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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第八章父子(2)

英雄志 孙晓 22160 2018-03-12
顧倩兮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徑道:“你別多問,總之先別讓姨娘知道此事,過兩日我再來瞧你們。”正要離開,小紅卻又拉住了她,低聲道:“小姐,讓我去找裴少爺吧,他開著賭場,手下又有十來個地痞,消息靈通,找起人來快些。” 聽得“裴少爺”三字,瓊芳心念微轉,頓時想了起來:“對了,是揚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兒子。”年前揚州驛館夜話,瓊芳曾見過一位老者,姓裴名鄴,乃是顧嗣源在世時的知己,據說有個兒子在京城開立賭場,想來便是這位“裴少爺”了。若有他幫著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瓊芳什麼事都是一點就通,只是她再機敏十倍,卻也想不到這位“裴少爺”也曾追求過顧倩兮,甚且還毒打過盧雲一頓,頗有幾分地痞天資,如今開立賭場營生,倒也不算埋沒人材了。

顧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別四處聲張。若是找到了阿秀,請他先送回這兒,別送到楊府。”小紅慌不迭地答應了,還待商議如何找人,忽聽瓊芳道:“顧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問別人,讓我替你找吧,擔保一個時辰之內,便能把人交回你手裡。” 小紅聽她口氣甚大,不覺訝道:“你……你認得衙門的人麼?” 瓊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請爺爺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話,驟然之間,“鎮國鐵衛”四字閃過眼前,卻又讓她閉上了嘴。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顧倩兮自己有個神通廣大的丈夫,卻寧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瓊芳離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爺爺?屆時還不給拖了回去?顧倩兮明白她的難處,便道:“一點小事,先別驚動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請妹子出面不遲。”

小紅聽在耳裡,驚在心裡,不知這瓊小姐是何來歷,竟能指揮朝廷府衙?還想來問,顧倩兮卻已走出了店外,小紅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這兒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顧倩兮點了點頭,道:“說吧。” 小紅神色不大對勁,支吾了許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見到了……見到了一個人……” 顧倩兮見她滿是躊躇,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不覺也納悶了:“見到誰了?”小紅低聲道:“我……我見到了以前那個……那個……”話還在口,猛聽後堂傳來一聲呼喊:“小紅啊,是誰來了呀?”小紅嚇得跳了起來,道:“姨娘起來了。” “早起來囉……”只見一名女子從後堂走出,一手綁著髮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紀大了,背老是疼,趕明日可得換床新褥子……”

揚州土話,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見顧倩兮,不覺雙手放開,驚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說明天才回來麼?怎麼早一天啦!瞧我都還沒買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說話,猛一見到瓊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後從頭到腳掃過一遍,狐疑道:“這是誰啊?”顧倩兮正要說話,小紅卻替她答了:“這位是瓊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湊聲:“是個有錢有勢的。” “哎喲!”姨娘雙眼亮了起來,登時眉花眼笑:“幸會、幸會。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過我啦。”瓊芳哪裡認得她,隨口便道:“當然、當然,顧姊姊同我說了好些您的事兒,她說姨娘溫柔敦厚,秀外慧中,勤儉持家……” 聽得此言,姨娘小紅都笑了起來,連顧倩兮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瓊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莫非這“二姨娘”竟是凶狠潑辣、豪奢鋪張、斂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覺方醒,口還渴著,便去桌邊斟茶,自言自語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這兒鬧,弄得店裡一塌糊塗……下回見到他,非打死不可……”說了幾句,卻聽顧倩兮道:“小紅,我先走了,記得我吩咐的事兒。” 聽得顧倩兮急著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聲,道:“怎麼啦?茶都還沒喝上一口,這麼快就走了?”眼看小紅面色古怪,顧倩兮也是迴避著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陣,忽見顧倩兮手上提了一個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東西,不覺心下一凜,便試探道:“阿秀呢?怎沒帶他過來?” 顧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學堂,不能過來。”二姨娘呸道:“騙誰哪?”伸手一拉,奪過顧倩兮手上的包裹,隨手一抖,現出了阿秀的筆墨本子,大聲道:“這是什麼?”

事機敗露,顧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轉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來,攔住了她,大聲道:“倩兮,阿秀出了什麼事?快和姨娘說!”顧倩兮還是不肯說,頭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紅吃了一驚,趕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讓她幫你出主意唄。” 顧倩兮一字也不吭,卻等於說了千言萬語,想來她必定受了氣,而這個氣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顧倩兮的脾氣,便也不去問她,眼看瓊芳還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聲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知道麼?”瓊芳嘆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一聲:“打人?怎麼個打法?”瓊芳道:“拿著凳子砸人,險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來:“我才不信!阿秀這孩子好生懂事,哪會無端打人?你且說!是不是有人激他?”瓊芳聽她一語中的,想來此事也非頭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個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該不會是……”瓊芳遮嘴細聲:“穿黃袍的。” 砰地一聲,二姨娘朝桌上奮力一拍,噴出兩個字:“老娼!”瓊芳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阿秀開口“老娼”、閉口“老娼”,滿嘴污言穢語,卻是打哪兒學來的。 看這二姨娘必然認得淑寧一家,一時恨得牙癢癢的,便指天罵地起來:“一家婊子破落戶,真以為自己當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這姓於的也不去照照鏡子,憑她那點臭皮爛色,路邊乞兒也搭不上的醜貨,也敢上門勾搭咱家姑爺?敢情是失心瘋了吧?” 二姨娘越罵越火,提起雞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亂打,倘使淑寧在此聽了,非氣得一命嗚呼不可。正臭罵間,忽見瓊芳睜眼望著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這賤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熱茶,理了理鬢髮,笑道:“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是小孩子打架,楊肅觀見了怎麼說?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瓊芳搖頭道:“那倒沒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門了。”

“什麼?”二姨娘震怒跳起,大罵起來:“他把阿秀趕走了?”瓊芳嗯嗯點頭:“是啊,楊大人還提著劍,險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氣得瘋狂了,尖叫道:“該死的楊肅觀!小孩子打架,又沒打死人,你逞什麼兇?虧你當年好說歹說,我才把倩兮交給了你,你怎能這般待我家阿秀?”連珠炮的吼聲中,便已提起了雞毛潭子,直衝出門,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來,便上你楊家鬧去!” 眼看二姨娘凶狠潑辣,手提雞毛潭子,似想將楊家老小一潭子掃死。瓊芳又驚又佩,暗笑道:“我道誰的本領大?原來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一難纏的,便是這幫三姑六婆,嘴能說、手拿打,打不過便哭,哭還要哭得舉國皆知,流傳千古,什麼“竇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萬里牆”,都是婆婆媽媽的偉烈事蹟。秦始皇見了她們,心裡也要毛上三分,何況是小小的“觀海雲遠”?

