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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第九章不識廬山真面目(2)

英雄志 孙晓 8680 2018-03-12
阿秀臉上一紅,這楊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說,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說,你叫什麼?”那大漢嘆道:“怒蒼秦仲海。”阿秀打了個哈欠:“好累啊,遇上瘋子了,先睡一睡吧。” 那大漢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親爹,對不對?我還叫倪爺爺呢,三歲小孩的把戲,虧你拿得出手。”那大漢微微發窘:“真是,什麼都讓你識破了,這下可沒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誰說你沒名字?我來給你取一個,你就叫……” 沈吟半晌,驀地雙手一拍,喊道:“鐵腳大叔。” 那大漢愣道:“什麼大叔?”阿秀指著那大漢的左腿,笑道:“鐵腳大叔啊。你看,你這腳是鐵的,不叫你鐵腳大叔,卻該叫什麼?”

那大漢哈哈大笑:“說得也是啊。”他伸手出來,朝阿秀背後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兩人並肩而坐,竟是相視一笑。 說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極了這人,此刻與他相處片刻,卻又覺得投緣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為何躲在這兒啊?”那大漢嘆道:“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吧,我昨晚讓一個高手點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發怒,實在沒法子,只能藏起來啦……”阿秀茫然道:“不能發怒?那不是挺好嗎?”那大漢道:“我練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氣越大,身上氣力越強,可我的死對頭也真厲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經裡添火,現今咱心脈裡藏了一把火,全身經脈灌滿氣力,你想我若再動脾氣發怒,卻是如何下場?”阿秀駭然道:“會中風嗎?”那大漢苦笑道:“便不中風、也得驚風,總之七竅生煙、雙目流血、一命嗚呼去也。現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氣、我客氣,今朝忍他一時氣』啦。”阿秀醒悟道:“難怪你老是流鼻血,原來是這個緣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過這麼一動,鼻孔又垂下了兩條紅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牆上去了。

阿秀呆呆看著他,只覺這大漢武功時高時低,作風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蒼反賊,委實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華山派的,對麼?” 那大漢茫然道:“什麼華山派?”阿秀道:“你是華山三怪之一。對嗎?” 那大漢嗤嗤笑了:“小子,你別有眼不識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換姓,怒蒼秦仲海便……”話還未完,阿秀已打了個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煩。”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漢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過酒。” 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嗎?你和他喝過酒?那……那他長得什麼樣?”那大漢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長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聰明……”隨即做了個手勢,道:“兩隻拳頭有這麼大,還有還有……”拉來了阿秀,在他耳邊嘀嘀咕咕,阿秀駭然道:“哪有這種事?那還能穿得下褲子嗎?”

那大漢興奮道:“當然可以。你不曉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來……” 正胡說間,阿秀卻搖了搖頭:“才不是,我聽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樣。” 那大漢茫然道:“那……那他是什麼樣?”阿秀左右張望一陣,確信秦仲海並未躲在一旁,方才低聲道:“我跟你說喔,秦仲海有三顆頭,八隻手。左邊那顆沒有耳朵,右邊那顆不會笑,中間那顆只有一隻獨眼,還會放雷電出來。” 那大漢呆了半晌,隨即罵道:“胡說八道,長成那模樣,那還算是人嗎?”阿秀低聲道:“他本來就是鬼。所以咱們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稱他做『那廝』。』” 那大漢拂然道:“什麼這廝那廝?講得這般難聽。這些鬼話是誰跟你說的。” 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說的,他說那廝壞得邪門,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間他便會從黑灶裡爬出來,將你一把抓走!”那大漢愕然道:“有這種事?”

阿秀鄭重囑咐:“當然有。華妹和我說過,山東、河南每年都發生幾十回,所以平日絕不可說那廝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踪了。”那大漢嗤嗤而笑,道:“他奶奶的,一群混蛋……可以去說書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對了,你說的那個華妹,可是伍定遠的女兒?” 阿秀吃了一驚:“你……你也認得伍伯伯?” 大漢道:“當然,他還欠了我兩本『肉蒲團演義』,你說我認不認得他?” 阿秀驚道:“什麼?伍伯伯也看那種書麼?”那大漢嘆道:“廢話。他又不是太監,不看那種書行麼?”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難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縱慾身亡』,至今都不還……原來是自己留著看了。”正氣憤間,卻聽那大漢道:“等等,什麼是『金海陵縱慾身亡』?”

