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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第七章木蘭原是尚書郎(2)

英雄志 孙晓 20164 2018-03-12
盧雲啞然失笑,看這隻鐵琵琶好似是件奇門兵器,孰料妙用無窮,一首曲兒珠圓玉潤,雖說阿諛如潮,聽來竟也十分悅耳,想來“大掌櫃”聽了,必也要龍心大悅,飄飄然起來。 盧雲忍住了笑,耐著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轉:“等等,評定三界、輪迴六道……執掌生死罪過……這豈不就是……” “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頓時之間,盧雲雙眼圓睜,竟有悚然之感。 良久良久,一曲方終,帥金藤總算也唱完了,他低下頭去,羞赧地道:“大掌櫃,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為您老人家造的曲兒,您還喜歡麼?”盧雲見他一臉期待,卻也不好讓他失望,只得咳了幾聲,道:“挺……挺好的……” 帥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歡麼?那小人還有下半闕沒唱。”撥了撥鐵琵琶,正要引吭高歌,盧雲心下一驚,忙攔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聽。”

正要再說,帥金藤卻又臉色一變,肅立不動。盧雲順著他的眼光去望,卻見他瞧著自己懷裡,衣襟裡卻是金光閃爍,豈不是正是胡媚兒送來的那塊金牌?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方知這人為何會錯認自己,卻原來是為了這塊令牌的緣故。 盧雲手中這塊令牌並非搶來的,而是由胡媚兒親手致贈,緘於一封公文裡,署名“靈吾玄志”。當時她自稱銜楊肅觀之命送交,盧雲本還以為是打發之用,孰料今早以來,自己手持金牌,無論身在何處,遭遇何人,竟都是無往而不利,足見這面金牌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之物。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有心查明此物的來歷,便從懷中取出金牌,道:“帥兄,我有一事請教,這令牌究竟是……”雄鷹招展在前,帥金藤復又大驚失色,嚷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戰栗趴伏,不敢言動。

盧雲點了點頭,已知義勇人首領所言為真,楊肅觀確實自號“修羅王”,並非虛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內情,便蹲了下來,附耳道:“仁兄,這黃金寶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曉?” 帥金藤心裡有些害怕,不敢言語,盧雲蹲了下來,撫了撫他的背心,低聲道:“你別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說,這令牌有何功用?”帥金藤低聲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曰: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盧雲沈吟道:“必入我門?何意也?” 帥金藤頭頂觸地,拜伏道:“爇頂立誓,以昭赤誠。” 盧雲微微沈吟,所謂“爇頂立誓”,指的便是和尚頭頂的香疤。釋門中人為顯向佛之心,往往自殘肢體,或燙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後,此風更熾,天下僧尼無可例外。看來“鎮國鐵衛”仿效此風,便以烙印爇身,做為入門之誓。

盧雲反复察看手中的黃金寶令,只見手中的令牌正面陰刻一隻雄鷹,雙翼全展,背刻“鎮國鐵衛”四大篆字,瞧這形狀模樣,豈不與伍崇卿、胡媚兒身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盧雲心下大驚,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來了?無論是伍崇卿、還是胡媚兒,當他們入門立誓之時,都曾被這塊令牌燙出了疤痕,依此看來,此印象徵了“大掌櫃”的無上權柄,竟為“鎮國鐵衛”的根本之印! “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看這令牌至關重大,當足以號令天下一切“鎮國鐵衛”,胡媚兒卻為何要交給自己?莫非這是她偷來的?可當時聽她說話,言語裡盡是對自己的不滿,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這“阿修羅王令”,應當多方提點才是,怎會對自己破口大罵?

盧雲呆了半晌,暗道:“難道……她也不知道信封裡藏了這面令牌?” 盧雲越發覺得奇怪了,更有心問個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問道:“帥兄,你方才說,這令牌是……”帥金藤戰栗叩首,寒聲接口:“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 盧雲曾瀏覽佛經,自知這“阿修羅王”也是天神,曾為征戰之故,質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卻不知楊肅觀為何對這名號情有獨鍾?他滿心疑竇,竟不知從何問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帥兄,何謂修羅王?” 帥金藤提起手來,朝唇上一抵,輕輕“噓”了一聲。竟是個“噤聲”的手勢。盧雲心下錯愕,不由左右張望,不知是否有人窺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見有人。便又把話問了一遍,哪知帥金藤還是不發一語,仍舊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裝聾做啞、還是心存畏懼?盧雲撫了撫他的背心,柔聲道:“別怕,有我在這兒,天下沒人傷得了你。快跟我說,何謂修羅王?”

