下來,自知那“蛇槍”霍天龍還在追著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著聲音來處去看,卻見頭頂上隱隱有光,正從一處縫隙裡透了出來。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對了,是那塊匾額。”自己昏厥前曾見到一面匾額,上書“征西大都督府”。沒想才鑽到匾額後頭,卻意外掉到了這處地洞裡,依此看來,那匾額後頭必然有個大洞。 “他媽的臭小鬼!”正想間,猛聽頭頂上傳來一聲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來吃不可!”這嗓子粗魯,想來是那“張胖子”的聲音了。又聽砰砰啪啪之聲,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東西洩恨。阿秀嚇得沒魂了,就怕讓張胖子發覺自己的踪跡,不免要送掉一條小命,正發抖間,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自是魔頭在安慰自己了。 阿秀心下一寬,自知這兒躲了個大魔頭,張胖子若是衝了進來,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間,卻又想道:“我高興什麼了?他吃不到張胖子,一會兒便要把我煮來吃了。” 外有狼、內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壞事,竟落到這個田地,一時哽咽流淚,奈何口鼻讓人掩住了,想哭也發不出聲。正悲哀間,頭頂上卻是砰砰大響,想來上頭那幫人還在翻箱倒櫃。那張胖子找了半天,始終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這可好了,蛇槍讓人盜走了,咱們要怎麼做掉那廝?” 阿秀心下後悔,自知萬萬不該去偷人家的火槍,以致惹上這群凶神惡煞。正悔恨間,卻聽霍天龍道:“不怕,我隨身帶有一柄短槍,勉強湊合湊合,還能應付著,可惜射程不及蛇槍遠……” 聽得霍天龍還有一柄槍,阿秀自是鬆了口氣,那張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說嘛,瞧我擔心得……”暴喝一聲:“走了!先辦正事,一會兒再找這小鬼算帳!” 大吼過後,腳步漸遠,想來一行人已要離開了,阿秀放心下來,卻又怕他們走遠了,一會兒不免要獨自面對地窖裡的大魔頭。他又怕又急,只想找個辦法讓這幫壞人同歸於盡。 正慌間,猛聽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們快來看,這兒有塊匾額。” 聽得藏身處被人識破,阿秀自又嚇得魂不附體,果然腳步急急,眾人轉了回來,那張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憤然道:“什麼爛玩意兒,砸了!” 這張胖子性情殘暴,等他一斧頭砍下,匾額破開,把頭一探,卻見到自己在這兒打盹,那是什麼個下稍?阿秀颼颼發抖,正等死間,霍天龍卻阻攔了:“張胖子,把你的斧頭放下,別闖禍了。” 張胖子拂然道:“不過砸破一塊破匾罷了,能闖什麼禍?”那霍天龍道:“瞧瞧匾額下頭的落款。”屋外傳來窸窣聲,那張胖子好似蹲了下來,讀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這兒他媽的還有個印章……”霍天龍道:“說話檢點些。這個章可是天子之寶。” 阿秀微微一奇,外頭眾人也愣了,紛紛問道:“什麼?這是玉璽?”霍天龍道:“懂了吧?這匾額是誰的落款?”張胖子愕然道:“怎麼?這……這是正統皇帝的御筆?” 霍天龍道:“你說對了,今聖御筆,要是讓你隨手砸了,難保不惹上麻煩。”眾人茫然道:“不對吧,既是皇上的御筆,為何不好好掛起,怎就胡亂扔在這兒?”霍天龍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皇上感念他的辛勞,這才親筆賜匾,只可惜天妒英才,這塊金匾還沒機會掛上,這屋子便讓人查封了。” 眾人訝道:“為什麼?”霍天龍道:“御駕親征失利,皇上兵敗被俘,此間主人也落得滿門抄斬的下稍。”張胖子驚道:“好傢伙,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霍天龍道:“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眾人驚呼一聲:“秦霸先?啊……難怪這匾額掛不得……” 霍天龍嘆道:“聽說過年前皇上還曾來此間憑弔,見了自己題的金匾,觸景傷情,著實哭了一場。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這匾額移回宮去。只能擱在這兒生灰塵了。”眾人喃喃地道:“這也難怪了,誰要他生了那畜生……” 張胖子道:“瞧不出來啊,看你霍公子年紀輕輕,卻也知道這些前朝往事。” 霍天龍嘆道:“我孩提時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這兒叫『城西鬼屋』,看這屋子破敗了四十多年,如今總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幾聲,張胖子卻無心多聽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說這些閒話,說不定咱們說著說,天狗李那小子卻已去找人啦!”眾人紛紛稱是,正要離開,忽又聽一人道:“等等,這若是秦家的舊宅,會不會秦仲海便躲在這兒?” “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一發靜了下來,阿秀心下也是一驚,就怕那廝也躲在這兒,正左右張望間,卻見身旁還蹲著一個怪人,不由內心大駭:“這人就是秦仲海麼?” 阿秀嚇得險些暈了過去,看自己什麼人不好遇,卻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會兒還有性命在麼?他閉緊雙眼,就盼自己能昏厥過去,來個不醒人事,偏偏頭頂上又傳來霍天龍的嗓音:“這話不無幾分道理。