阿秀忙道:“就是那種帶圖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沒看過麼?”大漢喃喃地道:“沒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沒來京城啦,現今大街小巷都有賣哪。” 聽得此言,那大漢竟是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沒回來了……”他撫了撫臉,露出難得的正經之色,久久無語。阿秀訝道:“鐵腳大叔,你……你哭了麼?”那大漢醒覺過來,趕忙“嗨”了一聲,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只會笑、不會哭。” 阿秀與這“鐵腳大叔”相處一陣,只覺得他風趣好笑,不似尋常大人那般嚴肅,不覺多了幾分好感,可這人卻又是個壞人,不可不防。當下壓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來為人不錯啊,為何變成壞人了?”那大漢惱道:“誰說我是壞人了?”

阿秀伸出手來,朝他的額頭指了指,那大漢愕然苦笑,摸了摸額間刺字,卻也無話可說了。 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這鯨面刺字之刑,那大漢嘆道:“你別把我當壞人,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脫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麵前,問我說,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個字罵著皇上,卻沒有身體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卻是雙手一拍,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麼罪了!” 那大漢茫然道:“什麼罪?”阿秀低聲道:“你是一個逃兵。”那大漢呆呆地道:“逃兵?” 阿秀忙道:“你說你認得伍伯伯,還住過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個『正統軍』,對不對?”說著說,便又滿面關切:“大叔,你……你為何要當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虧待你了?”

那大漢笑了起來,道:“也罷,算你說對了一半。咱以前確實是個武人,不過不是在正統軍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軍。”大漢道:“什麼勤王軍?天女兵?咱年輕的時候,朝廷可沒這套玩意兒。”阿秀茫然道:“是嗎?那你是什麼軍?” 大漢坐了起來,俯身前傾,道:“我效命於柳門,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將。”阿秀咦了一聲:“征北大都督?有這個人麼?”大漢皺眉道:“怎麼?你沒聽過他?” “沒……沒有……”阿秀茫然搖頭,道:“那是誰啊?” 那大漢嘆了口氣:“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師父,我啊,你爹啊、還有你嘴裡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辦過事。” 阿秀咦了一聲:“什麼?你……你也認得我爹麼?”

那大漢道:“當然。你爹少年時是『征北大都督』的幕賓。我則是柳門的頭牌先鋒虎將,你想咱倆認不認得?”阿秀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聲,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沒人和我說過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這個『柳侯爺』現在住哪兒啊?還在京城麼?” 那大漢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訝道:“西天?”那大漢嘆了口氣,道:“死了。” 地窖裡靜了下來,那大漢後背靠牆,默默無言,阿秀也是滿心納悶,不知那大漢所言是真是假。他低頭坐著,便又左顧右盼起來,道:“大叔,這兒有地方出去麼?” 那大漢啊了一聲,道:“你……你要走了嗎?”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 那大漢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動,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裡有些擔憂:“大叔,你……你不讓我回家麼?”那大漢醒覺過來,忙道:“不是這樣的,我……我現下功力未復,使不出力氣,等午時一到,自能帶你離開。”阿秀皺眉道:“你……你不會騙我?”

那大漢忙道:“我為何要騙你?你很值錢么?”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著吧。”聽得此言,那大漢便露出欣慰之色。轉開了臉,自在那兒搔頭。 那地窖深達數丈,若要一躍而上,自是大為不易。阿秀曉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裡巡視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頭見到一個匾額,叫做……叫做……”那大漢道:“征西大都督府。” 阿秀道:“對對對,這個人是誰啊,怎麼也是個大都督?難道是自封的嗎?” 那大漢拂然道:“別胡說。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雙名霸先,爵號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龍說了半天,你都沒聽到麼?”阿秀喃喃地道:“沒仔細聽……”左右探看一陣,又道:“大叔,你為何會躲到這兒來啊?難道你也認得那個秦……秦什麼的大都督麼?”

