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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第八章父子(1)

英雄志 孙晓 21221 2018-03-12
正月十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只提起裙擺,自在院子裡搖曳閒晃。 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一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品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一旁還有花草急於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瓊芳無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擺,學起了蓮步細碎。 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學人家遊園驚夢,不免邯鄲學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搖晃間,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一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

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裡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一縱,便將他逮個正著。 阿秀慘叫道:“瘋婆子!放開我!”正掙扎間,忽然抬頭一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一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麼?沒見過漂亮女人麼?”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聲,運起一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你幹什麼?”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鬆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聲,再次運起一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一會兒要吃午飯啦。”

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後,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於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鬆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你沒地方去了麼?幹啥一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衝著你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一推,大聲道:“走!” 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麼一推,不由哎呀一聲,撲地倒了,大迭書本便落了下來,瓊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一一抄入手裡,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一看,卻是本三字經,頷首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只見開頭一本是“三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愣住了:“又是三字經?”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聲:“還是三字經?” 一連三本,全是三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一刻一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一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麼啊?” 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三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幹啥收藏三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你家裡可有麼?我一本五文錢向你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首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

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你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你……你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你吧,孟夫子的開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 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子,第一個收的學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 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一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裡還收藏他的詩文。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

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吒現身,八枝毛筆一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洩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一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你……你以前讓孟老頭打過麼?” 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準,若是改練起劍法,沒準比傅師範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範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蘇穎超,瓊芳不由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 阿秀低聲又問:“芳姨,你挨打時會哭麼?”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子吧,管他孟老頭怎麼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 瓊芳把秀發一掠,淡然道:“告訴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癢一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你娘執意替我擦藥,我還懶得理哪。”

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你的誠意了。” 一聽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供奉,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於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來到了主屋,卻听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只見花廳裡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三個小的是她兒子……” 瓊芳道:“怎麼都是你奶奶的親戚?你爺爺那兒沒人來麼?”阿秀喔了一聲,正待答話,卻聽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子,並無兄弟。”