過去瓊芳換上男裝,學盡男子漢的心機手段,如今看來,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來,眼看二姨娘氣沖沖地奔出門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來到店外,卻見顧倩兮與小紅倚著牆,還在那兒悄聲說話,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顧倩兮,喝道:“還在這兒嘀嘀咕咕?走!姨娘給你撐腰!咱們現下就找楊肅觀說去!他要嘛和於家人一刀兩斷,要嘛給咱們一張休書,憑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還怕沒人要嗎?” 聽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議火焚楊家,小紅怕了起來:“姨娘,你別說了,小姐不高興了。”二姨娘尖聲道:“高興?等於家那幾隻母豬爬進門,你家小姐還有幾天高興日子?那幾隻爛婊子要不順楊紹奇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楊肅觀的主意!告訴你,趁老娘還沒死,儘早閹了這對豬兄狗弟,看他倆能討幾房小妾!”說著作勢欲沖,打算找柄尖刀來用。

顧倩兮拉住了她,輕聲道:“姨娘,夠了,別再鬧了。”二姨娘大聲道:“誰鬧了?早知這姓楊的這般勢利眼,當年姨娘早該讓你跟著盧雲那窮酸走!至不濟還免受這等閒氣!” 聽得“盧雲”二字,瓊芳險些驚呼出聲,小紅則是嘖了一聲,跺腳道:“姨娘!” 場面靜了下來。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別開頭去,不敢再說了。顧倩兮自顧自地進屋坐下,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久久無言。二姨娘與小紅對望一眼,卻也沒話可說了。 自盧雲離開家門那天算起,十年光陰就這樣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回來。現今說這些,徒惹顧倩兮傷心,又能如何? 時近正午,天色卻慢慢陰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為顧倩兮斟了一杯熱茶,讓她暖暖身子。小紅則是緊挨著小姐坐下,怯怯握著她的手。

瓊芳一旁看著,心裡也不禁代她們難過。總說“十年風水輪流轉”,那年景泰覆滅,正統重登三寶,她瓊家從此躍居極品,不可一世,可憐顧家卻慘遭池魚之殃。老爺夫人都死了,偌大家業也隨之散盡,只剩下眼前這三個女人,從尚書府一路墜到了豆漿鋪,仍在苦苦守著對方。 瓊芳是個心軟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氣,正想將盧雲的行踪透露出來,卻聽小紅低聲道:“小姐,你……你快別難過了,我和你說……昨日傍晚,豆漿舖裡來了個客人……”話還在口,卻聽二姨娘咳了一聲,道:“小紅。” 這話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讓二姨娘截斷。瓊芳微微一凜,眼見二姨娘朝小紅頻使眼色,似有什麼事瞞住了顧倩兮。瓊芳眼珠微轉,霎時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來喝過豆漿了!” 瓊芳狀似豪邁,其實為人頗有心機,一看姨娘與小紅眉來眼去,便已猜出了一個梗概,不消說,二姨娘早已見到盧云了,可她卻著意瞞住了這個消息不說,看來她壓根就不要讓顧倩兮知道。 瓊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這姨娘鬧歸鬧、吵歸吵,卻是個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難收的道理。顧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楊家的人,豈容誰來反反复覆?若真把盧雲的行踪透露出來,又能如何?不過是讓她多掉幾滴淚罷了。難不成她還真能帶著阿秀,與一個賣麵小販浪跡天涯? 婚姻不同於兒戲,很多事是勉強不來的。盧雲一生不得志,以狀元之尊淪為一個賣麵小販,連養活自己都難,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便得自己一個人孤獨走完。看二姨娘這幅神氣,她不會允許盧雲再來拖累誰。 良久良久,誰都沒說話,最後還是顧倩兮自行起身,說道:“姨娘,我先走了。你們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裡,我晚間自會來瞧他。” 二姨娘忙道:“你別動了,先在店裡歇著,姨娘替你去找人吧。” 顧倩兮沒有作聲,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裡,又是心疼、又是內疚,忙一把拉住了瓊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著她,姨娘來日重重有賞。”瓊芳笑了起來,想她富豪世家,還缺什麼賞賜?儼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賞我兩籠包子,一碗豆漿。”二姨娘笑著催促了:“快去唄,多少籠包子都成。” 瓊芳追上了顧倩兮,還未說話,卻聽背後“阿秀”、“阿秀”之聲大起,她趕忙回頭去看,卻見二姨娘手提掃帚,竟在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聽她左一聲心肝在何處、右一句寶貝快出來,呼聲不絕於耳,鬧得滿街雞飛狗跳。瓊芳暗暗發笑:“似她這般尋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趕上了顧倩兮,道:“顧姊姊,你現下要去哪兒?” 顧倩兮並未回話,只到街邊雇車,招了好久,卻不見車來,瓊芳曉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問,只陪著她望長安大街走,約莫行過一個街口,一輛馬車姍姍來遲,車夫低聲問道:“坐車麼?” 這車子四輪前挽,有頂有門,乃是時興的二馬合掛車,兩輛白馬拖著,望來很是乾淨,再看車夫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大不同於路上所見的髒人爛車,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顧倩兮開門上車,瓊芳便也搶了進來,還未說話,便聽顧倩兮吩咐車夫:“去紅螺寺。” 瓊芳微微一凜:“紅螺寺?你要去燒香麼?”顧倩兮輕聲道:“我要去見阿秀的生母。” 瓊芳大吃一驚,正要追問,待見顧倩兮默默無言的神氣,不覺心下一凜,便也閉上了嘴。 又下雪了,將近中午時分,太陽卻不見了,街上凍得像是半夜。卻見街角縮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襖,颼颼發抖,自是阿秀在這兒受苦了。 適才一個激憤,從家門口狂奔而出,連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動了,只能蹲在街邊,獨自掉著眼淚。 再過一個時辰便是正午,學堂也開課在即,阿秀卻不必上學了,這聽來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卻沒地方去了。他沒了爹,沒了娘,所以也沒了家,自今往後,肚子若是餓了,只能自己找東西吃,晚上睡覺冷了,只能乖乖為自己蓋被。這一走之下,再也見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 嗚嗚嗚……阿秀望著地下,終於抱頭痛哭起來。 平日雖說少哭,可一旦離開了娘親,淚水便像決了堤,一發不可收拾。正哭間,忽然背後也響起嗚嗚怪聲,阿秀咦了一聲,正驚疑間,背後已撲來一人,緊緊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嚇了一跳,只聽來人嗓音嬌嫩,語音嗚噎,連忙擦拭淚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卻是華妹到了。聽她痛哭道:“阿秀!我總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沒見你回來,害華妹擔心了一整夜……嗚嗚……嗚嗚……”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轟動江湖,人盡皆知。看華妹眼眶浮腫,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幾聲,聽不到阿秀說話,抬頭一看,驚見秀哥也是兩眼發紅,還掛著兩條鼻涕,不覺驚道:“阿秀,你……你怎麼了?被鬼附身了了麼?” 阿秀領導眾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喪了臉?