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英雄志

第253章 第七章木蘭原是尚書郎(1)

英雄志 孙晓 14905 2018-03-12
“餓鬼上門啦!萬佛涅槃啦!”卻說阿秀一路逃難,沿窄巷一溜煙地奔進了廚房,正大喊大嚷間,便聽一名家丁叫了起來:“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管家!快來啊!少爺回來了!” 阿秀嚇了一跳,看楊府管家姓“蔡”,數十年來忠心耿耿,深得楊府上下信賴,每回見到自己,總是叨叨絮絮念得整篇,一會兒讓他抓著了,必無好事。忙道:“還嚷!再嚷就不救你啦!” 那家丁茫然道:“救我?少爺要救我什麼?”阿秀大喝道:“天下大亂、萬佛涅槃!末世已經到了!你還不知死活麼?滾了!”隨手找來一隻大麻袋,將包子、點心全數扔了進去,裝得滿飽,還不忘多摸一顆橘子,隨即直奔鯉魚池,便要叩見娘親。 來到了鯉魚池畔,四下陽光普照,清風徐吹,已在春暖花開時分,阿秀忽然有些累了,便放落了麻袋,自言自語道:“先坐坐吧,下午還要逃難,可別把自己累死了。”手拿橘子,慢慢坐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大池塘。

這鯉魚池有個別名,稱作“龍眼池”,聽叔叔說這池塘是水神龍王爺的眼睛,蓄著它的淚水。也是為此,即使別家的井裡都沒水了,這池子卻清澈如常,數十年如一日,至於這傳說是真是假,阿秀也不管這許多,反正自己只消沒渴著,哪管水從哪兒來?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其實這“鯉魚池”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娘親住在池畔,當年她來了楊家,爹爹便把樓閣讓給她當畫坊,風景怡然,清靜幽雅,日常裡她得了空閒,必在樓裡待著,有時畫畫兒、有時填填詞,除了小阿秀,誰都找她不著。 阿秀坐在池邊,手拿甜橘,剝開了果皮,隨手扔到地下,不忘多吐一口痰,反正餓鬼打來了,人間一切都要化為烏有,又何必保持什麼整潔?不嫌糟蹋氣力麼?心念於此,更朝花圃拼命亂踩,便死也不留遺憾。

阿秀嚼著橘子,伸了懶腰,索性躺平下來,一邊吃橘子,一邊抖腳哼曲,說不出的愜意。 小孩子便是這樣,先前嚷著逃難,煞有介事,可回到了家中,卻又捨不得走了。他怔怔望向鯉魚池,心道:“要是真打仗了,我就看不到這池塘了。”心念於此,竟然有些難過。 世上的事,總是難以兩全其美,要想不上學,便得餓鬼來,可餓鬼來了,京城又要打仗,難免要害死許多人。阿秀嘆了口氣,他趴在池畔,自言自語:“怎麼辦呢?有沒法子讓餓鬼不來,可又不必上學?那就可以一箭雙鳥了。” 一箭雙雕之事,人間少有,倒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時有之。阿秀有些發愁,忽見自己的臉蛋映在水上,反照點點陽光,竟是說不出的好看。阿秀心下大喜,暗讚在心:“原來我生得這般俊美,以前都沒留意哪。”也是他小孩子心性,一看自己樣貌如此神駿,便把餓鬼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只管撥弄額發,望池自照,正擠眉弄眼間,卻又見到了那條玉佩。

自小到大,娘親便為自己縫了這條玉帶,遮住了額頭,只因阿秀的眉間有一個胎記,天下無雙,故須以玉石掩之,免遭神鬼之嫉。 阿秀呆呆伸起手來,將玉佩解下,凝視水中的自己。霎時又見到了那條狹長傷疤,望來便像二郎神的天眼,讓人一見難忘。 阿秀呆呆摸著額間傷痕,打小到大,自己不知問過娘親多少回,為何別人只有兩隻眼,卻只有自己生了三隻眼,娘卻顧左右而言它,不肯多說。反倒是姨婆說他是天界投胎,所以比旁人多了一隻眼,乃是有福之人。阿秀聽了這鬼話之後,卻也信了,因為這段話也解開他心裡另一個疑惑,為什麼他沒有爹爹? 別人家的孩子有爹,阿秀卻沒有。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若不是常和別人家的孩子一塊兒玩,怕還不知道世間竟有“爹爹”這玩意兒。