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一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一名美女,三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繡了一尾黃鳳。遠處更停了一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 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子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一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繡黃,這女子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 正起疑間,忽聽院子里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一頂官轎抬入庭院,轎帘掀開,行出一名胖壯男子,手上牽了兩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品,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裡的“阿合”,只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聽花廳里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一到,廳心裡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只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面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幾個兒子也不落人後,只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子,又跳又笑。

“啊,淑寧,一年不見了,你一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裡,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一,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裡麼?”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裡歇著,先來坐坐吧。一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聽了說話,卻未應聲,只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來迎接我?”聽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 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麼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你有什麼事麼?”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只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

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沖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 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麼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裡卻奔出了一人,氣喘吁籲:“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 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倆快請裡頭坐吧,外頭好冷哪。” 那“淑寧”陰沉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一會兒去瞧大姑媽。”

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一路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 場面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一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一人發上一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裡煩。 那徐王呵呵笑道:“紹奇,你大哥呢?”楊紹奇乾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 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一拳,卻只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聽說你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 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麼跩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子撐腰。” 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志”、“載允”、“載懹”一般,皆是正統皇帝御筆圈選的八世子之一,他若能入主東宮,成了下一任皇帝,這“阿合”自也飛黃騰達,成了攝政王。 方今八大王爺,聲勢最高的便是“徽唐徐豐魯”五王,諸王各擅勝場,眼前這“徐王”雖不比徽王、唐王的勢力,卻也有個強處,他是“中極殿大學士”的表妹夫,既有楊肅觀暗地撐腰,又何必怕什麼“徽王”、“唐王”?無怪近日排場也這般浩大了。 瓊芳凝目來看,只見“載儆”按住了楊紹奇的頭,當作狗來騎。可憐楊二爺卻還一臉興奮,歡笑嘶鳴,好似畜生一樣。瓊芳暗暗發笑:“難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載儆當上了皇帝,他這輩子還有機會翻身麼?” 她看了幾眼,覺得事不關己,轉開了頭,正要找阿秀說話,突然眼角一轉,驚見院子角落無聲無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長方臉蛋,神色隱帶淡泊,風月清照,豈不是大水怪來了? 瓊芳大吃一驚,正想過去察看,忽然腳步細碎,聽得阿秀大叫道:“娘!”瓊芳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一瞬之間,那人卻不復踪影了。 瓊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驚疑間,顧倩兮卻已迎上前來,先攜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撿衽,道:“王爺。”徐王神色有些尷尬,勉強回了半禮,道:“嫂……嫂子……”轉頭又道:“載儆、載信,表舅媽來了,還不快叫人?”兩名男童貼耳嘻笑,朝顧倩兮瞄了幾眼,頭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賠罪道:“失禮、失禮,小孩子不懂事……” 似想寒暄,卻似怕老婆生氣,拱了拱手,便也轉身走了。 顧倩兮默默站著,似無介懷之意,眼看瓊芳站在一旁,便道:“瓊姑娘,你下樓來啦?” 瓊芳還在東張西望,待得顧倩兮喚了兩聲,方才醒覺過來:“啊……是……我……我剛下樓。”顧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腳短了些,一會兒我替你放放。” 瓊芳個子高,幾與蘇穎超齊頭,自也生了一雙長腿。她虛應幾聲,想起適才那個“淑寧”,忙道:“顧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麼回事?脾氣挺大啊?”阿秀罵道:“下賤老娼一個……哎呀……”話才出口,耳朵便給娘提了起來,正叫疼間,楊紹奇已行上前來,道:“大嫂。” 顧倩兮見了小叔,立時綻放笑容:“總算找到你了。快來。”攜住瓊芳的手,引薦道:“瓊小姐,這位是我小叔紹奇,進士出身,現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聽過他麼?” 瓊芳雖有婚約在身,如今卻已離家出走,無處可去。此時顧倩兮為這一男一女引薦,雖不見得是起意搓和,卻多少也是為瓊芳打算,免她受國丈制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 瓊芳明白顧倩兮的心意,卻也不好明說兩人早已相識,只得故做驚呼狀:“原來是天才進士楊郎中來了!