他見華妹滿面駭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樣,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誰哭了,我正笑著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乾笑幾聲,想到了娘親,卻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紅了眼眶。 華妹駭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紅了,到底怎麼啦?”阿秀忍淚道:“我……我……” 正要道出實情,忽然纖纖玉手伸來,攜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聲,只見這手腕好生雪白纖細,配上蔥綠晶瑩的玉鐲,好看的不得了,捏來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還好摸幾分,不知不覺間,阿秀心頭怦怦跳了起來,抬頭呆望,卻又矍然一驚,顫聲道:“伍……伍伯母……” 艷婷來了,她一如過往,身穿黑貂皮襖,看她五指勾在纖腰上,側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齒,透出了一身的國色天香。 阿秀平日雖總愛譏笑伍伯母,說她惺惺作態,可此刻握著她的玉手,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竟是六神無主、五內俱焚,直想挨到她懷裡,讓她細細愛憐一番。 艷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像話,男人不分大小,全都愛著她。不過她今兒卻好愛阿秀,只見她彎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彎下腰來,衣襟微敞,一張笑臉又美又柔,阿秀雙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竅。華妹踢了他一腳,罵道:“我媽媽問你話!” 阿秀醒覺過來,忙道:“我娘……我娘在家裡。”伍伯母秀眉略蹙:“怎麼?學堂開課,她不送你來麼?”眼看伍伯母腰彎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離了體,嗚嗚啊啊,什麼都不知道了。華妹只得再踢一腳,罵道:“阿秀!你娘沒陪你來上學麼?” “上學?”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張望,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學堂對過,相隔不過一條街。 霎時間元神回體,飛身直跳了起來,看自己當真是神智不清,哪兒不好竄,居然跑到這兒來了?忙拉住了華妹,顫聲道:“這……不是要打仗了嗎?怎地學堂還開門啊?” 華妹低聲埋怨:“還說呢,一早就有人說西郊演軍,城裡好亂,害我也以為今兒不上學……哪曉得我爹叫人傳話回來,說什麼『松寒知勁節、清操厲冰雪』,時局越亂,咱們伍家越要處變不驚,為百姓們做榜樣,他怕孟夫子進不了城,還特意派兵馬接他進來,就怕咱們上不了學……” 餓鬼圍京,卻攔不住孟夫子的教學赤忱,這便殺入城來了。眼看地獄便在對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們等等,我去解個手,一會兒便來……”胡亂交代幾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見面前移來一雙繡花鞋,圖樣可愛,隨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來:“哪裡走?” 生死一瞬間,阿秀自也沒心思來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攔路,轉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動,轉來一個妙齡少女,歡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聲,掉頭狂奔而去,卻見一人把玩匕首,把俏臉一轉,霎時秀發飛揚,現出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傲然道:“師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 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傳說中的“九華三姝”一齊現身,一個賽過一個,果然便將他逮獲了。再看不遠處還有輛馬車,駕座上坐了個“嬤嬤”,四十上下,風韻殘存,卻是昨晚見過的“啾啾”,想來再加一個娟兒,九華山便要全員到齊了。 阿秀哭喪著臉,沒想女兒上學堂,伍伯母不但親自押送,尚且精銳盡出,自己卻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來,艷婷便又婀婀娜娜而來,含笑道:“小阿秀,別急著走,我這兒有個差事給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見到她的艷麗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來,喜道:“要……要……” 艷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邊,說起了悄悄話:“見到你娘的時候,替我說一聲,就說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請她祈雨法會過後,到宜興居里找我,咱倆不見不散。” 宜興居是個茶樓,專賣宵夜,廣受京城婦女喜愛。聽聞此言,阿秀笑臉慢慢僵住了,只垂下頭去,低聲道:“好,只要我還見得到她,便會和她說的。” 阿秀語氣有異,艷婷卻沒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辦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賞。”說著轉過身去,擋住了女兒的視線,塞給阿秀一隻金元寶,想來是定銀了。 阿秀吃了一驚,想他出門得急,什麼都沒帶,如今卻多了一枚金元寶,沈得握不住,真是飛來橫財了。正要磕頭致謝,艷婷卻又貼到了耳邊,細聲道:“記得,別讓你爹知道這事。” 阿秀看著元寶,慌不迭地答應了,艷婷似還想說些什麼,那“啾啾”卻已行了過來,附耳道:“夫人,鞏志來了。”阿秀咦了一聲,回首去望,這才見到對街羅列大隊兵馬,竟是伍伯伯的鐵甲兵,隊前一面旗幟,叫做“北平”,帶隊之人卻是清早見過的大參軍,“正統軍”鞏志。只見他親自步行過來,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將面聖,請您及早動身。” 艷婷淡淡地道:“怎麼?城門已經讓人攻破了?”鞏志咳道:“沒有。”艷婷嗓音提了起來:“那你急什麼?非得選這時候煩我?我還沒和我女兒說話哪。” 艷婷陣仗向來不小,這會兒斥罵起鞏大參謀,更顯出氣派了。看她驅走了鞏志,便又拉l來女兒,含笑道:“娘一會兒先上紅螺寺去了,你下課後記得跟著海棠姐,她會帶你去祈雨法會的。” “娘!”華妹掩面叫苦:“怎麼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艷婷板起臉來責備:“乖乖聽話,你要是不去,爹會不高興的。”華妹扁嘴不依,拼命搖頭跺腳,艷婷便又心疼了,安撫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來,讓娘香一個。” 看那華妹很是賴娘,聽娘稱讚自己了,便又小臉含笑,正要依偎懷中,忽見阿秀偷瞄著自己,不覺臉上大紅,忙道:“娘,我……我這就去上學了,你快走吧。” 艷婷道:“讓娘送你進去吧。好容易來了,總該和孟夫子打聲招呼。”華妹小臉驚白,顫聲道:“娘……鞏叔叔還在等著,您趕緊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艷婷指抵女兒的額頭,嘆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誰,成日盡是幫外人著想。”在女兒面頰上香了一個,道:“去吧。” 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訪學堂,華妹自也一般。看娘親與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請他加力狠打女兒,再不便東拉西扯,說些小孩的壞話,總之絕無好事。好容易說得娘親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學去囉。” 