沒爹也好,阿秀還有娘,那就什麼都有了。只是到了六歲那年,外婆過世,娘親帶著他嫁入了楊家。阿秀也忽然有了一個“爹”,那便是“楊伯伯”,不過阿秀一點也不高興,反而又哭又鬧,他死也不肯改名,就是不要做“楊神秀”,他只要做自己的小阿秀。這時“楊伯伯”便親自過來開導他,他說阿秀其實本就姓“楊”,因為他額頭上那隻天眼,便是“三眼二郎神”的記號。 二郎神名叫“楊戩”,也是個姓楊的,據說這位神明是玉皇大帝的侄兒,英俊瀟灑、武功高強,另還養了一頭威風哮天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額上的神眼還會發光。阿秀聽得自己是“二郎神”投胎,真是大喜欲狂,便開開心心地由了大家,成了今日的“楊神秀”。 幾年過去,阿秀長大了,見識一開,自也曉得被人騙了。什麼“二郎神”下凡、什麼“天界投胎”、摔到豆漿舖裡成了小娃娃,遇上娘親叫媽媽,全是騙小孩的胡說八道。只是他雖不再信這些鬼話,卻也不再熱衷打聽神眼的來歷,更不曾追問自己的生父是誰,因為阿秀心裡明白,他已經有了一個“爹”。

打進楊家以來,爹爹待他始終嚴厲,有時更會拿藤條抽他,阿秀嘴裡罵著,其實心裡並未抱怨,因為他明白爹爹真心待他,若非是對待兒子,誰會望死裡打? 可是……可是……阿秀望向池水,摸著自己的天眼,不知不覺間,淚水竟已盈眶。 阿秀真正的爹到底是誰呢?他為何從不來探望自己?莫非他討厭阿秀,這才遺棄了他?阿秀把臉埋在膝蓋里,低聲哭著。正自怨自艾間,突然心念一動:“等等,不只是我,方才那怪人也有一隻天眼,他……他到底是什麼人?” 阿秀是早熟的孩子,打八歲以來,便不信什麼“天眼佛睛”,卻沒料到此事竟然有憑有據,不獨是他,世上竟也有人生了這只“神眼”! 適才親眼所見,城頭上那名怪人與自己一模一樣,他也是個三眼的,他到底是誰?為何盯著自己猛瞧?還自稱認得娘親,又說小時候抱過自己,難不成這人便是……便是……

阿秀張大了嘴,忍不住跳了起來,顫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沒這種事!” 阿秀怕了起來,慌張之下,拼命搖頭,偏偏那怪人的臉龐就是揮之不去,那隻神眼兒如此清楚,便印在他的眉心額間,模樣位置,與自己一模一樣。倘使……倘使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那會如何呢?他會否登門造訪,把自己從娘親手裡要了走? 阿秀一顆心好似停下了,依稀之間,好似看到自己揮別了娘親,隨著個陌生人去到了異鄉,從此媽媽不見了,叔叔不見了,爹爹也不見了,身邊卻多了一個三眼怪人,咧嘴傻笑。 阿秀嚇得牙關顫抖,想起那人滿身窮酸,八成是個窮光蛋,自己若真與他相依為命,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霎時大哭道:“不要!不要!娘!您別把我送人啊!”駭然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了,忙沖向了鯉魚池,奔入了樓閣,也是小孩兒走路不看地下,方才來到門內,突然腳趾一疼,哎呀一聲,頓時摔了個狗吃屎。

阿秀疼哀哀地爬起,罵道:“土地公,你領錢不辦事啊?忘了本少爺是天界投胎的?怎不來保護我啊……”他喃喃苦罵,凝目來看,卻見地下放了一隻扁擔,兩頭各一隻木櫃,卻是街上看過的面擔。阿秀咦了一聲:“這是誰的東西?怎會放在這兒?” 此地是個小廚房,娘親有時夜裡作畫累了,多在這兒煮宵夜吃。沒料到娘親吃飯不過癮,居然上街買了面擔回來,莫非要在家裡賣麵了? 想到這個“面”字,心裡忽覺不對勁,好似自己聽誰提過什麼事情,卻與賣麵的有些牽扯?他想不明白,卻不忘記報仇,舉腳一踢,朝面擔便是一腳,誰知那木櫃做得牢靠,只疼得他抱腳跳起,哎呀哎呀地叫疼,一路跳上樓去了。 這處閣台共計上下兩層,下頭是廚房客間,上頭才是娘親的居所,他推開了門,裡頭安安靜靜,好似娘親還沒起床,阿秀眨了眨眼,走到床邊一看,只見炕上蓋著一床棉被,一名女子麵向內裡,露出滿頭烏絲秀發,宛如綢緞一般,棉被底下還露出一雙晶瑩玉腿,雪白動人。

阿秀咦了一聲,暗暗驚訝:“娘的腿變白了?”娘是揚州人,膚色也算白皙一類,只是與爹爹、叔叔、奶奶相比,卻又輸了一大截。只是說也奇怪,一個晚上過去,娘的膚色變得雪白晶瑩,彷彿羊脂寶玉一般,莫非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不成? 阿秀呆呆看著,眼看大腿就在眼前,便伸手摸了摸,打算體會一番。 不愧是大腿,入手滑膩,摸來十分順手。阿秀眨了眨眼,便又小心捏了捏。大腿微微一動,縮回棉被去了。正驚奇間,枕頭上秀發流動,床上女人轉過身來,沉沉而睡,阿秀凝目一觀,不覺大吃一驚:“怪了?這……這女人是誰啊?” 面前躺了個姑娘,約莫二十來歲,長長的睫毛甚是漂亮,膚色白皙,臉頰也比娘親豐腴些。 反复看了幾眼,心下猛醒:“啊呀!這不是芳姨麼!”