那大漢笑了一笑,道:“他是該認得我的,不過我卻不認得他。”阿秀茫然道:“為什麼?”那大漢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還這麼小的時候,他便抱過我了。”說著把手望上一提,舉得天高,笑道:“可我長到這麼大的時候,他卻一命嗚呼了。” 見得這個手勢,阿秀不由“咦”了一聲,情不自禁想到城頭上見過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頭怦怦一跳,忙道:“對了對了,大叔,我想和你打聽一個人……你聽了可別笑……” “哈哈哈!”那大漢笑了幾聲,道:“好啦,已經笑過了,要找誰便說吧。”阿秀低聲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漢笑道:“怎麼吞吞吐吐的?小小年紀,便想找老婆啦?” 阿秀臉上一紅:“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頭去,細聲道:“親生父親。” 那大漢本還呵呵直笑,聞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聽了可不能笑。我……我小時候和我娘住,後來她嫁到了人家家裡,便把我帶了去……”那大漢撫了撫面,口中並未作聲,阿秀忙道:“大叔,你在聽我說話麼?”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我在聽。你娘嫁的便是楊肅觀,對吧?” 聽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濕紅,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道:“姓楊的待你不好?”阿秀低頭哽咽,搖了搖頭,那大漢道:“他家裡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沒有!他們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著他!”那大漢道:“為何如此?” 阿秀垂淚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會無緣無故打我,我曉得他真把我當成兒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裡。”那大漢道:“他的親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為何不要我了!” 那大漢深深吸了口氣,倚到了牆上,口中卻沒作聲。只聽阿秀哭道:“每個人都有爹,偏我一個人沒有,我住到楊家裡,人家暗地裡都笑我娘,說她給楊家送了一個便宜兒子……我每回聽了這些話,就好想哭,我好想問問我自己的爹爹……他為何不要我?” 那大漢默然半晌,低聲道:“也許……也許他不知道有你這個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聲道:“騙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還見到他了!” 那大漢愕然道:“你……你見到他了?”阿秀霍地掀開額發,道:“看這裡!” 那大漢抬起頭來,已然見到阿秀額間那處傷印,他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來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個!大叔,你……你要認得誰也生了這隻眼兒,定得和我說,我要趕緊去找他……” 那大漢微微苦笑,嘴中卻沒作聲,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說話啊!你可知道誰也生了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說……”那大漢低聲道:“我……我認得一個人,他也有這隻眼兒。” 阿秀歡容道:“誰?” 那大漢嘆道:“盧雲。”阿秀愕然道:“盧雲?”一時之間,只覺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兒聽過,喃喃便道:“這個盧雲,就是……就是我爹爹麼?”那大漢輕輕地道:“我不知道,不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他。”阿秀歡喜大喊:“真的嗎?你可不能騙我?” 那大漢道:“放心。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阿秀欣喜欲狂,一時上蹦下跳,那大漢卻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紅,若有所思,阿秀本還高興著,待見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麼了?”大漢擤了擤紅鼻涕,擦到了牆上,道:“沒事,身子不大舒服。” 阿秀低聲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沒有小孩啊?”大漢道:“也許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外頭下了種,幾年後冒了出來,誰弄得清楚?” 阿秀咒罵道:“壞人。誰當你兒子,都是前輩子造了業。”大漢笑道:“我哪裡壞了?” 阿秀瞪眼道:“還不壞?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這般待你,你難道不傷心麼?”大漢聳肩道:“我是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沒見過他。”阿秀訝道:“什麼?你沒見過你爹?” 那大漢道:“咱一生下來就孤零零的,親爹老娘,只在夢裡見過。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惻然,低聲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們了?” 大漢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們,他們便自己找上門了。三十四歲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說了出來。結果幾天之內,我便丟了官職、坐到牢裡,砍掉一條腿不說,連頭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說著撥開額發,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幾,還是妻離子散,六親不認,我兒子若是見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罵我一聲操你娘。” 阿秀乾笑道:“那……那還真慘,大叔,你……你是怎麼長大的?