阿秀鐵著一張臉,看他兩手空空,連書本子也沒帶,這一去豈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還之理?偏生伍伯母還在那兒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難保不給抓個正著。當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著頭皮,小心逼近了學堂。 時候還早,離正午還有個把時辰,學堂門口卻已陰風慘慘,只見孩童們排成兩列,人人手捧習字簿本,預備繳交察驗,遠處則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卻是死也不肯進去。華妹滿心憐憫:“可憐啊。這就是壞孩子的下稍。現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麼?” 正嘆息間,卻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開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後頭,先避開伍伯母的耳目,隨後四下打量周遭,只見學堂前小童排列成行,個個目光慘淡,了無生趣,自無人朝自己這方瞧望,料來一會兒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過學堂門口,屆時再竄入隔鄰的店鋪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門脫身。 阿秀暗暗冷笑:“傻子們,坐著等死吧。一會兒餓鬼打進城來,少爺我已在路上逍遙啦。” 他策劃已畢,便從廊柱後狂奔而出,方才經過學堂門口,猛見前方一名婦女手牽孩童,正與一位老者說話。看那老頭須蒼發白,手握藤條,眼中卻透出一股兇儒之氣,不是孟夫子是誰? 阿秀牙關顫抖,也是怕被人抓個正著,只能裝作路人模樣,慢慢晃了過去,只聽那婦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實在沒法上課,只能先告假數日,請您寬諒則個……” 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聽孟夫子嘆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來。還是先讓他將養數日,待得康復之後,再行補課不遲。” 那婦人泣道:“多謝孟大人。”按著兒子的腦袋,道:“正堂,還不向夫子磕頭?”那孩童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嘶啞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 孩童逃課第一法,便是稱病不出,果然學堂開課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發了。也是阿秀天生頑皮,便狠狠一肘擊出,正中胡正堂的後背,聽得哎呀一聲,胡正堂大哭道:“誰打我!” 那婦人驚道:“小寶貝,你……你又會說話了?”胡正堂驚道:“沒有……我不會說話,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後頭,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皺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麼病,查出來了麼?”那胡夫人哭道:“還不是楊神秀害的。” 阿秀本還等著陷害正堂,豈料卻聽聞自己的大名,一時小臉蒼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沈吟道:“楊神秀?他又乾什麼了?”胡夫人垂淚道:“過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卻被他玩笑戲弄,由高處推下,摔壞了腦袋,至今名醫會診,藥石枉然,成了個傻子……” “什麼?”孟夫子氣得吹鬍子瞪眼,提起藤條,恨恨踱步:“該死的東西,真是造反了……” 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對自己,忙一溜煙奔了過去,那孟夫子腳步也快,踱了幾步,便已轉回了圈子,阿秀駭然不已,眼看兩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正堂背後,正蹲地發抖間,又是一人急急奔來,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爺在這兒麼?” 孟夫子斜目一看,不覺愕然道:“蔡管家?”楊府管家現身找人,阿秀更是頭皮發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沈聲道:“你要找楊神秀?他不在家裡麼?”管家焦急道:“不瞞夫子,我家少爺離家出走了。” “什麼?”孟夫子瞪眼驚詫:“楊神秀逃家了?可是為了戲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嘆道:“那是陳年往事啦,今早少爺和徐王世子打架,險些把人打死,這便跑得不見踪影了。” “該死的東西……”孟夫子氣得藤條顫抖:“到底闖了多少禍?把他外公的臉都丟光了!” 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眼看孟夫子滿心自責,提起藤條,望自己掌心裡揮打,發出啪啪兇聲,阿秀嚇得沒魂了,那胡正堂卻是幸災樂禍,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轉過了身,正要回家睡覺,突然雙眼圓睜,驚道:“鬼!” 眼前真站了一隻小鬼,面色慘淡,不正是小災星“阿秀”是誰?眼看阿秀欲哭無淚,低頭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驚而呼:“楊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爺!”遠處還奔來伍家小姑娘,嬌喊道:“阿秀!阿秀!你別逃學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齊朝自己抓來,阿秀啊呀一聲狂叫,居然竄入學堂之中,孟夫子厲聲道:“來人!快快拿下他!” 阿秀平日仇家著實不少,夫子登高一呼,四下千許百諾,不知多少隻手臂上前攔路,天幸學堂窗兒並未掩實,阿秀忙奮起畢生之力,三步並做兩步,砰地一聲,跳窗而出,著地一滾,竄入了隔鄰店鋪。那老闆訝道:“小弟,要買東西麼?” “買你娘!”阿秀頭也不回,俯身直衝而出,自後門處竄入了一條小巷。霎時邁步狂奔,飛也似地逃命而去。 都說“人急懸樑、狗急跳牆”,阿秀恰似狗懸樑、人跳牆、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後聲響稍歇,終於雙腿一軟,停步下來,靠牆喘道:“累死吾也,應該擺脫追兵啦……”正要舉袖拭汗,突然肩上讓人拍了拍,直嚇得他飛了起來,正要號啕大哭,卻聽背後那人訝道:“神秀少爺,你……你還好麼?” 來人嗓音陌生,卻以“少爺”二字相稱,阿秀微微一愣,回頭去望,但見一人雙眉倒八,手上還拿了一隻鐵琵琶,長得與烏鴉有幾分神似。阿秀吃了一驚,正要急急退後,忽又見那人通體黑衣,連靴子也是黑皮頭,不由心下一醒:“啊,這是廢院裡的侍衛。” 楊家侍衛分為內外兩院,駐守外院的衣裝體面,打扮與隨扈相似,內院卻全數身著黑衣,據說是方便夜裡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後巷裡見過幾個。他上下打量那人幾眼,沈吟道:“你……你是誰?我好像沒見過你啊……” “奉上喻!”黑衣人雙膝並起,朗聲暴喊:“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 阿秀嚇了一跳,家里黑衣人雖多,卻沒見過這般做殭屍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來抓我回家的?”那“帥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著你,沒要我帶你回家。” 一聽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淚於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對麼?” 帥金藤忙道:“沒這種事、沒這種事。你爹很愛你的。”阿秀哭道:“那他為何要趕我走?” 帥金藤忙道:“少爺誤會了,方才在廳裡趕你的那個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櫃和我在一起,他見你娘掉眼淚了,自己便也跟著哭了,直說對不起你娘,便要我跟著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罵:“騙人!