話聲未畢,帥金藤又次提手起來,豎指唇邊,再次“噓”了一聲。盧雲心下沈吟,忽然醒悟過來,想到了八個字:“修羅王臨、天地噤聲。”正是適才帥金藤頂禮膜拜時的頌言。 “噤聲”乃是一個佛門境界,如來入滅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說一字”,此即“無有名相、不立文字”,以無言勝有言,以無聲破有聲,從此成為禪宗根本妙諦。 禪宗不立文字,講究以心印心,不憑言語。是以他們的法場往往靜謐異常,上起師父賓客、下至弟子火工,萬物一律噤聲。楊肅觀亦然,他的話一向很少,盧雲與他相識雖久,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認得他的人,多以為他是個“風流司郎中”,專於溫柔鄉里打滾,毫無大志。其實此人堅毅果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這才一統朝廷三大派,成為“鎮國鐵衛”的創始人。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望著手裡的“修羅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楊肅觀的用心。 返京以來,身邊事情全都濛濛隆隆,義勇人是謎,楊肅觀是謎,一層又一層包圍了自己,不免讓他墜入了五里霧中。盧雲仰起頭來,望向身邊高高的圍牆,容情轉為肅穆。 看那高牆之後,便是楊家老小的世界,不僅楊肅觀、楊紹奇兄弟,連顧倩兮、阿秀也住在裡頭。若要探知“修羅王”的心意,也只能進屋裡一趟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攙住帥金藤,道:“上有喻,請您起身。” “遵命!”帥金藤跪了半天,登時高高一跳,雙靴一併,便又站了起來。盧雲道:“帥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帶路麼?”帥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櫃,這……這是您家啊,您……您怎麼還要小人帶路?”盧云自己也尷尬了,俊臉一紅,低聲道:“這……我……我也不清楚……”

盧雲老實慣了,明知自己答非所問,仍編造不出什麼謊話,天幸帥金藤是個傻的,心中立生異想:“對啊,不愧是大掌櫃,連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過家門而不入了!” 昔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兒子都不認識他,想來大掌櫃為國為民,定是八過家門、九過家門,直接住到外頭去,這才不認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間,忽然又想:“不對啊,他如果是大掌櫃,平常家裡泡茶的那個是誰?”轉念一想,立時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難怪大家都說他夫妻倆感情不好,原來那個是假冒的!” 他越想越覺道理,自知大掌櫃為國為民,老婆小孩都託別人照顧了,一時又是景仰、又是欽佩,忙道:“大掌櫃,快請這兒來。”難得可以替大掌櫃做點事,帥金藤自是大感光榮,誰知走了幾步,盧雲卻還在巷口徘徊,忙趕了回來,焦急道:“大掌櫃,您別每日里為國為民的,偶爾也要回家歇一會兒,快來吧。”

盧雲醒了過來,忙道:“是……我……我這就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時光好快,上回來到楊家,我還只三十歲哪。” 盧雲年輕時也曾赴楊府作客,當時楊府上下還居於大明門畔,家中主人則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楊肅觀也不過是個兵部郎中,至於盧云自己,當時更只三十出頭,還在秦仲海麾下參贊,說來自己與顧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楊府裡。 多少年了,顧倩兮始終在一棟大宅子裡,一牆之隔,永無相見之日,如今自己總算要闖進去了。盧雲微起感傷之意,已是思緒如潮,帥金藤偷偷打量著他,忽道:“大掌櫃,您很多年沒回家了,是嗎?”聽得“家”這一字,盧雲心中一熱,眼眶微起濕潤,帥金藤忙遞來一塊手帕,道:“大掌櫃,別哭了。一會兒就到了。”

盧雲醒覺過來,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幾聲,略作遮掩,道:“帥兄,你……你投入鎮國鐵衛很久了麼?”帥金藤忙道:“大掌櫃,帥兄二字,小人擔當不起,請您以後稱呼小人的官職吧。”盧雲咳道:“你……你的官職,那……那是……”帥金藤忙道:“副統。” 盧雲停下腳來,訝道:“何處的副統?”帥金藤靦腆地道:“錦衣衛。”這回輪到盧雲驚嚷了起來:“什麼?你……你官拜錦衣衛副統領?”那帥金藤雖說瘋瘋癲癲,可想起自己當了大官,還是有幾分得意,害羞道:“謝大掌櫃提拔。” 景泰朝廷裡有句話,稱作“內禁外錦”,一是禁衛軍,一是錦衣衛,二者洞見觀瞻。 當時錦衣衛統領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裡藏刀,見風轉舵,號稱天下第一大猾頭,這才能與柳昂天、劉敬等眾多朝廷勢力周旋。孰料十年過去,這個“錦衣衛副統”卻成了一個傻瓜,除了背書念經,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盧雲滿心錯愕:“帥副統,你……你既然身居要職,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卻來此地遊蕩?”帥金藤茫然道:“官衙?什麼官衙?”這話卻把盧雲問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頭管著多少人?”帥金藤訝道:“就我一個人啊。” 盧雲駭然道:“什麼?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錦衣衛副統領麼?怎沒一個部屬?” 帥金藤疑惑道:“大掌櫃……是您說錦衣衛浪費公帑,藏污納垢,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 閒話之中,盧云總算也明白了道理,原來這帥金藤是個“空頭副統”,佔缺不管事。 想來有他坐鎮錦衣衛,哪怕“錦衣衛”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廣,也等於讓人點上了死穴,即便諸葛亮前來投效,怕也難起政潮。 “鎮國鐵衛”自也能高枕無憂了。 十年風水輪流轉,當年的錦衣衛,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戶,不堪聞問。眼看盧雲凝思不語,帥金藤忙道:“大掌櫃,您怎麼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嗎?”盧雲忙道:“不……不是……”當下加快了腳步,便朝巷中深處行去。 眼前這條巷弄彎彎曲曲,越向深處,越發陰森狹窄,兩面盡是高高的圍牆,過去盧雲來過楊家一次,到的卻不是這棟宅邸。想來楊肅觀升官之後,方由大明門遷來此地。 楊家當年的故居甚是整齊,格局恢弘,遠比眼前這棟宅子氣派,只不知楊肅觀為何中意眼前這棟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間,突見圍牆腳邊有處記號,俯身來看,卻是只揚喙振翅的猛禽,鮮血所繪,淒厲生動,豈不便是“鎮國鐵衛”的印記? 盧雲心下一凜,便又停步下來,道:“帥副統,這圍牆後頭是什麼地方?” 帥金藤茫然道:“大掌櫃,這牆後便是廢院啊,您忘了麼?”盧雲愣住了:“廢院?” 帥金藤頷首道:“是啊,為了看守這處地方,您從客棧裡抽走了大批兵力,還把自己的六甲兵調了出來,四當家勸了好幾次,您都不聽哪。”盧雲越聽越奇,索性飛上牆頭,親眼瞧個明白。 來到圍牆上,凝目去看,只見牆後是一大片空地,林枯葉凋,厚雪嚴實,卻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帥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廢院”。除開滿地枯枝落葉,見不到一點建築,卻不知楊肅觀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 盧雲心下暗暗納悶,看楊肅觀做風穩健,絕非故弄玄虛之人,此地若無玄機,他絕不會大張旗鼓調兵駐守。