阿秀自也認得瓊芳,過年前他去“魁星戰五關”看人比武,當時便見到這麼一位秀氣的公子爺,其後果然證實她是女人,名叫“瓊芳”,只是說來奇怪,這芳姨明明是娟姨的朋友,和娘不大熟,卻為何睡到娘的床上? 阿秀也懶得多想了,反正床鋪柔軟,上頭又睡了漂亮女人,頓時睡意濃重,哈欠道:“昨兒一夜沒睡,先躺躺吧。”扔下了麻布袋,急急爬到炕上,打算與美女共枕一番。 天氣寒冷,被窩裡溫暖如春,阿秀大覺舒坦,他抬起頭來,先瞧見芳姨的俏臉,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不覺臉紅心跳,暗想:“我要早生十年,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轉念又想:“不知她喜不喜歡小孩?那我又可以騙一個乾娘了。”當下拿出對付乾娘的辦法,先緊靠懷中,討其愛憐,揩了些些油水之後,手腳便抱了過去,打算亂擠一通。

“大膽!”哎呀一聲慘叫,阿秀直滾了出去,撞到了桌腳,圓凳翻倒,登時號啕大哭起來。 棉被掀開,瓊芳總算坐了起來。看她昨晚失眠,好容易天亮時渾渾噩噩地睡了,豈料睡不到幾個時辰,便有蚊子叮上大腿,癢得厲害,其後還有東西爬上床來,好似鬼壓身一般,也是她天生悍勇,二話不說,一腳踢出,果然踢下了一隻小妖。 掃除了妖孽,煩惱全消。正想倒頭再睡,卻聽床下傳來孩童哭聲,瓊芳咦了一聲,探頭去看,只見床下倒著一名孩子,額系玉佩,呱呱大哭,卻不是顧倩兮的寶貝兒子是誰? 瓊芳過去只見過阿秀幾次,稱不上相熟,卻陡然下手打人,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忙道:“你……你叫做阿秀是吧?傷著你了麼?”阿秀善於假哭,忙擦拭淚眼,哽咽道:“好痛……骨頭像是斷了……”瓊芳嘆道:“誰要你溜上床來?不是自己討打嗎?”阿秀哭道:“那是我娘的床啊,我怎麼知道你睡在上頭……還怪我呢……” 瓊芳想想也是道理,偏又不善哄弄小孩,只得咳了幾聲,左顧右盼,問道:“你娘呢?起床了嗎?”阿秀悻悻地道:“我怎麼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瓊芳累了一晚,此時渾渾噩噩,聽得顧倩兮不在房裡,也沒氣力多想什麼,便又躺了回去,吩咐道:“小阿秀,先別吵我,芳姨還得睡會兒。”捲起棉被,正要鼾睡,阿秀卻也爬了過來,哈欠道:“我也好累啊,借我點地方躺躺吧。”掀開了棉被,自行鑽了進來。 此時瓊芳身穿內衫,棉被褪下,便露出一身雪嫩肌膚,尤其大腿粉嫩晶瑩,更見奪目。 只是阿秀年紀還小,便也沒做什麼男女提防,只任他躺到身邊,問道:“你整晚沒睡麼?去幹什麼了?” “我撞鬼了!”阿秀哈欠連連,嘆道:“昨晚我念經做法,替結拜兄弟驅鬼,誰曉得自己卻讓鬼抓走,後來又見到百萬餓鬼殺向北京,最後連三眼二郎神都降臨了,真是活見鬼哪。” 瓊芳啞然失笑:“什麼神啊鬼的,就你這麼一隻小鬼而已,哪來這許多鬼?”阿秀嘆道:“不信就算啦,反正天下大亂了,你自求多福吧。” 說話之間,睡魔真已襲來,他打了個大哈欠,便將棉被盡數捲起,閉眼睡了。瓊芳也是困倦之至,將棉被搶奪回來,再來補眠小憩。 阿秀鼾聲大作,睡得十分香甜,慢慢靠到瓊芳懷裡,忽然動了一動,瓊芳“咦”了一聲,低頭瞧了瞧阿秀,待見小孩一臉天真無邪,料想是自己多心,便又閉上了眼。 瓊芳閉目養神,身旁立時瞇開一雙小眼睛,正是阿秀。他偷瞄了芳姨一眼,便又輕輕動了動,待聽她鼻息沉沉,毫無知覺,心下大喜,正欲大大亂動,忽覺臀上一痛,啊呀一聲慘叫,竟又飛下床去,他骨溜溜地滾到門口,還不及死皮賴臉,屁股上又給踩了一腳,霎時淒厲大哭:“哎呀!踩死了呀!” 一聲驚呼響起,一名美婦急忙收腳,卻是顧倩兮來了。她蹙眉蹲下,扶起了阿秀,道:“倒在地下做什麼?娘險些踩壞了你。”阿秀活該倒霉,卻又不好明說實情,只得含淚道:“地下涼快,躺起來真舒服。”阿秀怪模怪樣,已非一日,顧倩兮面有慍色,道:“怎麼玩了一晚才回來?娘不是要你天亮前回家麼?”阿秀慌道:“娘,你不知道,我昨晚遇鬼啦!” 顧倩兮茫然道:“遇鬼了?什麼鬼?”阿秀忙道:“大鬼、小鬼、餓鬼!什麼都有!娘!我跟你說一件大事……”顧倩兮沒空來聽,道:“有話一會兒說,娘要招呼客人。”她放下一盤熱包子,走到床邊,問道:“妹子,起來了麼?” 瓊芳早就醒了,忙坐起身來,道:“對不住,我睡晚了。”顧倩兮看來容光煥發,心情好得不得了,笑道:“不打緊,昨夜元宵,本該讓你多睡會兒。”她取來一瓶藥,便在床沿旁坐下,道:“手還疼麼?”瓊芳忙道:“不疼了。” 瓊芳昨夜讓國丈毒打一頓,悲憤下離家出走,身上又沒帶錢,便投奔顧倩兮來了。這些話不便多說,顧倩兮自也不會提,只拿起她的手來,細細察看傷勢。眼見掌心處仍是紅腫破皮,不見好轉。便默默倒出藥酒,細心為她塗抹。 兩人相距咫尺,瓊芳也趁機打量著人家,只見顧倩兮有一雙漂亮的鳳眼、長長的睫毛,低頭垂望之際,髮絲垂落了半邊面頰,說不出的好看。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有件事想問你,方便麼?”顧倩兮微笑頷首:“妹子只管說。”