騙人!我爹才不會哭,你才是假冒的!走開!”帥金藤茫然道:“我沒騙你啊,他……他還吩咐我幫他弄輛馬車,也好載你娘回家,那還有假麼?” “走開!走開!”阿秀哪管他說三道四,哭喊道:“你滾遠點!反正我永遠不要回家!” 低下頭去,拔腿便跑,帥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爺,別亂走啊。” 阿秀淚流滿面,念及方才父子決絕,心裡更是賭氣,死也不要回家。他一路奔過了街口,正想舉袖拭淚,身旁卻有人遞來一塊手帕,怯怯地道:“少爺,我買了梅湯來了,你要喝麼?” 阿秀抬頭一看,卻又是那帥金藤來了。看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還來得及買碗梅湯為少爺解渴。阿秀哭罵道:“走開!你為何要跟著我?”帥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護你啊。”阿秀大哭道:“誰要你保護?滾開!”轉身鑽入了小巷,帥金藤便也邁步追來,這回不敢太過逼近,只如殭屍般尾隨在後。 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相距三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帥金藤便停步,稍稍開步來走,這殭屍立時隨行,彷彿湘西趕屍一般,一動一跳,可怕得緊。 阿秀實在氣憤不過,便停步叫罵:“你再跟著我,我便死給你看!”帥金藤訝道:“是嗎?” 阿秀大吼一聲,挺起腦袋,便朝牆壁衝去,卻見眼前人影一閃,撞擊處軟綿綿地,卻是撞上了帥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聲,眼見路邊有塊石頭,便捧了起來,狠狠朝自己的腦袋砸落。 砰地大響,石屑紛飛,現出了一張殭屍怪臉,卻還呵呵笑著。阿秀吃了一驚,看這帥金藤腦袋兒雖次,一顆頭倒是堅硬逾鐵,彷彿刀槍不入。阿秀惱火了,大聲道:“你再纏著我,少爺我便咬舌自殺!讓你拿我的屍身回去交差!”帥金藤哦了一聲,道:“是嗎?” 阿秀大吼一聲,把舌頭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裡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難宣。 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麼?這般臭?”說完了話,兩排牙齒合緊,加力去咬,這殭屍卻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癢。阿秀無可奈何,把嘴一鬆,這殭屍便又縮回了手,阿秀哼了一聲,便又伸出舌頭,作勢來咬,嘴裡卻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屢試不爽。 這手指又硬又臭,長滿老繭,咬不斷、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爺不呼吸了,這總可以了吧?”說著閉目不動,打算窒息而死。帥金藤果然慌了手腳,駭然道:“少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阿秀瞇開眼縫,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還敢不敢跟著我?” 帥金藤低聲道:“少爺,卑職公務在身,實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別這樣欺侮我……” 這帥金藤是個老實性子,生平奉公守法,從不埋怨,如今屢遭刁難,雙手掩面間,真已哭了起來。阿秀見他哭得淒涼,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這般可憐,本少爺放你一條生路,只要你肯乖乖聽我的,我便讓你跟著我。” 帥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爺不論要做什麼,只管吩咐下來,屬下上刀山……” 還沒下油鍋,便聽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錢么?”帥金藤茫然道:“當然有啊,屬下的餉銀都存了下來,藏在廢院旁的樹幹裡……”阿秀道:“別說白話,把身上的拿出來。”帥金藤伸手入懷,取出一錠亮晶晶的金元寶,阿秀心下一喜,便隨手取過了,道:“謝啦。” 正要轉身離開,帥金藤卻已大驚攔路:“少爺!您說話不算話,您答應讓我跟著您的。” 阿秀哼道:“你聽錯了。”帥金藤求懇道:“少爺別生氣,不如這樣,我……我買糖葫蘆給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當我是三歲小孩麼?要吃自己吃吧。”帥金藤道:“那……那我買捏面人給您玩兒,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煩,我兩歲就玩膩了。不如這樣,乾脆你替我買本書吧,買到之後,我便乖乖隨你走。” 帥金藤大喜道:“哈哈,這可便宜我了,小少爺要什麼書?趕緊吩咐吧。” 世間書籍便再罕見,至多不過是秦漢古簡、再不便是宋本線書,雖說少有,卻也不是偷之不著,正喜悅間,忽又想起一事,顫聲便道:“等等,咱們……咱們先講好了,有幾本書是偷不著的,像是少林易筋經、華山三達劍、武當純陽經……” 正滔滔不絕間,阿秀淡淡地道:“誰要那些怪東西了?我是要你買書,又不是要你偷書。”帥金藤鬆了口氣,道:“那……那少爺要什麼?快說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縱慾身亡.續。” 帥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續篇麼?我怎麼不知道?”阿秀咦了一聲:“你……你也有看麼?”帥金藤笑道:“有啊,怎麼沒有呢?”正要細細解說,阿秀罵道:“少廢話,你到底買不買?” “奉上喻!”帥金藤雙膝一併,暴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慾身亡續篇』!即刻出發!不敢有誤!”身子向上一縱,跳上了屋頂,便已遠去了。阿秀冷笑道:“這傻子,還真信我的,自己去寫一本吧。” 這“金海陵”一文出自文豪馮夢龍之手,本乃自娛之筆,寫了上篇,意猶未盡,便又補了個下篇,卻沒聽說還有續篇,看帥金藤一時不察,卻不知一會兒要怎么生將出來了。 正得意間,突然肩頭讓人拍了拍,阿秀大驚起跳,回頭急看,卻又是帥金藤來了,不由暴怒道:“這麼快就回來啦?書呢?買回來了麼?”帥金藤怯怯地道:“還沒有……”阿秀喝道:“那你回來幹啥?找死麼?”帥金藤低聲道:“屬下忘了問您,要買多少本?”阿秀真是驚得呆了,罵道:“我一個小孩子,能看多少本?去買兩百本來!” 帥金藤愕然道:“兩百本?那不可以開書舖了?”阿秀大聲道:“你管我?快去買!” “奉上喻!”帥金藤雙膝一併,再次喊道:“屬下奉命洽購『金海陵縱慾身亡續篇』二百本!即刻出發!不敢有誤!” 眼看蠢材再次走了,這回阿秀學了個乖,等了半晌,確信此人已然遠離,方才哼了一聲,道:“傻子。”正要轉身離開,卻不覺咦了一聲,竟發覺自己迷路了。 京城是個大地方,房舍星羅棋布,阿秀雖說打小在此長大,卻有許多地方沒去過。眼前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路又窄又深,不見盡頭,四下卻是門戶緊閉,戶戶都懸著大紅燈籠,瞧不到一個行人。眼見這條街頗為古怪,阿秀心裡有些好奇,便想過去瞧瞧,可轉念想起自己的處境,卻又怔怔低下頭去,發起了呆。 沒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沒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邊,思念母親,忍不住又垂下淚來。 生平第一回的旅程開始了,阿秀卻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正懷念親人間,猛然嘴裡生出豆漿的滋味,不覺手舞足蹈,歡呼道:“姨婆!” 世上最溺愛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輩子沒生過小孩,打阿秀進門起,什麼都熱衷,換尿布、陪玩耍、說故事帶教粗話,樣樣一起來。當年顧倩兮要嫁入楊家,二姨娘還同她吵過一場,不肯放阿秀走,足見這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餓鬼圍城,內心更是一陣激動狂喜:“對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趕緊帶姨婆逃走,等咱倆上了馬車,不信娘不跟咱們走。” 小時候便是這樣,家裡只有娘和姨婆,沒有爹爹和他那幫壞親戚,日子再開心也不過了。