依此看來,這院子必有什麼古怪。 盧雲沈吟半晌,轉朝四遭望去,此時他居高臨下,整座大宅盡收眼底,只見這宅子建築開闊,形如一個正圓,腳下窄巷卻是蜿蜒曲折,從中橫穿,竟將好好一棟府邸切成了兩半,北邊是一片空地,荒涼無人;南邊卻是炊煙裊裊,花木扶疏,蓋滿了建築,想來楊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兒。 看這棟大宅建築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麼陰陽五行之理,卻又看不明白。盧雲怔怔站在牆頭,順延圍牆去望,但見南北兩牆愈發逼近,巷弄也愈發狹窄,到了巷底深處,兩面圍牆漸漸交會,竟爾化作了一棟精舍。 盧雲吃了一驚,忙道:“帥副統,胡同底有棟房子,那是什麼地方?”帥金藤笑道:“那是您的書房啊。”盧雲愕然道:“書房?為何……為何要建在那兒?” 帥金藤笑道:“您太久沒回來啦,大夥兒都說那書房是拿來鎮邪的。”盧雲喃喃地道:“鎮邪……”看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極圖,一牆之隔,南面生機盎然,北面卻是沉沉死寂,彷彿便是陰陽兩個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陣悚然:“這……這北面是陰宅?” 陰宅者,墳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這“廢院”是楊家祖上的風水興旺之地?這才不容外人靠近?盧雲暗起疑心,他凝視那棟精舍,正出神間,忽然一陣寒風吹入廢院,掃開了滿地枯葉,隱隱現出什麼東西。他急運眼力,定睛細看,不覺咦了一聲,暗道:“水井?” 盧雲真是愣住了,看這精舍是楊肅觀的書房,書房外卻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圍牆正中,與精舍相對,莫非帥金藤口中的“鎮邪”,意即在此?盧雲喃喃忖忖,正猜測間,突然耳邊響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贏家!大贏家!” 盧雲睜眼駭然,卻也想了起來,昨夜自己與“義勇人”會面時,曾與靈智方丈、韋子壯等名家連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頑皮小友“胡正堂”。據說這孩子曾溜到楊家廢院去,卻無端受到驚嚇,竟至神智錯亂,就此瘋癲。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裡?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正要跳下牆去,到水井邊兒看個明白,卻聽廢院里傳出尖銳哨響,刺耳之至,盧雲連忙定住了身形,只聽四下汪汪之聲大作,整條街上的狗兒全吠了起來。他掩住耳孔,疼道:“這……這是什麼聲音?” 帥金藤從腰間取來一隻小笛子,笑道:“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聽得見。” 正說話間,哨響更加尖銳,四下傳來啪啪幾聲擊掌,廢院深處閃出幾條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強之士,一發朝自己狂奔而來。盧雲吃了一驚,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縱下牆來,低聲道:“這些是何方神聖?” 帥金藤笑道:“大掌櫃又要考我啦,這些是值日六甲,您安在廢院的守護官啊。”盧雲喃喃地道:“值日六甲?他們……他們武功厲害麼?”帥金藤搖頭道:“這『六甲兵』武功不行,單打獨鬥,全不是卑職的對手。可六個同時出手,一招內便能要了小人的命啦。” 盧雲驚道:“何以如此?”帥金藤訝道:“大掌櫃,他們是您一手教出來的啊,怎好問我呢?” 笛聲越加緊蹙,連南面屋頂上也有人影穿插,方位對調,直朝後巷逼近而來。盧雲心道:“麻煩了,恐怕要硬碰硬了。” 盧雲曾聽“琦小姐”提起,這“鎮國鐵衛”下轄六名當家,各有所司,艷婷、瓊武川、鞏志、靈真莫不列名其中。至於這個“六丁六甲”,好似是屠凌心帶隊。一會兒雙方若要大打出手,自己固然無懼,可再要潛入楊府,卻不免難上加難了。 正躊躇間,牆上黑影乍現,四面八方縱落六條人影,前三後三,人人黑罩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已將自己團團包圍。 這批“值日甲兵”來勢奇快,盧雲想要退出,已然遲了一步,天幸帥金藤還守在身旁,霎時“啪”地一聲,雙靴並起,沈聲道:“三界之中。”帥金藤說出了切口,正等著同伴答腔,那六人卻只高舉兵刃,圍著盧雲打轉,如臨大敵。帥金藤手按血琵琶,怒道:“你們為何不說切口?莫非是怒匪喬裝的麼?” 客棧中人向喜黑罩遮面,藏頭露尾,若有人想喬裝蒙混,那是再容易不過了。眼看“值日六甲”目光遲疑,帥金藤怒道:“快說!三界之中,下句是什麼?”一名甲兵微微咳嗽,低聲道:“六道之上。”帥金藤點了點頭,又道:“百姓在前。”那人答道:“皇天在上。”帥金藤高興地道:“果然是自己人。” “誰跟你是自己人?”值日六甲同步踏上,齊聲怒喝:“快說!你背後那人是誰?” 聽得此言,帥金藤先朝盧雲鞠躬,隨即仰起頭來,狂笑三聲,最後豎起食指,朝天上指了指,不忘重重暴哼一聲,示意凶狠。眾甲兵呆了半晌,不知他在兇些什麼?人人順延手指,仰頭望天,卻見到了朗朗晴空,簷簷白雪,餘無他物,不覺疑惑道:“這……這是乾什麼?” “還不懂麼?”帥金藤暴怒道:“他便是咱們客棧的……”話還在口,卻聽盧雲咳道:“我……我是帥先生的朋友,想來府裡找點活干。” 帥金藤咦了一聲,不知“大掌櫃”好端端地,為何要隱瞞身分?待見盧雲連使眼色,不覺恍然大悟,心道:“哎呀!大掌櫃又要微服出巡了!”忙改口道:“是是是,這人想來客棧裡投店,你們放他進府吧。我一會兒會帶他去見四當家。” 一聽求官的來了,值日六甲便仰起臉孔,鼻哼傲然:“原來是來投店的啊,那咱們得先審查審查。小子,你有誰薦舉呀?”帥金藤指著自己的腦袋,歡笑道:“我!” 值日六甲嗤嗤冷笑,正想嘲諷幾句,卻見帥金藤目露殺氣,面色頗見不善,只得悶吭一聲,道:“好……好吧,既然有人薦舉,身家應還清白,你有啥本領,這就說吧。”盧雲謙遜道:“幾位大哥抬舉了。小可無甚本領,只想蒙口飯吃。” 盧雲年輕時心高氣傲,每逢求謀差事,總要洋洋灑灑、大作文章,如今年歲已長,便也學了客套幾句,正等著六甲兵說些應酬話,孰料六人面色鐵青,暴怒道:“什麼?混飯吃?你當客棧是什麼地方?專養你們這幫酒囊飯袋?”說著圍住了帥金藤,齊聲痛斥:“二十三!你為何薦舉一個廢人過來?想要屍位素餐,放到你錦衣衛里去!” 帥金藤呸了一聲,還未反唇相譏,盧雲忙改口道:“幾位大哥誤會了,在下其實粗通文墨,寫字尚稱工整,可以幫著記帳做活。”眾甲兵頭仰得更高了,冷笑道:“原來是個文抄公啊,那你投錯房了,去找六掌櫃吧,他那兒要寫字的。別來咱們二樓佔地方。” 陡聽“六掌櫃”之名,盧雲卻也想不起此人是誰,總之不是鞏志,便是羅摩什,只得改口道:“大哥們有所不知,其實在下除開筆墨,另還學過幾天拳腳,身手尚稱靈便。” “尚稱靈便?”六甲兵齊聲狂笑:“小子,在咱們六兄弟前說這話,小心要濺血的。” 帥金藤怒道:“放肆!真想尋死麼?”六甲兵驚得呆了,聽得一人罵道:“誰找死了?看招!”一拳擊出,便朝帥金藤的鼻樑而來,看此拳緩慢無力,稀鬆平常,帥金藤自也不怕,正要出手去擋,突然雙膝微痛,兩腋一麻,左右兩名甲兵趁隙出手,已將他制壓在地。 