瓊芳道:“我昨晚下樓喝水,見到了一座面擔,那是你的東西麼?” 顧倩兮抬起頭來,朝瓊芳望了一眼。瓊芳卻是一語不發,一雙大眼微微而動,只在察看顧倩兮的神色。兩人相視無言,半晌,顧倩兮便又低下頭去:“來,掌心張開,要替你擦藥了。”瓊芳嗯了一聲,依言開掌,目光卻仍停留在顧倩兮的俏臉上,久久不離。 正看間,床邊忽然湊來一顆腦袋,好奇道:“真慘哪!這是藤條抽的吧?” 二女回眸來看,自又是阿秀來參觀了。顧倩兮沈聲道:“去外頭玩,老這兒搗蛋。” 阿秀哼道:“誰搗蛋了?娘,你別拿清涼膏擦,那隻會止疼。想要消腫,得用老虎油才對症。”瓊芳驚訝道:“你怎麼知道?”顧倩兮嘆道:“三折肱成良醫。” 瓊芳恍然大悟,想來阿秀讓夫子的藤條抽多了,自是熟門熟路,怕比大夫還精到幾分。 阿秀嚼著熱包子,一邊偷看女人擦藥,忽道:“娘,芳姨不是娟姨的朋友麼?什麼時候跟你要好了?”顧倩兮微笑道:“娟姨的朋友,就是娘的朋友。難得她來娘這兒夜話,娘能不好好招呼麼?”阿秀訝道:“原來可以來咱們家大吃大喝啊,怪不得娟姨的朋友這般多。” 聽得此言,瓊芳臉色微窘,顧倩兮也是噗嗤一笑,她擦過了藥,便又捧來幾件衣裳,道:“妹子,你的書生裝破了,我這兒有幾件衣服,不知合不合身,你起來試試吧。”瓊芳啊了一聲,忙道:“顧姊姊,你別客氣……”顧倩兮道:“是誰客氣了?快來試試唄。” 昨晚瓊芳來得急,沒帶換洗衣裳,果然顧倩兮細心周到,便為她準備了,只是瓊芳男裝穿慣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還待推辭間,阿秀卻搬了個板凳,坐了下來,鼻中噴氣,只等著看女人脫衣服,卻聽娘親道:“阿秀,下午學堂要開課了,快去收拾書本,別又掉三落四的。” 阿秀傲然道:“娘,今兒個不上課啦。”顧倩兮微微一奇:“不上課了?為什麼?” 阿秀儼然道:“聽好了,天下大亂,群魔亂舞……學堂即將毀於戰火……”正搖頭晃腦間,卻給娘笑著推了出去:“到外頭玩去。芳姨要換衣裳了。”砰地一聲,房門關起,阿秀氣急敗壞,拼命拍打房門,大聲道:“娘!我和你說真的啊!咱們大禍臨頭啦!” 正嚷嚷間,忽聽嘎地一響,房門打開,娘親卻又探頭出來了。阿秀鬆了口氣,忙道:“娘,你聽我說……”話還在口,手裡卻多了一隻木雕小老虎,聽得吩咐:“小乖乖,自己玩喔。”腦袋被人當成小狗拍了拍,隨即關上房門,不忘上了鎖。 世人無知,猶如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只沒想自己的娘親也這般傻呼,倒真讓人驚駭了,正嘆息間,忽聽門里傳來說話聲:“妹子,快把衣服脫了,試試這件衣裳。”聽得芳姨要寬衣了,阿秀雙眼圓睜,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立即奔到樓下,搬過了大木梯,架到窗邊,快手快腳地爬了上來。 “妹子,來,套上這件裙子……”聽得婦女說話,阿秀心頭怦怦直跳,舉起手指,朝窗紙狠命刺出,挖出了一個大洞,就著窺孔,心驚肉跳地偷看。 正望間,只見窺孔裡的娘親捧出一身女裝,卻是一件淡青連身裙,聽她道:“這是我做的月華裙,一早替你倉促改了,希望合身。”她拿著衣裳在芳姨身上比了比,道:“裙圍六幅,另壓百褶,風過裙擺,其色雅如月華,故也名之。來,你穿穿看吧。” 娘親說了一整篇,那芳姨卻不怎麼爽利,沈吟道:“不了……顧姊姊……我穿不慣女裝,還是別了……”她推拒了半天,始終不脫光,阿秀急火攻心,心裡自是百般詛咒。卻聽娘道:“妹子,你都有了婚約,總不成穿著男裝當新娘?來,我替你寬衣吧……”說著解開了芳姨的書生巾,將她一頭秀發垂落下來。阿秀心中激動,忖道:“脫了!脫了!” 正激動間,果見芳姨開始脫下衣衫,想起方才見到的玉腿,阿秀更想一探究竟,正期待間,驚見窺孔一花,剛巧不巧給阿娘的衣裙擋住了,阿秀望著裙上小碎花,內心大驚慌,耳中卻聽道:“頭一回穿女裝嗎?”聽那芳姨嗯了一聲,跟著傳來衣服窸窣聲響,想來露出了白腿。又聽娘道:“站起來,我替你束腰。”阿秀五內俱焚,如受拷打,眼前偏又是一大片的小碎花,只能急急爬下木梯,又匆匆奔回樓上,喊道:“娘!有人找你!” 嘎地一聲,房門打開,娘親探頭出來,手上還提著一枝畫眉筆,茫然道:“誰找我?” “我!”阿秀鼻中噴氣,趕忙提起腦袋,撞開房門,急急抬眼來看,卻見面前坐了個美女,身穿桃紅比甲、月華衣裙,嬌滴滴、羞怯怯的,卻不是芳姨是誰? 看瓊芳一輩子慣穿男裝,如今換回了女兒身,姿容風情,果然非同小可。顧倩兮含笑道:“阿秀,瞧瞧芳姨,漂亮麼?”瓊芳輕咬貝齒,低頭含嬌,竟似羞於示人了。阿秀看了半晌,冷笑道:“有差別嗎?看不出來啊。”娘親聽罷講評,登時提起雞毛潭子,快步走來,這回阿秀不必誰來驅趕,便已衝出房門,險些摔跤了。 都說“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阿秀這張嘴專能惹禍,他一路逃回了花圃,撫胸喘道:“女人哪,就是聽不得真話。換湯不換藥,新瓶裝舊酒,管用嗎?”想起忠言逆耳的道理,便又搖了搖頭,蹲到鯉魚池旁,扔石為戲。 正驚疑間,突聽鯉魚池傳來撲通一聲,似有什麼人從圍牆上落了下來,掉入了池水之中,阿秀駭然道:“誰啊?”