張胖子,你去掀開匾額,查查後頭有什麼。”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阿秀固然心裡發慌,頭頂上的眾人卻也靜了下來。猛聽嘿嘿兩聲笑,張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當張胖子是第一天出道麼?要掀你去掀,別來支使我。” 霍天龍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沒聽西門崧說,那廝受了重傷,正午前動彈不得,你卻怕什麼?”張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麼了?” 阿秀聽他們相互推拒,自也曉得這幫壞人心存畏懼,誰也不肯動手來揭。良久良久,猛聽張胖子大喝一聲:“好啦!咱們誰也別動!小徐,你來!”外間傳來牙關顫抖聲,一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昨兒搬貨,扭傷手了……”張胖子暴吼道:“放你媽的屁!整日見你摸著女人,也不見手酸,什麼時候扭傷手了?過來!” 頭頂傳來耳光轟擊聲,隨即又有哀號哭泣。想來這幫壞人沒什麼用,阿秀慢慢定下神來,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這人就是怒蒼大魔王麼?可早上不才有個騎妖馬的進城?那又是誰?” 阿秀打小愛聽鬼故事,自也聽玩伴們提過“怒王”的形貌,都說這人身高一丈二,長了三顆頭,左邊長瘤,右邊長角,中間一顆生了大大的獨眼,吃人前還會流淚,可面前這人卻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模樣不大像,依此看來,說不定是假扮的。 正胡思亂想間,卻聽頭頂傳來喊叫聲:“老大!老大!快出來!官差已經率隊出發了!” 張胖子嘿地一聲:“好個天狗李,總算有點動靜啦!大家快走!”一名漢子道:“老大,那這匾額還揭不揭……”張胖子罵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讓官差揭!不然你來揭啊?” 屋裡腳步聲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於匾額後有什麼,卻是誰也懶得管了。 腳步聲漸漸走遠,那隻大手總算也移了開來,阿秀一脫桎梏,立時大口呼吸,一邊奮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竄而出,卻聽“砰”地一響,龐然大物撞到了牆上,竟是轟然有聲。 阿秀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轉頭去看,卻見地下倒了一條大漢,死活不明。 阿秀咦了一聲,心道:“不會吧?我打死怒蒼魔王了?”他撿起一顆石頭,朝那人的屍體扔了扔,待見他伏地不動,好似死透了,便又大著膽子走回,俯身察看。 那大漢打著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後背。阿秀眼裡看得明白,這人背上卻有一幅刺花,上頭有隻飛天老虎。一旁還有詩詞,低聲便讀:“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覺愕然道:“什麼怪詩啊?” 正茫然間,卻聽噗嗤一聲,那大漢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 眼看死人復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漢卻也沒追來,只慢吞吞地爬起,靠牆而坐,模樣有氣無力。阿秀心道:“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找他說話,一時東張西望,看看有無法子離開此間。 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處於一座地窖,牆邊有座石階,毀敗大半,想來便是出路了。 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 那石階只剩三五級,地窖卻深達數丈,阿秀自是心有餘力不足,連跳了十來下,氣喘吁籲,正想再試,猛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卻又讓人揪住了。 阿秀回頭驚看,卻是那壞人救下了自己,只見他一雙眼珠卻在自己臉上打轉,似在察看什麼。阿秀心裡犯怕,只想叫聲大爺什麼的,猛見那壞人雙眼大睜,伸出指尖,徑朝自己的眉心摸來,阿秀嚇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縮,急急逃開,顫聲道:“你……你想幹什麼?” 那大漢沒有說話,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發抖,便也縮到牆角,不敢稍動。 兩人對峙不動,誰也沒說話,猛聽“哈嗤”一聲,那大漢居然打了個噴嚏,垂下了兩道鼻血。 尋常人打噴嚏、流鼻水,那大漢流得卻是鼻血,望來紅通通的,隨著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間還隱隱散出火光,望來極為古怪。 阿秀呆呆看著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麼?” 那大漢愣了愣,有些聽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說不吃果子的人火氣大,天冷就會流鼻血。”正想勸他多吃果子,奈何緩不濟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懷,取出娘親為他準備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 看那大漢打著赤膊,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料來是個貧苦人,定沒錢買草紙擦,誰知他瞄著手帕,卻只裂嘴一笑,“嗨”地一聲,運起了鼻血鼻涕,一發吐到了地下。 