久仰山斗,如雷貫耳啊。”楊紹奇乾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譽,豈敢承當?有辱少閣主清聽了。”瓊芳打了個哈欠,道:“怎麼是不虞之譽呢?看楊二爺如此謙衝,反讓小女子更加佩服幾分囉。”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怎麼?你們以前認得麼?” 這兩人非但相識,方才還親過了嘴,只是瓊芳不提,楊紹奇自也樂得當啞巴,阿秀嘻嘻賊笑,正要道出實情,卻讓兩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 眼看午時將屆,顧倩兮便道:“紹奇,一會兒替我招呼瓊姑娘入座,咱們要開席了。” 楊紹奇忙道:“嫂子不一起來麼?”顧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發,天亮才睡著,也不知醒了沒。我得瞧瞧去。”楊紹奇忙道:“嫂子,讓我去吧,你去歇歇……” 顧倩兮搖頭道:“今日客人多,家裡不能沒有男主人,你去陪親戚們說話吧。”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卻又見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紹奇,一會兒千萬記得,別讓阿秀喝酒,他中午還得去學堂。”阿秀大驚道:“娘!我不要……”話還在口,已讓叔叔摀住了嘴,聽他笑道:“瓊閣主,請這邊來吧。” 三人朝主屋走去,還沒走進門裡,便聽得轟轟喧嚷之聲,看廳裡熱熱鬧鬧,賓客們早已入席,徐王夫婦、淑琴、淑怡都在人群裡,滿滿坐了三大桌。管家來回走動,已在招呼客人,卻沒見到楊肅觀。瓊芳沈吟道:“楊二,你哥人呢?”楊紹奇聳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衙門裡,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踪,大家都覺得好高興哪。” 瓊芳噗嗤一笑,自知楊肅觀公務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進屋,阿秀卻拉住了她,道:“芳姨,別進去了,你不是要教我點穴功夫嗎?咱們快去練吧。” 瓊芳想想也對,看屋裡全是楊家親戚,言語無味,她一來不想應酬,二來方才在院裡見到一個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說得也是。我一個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楊二,你自己進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唄!走唄!咱們練功去也。” 一大一小正要開溜,楊紹奇卻叫起苦來了:“餵,你們放我一個人進屋,不怕悶死我啊?”瓊芳道:“怕什麼?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屍,你還擔心曝屍荒野麼?”楊紹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他與瓊芳相識未久,言語間卻是百無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當下挽住瓊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瓊閣主,皇帝老兒的飯局都去了,還怕這個?陪我進去吧。” 正死拖活拉間,瓊芳正要一腳將他踢開,忽然眼角一轉,瞧見了席間一人,便道:“要我進去也行,不過你得先跟我說說……”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楊紹奇茫然道:“什麼女人?”瓊芳拂然道:“還裝傻,方才這徐王妃樣樣衝著你大嫂來,當我不知道麼?”阿秀插話道:“啟禀大師姐,那女的叫淑寧,是個老娼。” 眼看淑寧身子一動,好似聽到了說話,楊紹奇大驚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別胡說。” “老娼、老娼!”阿秀不知從哪學來這許多粗口,只歡容舞蹈,高唱道:“淑寧是個老……賤……”娼字未出,已給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處,對著屁股一陣亂打。瓊芳跟了過來,催促道:“楊二,你要當我是朋友,那便快說吧,我不會傳出去的。” “好啦好啦。”楊紹奇苦笑幾聲,道:“跟你說吧。這淑寧自小愛著我大哥,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瓊芳“哦”了一長聲,阿秀也是“誒”地一聲叫,楊紹奇揮了揮手,要他倆別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個眉目,誰曉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別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爺,至今都還深恨此事。” 瓊芳頷首道:“原來如此,難怪樣樣衝著顧姊姊來。你哥自己怎麼說?”楊紹奇嘆道:“他鎮日都在衙門,哪來時間理會這些閒事?唉……其實這淑寧也是一片痴心,只是為了這段孽緣,我家老是雞飛狗跳的,親戚們也常拿這事作文章……” 阿秀拉了拉瓊芳的衣角,補充道:“他們說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瓊芳正要“哦”地一聲,楊紹奇急急顫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是有老公的。”瓊芳低咳一聲,便也不胡鬧了。想來這“淑寧”情根深種,雖已嫁作人婦,卻還捨不下這段情。無怪常來找人家的麻煩。便又道:“楊二,你娘那兒呢?她和淑寧感情好麼?”楊紹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過了,雖常聽人嚼舌,卻從不為難我嫂子。”瓊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這樣麼?”阿秀道: “是啊,我奶奶說淑寧是瘋婆子,不可理喻。還是我娘最可靠。”瓊芳訝道:“怎麼?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三天兩頭就用指甲掐她,當然疼了。” 瓊芳更驚訝了:“什麼意思?”楊紹奇嘿地一聲,趕忙掩上侄兒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時晚間睡不著,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叔叔晚間常常失踪,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瓊芳點了點頭,適才她曾聽顧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麼?這病厲害麼?可有請大夫來診治?”楊紹奇嘆道:“沒用的。心病還須心藥醫。心裡的結解不開,藥石也罔然。”瓊芳微微一凜,沒料到這病還有些玄機,正想追問下去,卻聽屋內傳來叫聲: “二表哥!”楊紹奇回頭驚看,卻是“淑琴”、“淑怡”來了,一左一右攙住了他,嬌聲道:“你們怎都在這兒?快進來啊。”兩位表妹熱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歡瓊芳,忙攜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會兒我倆一齊坐吧。”這下誰也跑不掉了,兩大一小便給拖入了花廳,來到了席上,瓊芳正要與淑琴坐下,管家卻趕了過來,忙道:“這位是瓊閣主吧?夫人交代,請您這兒坐。”不待她答應,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開一把椅子,眾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卻是在主位之左、上賓之席,地位竟還高過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聲,幾名舅父也是大吃一驚,咕噥道:“搞什麼?怎麼來個女人坐上位?” 自古吃飯便是一門學問,主客分際、座次安排,萬萬輕忽不得。看這主桌坐的全是貴客,徐王夫婦,兩位世子,外帶大舅、二舅、三舅,並同楊紹奇、瓊芳、楊老夫人與楊肅觀、顧倩兮夫婦,合計十二張位子,其中主位面門居中,乃是楊老夫人的位子,正對面則是顧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首,沒想左側主賓上位卻讓給了瓊芳? 聽得舅父們嚷了起來,楊紹奇正待蒙混解圍,瓊芳哪肯讓他攪和?當下拿出了英國公的氣勢,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隨即行上主桌,撫裙入座,順便朝徐王爺笑了笑,道:“王爺,久違了。” 那徐王聽她認得自己,不覺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瓊芳淡淡地道:“紫雲軒一別,不過月餘,您不記得了?”