急急抬頭去看,只見一條人影濕淋淋地爬上岸來,一拐一拐地走了。 阿秀愕然道:“小偷來了麼?”楊家乃是大學士府,自有侍衛看守,可等候半晌,竟不見有人現身盤查,忙提起手來,從頸子處取下一隻笛子,小心翼翼含在嘴裡,方才尾隨過去。 這笛子是爹爹交給他的,稱作“五里笛”,平日一旦遇險,只消奮力吹鳴,立時有救兵到來,昨晚首次來試,果然招來一個黑衣人,雖說不怎麼濟事,總比自己這個小孩兒強些。 城外餓鬼來襲,什麼怪事都能生出,阿秀心裡害怕,正四處巡查間,忽見地下濕答答的,踩了幾個鞋印,不覺心下一驚:“找到了!”地下足跡一路朝叔叔的廂房而去,不知有何古怪,正驚疑間,忽聽花花水聲響起,叔叔房裡好似躲著有人。 阿秀微微一凜,忙蹲了下來,從門縫向內瞧望,赫然間,只見一頭黑亮亮的長發垂下,帶了幾滴水珠。阿秀心下大驚,暗道:“女人?” 叔叔房裡確實躲著一個女人,從門縫望內瞧去,正是一雙雪白藕臂,晶瑩如玉,順著濕濕的髮絲,向下梳洗,阿秀心頭怦怦直跳,便又將門縫推開了些,恰於此時,那女子抬起頭來,露出半邊側臉,看那模樣,竟是個大美人! 阿秀心下狂喜,暗道:“好啊!原來叔叔私下養了姑娘,卻讓我撞見了。”看叔叔是個俊美的,官家小姐也罷、丫嬛婢女也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女人愛著他,可他卻嘻嘻哈哈、裝瘋賣傻,始終不曾鬆口,卻原來早已金屋藏嬌,說不定小孩都生了幾個,那也未可知。 阿秀蹲地偷看,只見眼前美女鼻樑纖秀,膚色白膩,一雙眼兒卻是炯炯有神。單靠這張側臉,便芳姨、娟姨來此見了,也要自慚形穢,何況淑林淑怡之流?八成要鬧自殺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方才雖沒見到芳姨更衣,現下卻看到嬸嬸脫光洗澡,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正興奮間,忽然腳下一滑,撞開了門,“啊”地一聲慘叫,摔到了地下。 阿秀暴露身形,房裡立時傳來“咦”了一聲,只見一雙白皙玉足行到面前,停了下來。 阿秀呆呆瞧著,駭然道:“好大的腳啊……”話聲未畢,玉足高高提起,踩到了臉上,淡然道:“不但大,還挺臭的。” 阿秀聽這話聲好熟,抬頭急看,驚見美女消失不見,卻成了二爺楊紹奇,不覺駭然慘叫:“見鬼啦!”楊紹奇將之揪起,森然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偷窺洗澡也罷了,居然還偷看男人洗澡?敢情是失心瘋了?”阿秀大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為是漂亮姊姊呀!” “滾!”楊紹奇兩手奮力一拋,將阿秀扔出門去了。 看叔叔赤膊上身,在房中亮標,宛如浪里白條,無怪阿秀會錯認了。眼看沒了漂亮嬸嬸,阿秀自是神情蕭索,便從門外摸了回來,躺到叔叔的床上,嘆道:“叔叔,你昨晚去哪兒啦?怎還從牆上跳下來?小偷也似?”楊紹奇打了個哈欠,道:“不然怎麼著?還能從大門闖進來麼?” 叔叔向來是奶奶的心肝寶,只消一刻不見他,便要坐立難安,即便到了跟前,也得交代去處,是以日常出入之時,多要爬牆鑽洞,宛如老鼠一般。 楊紹奇唉聲嘆氣,提起乾布,將上身擦了擦,便又胡亂束了髮髻,另取一件舊袍子披上。雖只是破衣舊褲上身,還是顯得精神奕奕,大顯風流氣象。 楊家兄弟各有所長,長子楊肅觀雖也俊雅,卻因出身少林,體格昂藏,朗然有王者之氣,顧盼間自有一股威儀。相形之下,次子紹奇雖無這份官威,卻多了一份江南文采,憑他的天生儀表,無須一分打扮,仍顯得神采飛揚,比大哥猶有過之。 阿秀怔怔看著,忽道:“叔叔,我好羨慕你啊?”楊紹奇訝道:“羨慕我什麼?”阿秀嘆道:“你長得這般好,無怪可以天天玩女人。”楊紹奇板起臉來,喝道:“鬼話連篇,我玩誰了?”阿秀道:“還說沒玩?張媽、週嬸、李嫂……哪個不是你的相好?” 楊紹奇為人隨和,平時從沒一點架子,府裡的丫嬛婢女多與之親善,前庭後廚、東廂西廂,到處都是他的人馬,常來通風報信。楊紹奇哈哈大笑,這會兒也招認了,便從床下搜出一雙黑臭舊襪,就著一雙白腳套上。道:“你昨晚不是去提燈了麼?玩得盡興麼?” 阿秀嘆道:“我遇鬼啦。”楊紹奇訝道:“鬼?”阿秀仰天長嘆:“唉,說了你也不信,反正咱們大難臨頭啦……”正感慨間,卻聽叔叔沈吟道:“你說得是餓鬼打來一事吧?” 難得遇上一個曉事的,阿秀大喜道:“叔叔也知道啦!我跟別人說,大家都當我瘋子哪。” 楊紹奇頷首道:“是了,朝廷上下封住了消息,對外都說是演軍,自然無人信你了。” 說著說,便又正色囑咐:“你小心些,現下兵馬都已聚集城西,為防人心恐慌,朝廷已嚴禁風聲走漏,你再到處嚷嚷,小心讓人抓起來。”阿秀皺眉道:“為何要封住消息啊?” 楊紹奇嘆道:“不然該當如何?把消息發出去,讓百姓們四處驚慌奔走麼?” 天下白痴所在多有,一聽大難臨頭,不必餓鬼上門,自己便嚇死了。阿秀想想不錯,忙道:“叔叔,別管那幫傻子了,倒是咱們家呢?要不要逃啊?”楊紹奇聳肩道:“傻小子,皇上都沒逃了,咱們逃什麼?”