阿秀呆住了,沒料到好心沒好報,竟只收回一口痰?無怪娘親平日總瞪著自己,原來是這個心情了。眼見那大漢眼裡帶了一抹輕視,好似見到了娘們,阿秀心裡暗暗生氣,當下仰鼻吸氣,便也運起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絕不示弱。正得意間,那大漢竟也深深吸氣,嘿嘿一笑間,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濃,氣勢遠胜阿秀。 阿秀吃了一驚,萬沒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麼?也是面子放不下,當即仰天啊啊,運起了滿嘴的口水,一發吐到了地下。 “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對面,霎時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來。 吐了半天,阿秀沒了口水,那大漢卻還吐吐不休,料來是他贏了。阿秀呸道:“算了!讓你一回。” 眼看壞人大叔閉目養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自在地窖裡尋找出路。 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來放醃菜,有的拿來收藏寶物,若是有錢人家,多半還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聽叔叔提過這些事,一時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無密道機關。 正察看間,卻聽嘩啦啦聲響大起,臭氣熏天,那大漢竟然脫下褲子,對著牆壁尿了起來,一時間尿水竄溢,便朝腳下漫來,阿秀驚怒交迸,東跳西躲,也是忍無可忍,便罵道:“你……你尿什麼?”那大漢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個響屁出來,惡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難道我不會麼?”運起氣力,狠狠一放,這個屁竟是又響又臭,中人欲嘔。 地窖密不通風,此時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連坐的地方也沒了。那大漢捂著口鼻,想來也覺得臭了,阿秀戟指罵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大漢並不答話,俯身拾起火槍,低頭把玩,卻是阿秀冒死偷來的那柄“百步穿楊蛇火槍”。 阿秀躲在遠處窺看,罵道:“那是我的東西,你別玩。”那大漢不甚希罕,只獰住了鼻頭,哼地一聲,鼻血混了鼻涕,全數噴到了牆上。阿秀看得呆了,這招倒是沒見過,正想模仿間,那大漢隨手把火槍一扔,撲通一聲,卻是拋到了尿水里。 阿秀終於火了,便衝上前去,朝那大漢踢了一腳,怒罵道:“操!” 轟然巨響之中,那大漢竟然仰天倒下,腦袋正撞在石階上,傳出雞蛋破碎聲。 阿秀嚇了一跳,一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二沒想到那大漢如此不堪,他躡手躡腳,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漢卻又坐了起來,只見他拍了拍後腦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階受這人的腦袋一撞,竟爾破爛粉碎,那人倒是通體無傷,唯獨鼻孔還滲著血,望來委實古怪。 阿秀見自己險些弄傷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裡卻還說著狠話:“活該,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間,那大漢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驚失色,哭道:“不要、不要。” 噗嚕一聲,那大漢又放了個響屁,隨即枕臂躺下,不忘翹高了腳,在那兒抖啊抖的。 阿秀呆呆看著,只覺此人怪上加怪,實乃生平所僅見,當下便也大起了膽子,打量來人的面貌。 天光隱隱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兩道粗豪濃眉,黑白間雜,像是壞掉的毛筆,額間還有一個“罪”字,看他這般形貌,賣米賣麵都不好,天生就該做壞人。阿秀心裡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龍的說話,低聲便問:“大叔,你……你到底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秦……秦……” 魔名本為忌諱,呼喚不得,支吾幾聲,竟都不敢說出,那大漢也只閉眼翹腳,渾不應答。 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腳隱隱發光,好似是鐵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長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 正捏間,那人雙眼忽地睜開,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嚇得阿秀慘叫一聲,急急轉身逃命,還沒跑上兩步,卻聽那人輕輕地道:“沒種。” 陡聽這兩個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轉回頭來,咬牙道:“你……你說什麼?”那大漢閉眼枕臂,對問話不理不睬,阿秀卻已快步奔回,大聲道:“你方才說什麼?”那大漢瞇開眼縫,道:“我什麼都沒說。”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說了!