等三人住到了馬車上,自己又是娘親姨婆的心肝寶,一家三口和樂融融,走到哪、玩到哪,豈不快哉? 心念於此,阿秀真是高興了,正要找路回家,突然一陣寒風吹來,一股酒香順風而至,不由讓阿秀“咦”了一聲,再次回頭去望,卻又見到滿街的紅燈籠。 這“燈籠胡同”究竟是什麼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都是暗暗的紅燈籠,隨風明滅,門內還隱隱傳來酒香,當真神秘之至,阿秀越發好奇了,便慢慢來到一盞燈籠下,眼中見到一扇窄門,門旁立了面小招牌,當即俯身來讀,低聲道:“阿……春……樓。” 阿秀認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聲帶過,見得“阿春樓”在此,自也是一臉茫然,眼看門戶虛掩,並未上鎖,便悄悄推開了門,低聲喚道:“有人在家麼?” 門裡昏暗,無人答腔,鼻中卻聞到一抹花香,濃得化不開。阿秀雖是小孩,畢竟也是個男人,不知不覺間,便發起抖來了,正要推門闖進,卻聽門里傳來慵懶嗓音:“客倌,咱們還沒開門,您來早了……”阿秀咦了一聲,不知此地是賣什麼的,為何白日不做生意? 還想再問,那門卻已自行闔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子,我叫小綠,晚間請早。” 阿秀真是傻愣了,看這條街如此古怪,他本還想趕緊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轉了念頭,心道:“先別急著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個人,該去走走才是……”伸手進去衣袋,掂了掂裡面的兩枚金元寶,心下暗暗興奮:“好多錢啊。” 顧倩兮是個清高的人,平日絕不許阿秀拿外人的錢財,紅包打賞一概敬謝不敏,加上楊肅觀管教孩子極是規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錢,也少有機會花用。難得腰纏萬貫、暫脫牢籠,豈能不勇闖江湖一番? 姨婆時時可找,江湖卻非日日可闖。他吞了口唾沫,只見“阿春樓”大門深鎖,料來是進不去了,心中便想:“現下該去哪兒玩呢?”想著娘親平日嚴禁之事,不由雙手一拍,大喜道:“對!我怎麼忘了,先去賭博吧,賺點銀子孝敬娘啊!” 江湖最好賺錢的地方,便是賭場。俗話說了,十賭九輸,看人人都輸光了,誰才是贏家呢?想當然爾,必是自己無疑,等自己賺了大錢回家,娘親也不必賣豆漿了,等著搬銀子便是。 這裴叔叔也是個開賭場的,身子胖得不成話,娘每見他一次,便說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來家裡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賭博贏來的。阿秀越想越是興奮,一時雙眼發光,便張頭晃腦,瞧瞧左近有無賭場。 一路走去,街上只見紅燈籠,卻不見賭客群集、吆喝擲骰之狀。阿秀暗暗懊惱:“怪了,裴叔叔的賭場在哪兒啊?上回姨婆帶我去過一次的……” 找不到賭場,江湖已去了大半,卻還有什麼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頹然懊惱間,猛地大喜跳起,歡呼道:“對啦!我怎麼忘了!快去嫖妓吧!” 江湖好漢有分教:“賭裡自有黃金屋,窯中躺個顏如玉”,又說:“天下好漢誰不嫖”,意思便是勸人別要沈迷書本,多上街走動,方不負英雄之志。阿秀平日與小童們打石彈子,也聽多了這些話,如今腰中有錢,豈能不去見識見識?霎時興沖衝狂奔起來,便去尋訪顏如玉的下落。 放眼望去,滿街還是紅燈籠,可窯子卻在哪兒呢?正迷惑間,忽見路邊有座佈告,上頭貼滿了公文,想來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細細打量。 佈告很高,上頭寫滿了字,一個個筆劃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游移目光,忽見一張圖紙,繪了一個男人,滿面兇肉,橫眉豎眼,鬍渣一團一團的,臟得怕人,額上卻還刺得有字,阿秀喃喃臨摹來寫,只見上頭是個“四”,下頭是個“非”,愕然便道:“罪?” 阿秀越發驚奇了,便勉力來讀公文:“啊啊……犯一員……若官封啊戶……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氣憤道:“到底寫些什麼啊?” “懸賞欽命要犯一員,若得查報,官封萬戶侯,賜鐵捲丹書,賞黃金十萬兩。” 聽得背後有人說話,阿秀咦了一聲,回頭望去,卻見了一名公子爺,面頰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帶冷酷,背後卻懸了一柄鐵管形樣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覺悚然一驚:“火槍?” 阿秀曾在叔叔房裡見過火槍,也是這般長長一條,說是朝廷發下來的東西,沒想也在這兒見到了。他心裡有些怕,天幸那公子爺打量自己一眼,見是個孩童,便也不以為意,只回首向後,朗聲道:“張胖子,這海捕公文繪的的便是那廝吧?” “沒錯。”一條矮胖漢走了上來,手持雙斧,獰笑道:“若非那廝的身價,誰值得了鐵捲丹書?”說話間,背後便湧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壯或細,形貌不一,卻都攜帶凶器,阿秀心下更驚,忙裝作路邊小童的模樣,自在地下玩著泥巴。 那公子爺伸手過去,將海捕公文撕了下來,道:“張胖子,我這人有個毛病,一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來,咱們商議商議,一會兒殺了『那廝』之後,東西怎麼分?”那矮胖漢道:“名歸你,利歸我。” 那公子爺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這個打算。”他取起了一隻小瓷壺,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開咱們,還有哪些人馬在找他?”那矮胖漢道:“那可多了。錦衣衛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衛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驚蛇,怕連正統軍都調進城了……” 那公子爺哦了一聲:“怎麼?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沒調江湖人物?”那矮胖漢道:“怎麼沒調?昨晚兩百多個高手雲集兵部,少林、武當、峨眉、崆峒,各派菁英盡出,一路讓靈音老賊禿領軍,一路隨元易那牛鼻子走,好些前輩耆宿都出馬了。” 另一人插話道:“這幫正教高手管個屁用?你沒瞧峨嵋山那幾個賊道嚇得魂不附體?個個喝得醉醺醺的,還能濟什麼事?”那矮胖漢冷笑道:“別怪他們,這就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不是靠著他們的貪生怕死,哪來咱們的榮華富貴呢?” “哈哈哈哈哈!”眾人仰起頭來,齊聲狂笑,當真不可一世了。那公子爺道:“好了,閒話少說,現下要怎麼找出那廝,你們可有主意?”那矮胖漢道:“不勞霍公子費神。朝廷今早已經捉到了天狗李,現下對他威逼利誘,硬是要他聞出那廝的下落。” 那公子爺哦了一聲:“天狗李?可是偷走麗妃繡花鞋的那個狂徒?”矮胖漢道:“就是他。這傢伙喜歡聞美女的腳,官差曉得他這怪僻,便將麗妃的襪子扔到城郊,半個時辰便抓到了。” 公子爺笑道:“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隻鼻子,那廝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聞出來。” 那矮胖漢嘿嘿笑道:“可不是麼?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幾百名官差一湧而上,打得血肉橫飛、兩敗俱傷之時,卻不知咱們『蛇槍』霍天龍還躲在暗處,冷不防提起你那『百步穿楊蛇火槍』,砰地這麼送上一記,那廝兩眼一翻,怕連怎麼死的還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哈!”霍天龍撫掌大笑,餘人也跟著狂笑起來了,聽那矮胖漢笑道:“好啦,看在十萬兩黃金的份上,咱們快快過去吧,萬一讓別人捷足先登了,咱們的富貴夢可要成空啦。” 眾人頻頻稱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來,暗暗興奮:“要打架啦。” 方才聽了半晌,卻也明白了這幫江湖人物的圖謀,看來有個欽命要犯即將現身,官差們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子靈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背後另有一批高手尾隨,只等著放冷槍、收漁利。 