靠自己偷東西吃麼?”那大漢嘆道:“世間涼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條。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師父,待我如同親生。”阿秀興奮道:“師父!是教武功的麼?”那大漢悻悻地道:“不然教什麼?嫖妓麼?” 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這般粗魯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師父呢?現下在哪兒啊?”那大漢道:“咱倆翻臉了。”阿秀愕然道:“翻臉啦?為什麼?”大漢道:“我師父當我是壞人,不屑為伍。” 阿秀低聲道:“那……那你還有什麼親人?”那大漢道:“親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對頭戳我一指,我也不會呆在這兒,陪你說這些廢話。” 阿秀起疑道:“死對頭……等等,打傷你的人,是不是一個叫『大掌櫃』的?”那大漢哦了一聲,訝道:“你是怎麼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舖裡偷聽說話,這會兒果然便成了包打聽,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們想抓的逃犯就是你!” 那大漢訝道:“怎麼,你打聽了什麼消息?”阿秀儼然道:“跟你說喔,我方才在外頭看到一個告示,上頭畫了你的頭,連你這個『罪』字也貼上去了,說抓到你以後,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漢道:“官封萬戶侯,領黃金十萬兩,賜鐵券丹書。” 阿秀喜道:“對對對,你也知道啦。”那大漢嘿嘿一笑,卻不說話了。阿秀又道:“現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著抓你,我還聽說官差們找了一個『天狗李』,專來聞你的味道,說不定這會兒便上門來啦……”說著說,不覺微微一驚,忙左右張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門了。 那大漢笑了笑,道:“小子別發愁,這事我早就預料了。不然我何必在這屋裡撒尿?” 阿秀錯愕不已:“什麼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會聞不到。”大漢道:“我就是要天狗李聞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會過來。”阿秀茫然道:“什麼?你……你是說天狗李聞到你的味道,反而會逃走?” 那大漢微笑道:“是。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給了他什麼好處?幹啥來我面前賭命?” 阿秀見他雙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氣,不由微微一驚。彷彿這人真是當代梟雄,不可一世。滿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這人的來歷。 眼前這人甚是古怪,若說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緊,半點不像。可若說他不是,偏又狂得緊,誰也不放在眼裡。也是猜想不透了,低聲便問:“大叔,你……你是不是寧不凡啊?”那大漢哈哈大笑:“別猜了,你不是說咱是個逃兵麼?那就當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幾聲,也不顧上身赤膊,徑自躺上了冰涼地板,把眼一閉,似想睡覺了。 阿秀見他這幅模樣,料來不只是個逃兵,八成還竊盜公款,偷拿了不少軍糧。這才引得幾百名官差圍捕。他心裡有些擔憂,又道:“大叔,外頭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帶我去找我爹爹麼?”那大漢道:“誰說我自身難保了?一過午時,我便能從容離開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來。”阿秀訝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幫官差麼?” 大漢閉著雙眼,淡然道:“午時一過,這些人見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誰敢攔我的路?” 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無敵了,又怎會被那個『大掌櫃』打傷?”那大漢臉上一紅,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沒料到他預備了怪招對付我……下回保證不會再犯。” 阿秀儼然道:“再犯怎麼辦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漢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癢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這人實在髒臭,搔沒兩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還長滿粗硬黑毛,忙縮手回來,不敢再玩了。 那大漢訝道:“怎麼?一下子就認輸啦?”阿秀嚅嚅囓囓:“算……算你贏吧。”他聞了聞自己的手,只覺惡臭難當,便苦著一張小臉,一邊在那兒擦抹,一邊問道:“大叔,到底那個『大掌櫃』是什麼人啊?武功好像挺厲害的。” 那大漢嘿嘿笑道:“這小子確實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沒幾個人打得贏他,若再讓他手持神劍,天下誰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麼是神劍?”那大漢比出拳頭,道:“那是一顆鐵膽,差不多這般大,大概一兩百斤重,你若用力捏它,便會生出一隻劍來。” 阿秀滿心狐疑,料想鐵腳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問,又道:“大叔,這人為何叫『大掌櫃』,可是開飯館的麼?”那大漢哈哈一笑:“算是吧,這天下幾千萬張嘴,嗷嗷待哺,你要說他是開飯館的,那也真像。” 阿秀一臉困惑:“什麼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餵麼?難道……難道這『大掌櫃』便是皇上?” 那大漢道:“沒見識。皇上算什麼東西?堯舜禹湯下台鞠躬,夏桀商紂粉墨登場,這幫丑角兒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沒啥了得。真正厲害的是『大掌櫃』,這人獨力撐住了整座戲台,他若不死,正統朝不會散。” 