盧雲心下一驚,看帥金藤雖然名氣不響,實則武學根柢深厚,縱然遇上了名門大派的掌門,亦有自保之道,豈料雙方動手不過一招,便已受挫倒地?盧雲更不打話,徑自提掌來救,便朝一名甲兵腕上搭去,那甲兵反手來格,才與盧雲的手臂相觸,便如觸到了一隻大圓輪,身不自主間,竟已凌空翻轉過來。 這招隱帶切轉,正是“正十七”手法,那甲兵重心已失,已成頭下腳上之勢,盧雲一把提起了帥金藤,正要將他帶開,突然四面八方勁風傳到,在那名甲兵的率領下,六人竟同時反攻。 盧雲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但覺自己身前背後、左側右翼、頭上腳下,六方同時遇險,這幾人出手時機竟是搭配得妙到顛毫,幾無破綻。盧云自知避不開,索性也不閃躲了,紮下馬步,雙掌對開,一掌向天提起,另一掌順勢向下,卻是“正十七”的變招:“化圓為方”。 圓是天下最大的圖樣,這招掌法並非一昧借力使力,而是以方造圓,立盾設身。敵手無論從哪個方位來攻,必會先行碰上盧雲的手臂,果聽“啊呀”迭聲,四名甲兵讓盧雲的微力一帶,莫不半空翻轉一圈,摔跌在地,卻於此時,又聽“砰”、“砰”幾聲大響,背後兩名甲兵出拳來襲,盧雲凝功在背,內力反震之下,瞬將二人彈了開來,重重撞上了圍牆。 一招之內,盧雲便已大獲全勝,帥金藤亢奮喝采,手指六名甲兵,大聲吆喝:“誰放肆了?以後還敢說嘴不?”眾甲兵齊聲駭然:“好樣的……內力深得不像話,二十三,你……你從哪找來這等硬手?” “哪兒找的?”帥金藤冷冷一笑,伸手向天上一指,狂怒道:“懂了吧!”六名甲兵似懂非懂,卻也不敢吭氣,只管肅立牆邊,恭送高人離開。盧雲低咳幾聲,腳下雖已邁步,目光卻仍瞧向六甲兵,心下暗忖:“這……莫非便是『六道陣』?” 適才電光雷閃間,盧雲已與六道初次對陣,一招內便擊退了六甲兵,他看似贏得輕鬆,其實不然,他身上連中兩招,以招式而論,他的“正十七”無法同時守下“六道”,若非內功深厚已極,將敵人反震開來,此刻倒在地下的便是他了。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倘使方才的對手是楊肅觀本人,抑或六甲兵攜刀帶械,雙方誰勝誰負,盧云自己心裡有數。 經得此戰,盧雲已收起小覷之心,自知六道陣為天絕神僧畢生心血,精微妙奧,堪稱少林寺鎮寺之寶,自己要再次潛入廢院之中,必得謹慎從事。 揭過了事情,兩人又朝巷內行去,過不多時,南面圍牆炊煙裊裊,現出一扇門,想來已到後廚。帥金藤推門而進,只見廚房裡滿滿的全是人,老家丁、俏丫嬛,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帥金藤一身黑衣,手提鐵琵琶,一手還拿著黑面罩,望來好似惡鬼模樣。灶旁的廚子婢女見了,卻也沒發聲驚呼,人人手提菜刀,剁剁連聲。 “帥副統!”一名管家走了過來,笑道:“早啊。”帥金藤雙手貼緊褲縫,將膝一併,碰地大響傳過,正要提聲暴喊,卻見眾家丁回頭瞄著自己,不由臉上一紅,低聲道:“大家早。” 正說話間,卻聽幾聲嘻笑:“色鬼回來啦。”盧雲撇眼一看,角落裡幾名丫嬛掩嘴竊笑,正是方才巷外見過的那幾名姑娘。 此地是楊家後廚,隨時會撞見熟人,盧云自是全神貫注,不敢有失。正防備間,忽見幾名丫頭竊竊私語,嘴角帶笑,眼光全望著自己。盧雲急急轉頭,卻又是一名老嬤嬤慌張低頭、拼命洗碗,盧雲心下大驚,這才發覺大事不妙,正想閃身逃出,卻聽管家訝道:“帥副統,這位是……” 盧雲儀表英挺,走到哪兒都顯眼,一時暗暗害怕,就怕讓人認了出來。帥金藤卻是暗暗發笑,自知這些笨蛋看慣了替身,見到了金身本人,反而認不出。當即笑道:“這位是新人。武功很高。” 聽得新人來了,眾丫嬛低呼一聲,紛紛轉頭來看,一名老嬤嬤側頭打量盧雲,伸手朝他背後拍了拍,笑道:“又有新侍衛來啦?我是張媽,大哥您貴姓呀?”帥金藤是黃齒鼠面之徒,平日受盡婢女嬤嬤排擠,如今見“大掌櫃”廣受歡迎,自是暗嘆在心:“還看不出來麼?他便是大掌……”陡聽盧雲低咳一聲,自知失言,忙改口道:“他姓『大』。” 管家茫然道:“姓『大』?這可又是個罕姓了,不知如何稱呼?”帥金藤祖上姓“師”,讓晉武帝砍了一刀後,便改姓“帥”,此姓已非常見,孰料又弄了個怪姓出來?正支支吾吾間,那“張媽”已然笑了起來:“怎麼稱呼啊?當然是『大哥』啦。” “大哥哥!”眾丫嬛笑成一堆,紛紛圍了過來,眼見諸女嬌俏可愛,神情友善,盧云自也不好太過冷面,正想一一拜見,忽聽角落傳來嫻雅嗓音,笑道:“是哪位大哥來啦?瞧你們高興的?” 這話聲不怎麼捲舌,隱帶一抹揚崑腔,聽到盧雲耳中,卻如響起了一陣晴天霹靂。 “少奶奶早。”眾丫嬛轉身見禮,頗為恭敬。帥金藤回頭去望,卻見一名女子掀開門簾,正是顧倩兮到了。盧雲驚惶不已,也是怕她見到自己,趕忙便要轉身,也是閃避得急了,竟爾撞翻了碗筷。當瑯一聲,眼看碗筷落地,便要摔得稀爛,帥金藤立時半空接住,隨即雙靴一迸,啪地一聲大響,向上起跳,暴吼道:“奉——上喻!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參見……” 正要叩首拜見,面前卻多了一盤熱包子,聽得顧倩兮問道:“吃過早點了麼?” 帥金藤慌道:“夫人別客氣,咱們……咱們公務在身……”顧倩兮道:“朝廷命官也得吃飯。”包子硬塞而來,帥金藤也不好不接,只能胡亂撿了一個,握在手裡,暖暖的甚是窩心。顧倩兮側過頭來,瞧向帥金藤身後,道:“那位『大哥』呢?一起吃些吧?” 盧雲背對情人,激動之下,早已熱淚盈眶,兩旁丫嬛圍了過來,笑道:“這位大哥,這位可是咱們楊家少奶奶喔!你想在府裡討飯吃,便得好好伺候她。”那張媽也笑道:“快過來磕個頭吧,一會兒領些打賞,也好買酒喝。” 眼看“大掌櫃”身陷重圍,已是插翅難飛,帥金藤暗暗偷笑,正要看他如何應付老婆,猛聽“砰”地一聲,後門無緣無故開啟,似有一股妖風吹了進來。眾人大吃一驚,紛紛轉頭去望,正察看間,忽聽眾丫嬛“咦”了一聲,道:“大哥哥呢?上哪兒去了?”管家茫然道:“是啊,方才還站在這兒啊?”帥金藤轉頭急看,驚見背後空山寂寂,“大掌櫃”竟然消失不見了。 大白天的,眾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憑空消失了?耳聽眾人驚呼出聲,帥金藤卻吞了口唾沫,想來“大掌櫃”太久沒回家,怕被太座吼罵,也只能逃之夭夭了。 一片嘩然間,帥金藤已給管家叫去查問了。丫嬛們則是驚疑不定,一時開碗櫃、探水缸,四下追查“大哥哥”的下落,屋裡議論紛紛,顧倩兮卻未作聲,看她恬靜悠然,一如平常,只管打開了蒸籠,察看菜餚,眼角卻悄悄挪向了門外,不見倏瞬…… 鯉魚池畔一片寒寂,瓊芳怔怔坐在房裡,打量面前的陌生女子。 這女人是誰呢?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垂落了半邊黑髮,正自羞怯怯地望著自己。 眼看陌生女人來了,瓊芳驚訝地瞧著圓鏡,呆呆撫著自己的臉蛋,鏡子裡的美人兒也抬起手來,輕柔撫面,模樣嬌滴滴的,好生秀氣。 瓊芳呆住了,整整騎了十年馬,舞槍弄棒、金戈鐵馬的北國閣主,如今成了這模樣? 她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收緊了拳,牙關微咬,怒眼圓睜,猛地撇眼過去,驚見鏡中那位姑娘輕咬貝齒,含羞側臉,望來竟是美極了! 不管用,縱使張牙舞爪,也洗不掉這身皮色。因為這是天生的,這個“芳”字不是血氣方剛的方,而是沁香襲人滿庭芳。 少閣主的戾傲一發不見踪影,只剩這個美人兒。瓊芳驚艷於自己的絕色,竟然臉紅心跳起來。 瓊芳不是沒穿過女裝,孩提時候,她也常偷穿娘親的衣裳,提眉筆、抹紅妝,對著鏡子歡然得意,蹦蹦跳跳一番,待到娘親謝世後,瓊芳找不到她的裙裳,穿得便少了。到得十歲上,父親驟然而逝,瓊芳索性把小女兒的衣裳全數燒掉,換上父親的儒裝,乃至於今日。 