江湖郎中、江湖術士、江湖騙子,阿秀打小便聽說這些名號,如今才是第一回親眼印證,他心裡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熱鬧,便尾隨在眾人之後,也好增長武林閱歷。 那矮胖漢子兩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兒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約莫行過了兩條街,前方酒肆林立,遠遠已聽得轟飲聲,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 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舖,什麼冤家路窄,什麼路見不平,全是在客店裡鬧將出來。他滿心雀躍,忙追了過去,正等著一行人走進酒舖,卻見那矮胖漢駐足下來,道:“大家瞧對過。” 眾人一發轉過頭去,阿秀有樣學樣,便也跟著大俠們一齊轉頭了。 對街也有一家酒舖,不同於這兒的喧囂熱鬧,那兒卻是安安靜靜,只見店裡坐滿了朝廷官差,服飾雖有不同,卻都是腰間帶刀,人群之中卻坐了個小老頭兒,看他長了個紅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癟了進去,長相頗似犬隻,想來便是嗅功厲害的“天狗李”了。 不知怎麼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滿了酒菜,卻是哭喪著臉,垂首不動,幾名官差俯身摟著他的肩頭,不住安慰勸說,那“天狗李”卻還直發抖,好似一會兒去的地方便是地獄、找的人便是魔王,縱有幾千人陪著,也還是保不住他的一條小命。 眾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漢忙道:“先別瞧了,大夥兒去吃點東西,養養氣力,一會兒也好乾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間酒舖,想來要監視“天狗李”的動靜。那阿秀也尾隨到了門外,悄悄向店內張望。 還不到中午,屋內便已酒氣沖天了,這兒來一壺、那兒送一壇,四下“操”、“幹”之聲頻頻傳來,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於對街的杯弓蛇影,這兒卻是興高采烈、觥籌交錯,好似還在過年。阿秀心下亢奮,便也躡手躡腳地溜進店中,打算勇闖江湖。 “誒,小鬼……”還沒走上兩步,衣領一緊,便讓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乾什麼的啊?”阿秀嚇了一跳,也是怕被轟出門去,忙朝人群里胡亂一指:“我……我是跟著他來的……”周遭人來人往,全是大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難辨,那酒保懶懶地道:“隨你說吧,想來店裡吃喝,便得有錢。你帶夠銀子沒有?” 阿秀哼道:“當然有。”拿出一隻金元寶,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開麼?” 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來,你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麼?”阿秀左瞧右看,眼見那公子爺早已就座,叫了壺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樣來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學著大人的模樣,先挑了張桌子坐下,之後斟了杯熱茶,正要傲然來喝,卻聽背後一桌傳來細細說話聲:“西門先生,你說『那廝』負傷了,究竟詳情如何?” 此言一出,那公子爺立時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漢本在斟酒,卻也慢下手來,全都留上了神。 阿秀偷眼回望,只見背後一桌坐的全是漁夫,雖在大寒冬日,兀自赤著雙腳,彷彿不怕冷似的。對座卻是一位員外模樣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見各桌眾人都在瞧著自己,便咳了一聲,道:“舵主小聲些,隔牆有耳,別走漏風聲了。” 都說“言多必失”,武林裡說錯話要死,說漏嘴要死,連阿秀這十歲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卻忘得一乾二淨,想來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還未作聲,肩頭已拍來一隻手掌,一人俯身下來,微笑道:“景舵主,久違啦。”那舵主愕然道:“閣下是……” 砰地一聲,桌上拍來一柄火槍,刻紋繁複,槍管處鑄了一條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細。 眾漁夫大驚失色,顫聲道:“這……這是蛇火槍……你……你是……” “在下霍天龍。”那公子爺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門先生”的肩頭,示意親熱。 眼看那公子爺解下佩槍,不過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鎮全場,阿秀自是大為震撼,卻聽嘿地一聲,幾名漁夫抄起鐵槳,正要站起,卻讓人壓了下來,那矮胖漢兩手各搭著一人的肩,笑道:“怎麼,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動刀兵啦?你們三江幫就這麼待客的?” 說著替桌上眾人各斟一杯酒,笑道:“這位便是『伏牛聖手』西門嵩西門大爺吧?久仰大名,張胖子敬你一杯。” “張胖子”三字一出,眾漁夫臉上變色,顫聲道:“你……你就是單手提起魯拳師、大破山東連環寨的那個張胖子?”那矮胖漢笑道:“瞧我,真是惡名遠播了。來,咱們兩桌親熱親熱,交個朋友。”說話間招朋引伴,移來杯盤,不待“三江幫”答應,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強逼弱,本乃稀鬆平常,阿秀卻是生平頭一回見識,自是看得興奮,那公子爺淡淡一笑,摟住西門嵩的肩頭,道:“西門兄,適才聽您說了,好似有誰負傷了,對嗎?” 這西門嵩倒是氣定神閒,搖了搖折扇,道:“我年前聽朋友說了,好似那廝在荊州戰場受了點傷,身手不若以往,這便和景舵主提了……”話還在口,便聽霍公子道:“原來是這條消息啊,那我也來投桃報李吧,聽說那廝的左腿在北京受了點傷,現已讓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眾人一齊笑了起來,張胖子獰笑道:“西門兄,少來這些陳腔濫調……”倒了一杯酒,送到西門嵩嘴邊,道:“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罰酒囉。”看這張胖子好生厲害,模樣既凶狠、又老練,不知殺過多少人,直嚇得眾漁夫微微發抖。阿秀自也是暗暗驚嘆: “這張胖子好厲害,定是絕世高手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張胖子要動兵戈了,對過官差卻是心有旁騖,視若無睹。那西門嵩倒也不怕,只搖了搖折扇,道:“老弟,別欺侮老人家,你們也曉得我西門嵩的規矩,要我開口不難……”霍公子道:“就怕價錢不對。”把手一拋,扔出了一隻金元寶,至少重達五十兩。 眾人驚呼出聲,才知霍天龍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過這群人說話,已知霍天龍是個要名的,對黃金不屑一顧,出手自然豪邁。眾人催促道:“西門嵩,說吧。那廝究竟怎麼了?”眼看西門嵩動也不動,景舵主哼了一聲,便也扔出一隻金元寶,道:“西門先生,如此夠了麼?” 看這西門嵩原來是個包打聽,當是賣消息維生的,先前刻意把話說得大聲,當是要招攬生意了。他搖了搖折扇,嘴角微斜,仍無言語之意,想來還要眾人追加銀兩。忽然後腦勺一痛,頂來了一柄火槍,只聽霍天龍附耳道:“說。” 西門嵩強笑道:“也罷,在下聽人說了,那廝……那廝昨晚現身萬福樓,遭人圍攻,已然身受重傷,午時前都動彈不得……”張胖子呸了一聲:“鬼話。”正要破口大罵,卻讓霍公子攔住了,道:“等等,那廝動彈不得了?為什麼?” 西門嵩道:“他的經脈讓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讓人封住了?誰有這般功力?” 西門嵩道:“三個字,大掌櫃。”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那霍天龍深深吸了口氣,道:“大掌櫃……這人……這人就是『鎮國鐵衛』的頭兒?”西門嵩點了點頭,低聲道:“實不相瞞,我有個朋友在客棧當差,座次三十九,外號叫『無面學士』,他昨晚就在萬福樓,親眼見那廝和『大掌櫃』對了一掌,此事千真萬確,絕無虛言。” 