聽得“紫雲軒”三字,徐王駭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瓊芳,顫聲道:“少閣主,你……你換女裝了?”瓊芳嫣然一笑,露出難得的靦腆:“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那徐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先前在院子里便已見到了瓊芳,眼看她清麗貌美,又有些面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如今聽她開口,總算也認出人來了。 眼看瓊芳與王爺聊了起來,一臉的游刃有餘,眾舅父驚疑不定:“這……這姑娘到底是……” 徐王爺忙道:“我來引薦吧,這位便是開國元勳英國公嫡系子孫,方今紫雲軒少閣主……” 眾人不知英國公是誰,猶在夢中游盪,楊紹奇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她稱皇后做姑姑,見得皇上叫姑丈。”轟地一聲,滿桌賓客全站了起來,瓊芳笑道:“沒事、沒事,大家坐吧。” 瓊芳便是這個性子,平日不應酬則矣,一旦真要入場露臉,定要使開威嚴,掃平眾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楊紹奇也是暗讚在心,他擔心淑寧作祟,便又將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聲道:“乖乖吃飯,一會兒好上學。”安頓了侄兒,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 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嬛:“人都到齊了,吩咐廚房上菜。” 眼看主位還空著,徐王便問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說她一夜沒睡,實在起不了身,要大夥兒不必等她。”娘親與大嫂沒上桌,楊紹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讓娘多歇歇。來、來,大家喝酒。”提起酒壺,正要為舅舅們斟滿,卻聽淑寧幽幽地道:“又犯了?” 聽得這個“又”字,不難想見,這淑寧必然熟稔楊家事,聽她低低嘆了口氣,道:“告訴你那嫂子……每逢春秋兩季,記得備妥養陰散,早晚讓姑媽服一劑,別讓她……別讓她……” 滿桌客人都靜了下來,瓊芳撇眼去看,只見這“淑寧”說話時淚光隱隱,雖在丈夫孩子麵前,亦無遮掩之意。徐王爺臉色尷尬,似想勸慰妻子,又怕著了痕跡,正為難間,卻聽楊紹奇喝道:“老蔡!你搞什麼?大家都餓啦!快上菜啊!”胡亂叫罵幾聲,以作遮掩,隨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兒敬你們一杯。”仰頭舉杯,先乾為敬。 那三舅約莫六十來歲,當是淑寧的父親,也是怕徐王不高興,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爺倆好久沒喝了。來,我這兒預祝載儆御前比武,旗開得勝。”徐王雖是王爺,卻也是人家的女婿,忙舉起酒杯,自向兒子道:“載儆,外公敬你酒,還不舉杯?” 那載儆肚子餓了,早已大嚼起來了,他嘴裡塞了塊肉,便搶過爹爹的酒杯,咕嘟一聲,喝了個精光。大舅二舅齊聲驚嘆:“好酒量!爽氣!爽氣!”載儆威風,那弟弟載信也不甘示弱,忙搶過媽媽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氣!” 菜餚流水價地送上,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常。瓊芳卻有些神思不屬,眼光不時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麼。正發呆間,忽聽徐王爺道:“少閣主,可有榮幸與你喝一盅?” 這徐王爺也是立儲要角之一,平日雖想巴結國丈,卻是苦無機會,好容易瓊芳來了,自想與她親近親近,哪知瓊芳若有所思,遲不應聲,楊紹奇忙提起酒壺,大老遠來為她斟酒,附耳提醒:“餵,徐大王找你喝酒,賞不賞光?”瓊芳醒覺過來,忙道:“失禮、失禮。” 端起酒杯,含笑道:“幾位長輩,小女子瓊芳,敬各位一杯。”霎時仰手而盡,真比男子漢還爽氣幾分了。眾舅父慌不迭地回敬,連淑寧這般陰怨之人,也被迫舉杯了。 世上權勢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統皇帝。他手下雖無江充這般寵臣,卻有個同甘共苦的皇后,二人一同熬過了景泰朝的漫漫歲月。如今大權重歸掌中,愛屋及烏之下,國丈一家自然飛黃騰達,誰也開罪不起。 酒過三巡,場面慢慢熱絡起來了,婦女們領著孩子,輪番來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雖不會喝酒,卻也端了茶杯上來,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幾句嬌。那楊紹奇忙裡忙外,正不亦樂乎間,忽聽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這回卻是阿秀端著酒杯來了。 楊紹奇嘿了一聲,道:“你娘不許你喝酒,怎又來了?”阿秀纏道:“讓我喝一杯嘛。” 咕嘟一聲,自行喝了個精光,不忘學了土匪的模樣,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迴座位,卻聽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裡只有你叔叔,沒有你舅公啊?過來敬我一杯!” 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藉機尋事,阿秀卻不以為意,他早想找機會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學了,忙斟上滿滿一大杯,笑道:“來,敬大舅公。”雙手舉杯,仰頭喝乾了。 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舅卻又不順眼了,嗤地一聲,訓道:“年紀輕輕,這般貪杯?不怕長大成了醉鬼麼?”阿秀哼道:“你少來罵人。人家已經喝了,你還沒喝。”說著走了過來,檢查杯內,驚道:“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罵:“你欺侮小孩。” 眾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滿滿一壺酒過來,硬要那大舅喝乾,竟也跟著起哄了。 阿秀便是這性子,逢得熱鬧場合,總能逗得大人們笑逐顏開。再看他酒量頗佳,敬過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連盡數盃,兀自精神奕奕。瓊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樣,不會酒後亂性的。”這話一說,眾人更是捧腹大笑,楊紹奇則是一臉尷尬:“小孩兒胡言亂語,別信他。” 阿秀好高興,覺得大家都愛他。他一路端著酒杯,來到徐王夫婦面前,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心裡有些緊張,卻聽阿秀道:“王爺姨丈,萬歲頭上加百歲,那是什麼?”徐王愕然道:“什麼?”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兒子當了萬歲爺,你不就是萬歲再加一百歲嗎?” 徐王張大了嘴,正要撫掌大笑,待想起瓊芳還在身旁,卻又不敢作聲,瓊芳道:“沒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眾人放下心來,齊聲笑道:“好啊!好個萬歲再加一百歲!真討喜啊!”哈哈笑聲中,正要一同舉杯,卻聽一人冷冷地道:“放肆。” 眾人應聲轉頭,說話之人正是淑寧,只見她望著碧幽幽的茶水,臉色也如茶湯般陰騺,徐王低聲問道:“又怎麼啦?”淑寧森然道:“沒大沒小,全無家教。” 徐王低聲道:“你又來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寧冷冷地道:“什麼姨父?明明是來歷不明的東西,說得跟真的一樣。” 這話一說,堂上眾人臉色均甚難看,楊紹奇面有慍色,道:“阿秀,過來叔叔這兒。” 阿秀低著頭、馱著背,緊挨叔叔站著,楊紹奇撫著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別聽外人說,你是你娘的孩子,就是咱們楊家的孩子,知道麼?”阿秀低頭垂手,點了點頭,眼眶卻已經紅了。 瓊芳越聽越不對勁兒,陡然間想起了一事:“不對,顧姊姊嫁給楊大人不過四年,阿秀卻快有十歲了,難道……難道阿秀是盧雲的……”霎時驚疑不定,細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卻與盧雲半點不似,滿心好奇間,便只靜觀其變。 花廳陰風慘慘,賓客默不作聲,那淑寧話說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狽,幾名舅舅打起了圓場,乾笑道:“元宵還沒過完呢,吵吵鬧鬧幹什麼?喝酒、喝酒。”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來說,楊紹奇一臉不豫,已是無心相陪,可此時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著痕跡,當下拉開椅子,讓阿秀坐在顧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湯,溫言道:“喝湯,一會兒叔叔送你去上學。” 