瓊芳痴痴望向鏡子,只見鏡中那位美女凝望自己,雙眼一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顧倩兮?她是什麼人?她又知道什麼?憑什麼勸自己換裝? 瓊芳擦去淚水,站起身來,她才不要穿女裝,也不想以此示人。她學了爹爹生前的模樣,負手昂然行走,正想提袖抹去面上的胭脂,突然心裡又生出一個念頭,竟讓她身子微微發熱。 好想讓那個人看一看,讓他明白自己有多美…… 瓊芳香腮暈紅,坐理紅妝,只見鏡中那位美女輕撫面頰,如痴如醉,羞澀得像是要掀起蓋頭來。瓊芳身子好熱好熱,她又羞、又喜、又煩、又躁,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慢慢低下頭去,正要用力甩甩頭,猛然想到樓下那幅面擔,不由全身劇震,心裡已是涼了一大半。 適才她親口問過顧倩兮,樓下的面擔是何來歷,可是顧倩兮不說。瓊芳心裡知道,顧倩兮一定知道了什麼,否則她不會這般打量自己。 腦海裡浮現出顧倩兮秀美自負的臉蛋。瓊芳怔怔坐倒,呆呆望向眼前的銅鏡,只見鏡中的女人一臉無奈,像是在恨著什麼,又像是在妒嫉什麼,她不敢看著自己,也不曉得日後該何去何從,她只能奮力扯下自己的花鈿,趴在几上,放聲大哭起來。 正哭間,突聽一名小孩驚訝道:“發狂了。”又一人道:“是啊,哭起來了。”瓊芳悍然抬頭,厲聲道:“誰在說話?” 眼前站著一大一小,滿面駭然地望著自己,那黑臉矮小的自是阿秀無疑,一旁另還有個白面修長的,卻是二爺楊紹奇來了。瓊芳微起詫異,還沒來得及說話了,便聽阿秀笑道:“可憐啊,照鏡子照得哭了,一定覺得自己太醜了。” “大膽!”瓊芳重重朝几上一拍,厲聲道:“誰讓你們進來的?”阿秀嚇了一跳,沒料到瓊芳如此威嚴,當下拔腿直衝,聽得哎呀一聲,一路滾下了樓梯,摔到下頭去了。 阿秀滾得好快,轉眼消失無踪,卻把楊紹奇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全身發抖,滿面驚白,顫聲道:“你……你別生氣……大家有話好說……” 瓊芳是練家子,楊紹奇卻是白面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掌拍落,楊紹奇少說得躺個三五天,她怒目而視,壓下了滿腔火爆,森然道:“楊二爺,你擅闖女客內室,不嫌失禮麼?” 楊紹奇自知理虧,忙低頭垂手,細聲道:“是……這是楊二的不是……”瓊芳冷冷地道:“虧你還是進士出身,這般擅闖大嫂居處,復又窺視女客,就這麼兩句話應付,便想蒙混過去了?” 楊紹奇是官場新人,昔日雖也拜會過國丈,卻與瓊芳無甚交情,害怕道:“素聞瓊閣主豪邁磊落,不拘小節,慷慨有丈夫之氣,楊二……仰慕已久,是故冒昧拜見……不想……不想女中堯舜亦紅妝……”瓊芳陡聽話外有話,便又回過頭來,未發一詞,臉色卻沈了下來。道:“何謂『女中堯舜亦紅妝』?楊二先生,還請指教了。” 阿秀本已爬上樓來,一見這幅臉色,不覺又是一驚,忙道:“我……我先走了……” 阿秀拔腿就跑,楊紹奇卻還在颼颼發抖,料知自己又說錯話了。瓊芳沈聲:“楊二先生,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你若不喜女子當政握權,何妨說出來?” 瓊芳不是普通人,她家累代公卿,談吐舉動皆有威嚴,一旦板起臉來,楊紹奇自是不敢逼視,只能拿出了科考的本事,小心回話:“啟禀閣主……鄙諺有言,盜不過五女之門、僕不棄孤子之家……女堯舜當政,此天下大治之兆。楊二心悅誠服,何來不喜?” 瓊芳聽他掉起了書袋,自也不願示弱,便道:“說得好。堯舜當政,不分男女,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楊紹奇拼命點頭:“閣主英明、閣主英明。女中豪傑是也。” 瓊芳露出底子了。古時生女者家貧,連生五女之家,必然困苦清寒,衣食無著,是以“盜不過五女之門”,連小偷也不肯光顧了。暗喻帝王蓄積后宮之女,必使國貧。至於那句“僕不棄孤子之家”,更是不懷好意。 瓊芳裝模作樣,學問卻不過爾爾,楊紹奇自是心中暗笑,拿了張凳子,正想坐下,瓊芳卻已轉過身去,面向窗外,道:“君子非禮勿坐,楊二先生,勞駕你迴避則個。” 耳聽瓊芳下了逐客令,楊紹奇俊臉蒼白:“閣主,你……你心情不好?”瓊芳不置可否,只把臉望向了窗外,意思自是要他快滾。 這楊紹奇天生便有女人緣,不論老少美醜、只消見了他的面,莫不話匣子大開,唧唧呱呱,大為投緣,可瓊芳卻是不怒自威,若要與她東拉西扯、聊些少女玩意兒,怕會給打得吐血,他低頭苦臉,道:“瓊閣主,你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讓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麼?” 瓊芳心裡有些煩了,冷冷便道:“不必了,留給你嫂子聽吧。”楊紹奇細聲道:“我嫂子聽過了。”瓊芳森然道:“留給你哥聽。”楊紹奇長嘆一聲:“你想害我挨打麼?”這話毫無來由,自讓瓊芳有些意外,卻聽楊紹奇道:“這笑話是說他的。” 聽得此言,瓊芳忍不住低下頭去,露出了笑容,正要笑出聲來,卻又發覺不對,便轉回頭去,冷冷地道:“無聊。” 楊紹奇討了個沒趣,卻也不氣餒,只在房裡徘徊繞行。瓊芳坐在幾前,眼見楊紹奇沒住眼地偷看自己,行徑宛如登徒子,不覺臉色更沈,正要發怒趕人,楊紹奇卻也乖覺,只急急奔向門口,似要告退了。 君子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眼看楊紹奇逃走了,瓊芳放下心來,便欲轉回頭去,突聽腳步聲響,楊紹奇竟又匆匆跑了回來,搬了張板凳,瞇眼笑坐,模樣可愛。瓊芳愕然半晌,道:“你……你想幹啥?”楊紹奇笑道:“沒事。練練腳力。”瓊芳忍無可忍,暴怒道:“楊二!你在你大嫂面前,也是這般沒正經麼?” 正等著楊紹奇驚惶逃走,卻聽他長嘆一聲,搖頭道:“那得瞧我大哥在不在家了。”瓊芳微微一怔,推敲話意,霎時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楊紹奇大喜道:“笑了、笑了,逗得你笑了。” 瓊芳噗嗤又笑,眼波流動,打量著楊紹奇,只見此人膚白勝雪,樣貌確實斯文,只可惜行不正、坐不端,輕浮孟浪,八成常騙著女人。心中便想:“這姓楊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必和他囉唆。”她生出了戒心,便想拿點威嚴出來,把袖子一翻,正要取出折扇,卻發覺懷中空無一物,楊紹奇應對也快,便遞來了一隻春草圓扇,笑道:“拿這個吧,輕羅小扇撲流螢,多迷人?”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瓊芳聽他把自己當成了宮女,霎時心下大怒,霍地起身,正要將人攆出去,楊紹奇卻又匆匆站起,自行逃了開來。瓊芳想要追他,卻又覺得有失身分,哼了一聲,復又坐下,孰料那楊紹奇竟又奔了回來,如兔子般隨侍在旁。 瓊芳實在忍無可忍,暴怒道:“你是三歲小孩麼?”楊紹奇慌道:“你……你別老是生氣,我聽說你來了,便想來瞧瞧你,沒有惡意的。”瓊芳森然道:“我有何好看?”楊紹奇眨著一雙俊眼,茫茫地道:“你……你好看得緊。”瓊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貧……” 還沒說出那個“嘴”字,楊紹奇身子向前一傾,突然吻了上來。 瓊芳尖叫一聲,自然而然向後一退,正要出掌打人,腳下不知怎地,絆到了凳子,摔到了床上。楊紹奇忙趴了過來,驚道:“跌傷了麼?”這不趴還好,一趴之下,兩人迭抱一起,呼吸可聞。瓊芳又羞又怒,大聲道:“你做死麼?”跳起身來,出掌痛擊,已然動上了真怒。 