阿秀愕然道:“怎麼?皇上……皇上都不擔心麼?” 楊紹奇道:“他該擔心什麼?是缺兵少將了,還是無米無糧了?說來聽聽吧。”阿秀喃喃忖想,不覺咦地一聲:“對啊,有伍伯伯在,他操什麼心啊?”適才親眼所見,伍伯伯調了軍馬進城,不過小試身手,便鎮住了餓鬼攻勢,這批人若想闖入北京,自也沒那麼容易。 想起城外那批餓鬼,阿秀心裡有些同情,低聲又問:“叔叔,那些餓鬼要幹什麼啊?為何都擠在城門口?”楊紹奇淡淡地道:“這得問你爹了,哪能問我?” 阿秀忽有不祥之感,忙道:“叔叔,我爹他……他知道這事麼?”楊紹奇道:“那當然。你爹是何等人物?怎會不知此事?反正放你一萬個心,有他坐鎮京師,大夥兒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必定作息如常。”阿秀慘叫道:“我就知道!他老是作亂!” 朝廷有所謂“威伍文楊”,那“威伍”指得自是“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文楊”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兩位大臣年輕有為,皆是國家棟樑,有他們主持局面,想來城外餓鬼再多,朝廷上下必也能化險為夷,順利渡過劫難。 百姓平安,阿秀卻有難了,想起下午學堂開課如常,自己又要繳驗習字本,到時孟夫子拍桌震怒,自己還有活路麼?阿秀臉色鐵青,忙提起手來,撫摸額頭,顫聲道:“叔叔……我……我好像生病了,你快摸我的額頭,好燙哪……” 正發燒間,楊紹奇卻已哈欠連連:“你別吵,叔叔整晚沒睡,唉……下午還要去衙門一趟,得先睡一陣。”捲起了棉被,正待呼呼大睡,卻聽阿秀問道:“一會兒淑琴來了,要不要叫你?” 楊紹奇本已閉目養神,聽得此言,便又雙眼大睜,駭然道:“怎麼?姓於的一家來了麼?” 阿秀懶懶地道:“誰知道?我才剛回家哪。” 楊家老夫人姓於,娘家親戚眾多,大舅小舅、嬸婆姑姨,族繁不及備載,時時帶了女兒上門蹓躂,每回撞見了,輕則破財消災,重則人財兩失,最不堪言。楊紹奇害怕起來,顫聲道:“不行,我……我得換個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兒空著吧?” 楊紹奇為人一向隨性,這會兒竟想睡到大嫂床上,當真沒大沒小之至。阿秀也是個到處打地舖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說喔,我娘的床上已經睡了人啦。”楊紹奇駭然道:“什麼?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細聲:“男人女人?”阿秀氣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 聽得此言,饒那楊紹奇聰明絕頂,也不禁愕然失笑:“怎麼?東廠的房總管來家裡了?”阿秀罵道:“才不是太監,那妖人是女扮男裝的。” “女扮男裝?”楊紹奇眼兒微轉,霎時大喜道:“好啊,是瓊芳來啦!”阿秀咦了一聲:“叔叔還挺行的嘛,你是怎麼猜到的?”楊紹奇笑道:“你當叔叔的功名是捐來的?京城裡能有幾個花木蘭,我還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雲軒少閣主到府,豈能不會上一會?走!咱們這就瞧熱鬧去!”阿秀咦了一聲,沒料到說動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著走,直奔鯉魚池而去。 楊府人丁眾多,百來口人熱熱鬧鬧,門口處卻是冷冷清清,只見一人徘徊踟躕,思緒如潮,自又是盧雲坐困愁城了。 一牆之隔,屋裡有倩兮、有阿秀、有楊紹奇、太夫人,當然也還有那位“楊肅觀”。 盧雲負手踱步,心中煩亂無比,又想進去見顧倩兮,又怕見到楊肅觀,幾番都拿不定主意。 自從得知“大掌櫃”的身分以來,盧雲早有心找楊肅觀問個水落石出,為了柳昂天、為了渾沌政局,他要當年的楊郎中親口交代幾句話,即便雙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盧雲也不來怕,他有死於“神劍主人”劍下的準備。 身為儒生,凡事但求無愧于心,萬一結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麼。畢竟他已盡力了,至於什麼正道淪喪、黑白顛倒,他也管不著。畢竟這是老天爺的意思,誰又能奈何? 盧云總是如此,縱使眼前死路一條,他也要直闖過去,便老天爺也攔不住。只是“義勇人”的首領不容他這般蠻幹,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計,好讓他能潛伏楊家,順利得手。 那便是顧倩兮了。 在“義勇人”的首領看來,盧雲若是范蠡,顧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吳王夫差,將之刺殺,她自是盧雲的最大籌碼。只是“義勇人”的首領錯算了一件事,顧倩兮不僅是楊肅觀一人的罩門,她同時也是盧雲的隱患。 