那阿秀坐在叔叔身邊,右手側卻坐了一名男童,卻是徐王次子載信。那男童吃著筍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湊頭過來,低聲道:“餵,我聽二姨媽說,你小時候常吃豆漿,對麼?” 這話聲說大不大,說小又不悄,偏能讓滿桌大人聽個正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又衝著顧姊姊來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卻只端著湯碗,並無答腔之意。轉看同桌大人,一個個裝聾作啞,彼此間卻是眉來眼去,嘴角全都含著笑。 顧倩兮早年拋頭露面,曾以賣漿維生,只沒想這幫親戚會以此羞辱嘲諷,瓊芳心下不滿,待想出面說話,楊紹奇卻向她連使眼色,要她別淌這個混水。 眼見阿秀毫無理睬之意,那載信卻不氣餒,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餵,我還聽人家說過,好像你娘煮的豆漿老少咸宜,一碗一文錢,價錢挺賤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氣,雙肩微微顫動,似想說些什麼,楊紹奇把自己的調羹遞了過去,靜靜地道:“阿秀喝湯,給你娘掙面子。” 瓊芳心下雪亮,此時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爭光,也得替娘親爭回面子,他須以氣度壓住對方的氣焰。否則人言可畏,無論誰來為他母子出頭,都只會讓親戚們背地譏笑,無濟於事。 在滿桌大人的注視下,只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 瓊芳大為佩服,楊紹奇也是面露嘉許之色,載信、載儆卻是相視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動阿秀,那載儆索性附耳過來,大聲道:“餵,我聽說你娘不只賣豆漿,還賣別的東西,對不對?” 載儆言語越發過分,楊紹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一聲,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大聲道:“怎麼?世子了不起麼?淑寧!管管你兒子!他再有無禮言辭,休怪我轟你母子出門!” 淑寧滿面春風,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小店除開賣豆漿,不也賣油條麼?載儆卻說錯什麼了?” 這話一說,眾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來。載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親背地裡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文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餵,給你兩文錢,快把你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文錢就是了。” 瓊芳氣往上沖,正要起身乾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文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你,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子,瓊芳第一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 “喝啊”一聲暴吼,阿秀鼻樑怒痕大現,提起凳子,奮力砸落,但聽砰地一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 “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子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 眼看阿秀宛如發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幾名舅舅坐得近,大驚道:“小子!快放手!” 紛紛上前來拉,阿秀卻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過,便扯住他的頭髮,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連手欺侮我了?我連你一起打!” 楊紹奇見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攔,瓊芳身懷武功,更早一步搶上。只是場面太亂,誰都遲了一步,但聽“砰”地大響,大舅公鼻樑中拳,向後便倒。眼看阿秀六親不認,竟連長輩也下手打了,淑寧大怒道:“造反了嗎!野種終於造反了嗎!” 聽得野種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燒了起來,厲聲道:“老娼!今日不殺你!誓不為人!” 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寧撲去,淑寧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哎呀一聲,竟給撲倒在地,阿秀滿面怒火,提起拳頭,對著她的粉臉死命狠打,怒吼道:“說話啊!怎麼不說啦?快說啊!下賤狗種!拖油爛瓶!吃楊家喝楊家,居然還敢打楊家親戚!告訴你!老子就是愛打!見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眼看王妃給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大人急來搶救,卻都拉不開。淑琴、淑怡嚇得放聲大哭,孩童們也是驚惶逃竄,徐王焦急不已,想要過來阻攔,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開。霎時扯開嗓門,喊道:“護官!護官!快過來啊!” 今日是楊府家宴,王府侍衛依著往例,都在外廳吃飯,自沒料到禍起蕭牆,竟然打殺起來了。徐王叫了幾聲,遲遲不見人來,眼見桌上有隻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來,反手便朝阿秀腦門砸下,瓊芳大驚道:“別亂來!” 阿秀畢竟年紀小,這一砸之下,立時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說時遲、那時快,堪堪濺血受傷之際,屋樑上落下一道黑影,擋到了阿秀身前,當瑯一聲大響,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 瓷屑紛飛、酒瓶碎爛,來人不閃不避,臉上給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鮮血,眾人大吃一驚,凝目去看,只見此人身穿家丁服飾,打扮寒酸,食指上卻是金光閃爍,正是一隻“黃金指環”。 黑衣人陡然現身,瓊芳腦中不覺“嗡”地一響,立時想起四個字,正是:“鎮國鐵衛”。 徐王爺愣住了,不知這是何方神聖,卻在此時,大批侍衛終於趕來了,喊道:“王爺!怎麼回事?”徐王醒了過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幾個老老小小都抓起來!誰敢還手,就地格殺!” 眾侍衛發一聲喊,紛紛搶上前來,突然屋頂上傳出尖銳哨響,屋樑上又縱下了幾條黑影,便與眾侍衛撞個正著。 哎呀幾聲,侍衛們向後摔跌,抬頭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頭套黑罩,只露出一雙兇冷眼眸,將老家丁與阿秀護在了背後。徐王爺哪管誰是誰,大怒道:“還等什麼?快拔刀啊!”眾侍衛發一聲喊,拔出腰刀,正要來個群毆,卻聽門外傳來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 這話聲不響,卻有震聾起聵之力,眾人心頭一震,各自停下手來,只見廳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將玉秉官帽交與下人,正是當今楊家男主人、五輔大學士楊肅觀回府來了。 全場靜了下來,王府侍衛還刀回鞘,向旁退開。黑衣人也排列如人牆,恭迎楊大人回府。 黑衣人身分不明,來意也不明。只是個個對楊肅觀恭敬順畏,好似奉若神明。瓊芳看得暗暗驚疑,已知楊大人與爺爺瓊武川一般,必然與“鎮國鐵衛”有些干係,屋內哭聲隱隱,老老小小縮在牆邊啼哭,那載儆卻倒在地下,滿頭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寧則給舅舅們扶了起來,臉上又是瘀傷、又是驚恐。至於阿秀,兀自緊握雙拳,喘息不休。 楊肅觀容情沉默,只靜靜走入了屋內,將官袍解了下來。那老家丁迎了上來,附耳說了幾句話。楊肅觀話不多,只微微點了點頭,那老家丁立時躬身致意,旋即領著黑衣人退下。 屋裡沒人說話,人人都等著看楊肅觀如何善後。一片飲泣聲中,猛聽一聲怒吼:“楊肅觀!看你兒子乾得好事!你說!你要怎麼向本王交代?”