楊紹奇曉得瓊芳身懷武功,一拳打來,沒死也去半條命,忙避到凳子後頭,瓊芳喝地一聲,轉身來追,楊紹奇拿出吃奶的氣力,向左急奔,瓊芳裙影飛動,朝左捕捉,他又望右去逃,繞著凳子直打轉。 瓊芳氣得炸了,她一身好功夫,偏偏在這斗室中全然無法施展。突然心中一動,提起腳來,正要將凳子一腳踢翻,說時遲、那時快,楊紹奇哎呀一聲,向前滑了一跤,竟又撲到瓊芳身上。 兩人滾到床上去了,楊紹奇好似自知不對,居然還拼命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方才見你撅著嘴兒,好生動人,忍不住就……”瓊芳大吼一聲,舉腳來踢,這男人逃命功夫著實了得,便又急急跳起,退到板凳旁,雙手置膝,正襟危坐。 瓊芳氣憤不已,不知這人是學過奇門遁甲,還是自己太笨,居然奈他不得,大聲道:“混蛋!”左手朝床板一拍,砰地一聲,牽動了掌心傷處,疼得她彎腰俯身,淚水險些流了下來。 楊紹奇見她哭了,自也慌了手腳,忙道:“你……你怎麼啦?”正要靠近察看,猛見瓊芳右手探出,將他按到了床上,媚眼兇瞪:“再跑啊?” 這回瓊芳在上、楊紹奇在下,躲是躲不掉了,瓊芳冷冷一笑,正要賞他幾個耳刮子,忽見楊紹奇嘻嘻直笑,好似挺開心的。她啊了一聲,方才發覺自己壓在這男人身上,二人四目交投,呼吸相聞,忍不住心下大羞,嚶嚀一聲,便又逃下床來。 楊紹奇嘻嘻一笑:“終究還是你怕我啊。”瓊芳還真有點怕他,嘴上卻不肯示弱,大聲道:“我若把今日之事說出去,要你死無葬身之地。”楊紹奇笑道:“怎麼?國丈會差人來殺我麼?” 瓊芳冷冷地道:“殺雞屠狗,焉用牛刀?”楊紹奇心下醒悟,忙道:“對啊,蘇大掌門會來報仇的,我怎給忘啦?”蘇穎超本是華山掌門,號稱“三達傳人”,天資奇高,尤精術算,倘使聽說楊紹奇調戲他老婆,隨手一劍就結果了,哪容得此人放肆? 念及蘇穎超,瓊芳神色轉為憂傷,坐回了床上,撫衣束髮,嘴中卻沒言語了。 楊紹奇何等聰明,一見她的神色,便曉得她與蘇穎超有些麻煩。他咳了幾聲,道:“聽說你要成親了,是吧?”瓊芳一提此事就煩,她別開頭去,不置可否,楊紹奇又道:“我收到你的帖子啦,聽說你月底納采,二月十七完婚,對吧?”瓊芳大聲道:“犯不著你管。” 楊紹奇見她生氣了,便又軟語相纏:“好啦好啦,你別板著臉啦,親個嘴兒又不會死人。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瓊芳恨恨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還不夠?” 楊紹奇苦笑道:“糟了,咱們楊家四知,全讓你學去了。”他提起茶壺,斟了一杯冷茶,奉了過來,低聲哄弄:“小寶貝兒,快別生氣嘛,要是蘇大俠不娶你,那就讓你佔點便宜,我楊二娶你當老婆就是了。”瓊芳氣往上沖,大聲道:“什麼東西?誰想嫁你?”反手一耳光揮出,聽得啪地大響,這回竟然打了個正著。 楊紹奇畢竟是進士出身,五品郎中,便皇帝要打他,也得搬出祖規,午門刑杖,自己還得擔個暴君風評,豈能這般真打?也是這人膚色太白,挨了一掌,臉頰立現紅腫,瓊芳忍不住滿面錯愕:“你……你不是挺能躲的?怎麼不跑了?” 楊紹奇摸著面頰,哈哈苦笑:“不讓你瓊大姊抽上一記,你會記恨的。” 瓊芳見他又來嘻皮笑臉,不由又發火了,霎時美目怒鎮:“誰要你招惹我?告訴你!想要我消氣,除非你下跪認錯!”話聲未畢,聽得“咚”地一響,楊紹奇竟然提起長袍,便在瓊芳面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 瓊芳驚詫不已,萬沒料到這人身為朝官,竟然說跪就跪,毫無骨氣?正駭然間,楊紹奇卻不忘問上一句:“磕一個頭夠么?要不要再來一個?”瓊芳哼道:“沒見過你這種男人,沒出息。”楊紹奇喜道:“看來氣消啦。”直起身來,坐回板凳,當真是不痛不癢。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面前的楊紹奇卻是蠻不在乎。看他手托下巴,右腿迭坐,一派地掉兒郎當。瓊芳瞧了幾眼,忍不住搖了搖頭:“楊二,你和你大哥真是親兄弟?”楊紹奇陰側側地笑了:“別問我,去問我娘吧。”聽得此言,瓊芳實在忍俊不禁,終於笑了出來,搖頭道:“活到這麼大,沒見過你這種男人。” 瓊芳此言非虛,想她打小不知見過多少男子漢,人人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與她相伴的家臣如傅元影、許南星,無一不是中規中舉,即便蘇穎超這般聰靈,私下也是一板一眼,條理分明,似楊紹奇這般隨性胡鬧的,倒還真是沒見過。 眼看耳光打了,頭也磕過了,瓊芳的氣自也消解了幾分,便道:“好吧,這就叫不打不相識,以後你有什麼麻煩,便來找我。本閣主自會替你出頭。”一聽此言,楊紹奇竟是喜形於色:“你此話當真?”瓊芳嘿了一聲,拂然道:“怎麼?這麼快就想巴結我啦?那方才還招惹我?” 楊紹奇笑道:“你這話說反了吧。若想巴結你,就得招惹你。” 瓊芳先是一愣,隨即醒悟釋然,她生性豪爽,待友極是大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官家大小姐。楊紹奇若有事相求,絕不能一上來便磕頭叩首,大獻殷勤,反會讓她不屑一顧。 還不如胡鬧一場,惹得她火冒三丈,待得小姐脾氣發完了,自也好說話了。 瓊芳曉得自己讓人設計了,拂然道:“算你有本事。你有什麼事求我,這便說吧。”楊紹奇支支吾吾:“我……我想求見……皇后娘娘。”瓊芳微微一奇:“你想見我姑姑?為什麼?” 楊紹奇苦嘆道:“這就叫『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有個人想求見皇后娘娘,卻老被國丈擋著。他無計可施,只能拿出一筆錢,請我這個智多星想辦法啦。”瓊芳大為好奇:“有這種事?你收了誰的好處?”楊紹奇嘆道:“天下第一富豪,唐王朱郅。” 瓊芳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朝廷虛懸的東宮大位,忍不住搖頭一笑:“怎麼,八世子這等大局,就你一個小小的兵部郎中,也想插手了?”楊紹奇苦笑道:“沒法子,我最近缺錢缺的兇,什麼局都得攪。活菩薩,你行行好,這就替唐王爺安排安排吧。” 瓊芳想也不想,徑道:“這事不必再提,我姑姑平日不見外人。”楊紹奇忙道:“不是吧,那我大哥怎麼見得到她?”瓊芳冷冷地道:“你憑什麼和你大哥比?他是五輔重臣,又有我爺爺陪著,當然見得著她了。”楊紹奇忙道:“那……那咱們請你帶路,不也一樣?” 瓊芳正色道:“楊二,我實話實說吧,不是我不肯幫你,只是這回立儲案裡,我姑姑早有屬意人選,你便算帶了朱郅進宮,把你們兩張嘴一齊說破了,那也不管用。”楊紹奇皺眉道:“皇后娘娘有了屬意人選?可是川王世子載志麼?”瓊芳輕輕嘆息,聳肩道:“好像是吧,反正我爺爺一手安排,誰也插不上手。” 自從昨夜挨打後,瓊芳萬念俱灰,什麼朝臣相爭、宮廷惡戰,在她都是身外事,永遠不想管了。楊紹奇求懇道:“少閣主,你別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大家交個朋友,今日你幫我,明日我幫你,誰也不吃虧……”瓊芳沒好氣地道:“幫我?你有那個本領麼?” 楊紹奇露出深沈的笑容,這神情一閃而逝,隨即搔頭撓面,嘻嘻哈哈起來:“大本領沒有,小聰明不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大半夜跑到我家來,定是和蘇少俠吵架啦,對不對啊?” 瓊芳懶得理他,只管找來炭爐,自行燒起茶來了,只是她沒燒過水,自是手粗腳笨,楊紹奇倒是殷勤,便在一旁幫忙搧扇子,低聲道:“餵,要不要我替你們做個和事佬?” 