你……你有種再說一遍!” 那大漢道:“我說你真帶種,是條好漢。”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這麼說的。” 正要揮拳打人,忽見那大漢眼神飄來,隱隱帶了幾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 阿秀心下一醒,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想來請將不如激將,要讓他乖乖回來,便得激一激。 那人拍了拍身邊地下,道:“過來坐下,咱倆說說話,認識認識。” 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十之八九是個壞人,阿秀腦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讓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來。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阿秀膽子再大,畢竟只是個十歲小童,正受驚哭嚎間,那大漢已然放開了手,道:“小兄弟,當我是壞人麼?”阿秀回過頭來,怯怯地點了點頭,那大漢翹高了腳,懶懶地道:“也好,趕緊逃吧,這般沒種,別讓我嚇死你啦。” 阿秀一聽此言,心火犯上,霎時什麼都不顧了,咚咚奔到那大漢面前,大聲道:“誰沒種了?你只不過仗著個子大,有什麼了不起?要是你在我這個年紀,還不是成日讓人家打著玩?又有什麼好說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又是淑寧載儆、又是跑堂伙計,一時淚水潸潸,竟已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皺眉道: “好好的怎麼哭了呢?可是有誰欺侮你啦?” 阿秀低下頭去,淚水一滴一滴落下,卻只使勁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那大漢淡淡地道:“小兄弟,別哭。江湖風波險惡,哭是沒用的,有人欺侮你,咱們便該想方設法,將來也好報仇。你說是不是啊?” 一聽此言,阿秀渾身便燒起了怒火,大聲道:“對!我定要報仇!”那大漢笑道:“是了,就是這幅精神,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已殺人放火了。來,跟大叔說,誰欺侮你了?” 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們罵我,還……還打我……”說著將自己如何被伙計欺侮,如何請霍天龍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卻掠過自己挨了爹爹的打,離家出走一節。 那大漢點了點頭,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槍,道:“難怪那霍天龍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飯傢伙,他還能不著急麼?”阿秀大聲道:“誰要他打我?我告訴你!這世上不管是誰打我、看輕我、欺侮我,我便要恨著他!一生一世都要報仇!” 那大漢凝視阿秀的眉心,一邊聽著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頭,嘴中卻沒應聲。 地窖裡靜了下來,阿秀發洩了一頓,心裡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淚水,道:“大叔,你……你認得那個霍天龍麼?”那大漢微微一笑:“我不認得他,不過他卻該認得我。” 阿秀喃喃地道:“為……為什麼?”那大漢笑了一笑,道:“那還要說?這姓霍的是個小角色,咱卻是舉手摸得著天的五嶽人。”那大漢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氣勢,聽在耳裡,誰都要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著他,顫聲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 那大漢躺於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訴你,我便是那個秦仲海,你會不會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道:“你騙人。”那大漢愣道:“我……我騙誰了?” 阿秀笑道:“你當我是傻瓜麼?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殺人放火啦,幹啥還和我這個小孩躲在這兒?” 此言甚具說服力,看秦仲海號令萬軍,天下景從,乃是堂堂怒蒼七十萬大軍之主,不說他麾下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動京畿,豈會在此坐困愁城? 落得與三歲小孩相顧對泣?那大漢愣了半晌,道:“這……這話挺有道理……” 阿秀哼了幾聲,傲然又道:“大叔,勸你以後別假冒他了,小心讓人扭送官府啦。” 那大漢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卻又嘆了一聲,搔了搔頭:“唉……隨你說了,倒是你叫什麼名字,可以說說嗎?”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說出名姓,卻覺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楊二郎。”那大漢訝道:“什麼楊二郎?怎麼,你哥哥是武大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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