張胖子忽道:“等等,午時前動彈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門嵩低聲道:“正是如此。若非這般十萬火急,朝廷又怎會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領路找人?” 眾人越聽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語,那廂阿秀也是興奮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籠了,可有好戲看啦。”他聽得興起,便想喝酒助興,豈料酒菜卻遲遲未來,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 嚷了幾聲,不見人來,只得自己奔了過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聲道:“小二!我的酒菜呢?為何遲遲不來?”那伙計冷冷地道:“什麼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給你一錠金元寶麼?你不記得啦?”那伙計打了個哈欠,道:“什麼金元寶,我可沒瞧見。” 阿秀張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這才發覺自己被訛詐了。那伙計揮手道:“滾滾滾,沒錢就出去,少來囉唆。”阿秀發怒了,扯住那伙計的衣角,大聲道:“還我錢來!快!”那伙計煩道:“怎麼?想打架啊?”把手一揮,啪地一聲大響,阿秀面頰紅腫,竟然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 阿秀驚得呆了,他雖曾受過淑寧、載儆的羞辱,卻不曾捱過人家的耳光,豈料竟會被一個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計轉過身去,嘻嘻哈哈,兀自與人閒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撲到那伙計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門都沒有!” 那伙計怒道:“他媽的,這不是找死麼?”反手一扯,便將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響,阿秀撞翻了桌椅,滿桌碗盤全落了下來,打了個粉碎。看他這一跤跌得著實不輕,手腳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讓人重踩一腳,一名酒保彎腰下來,冷冷地道:“小子,你打壞了店裡的東西,該怎麼賠啊?”說著在他背後補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縱聲慘叫。 先前那伙計行了過來,狠狠再補一腳,罵道:“臭小子,敢上咱們店裡撒野?活得不耐煩了?”踹了幾腳,便又朝阿秀口袋裡搜了搜,驚喜道:“好小子,還有一枚金元寶啊。” 那酒保道:“收起來。他打破了碗筷,剛好拿來賠。” 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錢……還來、還來……”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劇痛,手腳破皮,幾番掙扎,卻都站之不起。桌邊一名客人冷冷瞧著他,道:“小子,快走吧,這兒龍蛇雜處。不是你來的地方,一會你要讓人打死打傷了,可沒人會替你收屍。” 這話並未說錯。過去阿秀住在官宅子裡,群仙環繞、諸神庇護,彷彿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貶入修羅道中,卻是吃盡了苦頭,他低頭拭淚,慢慢站起身來,眼看腳邊有張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殺機。 那伙計哦了一聲:“怎麼?和爺爺來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來啊,小雜種。看爺爺敢不敢殺了你?來啊!”阿秀心下一驚,他手提板凳,微微發抖,一時想上不敢,想退不願,那伙計譏笑道:“來啊、快來啊,不是挺帶種的嗎?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 看這伙計混跡鬧市,想來也常與人鬥毆,加之體格比阿秀大了一倍,雙方若要正面較量,必然吃上大虧。阿秀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便把目光轉向了對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頭。 對街滿是官差,卻對自己視而不見。想來他們還等著去抓欽命要犯,見得孩童鬥毆,自也懶得管。轉看店內眾人,卻也是喝酒的喝酒、說話的說話,一般地熱熱鬧鬧。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計嘻嘻一笑,還待要說,一名客人煩悶道:“別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別逞強了。” 那伙計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沒有奶喝,我可不敢擔保。” “哈哈哈哈哈!”眾人笑得直打跌,阿秀聽得娘親受人羞辱,心下激動,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可他曉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輸了,此時此刻,他得努力想個法子,替自己找回一個公道。 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氣,環顧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個人,眼看他還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邊,低聲道:“大哥。” 那霍公子正與西門崧說話,聞得孩童言語,卻是置若恍聞,道:“如此說來,你那朋友……”阿秀見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搖了搖他,道:“這位大哥,那伙計騙我的錢,你可否幫我……” 那公子爺回眸過來,靜靜望著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響,竟賞來了一記大耳光! 阿秀捂著臉孔,只覺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顫聲道:“你……你為何打我?” 話聲未畢,那公子爺把手一揚,更是反抽而下,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門嵩斟酒,道:“方才咱們說到哪兒了?”西門嵩道:“說到我那朋友,叫『無臉學士』的那個……”二人徑自聊了起來,對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撫臉頰,張大了嘴,卻也明白自己為何挨打了。 這“霍公子”並非是瞧自己不起,也並非是討厭自己,他只是要驅趕蒼蠅而已。 蒼蠅嗡嗡擾響,當然得揮手驅逐,不許近身。否則盤來繞去,豈不惹人心煩? 阿秀慢慢低下頭去,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過去淑寧、載儆雖然和他不睦,終究還當他是個角色,誰也不敢輕視他,可如今他卻像是路旁的石頭,街邊的小草,絕不會有人理會他的死活,更不會有誰為他出頭。此時此刻,除開忍氣吞聲,認命離開,還能怎麼辦? 江湖風波險惡,阿秀手腳破皮、背心疼痛,可內心裡更是寒涼一片。他駝背轉身,正要離開,突然伸手一抓,便從霍公子麵前奪走了火槍,朝店外狂奔而去。 “幹什麼?”眾人大吃一驚,急手來攔,阿秀仗著人矮身小,立時縮到了板桌下,張胖子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麼?”一斧頭揮了過來,四下客人一來事不關己,二來不想樹敵,紛紛起身避開,聽得砰地一聲,板桌竟給劈成了兩半。轉看阿秀,卻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此番圍殺欽命要犯,仗的便是這柄“蛇火槍”,豈料竟讓頑童偷了走?那公子爺深深吸了口氣,霎時縱身起跳,如大鷹般橫掠而過,搶到了門口,正守株待兔間,卻聽西門嵩笑道:“霍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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