瓊芳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麼?你和穎超很熟?”楊紹奇搧著爐火,笑道:“我是認得他,至於他認不認得我,那可不知道了。”瓊芳哼了一聲,把扇子搶了回來:“滾遠些。”楊紹奇嘆道:“你又暴躁了。聽好啦,我雖和蘇穎超不熟,可你別忘了,我這人生得是一表人材,男人看到我,沒有不吃醋的。哪天蘇穎超撞見你我有說有笑,出雙入對,還不氣得七竅生煙、目瞪舌僵了?到時他痛哭流涕,到你家門口跪著,求你回心轉意,你這大小姐豈不大大露臉了?” 瓊芳白了他一眼,道:“你算了吧,他那人最要面子,想讓他丟這個人,下輩子等等。” 楊紹奇儼然道:“男子漢的心思,你姑娘家懂什麼了?天下男人哪個不吃醋?不信咱倆試上一試……”正說嘴間,忽聽閣樓下傳來歡聲嬌喊:“二表哥!” 腳步聲大作,有人奔上了樓梯,楊紹奇不覺發起抖來了,寒聲道:“終於來了麼?” 瓊芳眨了眨眼,不知是什麼人來了,卻讓他怕成這模樣?正好奇間,那楊紹奇已在屋子裡亂竄,四下尋找逃生道路,正要鑽到床下躲避,忽然一雙小手伸來,蒙住他的雙眼,歡然道:“二表哥,猜猜我是誰?” 瓊芳本在喝茶,一聽此言,險些把茶水噴了出來。斜目看去,卻見楊紹奇背後站了一名少女,約莫十六七歲,想來是楊紹奇的表妹,調皮歡笑:“快嘛,快猜我是誰。” 楊紹奇給人蒙住了眼,彷彿瞎子一般,只能苦笑道:“別鬧啦,有客人在,多失禮。” 那少女只知纏著楊紹奇,什麼都沒留意,陡然一個轉頭,見到了瓊芳,不覺大吃一驚,忙道:“你……你是誰?”瓊芳喝了口熱茶,淡淡地道:“某姓瓊,單名一個芳字。” 那少女呆了半晌,她見瓊芳貌美出眾,本以為是個楊貴妃,誰曉得說話卻似女匪頭,也是有些怕生,忙轉向了楊紹奇,吵鬧道:“小表哥,快猜猜人家是誰!快嘛!”楊紹奇什麼也見不到,只能使開聽風辨位的功夫,沈吟道:“聽姑娘的嗓音,該是淑林妹妹吧?”那少女把手放了開來,頓足嬌嗔:“討厭,淑林是我堂姊,她三十好幾,孩子都生了三個啦。” 楊紹奇愕然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昨晚睡得少,腦子不清楚。嗯,我猜猜你是……” 說著雙手合拍,喜道:“我曉得了!你是淑靜!”那少女瞪了楊紹奇一眼,道:“她只有六歲。” 兩人對話有趣若此,不免惹得瓊芳噗嗤一笑,楊紹奇也有三十歲了,算是人家的長輩,作弄了小表妹一陣,便又換回了溫顏笑臉,道:“好啦、別哭、別哭,淑怡妹子,好久不見啦。越大越標致囉。”說著伸出手來,在表妹臉上輕輕一獰,神態甚是親熱。 那少女原來是叫“淑怡”,上頭有個三十堂姊,名喚“淑林”,下頭另有個六歲小妹,稱作“淑靜”,想來這家姊妹不脫一個“淑”字,至於是否賢淑,倒也難以猜測。瓊芳想著想,忽然慶幸起來,天幸自己有這個罕見的“瓊”姓,一字蓋頭,有仙則靈,不然自己芳名阿芳,怕也是一個下稍。 楊紹奇逗弄表妹一陣,便又從懷中取出一隻法瑯瓷盒,塞到那少女手中,道:“來,有個小玩意兒送你。”那“淑怡”拿起瓷盒,訝道:“這是什麼?”楊紹奇笑道:“打開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淑怡輕啟盒蓋,突然傳出了陣陣樂聲,不由驚呼一聲:“啊,這盒兒會唱曲。” 楊紹奇得意洋洋:“稀奇吧,這是大食工匠造的樂盒,開天闢地、古往今來,就只有這麼一隻。我冒了九死一生的大險,從入宮貢品裡專程為你偷了出來,還敢說表哥對你不好?” 那淑怡好生歡喜,兜兜轉了個圈,笑道:“謝謝二表哥!”楊紹奇向來不做虧本生意,送了重禮之後,便又左右張望一陣,附耳道:“淑琴人呢?沒跟你一起來吧?” 淑怡一邊賞玩寶盒,一邊道:“我姊姊起了個大早,就等著給大姑媽拜個晚年,怎會不來?”瓊芳聽到耳中,已知那少女還有個姊姊,卻是叫“淑琴”的。楊紹奇聽得這名字,卻是微微發抖,顫聲道:“你們……你們見到我娘了嗎?” 淑怡道:“大姑媽還在睡著。管家要咱們別去打擾。”楊紹奇鬆了口氣,看自己徹夜未歸,天幸母親尚未起身,當不至東窗事發了,正慶幸間,忽聽淑怡道:“表哥,看在你送我東西的份上,我就跟你明說吧,你已經大禍臨頭囉。” 楊紹奇茫然道:“大禍臨頭?什麼意思?”淑怡道:“我姊被你氣哭啦。”楊紹奇驚道:“我……我乾了什麼?”淑怡嘆道:“你還裝呢?你約她去香山玩兒,害她今日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鹵了一大鍋菜,高興得什麼似的,誰曉得你根本不在家,害她一個人躲在偏廳裡,哭了一早上。” 楊紹奇顫聲道:“冤枉啊,誰約她了?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字未出,樓梯裡走出一名姑娘,手捧一隻鐵鍋,自是那位“淑琴”到了。 看這“淑琴”約莫二十六七年紀,面白如雪,少有笑容,她默默來到房中,陡一見到瓊芳,不由為之一驚,她瞪視瓊芳良久,又朝楊紹奇望了一眼,將整鍋滷菜擱到桌上,慢慢坐了下來。 瓊芳見她招呼不打,話也不說,忍不住心下納悶:“這是怎麼了?我招誰惹誰了?” 她卻忘了自己今日身著女裝,秀娥粉黛,艷惊四座,難免惹人猜疑忌諱。 場面不妙,瓊芳便咳了一聲:“你們先坐坐,我出去走走。”楊紹奇忙道:“等等我,我也去逛逛……”話聲未畢,淑琴怔怔望著自己做的滷菜,突然放聲哭了出來。淑怡低聲安慰姊姊:“姊,別哭了、別哭了。” 這“淑琴”說來可憐,瞧她年紀老大不小,奈何青春遲暮,猶未出嫁,必定受盡親友奚落,誰料到又遇上一個薄情郎?瓊芳見她這般傷心,便又想幫她了,當下仰起臉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怡然道:“好香的滷菜啊!哪兒買的?” 淑琴抽抽噎噎,答不上話,妹妹便幫著說了:“這不是買的,是我姊親手做的。” “親手做的?”瓊芳一臉驚嘆,忙道:“我可以吃些麼?”淑琴擦拭淚水,輕輕點了點頭,瓊芳打開了鍋蓋,挑了一塊豆干出來,親嚐一口,大驚道:“真好吃!沒吃過這般好的豆干!” 那淑琴似沒什麼自信,聽得稱讚,卻還擔心著:“真的……真的好吃嗎?”瓊芳滿嘴豆干,嚼得渣巴渣巴響,不忘大聲笑贊:“好吃!還想再來一塊哪!”便又挑了一顆滷蛋,大口來吃,閉眼嘆息:“唉,這般好廚藝的姑娘,現今可不常見了……我要是男人啊,非娶回家不可……” 淑琴讓她說中了心事,眼眶徑自紅了,想來平日受盡了薄情郎的冷落。瓊芳哼了一聲,偷眼去看楊紹奇,卻見這人還躲在一旁裝傻,森然便道:“二爺……佳餚美饌,一齊享用吧?” 楊紹奇雙手驚搖:“不了,我……我吃過早飯了……”正推辭間,便見瓊芳微微吐納,似想運什麼神功打人,忙改口道:“好吧,吃……吃些吧……”無可奈何下,只能伸手入鍋,挑三揀四,最後取了塊豆干,眼看色澤奇差,模樣難吃,正想扔回去,卻聽瓊芳厲聲道:“吃!” 楊紹奇心下大驚,腦袋直探入鍋,嘎吱咕嘟,大口痛嚼起來。瓊芳甚是滿意,含笑道:“好吃嗎?”楊紹奇腦袋插在鍋子裡,寒聲道:“好……好吃……”瓊芳笑道:“那還不謝謝人家?” 鍋里傳來嗚噎聲,似在偷罵粗口,瓊芳冷冷地道:“你說什麼?”鍋子裡響起大笑聲:“謝謝、淑琴妹子,真是謝謝……”淑琴擦拭淚水,笑道:“二表哥喜歡就好。廚房裡還有一大鍋,都是為你鹵的,一會兒再給你端來。” “什麼?”楊紹奇大驚失色,趕忙抬起頭來,放聲狂喊:“阿秀!阿秀!這兒有好吃的!快來啊!別讓叔叔一個人吃完啦!” 瓊芳暗暗偷笑,那淑琴卻是心花怒放,自知一切都是那陌生小姐的功勞,她偷眼來看瓊芳,只見她狀似清麗,眉宇間卻藏了一股氣概,彷彿男子漢似的,不覺生出幾分好感:“姊姊,適才如有失禮處,還請寬諒。”瓊芳咳道:“好說、好說。”楊紹奇含渾地道:“她姓瓊,年紀比你小……”瓊芳喝道:“給老娘吃!誰要你開口了?” 眼看瓊芳威嚴凶狠,對楊紹奇尤其不假辭色,淑琴更是敵意全消,忙提起手來,替瓊芳理了理髮鈿,柔聲道:“姊姊,你的發鈿好別緻,做工真細……”淑怡也讚道:“是啊,哪兒買的啊?