阿秀年紀雖小,卻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輔六部、諸大學士,卻沒聽過“大掌櫃”這個官職,茫然道:“好難懂啊。到底這個『大掌櫃』是好人壞人?”那大漢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壞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規矩了。”阿秀愕然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你若願意乖乖聽話,按他的心意辦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樣樣都給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煩、事事與他作對,那你會恨不得自己沒從娘胎生出,省得受這個活罪。”阿秀呆呆地道:“這人……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漢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沒錯!還真是像啊!”聽著笑聲,阿秀心中卻想:“這樣看來,那個『大掌櫃﹄是個好人。”這位鐵腳大叔雖然風趣,對自己也算不錯,可他仍舊是個欽命要犯,自是壞人無疑。 看那位“大掌櫃”出手打傷了他,必然是天下壞蛋的大敵,自然算是好人了。 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驚:“糟了,和壞人為敵的,都是好人。那我變成壞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壞人麼?”正擔憂間,忽然想到霍天龍、張胖子,卻又隱隱覺得不對。 先前阿秀與張胖子等人狹路相逢,受盡了屈辱,險些喪命,這幫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壞人,可他們與鐵腳大叔為敵,難道便能算是好人了麼? 不對,與壞蛋為敵的,未必是好人。壞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壞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轉,又想:“等等,壞人的敵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敵人呢?是不是該算是壞人?” 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心下一驚,想到了伍定遠。 今早在城頭親眼所見,正統軍凶霸霸的,提刀驚嚇百姓。城外那些餓鬼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他們不過是肚子餓罷了,正統軍憑什麼欺侮他們?欺侮好人的人,還有臉說自己是好人嗎? 阿秀呆呆想著,只覺得越來越難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壞人,說不定弄到後來,連自己也成了一個壞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滯間,卻聽那大漢道:“怎麼啦?為何發起呆了?” 阿秀忙道:“大叔,城外來了很多很多餓鬼,你聽說了麼?”大漢嗯了一聲,搔了搔頭,道:“聽說了。”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為何跑來京城啊?” 那大漢懶懶地道:“那還要問?這幫人沒東西吃,那便跑來京城要飯了。” 阿秀顫聲道:“他們……他們會吃人麼?”大漢聳肩反問:“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當然不吃。”那大漢道:“這就對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為何要吃?” 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這些餓鬼是跟著秦仲海來的,對麼?”那大漢吐了口濁氣,道:“是。”阿秀憂聲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殺光咱們啊?” 那大漢搖了搖頭,道:“不是。” 阿秀茫然道:“是嗎?那……那他幹啥弄來了這麼多餓鬼,不是想殺光咱們,那是乾什麼?”那大漢道:“不曉得。”阿秀皺眉道:“大叔也不曉得?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大漢道:“你沒聽懂咱的話,我是說秦仲海自己也不曉得這要幹啥。” 阿秀大驚道:“什麼?連他自己不知道要幹啥?那……那他還造什麼反?” 那大漢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人要造反,便沒打算要幹正經事。否則他何不去懸壺濟世、耕田織布,造福鄉里,為何在那兒殺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對啊,我聽孟夫子說,造反的人都是為了當皇帝,難道……難道他連這個都不想嗎?” 大漢道:“老夫子們懂個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來就不受教,他不想讓人管,可你要他管別人的閒事,他也不來勁。正是這樣,秦仲海才立了間山寨,一不讓別人管,二也不想管別人,只想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一輩子打劫維生,誰曉得老天不賞臉,山寨一開,便鬧得天下大旱……” 阿秀拼命頷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只看過幾次下雨。” 大漢長嘆一聲,道:“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乾,老天不下雨,有錢人都變窮光蛋了,山寨搶不到錢,反而來了大批餓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說要入夥,那姓秦的給人日夜糾纏,也是煩得發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無食糧掉出來。”阿秀呆呆地道:“後來呢?打出食糧了麼?”那大漢道:“食糧是種出來的,不是打出來的。” 阿秀愕然道:“那……那該怎麼辦?”那大漢伸手掏了掏褲子,摸出了一團黑巴巴的東西,道:“小弟,吃過午飯了嗎?” 眼見這東西是打褲襠出來的,好似一塊黑泥巴,阿秀哪裡敢碰?顫聲道:“不、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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