不論楊肅觀是否罪大惡極,也不問盧云有無決心刺殺他,單看他是顧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難辦之至。即使盧雲真能與顧倩兮相會、穿過層層防備,向“神劍主人”突擊下手,只消顧倩兮稍有不忍,事到臨頭,盧雲便會舉棋不定、反复再三。 怒蒼兵臨城下,為了天下大局,盧雲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為顧倩兮打算? 他到底該怎麼做?難不成還真能找顧倩兮商量此事? 正掙扎間,突然對街屋頂閃過一道黑影,身法快得異乎尋常。盧雲心下一凜,眼看黑影竄入了後巷,就怕是要對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還不及發聲示警,忽見黑影緩下腳來,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門兵刃,卻是隻鐵琵琶。 盧雲微微一醒,暗道:“鎮國鐵衛。”昨夜去了萬福樓,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沒想大白天裡又撞見一個。盧雲放下心來,看這人既是楊肅觀的下屬,當不至無端加害阿秀。便潛伏在旁,打算把這人的來意看個明白。 來人環抱鐵琵琶,倚牆而立,似在歇息。看他兩腿放鬆,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點勁,盧云自是暗暗讚許:“好個鎮國鐵衛,果然門下無虛士。” 近年來盧雲鑽研武學,見識大進,見得此人的站姿,便知這人極善駕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體態,常人想學也學不來。同樣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隱瞞,怕也藏之不起。 正看間,卻聽黑衣人哽咽啜泣,低聲道:“老天爺,我的命好苦……”盧雲微起錯愕,看“鎮國鐵衛”個個殺人不眨眼,盡是虎豹之輩,豈料還會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難? 正起疑間,又聽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丟了魔刀、又看丟了小少爺……這下四當家絕不會再饒我了……”說著說,便取出了一條繩索,一端掛於一旁的樹稍,一端套於頸間,隨即爬上牆頭,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盡了。 盧雲心下一驚,正想上前解救,轉念一想,卻又微微一笑,心道:“這可麻煩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間,突然噗嚕一聲,放了個響屁。其後又朝後背撓了撓痒,模樣有些忙碌。 看這黑衣人頸套繩索,高掛樹稍,雙腳隨風飄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斷氣,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龜息吐納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遲遲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來,大哭道:“怎麼辦?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淚流滿面,便將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 面前這人嘴角下彎,倒眉外八,天生一張苦臉,猶帶幾分傻氣,盧雲心念微轉,醒悟過來:“是了,那夜在揚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 這黑衣人自稱弄丟了“魔刀”,便也提醒了盧雲,半月之前,自己於揚州渡口北上,當時曾見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領頭之人手持一柄鐵琵琶,豈不便是此人? 那一夜各方人馬匯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後帖木兒滅里大鬧渡口,最終伍崇卿漁翁得利,趁亂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後來的萬福樓大戰。 世間之人,成王敗寇,看伍崇卿鋌而走險、盜走魔刀,實乃英雄出少年,膽氣震天。 可憐這人卻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裡自憐自傷,還能做些什麼? 正瞧望間,忽聽巷外傳來笑聲,盧雲凝目察看,卻見一群丫嬛手提菜籃,朝楊府走來。 