我也想買一個。” 這發鈿是顧倩兮的東西,瓊芳哪知什麼來歷?眼看兩名少女一臉殷切,瓊芳卻是心頭髮毛,轉頭去找楊紹奇,卻見此人鬼鬼祟祟,直向樓梯口行去,當下暴喝一聲:“哪裡走?” 嚇地一聲,楊紹奇腳下失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兩名表妹大驚道:“二表哥受傷了!”小腳急踩,正要追上,楊紹奇狂喊道:“娘親啊!”便朝樓梯縱下,一路翻滾奔逃。 三人奔下樓去,吵吵嚷嚷,不知伊於湖底。瓊芳自是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也難怪楊紹奇有女人緣了,這人脾氣好,為搏女子一笑,又下跪、又求饒,裝乖露醜,無所不為。今日一見,果然也是個“風流司郎中”,只怕不在乃兄之下。瓊芳笑得喘了,伸手入懷,正想拿起折扇搧涼,卻是摸了個空。慢慢笑了幾聲,便又坐倒床上。 樓閣裡靜得怕人,阿秀、楊紹奇都走了,又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怔怔望著鏡子,卻見鏡裡那個女人神色孤單,隱隱帶了幾分茫然。 元宵已過,自己也離開了爺爺,日後如何打算,總得合計合計。她嘆了口氣,找出自己的儒生裝,想要換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卻是讓蘇穎超撕的。 聰明的蘇穎超,自負的大眼貓,多少年來,蘇穎超都是心裡最聰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劍法更是機靈百變,比起楊紹奇,智慧絕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麼了?何時開始,他成了這般粗心大意、這般地固執、頑硬、死心眼呢? 相比之下,楊紹奇是多麼的瀟灑隨性,與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遙?若要讓蘇穎超學著人家的模樣,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饒,裝巧露乖,他辦得到麼? 辦不到的。蘇穎超是個劍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讓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無上寶:“三達劍”。沒了三達,他就廢然若死,自覺女人要遺棄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沒了。有了三達,他又生龍活虎,什麼功名利祿、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來,又何須向誰下跪討好? 蘇穎超要的是劍,有了劍,就不愁沒有女人。管她姓瓊姓李、姓張姓王,都不過是“天下第一”的犒賞罷了。瓊芳輕輕嘆了口氣,此時此刻,她的思緒也清楚起來了。她怔怔支額,望著鏡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盧雲。 盧雲已經四十歲了,他和蘇穎超不同,他曾高中狀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拋棄了功名,算得是退隱之人。似他這般豁達瀟灑,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裡哄著、呵護著,他肯麼? 甭想了,大水怪自詡風骨凜然,要讓他繞著女人下跪打轉,丟醜賣乖,還不如將他千刀萬剮、午門刑杖,打成一個瘸腿,他心裡怕還爽利些。 說來楊紹奇真是個好男人,一點脾氣也沒有,相形之下,盧雲、蘇穎超都讓他比了下去。這些人看似額角崢嶸、品貌出眾,其實都是假風流、盡發愁,鎮日淒風苦雨,一臉煩憂。唯獨楊紹奇不學長俊,嘻嘻哈哈,這就叫“假迷糊、真風流”,無怪姑娘們寵著他了。 其實真仔細想想,楊紹奇也沒啥了不起的,他不過是臉皮厚些罷了,真到了生死關頭,要他為姑娘們粉身碎骨,他還不是與世間男子一樣,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還要摔上一跤了。 人世間的情愛,其實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瓊芳微微苦笑,只見窗外陽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這兒發愁發呆?她輕輕嘆了一聲,慢慢行下樓梯,忽然之間,眼角一轉,竟又見到那幅面擔。 瓊芳輕輕地“啊”了一聲,心裡好似被針刺了一下,隱隱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錯了。 因為在這滾滾紅塵中,有個人挑起這幅面擔,從此不做官,也不做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為求使“她”平安喜樂,別說要他下跪求饒,裝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 “獻身願做萬矢的”,瓊芳悄悄蹲下,輕撫著面擔,到這一刻,她也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好羨慕、好羨慕,瓊芳熱淚盈眶,她多麼希望世上也能有人這樣待她,那她也願意為對方粉身碎骨,便算為他死了,也不用讓他知道。 生平頭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她要的其實不多,可惜她並不曉得,此生能否找得到…… 瓊芳撫著面擔,低聲哭了良久,終於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樓外。 瓊芳走了。這下屋裡靜悄悄的,再無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擔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間,角落處走出了一道黑影,彷彿鬼魅現身般,竟是無聲無息。 這黑影藏身暗處,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魚精,收斂了一身氣息,楊紹奇、阿秀、瓊芳,人人來來去去,竟都沒發覺樓梯下藏了一人。 黑影靜靜轉頭,凝視瓊芳的背影,好似帶了幾分關切,只是看沒幾眼,卻又轉過頭來,瞧向地下的東西。 一根扁擔、兩隻木櫃,面擔望來很是乾淨,沒沾多少油煙,想來有人細心擦拭過了。 那黑影蹲到了面擔旁,開碗櫃、啟碳爐,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駕輕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擔的正牌主人。 瓊芳身影已遠,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了,眼看四下無人,黑影忽然好奇起來,他小心張望,瞧了瞧這處樓閣,便悄沒聲地行上樓去,那模樣便如幽靈進駐古屋,誰也趕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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