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領,指著楊肅觀破口大罵,正是徐王爺了。 阿秀身子微微發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長上,闖下了滔天大禍,卻該怎麼辦呢?他心下害怕,轉頭去看叔叔,卻見他別開了頭,不願來瞧自己。 徐王爺大吼大叫,楊肅觀卻沒回話,只緩緩行到堂上,從載儆身旁拾起了一隻凳子,卻是方才阿秀拿來傷人的凶器了。他默默無言,將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驟然間,雙眉軒起,立時朝廳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麼。瓊芳心下一凜,暗道:“還有人躲在屋裡麼?” 想到適才在院中見到的人影,竟險些驚呼出聲,心頭更已怦怦地跳著。 楊肅觀環顧堂上,不發一語,雖只一瞬之間,卻似過得良久,瓊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間,卻聽徐王爺吼罵起來:“楊肅觀!你別不吭氣!快說句話啊!”喊聲一出,楊肅觀立時轉頭而來,待見徐王還緊抓著阿秀,便道:“王爺,請你放開犬子。” 眾人一臉愕然,本還以為他會公然責打阿秀,卻沒料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幾名舅舅大聲道:“什麼犬子?這是野種!外頭帶進來的野種!你還好護著他?”話還在口,卻見楊肅觀目光略略一掃,幾位舅舅張嘴結舌,向後急急退開,躲到人群裡頭去了。 楊肅觀威嚴之重,無人能擋,四下噤若寒蟬,只見他慢慢行上,道:“王爺,我再說一次,放開他。”徐王忍無可忍,頓時發狂似的吼了:“楊肅觀!你想護短嗎?告訴你!本王絕不答應!” 楊肅觀靜靜地道:“護不護短,楊某自有家規,不勞外人置喙。還請王爺即刻釋還犬子。” 眼見楊肅觀凝視著自己,徐王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猛見侍衛手中提著刀,忙一把搶過,緊握在手,咬牙道:“楊肅觀……別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訴你,要是我兒子有什麼萬一,我不只要殺了這孩子,還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債!” 徐王此言並非虛言恫嚇,要知載儆是萬歲親選的八世子之一,萬一真讓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來,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楊肅觀、顧倩兮也要受其牽連,輕則削官停俸,重則牢獄之災,便算正統皇帝親自力保,怕也是力不從心了。 徐王爺滿面怒容,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了,楊肅觀不再與之多說,只俯身下來,攜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兒坐著。”徐王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本王在這兒,誰敢動上一步?”楊肅觀彎下身來,拍了拍阿秀的肩頭,道:“去吧。” 在滿堂賓客的注視下,阿秀已然轉身離開,徐王暴跳如雷,厲聲道:“攔住他!攔住他!”眾侍衛東張西望,可臨到頭來,誰也不敢動上一步,隻眼睜睜看著阿秀走了。畢竟面前這人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積威之下,誰敢造次? 楊肅觀拿回了阿秀,也鎮住了場面,眼看載儆還趴在地下,當即俯身下去,將他抱了起來。 眼看載儆滿頭是血,身子卻一動不動,瓊芳自是大感不安,滿堂賓客心下惴惴,只見楊肅觀伸指出來,朝載儆的人中輕輕一搓,功力到處,那男童立時醒了過來,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眾人大喜道:“他活了!活過來了!”搶上前來,正要看他的傷勢。楊肅觀卻反手一提,將載儆交給了管家。 眾人心下一驚,都不知他想做些什麼,卻聽楊肅觀沈聲道:“淑寧,你過來。”聞得此言,徐王爺自是臉色大變,大聲道:“楊肅觀!你……你想對我的王妃做什麼?”挺起刀來,護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讓。楊肅觀毫不理會,只朝表妹道:“淑寧,過來。不要怕我。” 那淑寧早讓人扶了起來,始終不敢作聲,聽得表哥叫喚,眼眶徑自紅了,只見她慢慢從丈夫背後走了出來,來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著他。徐王像是怕極這個場面,一邊胡亂揮刀,一邊淒厲吶喊:“眾侍衛!保護王妃!快啊!快啊!”眾侍衛聽得喊聲,自是滿面猶豫,有的走了過來,有的卻停在原地,正躊躇間,卻聽楊肅觀道:“老蔡,收起他們的兵器。到我家裡,誰也不許佩刀。” 老蔡答應了,行到眾侍衛面前,道:“各位大哥,你們也聽到我家老爺的說話了,別讓我難做人。”眾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繳械,徐王大聲道:“不許交!本王命你們不許交!”激憤之下,竟已語帶哭聲。 眾侍衛瞧了瞧楊肅觀,又看了看徐王,一個個低頭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聲來:“畜生!”使勁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轉看那淑寧,卻是淚如雨下,只顧仰望著表哥,對自己的丈夫卻是看也不看上一眼。 楊肅觀見她滿臉是傷,便伸手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道:“痛嗎?”淑寧淚水流下,卻是點了點頭。楊肅觀替她理了理秀發,輕輕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 淑寧痴痴仰視著他,突然抱了上來,竟已痛哭失聲。 瓊芳看在眼裡,自也猜到了淑寧的幾分心情。這女人其實壓根兒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顧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來為難表哥,逼得他不得不來面對自己。 眼看母親哭哭啼啼,全讓載信看到眼裡去了,幾名舅父、舅母也都覺得尷尬了。畢竟淑寧貴為王妃,怎能如此失態?楊肅觀輕輕放開了她,道:“老蔡,送客。” 眾親戚愣住了,看楊肅觀入府以來,先激走了徐王,又責備了淑寧,雖說救醒了載儆,可對阿秀始終不做處置,那大舅實在忍無可忍,大聲道:“觀管,你家那小子險些打死了載儆,你……你表妹也給他打得鼻青臉腫,你……你就想這麼交代過去嗎?” 此番阿秀辣手毆打長上,還差點壞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條罪都難以善了,楊肅觀卻不聞不問,卻要眾人如何心服?正等楊肅觀做個交代,他卻走向太師椅,自管坐了下來。老蔡道:“舅老爺、舅太太,老爺吩咐過了,請諸位外間用茶吧。” 徐王貴為皇族,尚且不能與楊肅觀抗衡,眾親戚如何敢作聲?縱使咬牙切齒,也只能向門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發抖,只簇擁著淑寧母子離開。楊肅觀並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來,站在一旁伺候。 那楊紹奇看了大哥這幅神氣,卻是臉色微變,忙召來兩名丫嬛,道:“快去通報少奶奶,請她帶老夫人出來,快。”兩名丫嬛正要離開,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紹奇,找誰來都沒用。” 瓊芳心下醒悟,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風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幾下板子便能了事,楊肅觀早就打了,豈有留人話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給誰看,故而請外人盡數離開,此乃“迴避”之意……因為再來的事情,不容誰來打擾,也不容誰來窺看。 兩名丫嬛偷偷摸摸地走了,楊肅觀也不阻攔,只啜飲清茶,道:“瓊閣主,您請自便吧。” 楊肅觀早已見到了瓊芳,直至這最後一刻,方才出面趕她,算是為她留了點面子。瓊芳有些怕他,正想著是否離開,楊紹奇卻拉住了她,附耳輕聲:“留……下……”瓊芳遲疑半晌,先看了楊肅觀一眼,慢慢躲到楊紹奇背後,這才悄沒聲地坐了下來。 眼看弟弟留下了瓊芳,楊肅觀也不多做爭執,當下站起身來,靜靜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覺間,人人都緊張起來了,不知他要如何責罰阿秀。 屋裡靜了下來,父子兩人對面站立,都是一語不發。良久良久,只聽楊肅觀道:“阿秀,爹要問你幾件事,望你好好地答。” 阿秀心裡怕到了極處,只是左右張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楊肅觀道:“阿秀,不看別人。跟爹說,你做錯什麼了?”阿秀低垂臉面:“我……我打人了……” 楊肅觀道:“很好。告訴爹爹,你為何打人?”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辱娘。” 楊肅觀輕聲道:“那現下呢?你現下打了他們之後,他們就不辱娘了嗎?” 堂上眾人微微一驚,都曉得阿秀確實做錯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要想贏得他人的敬重,單憑拳頭是無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淚,遲不應聲,楊肅觀俯身彎腰,輕撫阿秀的臉龐,說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無論爹怎麼打你、罰你,都是無用。你說對麼?” 不教而誅是為虐,楊肅觀要教誨兒子,送給他一個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頭去,驀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對!”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為之一驚,楊肅觀靜靜地道:“我哪兒不對?” 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頭來,大聲道:“你除了說廢話,還會什麼?他們欺侮我,你什麼都不做,就只會打我!只會放屁!放屁!我問你,我打了他們,他們一樣辱娘,那我不打他們呢?難道他們就不辱娘了嗎?”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竟都回答不出。只聽阿秀激動道:“答不出來了吧?我今日打了他們,他們有話說,我不打他們,他們那張嘴還是愛說。告訴你!我才不信你這一套!在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報仇!來一個,我打一個!見兩個,我打一雙!只要打得他們全怕我!天下就沒人敢惹我了!” 啪地一響,楊肅觀右掌揮落,狠狠抽在兒子的面頰上,這一抽並未用力,卻打得阿秀痛極。只聽楊肅觀靜靜地道:“我打你了,你報仇吧。”阿秀撫著面頰,咬牙流淚:“我……我打不贏你。可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再來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張凳子還是要砸下去……” 阿秀說出了心底話,他不服、也不受教。瓊芳與楊紹奇對望一眼,眼裡都見到對方的擔憂。 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道:“很好。”頓了一頓,道:“老蔡,取我的劍出來。”瓊芳驚呼一聲,眾家丁則是兩腳一軟,一個個發抖起來了。老蔡也怕了起來,奈何大老爺有命,只好遲移緩步,略做拖延,眼角卻瞄向了楊紹奇,希望他出面緩頰。 楊家不只有位大老爺,另還有位二老爺。一片靜默間,楊紹奇緩緩行上,道:“哥哥,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隻巴掌拍不響』。咱們楊家管不住自己的親戚,任憑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親,咱們是不是也有錯呢?” 楊肅觀伸起手來,制住弟弟的勸說,靜靜地道:“你閉嘴。”楊紹奇微感錯愕,還待再說,耳中卻聽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便是這個家的主人,大小權柄,盡出你手。如今你管成這個模樣,還有資格說話麼?” 楊紹奇所言不錯,此事不只阿秀有錯,楊家上下也有錯,只是這個錯卻須由楊紹奇自己承擔。他鎮不住場面,任憑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個爛攤子給大哥,還有臉說什麼? 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無用處,老蔡便也沒話說了,便取過一隻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爺面前,打了開來。 木匣長約四尺,裡頭襯著絲緞,放了一柄寶劍。瓊芳怕了起來,顫聲道:“楊大人……” 瓊芳平日雖是頤指氣使,可對方是楊肅觀,卻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去,眼見寶劍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盧雲真躲在院子裡,能夠及時現身相救。楊紹奇也是滿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聲急問:“少奶奶呢?怎麼還不出來?” 滿屋子忡忡不安,卻無人膽敢阻攔,但見楊肅觀面向阿秀,靜靜地道:“阿秀,你可曉e得,爹爹為何待你這般嚴厲?”阿秀別開頭去,不敢言語,楊肅觀道:“因為我視你如親生,打你到我身邊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著如何教養你,四年以來,不敢一日懈怠。孩子,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發抖,慢慢地點了點頭。楊肅觀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個約定,我倆終身都不能反悔。”說話間,便從木匣中取出了寶劍,頓了頓,驀地把手一抽,只聽刷地一聲,劍身出鞘,瓊芳不覺尖叫一聲:“楊大人!住手!” 猛聽“嗡”地一聲大響,眼前精光閃過,但見地下多了一道痕跡,長有八尺,入地深達數寸。轉看阿秀,卻是好端端地站著。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颼颼發抖,小臉轉為蒼白。 楊肅觀手指地下劍痕,道:“孩子,這天下有一道線,我稱之為『規矩』。你即使書讀不好、肢體殘缺,只消躲在這條界線之後,爹就能保護你,讓你平安長大。可你若要越線而過,無論你再聰明、爹的本領再大,卻也護不住你。”他俯身下來,撫著兒子的臉龐,道:“孩子,你若想留在這間屋子裡,便得站在這條線後,終身不許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門外一指,輕輕地道:“你我父子緣份到此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會強留。” 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為爹爹會打他一頓,說不定還會提劍砍他,沒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 眼看阿秀眼眶紅了,垂著小臉,不言不動。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嬛們也胡亂打著手勢,都要他向老爺低頭認錯。誰知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似傻了一般,只顧瞧著地下劍痕,對身外一切視若無睹。 楊肅觀輕輕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歡守規矩,是故天下無人喜歡楊某,楊某也坦然以對。但對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終生不得反悔。否則,請你即刻離開我楊家大門。日後你我道上相見,彼此既無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麼情面。” 瓊芳呆住了,她不懂楊肅觀何以如此決絕?阿秀只不過是個小孩,能造什麼亂?難道他還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錯愕間,猛聽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誰希罕留你這兒!” 正欲轉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爺!別亂來!” 阿秀使勁掙脫,大哭道:“別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後你們就有好日子過啦!”眾人聞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爺……你……你怎麼說這話……” 阿秀淚水撲颼颼地落下,哽咽道:“你們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會給外人笑,便是因為帶著我這個沒爹的野孩子,對不對?”將額頭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們養!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 阿秀仰頭大哭,瓊芳也吃了一驚,只見他眉間有一道傷疤,長達寸許,色呈淡紅,望來竟如神眼一般。瓊芳心頭一跳,立時想到了盧雲,那日在火堆旁親眼所見,他也有這道一模一樣的傷印。難道……難道阿秀真是盧雲的孩子不成?所以楊肅觀才有這許多顧忌? 正猜間,阿秀已然淚流滿面,轉身奔出,來到了大門旁,突然腳步一頓,驚見花廳旁倚了一名美婦,手上提著自己上學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卻不是娘親是誰? 阿秀張大了嘴,只見娘親眼眶紅了,她等閒不會掉淚,此刻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淚凝於眶,只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口邊,淚水卻要收不住了,霎時咬緊牙關,大吼一聲,便從娘親身邊擦了過去,一溜煙地走了。 “少爺!少爺!”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幹什麼啊?快回來向老爺認錯啊!” 管家追了出去,叫聲漸漸遠離,屋里便靜了下來。楊肅觀把劍收回了鞘裡,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下,道:“來人,斟上了茶。” 四下靜得怕人。阿秀不見了,屋裡從此沒了小孩,以後便是這般清靜了。一片寂然間,忽然大門口人影微動,一名女子掉頭離開,正是顧倩兮,她也要走了。瓊芳曉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過去,喊道:“顧姊姊,等等我啊!” 顧倩兮走了,沒有一個字交代,誰也不知她還會不會回來?大廳更顯得安靜,似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聞。楊紹奇拉住了丫嬛,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麼了?為何還不出來?” 丫嬛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說,卻聽大廳里傳來低沈說話:“紹奇,沒用的。在這個家裡,誰都要守規矩。”大老爺把話一說,丫嬛嚇得雙手連搖,什麼話都沒了。楊紹奇也不多話,只默默走到了門邊,低聲道:“守你的規矩。” 二爺頭也不回地走了。須臾之間,家丁逃命、丫嬛開溜,大廳里頓如空城一般,除開楊肅觀,再也見不到別人。 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天地噤聲。楊肅觀獨坐廳心,慢慢提起茶杯,輕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個人飲茶,他也要這般循規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誰在旁窺伺著…… “嗚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時分,“楊守正府”對過的窄巷里傳來哭聲,那兒有個孩子低頭拭淚,哭得好生傷心,因為他又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兒…… “野種啊!野種啊!” 打五歲起,阿秀只消聽到這兩個字,全身寒毛就會豎起來,因為“野種”的下句話定是這個:“阿秀,你娘還沒嫁人,你是打哪兒來的啊?”阿秀也知道說話之人在想些什麼,一碗豆漿一文錢,睡阿秀的娘不用錢,正因如此,理所當然,每回阿秀一聽到“野種”二字,他一定發狂發威,一定要撲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像那樣大,也要將他活活踩死。 阿秀才不聽別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規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過一個人,望死裡打,別人就不會再惹他了。 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個人,阿秀還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 阿秀抱住了頭,嗚嗚哭泣,他躲在家門對過的小巷裡,希望再偷看娘最後一眼。 從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緊的人。兩人從來形影不離,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擔憂,要她別帶阿秀走,可是娘不答應,她知道阿秀會哭,會捨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帶進了楊家。 眼淚一滴滴垂落面頰,阿秀其實捨不得娘,為了娘,阿秀總是裝得又憨又傻,專拍馬屁,他有本領讓家里人人都歡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時也敢鬧他、逗他哈哈大笑…… 只要有娘在,那兒就是家。離開娘之後,自己還能去哪裡?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後還看得到娘麼?想到這兒,阿秀心下大慟,忍不住站起身來,只想朝家門奔回,奈何腳步才動,卻又生出了一個念頭,逼得他張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動彈不得。 對了……自己怎麼忘了?沒有了野種,娘就不會哭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嘲諷她、戲弄她,問她這個“野種”是打哪兒來的……心念於此,阿秀咬住了牙,淚水滿盈間,轉朝家門凝望最後一眼。 再見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淚水,霎時背轉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倩兮手提小包袱,離開了楊府,瓊芳明白她要去尋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話,只默默相陪。 剛過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鋪都還沒開張,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瓊芳望著顧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心裡有些可憐她。 眼前這位顧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親死於牢獄,讓她淪為賣漿女,成了街談巷議的笑話,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種種奚落譏諷卻是如影隨形,妯娌公婆、內親外戚,誰都能踩到她頭上。 人生便是如此,過去尚書府裡的明珠,如今風光已褪,富貴凋零、再過幾年,青春也要離身而去,卻還能剩下些什麼?瓊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腳來,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大街。 方才在楊府見到一個影子,依稀便是盧雲的身影。他會不會悄悄跟著來了? 想到了那幅面擔,瓊芳心亂如麻,那面擔如此眼熟,必是盧雲之物無疑。可說也奇怪,那面擔若真是盧雲的東西,又怎會落到顧倩兮手中?難道他已悄悄來探視過顧倩兮? 不可能,顧倩兮既已嫁了,盧雲便不會自行來訪,便算來了,也不會讓她知道,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以免讓人家為難。可顧倩兮又是怎麼拿到那幅面擔的?莫非這壓根兒不是盧雲的東西,卻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還是自己根本猜錯了盧雲的心思,他倆昨夜早已相會? 猜不透,盧雲是內蘊如火的人,有時奮不顧身、有時消沈寂寞,什麼事都深藏心裡,如今來到楊家一看,顧倩兮、楊肅觀這對夫婦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測,三人糾纏在一起,卻是什麼個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個,豈不天下大亂? 瓊芳微微苦笑,她什麼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擔的來歷……什麼都亂成一團。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起初她見到盧雲身上的火,內心大受觸動,便緊緊圍繞著他,終於鬧得方寸大亂,彷彿引火自焚一般,如今餘波所及,這把火也燒到了蘇穎超身上,可別害慘他才好。 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顧倩兮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忙道:“顧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腳下跌絆,裙子又給樹枝勾著了。她啊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還穿著那身女裝。 她有些氣了,可又不能當街脫衣,正踹打樹枝間,忽聽遠處傳來驚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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