聽她們一路說說笑笑,當是楊家人到了。盧雲怕撞見熟人,忙貼牆而立,藏住了身形。 “唉,今兒於家那幫親戚要來,我瞧二爺又要逃命了。”、“誰要那個淑琴奪命似地愛他啊?他再不跑,豈不給生吞活剝了?”、“還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爺天生正經,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辭色……” 盧雲聽了半晌,自也知“二爺”便是楊紹奇,“大老爺”當是楊肅觀了。又聽一名丫嬛嘆道:“姊,二爺是不是在外頭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問了幾次,他就是不說……”另一名丫頭笑道:“放心,他外頭沒女人,家裡卻養了個小的,小心你東窗事發啦!” 嬌笑打鬧裡,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爺外頭沒女人,大老爺卻難說了……” 楊家兄弟成了風流話靶,說不盡說,盧雲聽得出神,自也盼她們聊些顧倩兮的事情,眾女卻已轉入了巷中,猛見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樣古怪之至,霎時便是一聲慘叫:“哎呀!”盧雲心下一驚,忙掩身來看,卻見丫嬛們好端端站著,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臉駭然,這聲驚呼卻是出自他嘴裡。 盧雲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卻聽一名丫嬛大聲道:“又冒出來了!大白天就蹲在這兒!說!你來這兒乾啥?” “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結結巴巴:“屬下……走累了,想在這兒歇歇……” 眾丫嬛齊聲責備:“歇?要歇不會去廢院歇?大白天出來,不怕嚇著了鄰居街坊?” 那黑衣怪客顫聲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嬛喝道:“什麼都忘,就吃飯不忘,閃一邊去!咱們要過去了!”黑衣怪客挨了罵,卻也不敢回嘴,只貼緊了牆壁,便要讓婢女們過去。 眼前巷弄極窄,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雖已貼牆站好,還是會觸到人家的玉體,眾丫嬛勉強鑽了幾下,只覺正面過不行、背面過更不好,忍不住停下腳來,氣憤道:“又來了!又來了!為何咱們每回買菜回家,你們這幫御前侍衛剛巧都來窄巷歇腳?擺明是要欺侮人吧?” 黑衣人慌道:“小人……小人不是御前侍衛,小人是錦衣衛……”聽得辯解,那幾名丫嬛更是惱火:“才不管!只要不是東廠的,全都是色鬼!你姓啥名誰?報出來!” “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擻了精神,雙靴並起,喊道:“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 那黑衣怪客原來叫做“帥金藤”,還有個座號。眾丫嬛哪管誰是誰?聽罷之後,齊聲冷笑:“帥金藤!記下你的名字啦!頭號色鬼,大白天就出來調戲丫嬛,別怪咱們跟管家告狀了。”帥金藤驚道:“誤會、誤會……小少爺讓人擄走了,在下尋了他一整夜……” “什麼?”眾丫嬛大驚道:“神秀少爺讓人擄走了?”正要出言相詢,卻聽巷內深處傳來喊話:“餓鬼上門啦!萬佛涅槃啦!”這聲音正是阿秀,話聲未畢,便又傳來家丁慘叫:“蔡管家!神秀少爺又在胡鬧啦!” 喧鬧聲陣陣傳來,那黑衣怪客不覺咦了一聲,道:“小少爺回來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眾丫嬛卻是大怒不已:“誰給擄走了?假借因頭、偷佔婦女便宜,大家打!” 提起菜籃,又踢又打,那“帥金藤”不敢還手,只護住了頭臉,嗯嗯苦哼,模樣窩囊之至。 路上行人見到了,莫不駐足笑看,把他當成了傻子。 自遭遇“鎮國鐵衛”以來,人人剽悍果敢、紀律嚴明,沒想還有這麼一位怪人,盧雲心裡有些好笑,他望著帥金藤的苦態,瞧了半晌,不覺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幾分佩服。 這位帥金藤並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氣凝如山,手中的鐵琵琶更是罕見的奇門兵刃,一旦出招,莫說這幾名婢女不是對手,便算滿街行人群起圍攻,片刻間也能讓他殺得乾乾淨淨。可他武功再高,卻不曾動念反擊,即使處境難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裝瘋賣傻。不想可知,這人必然信奉了什麼,方才讓他甘心忍辱。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暗道:“這……這便是鎮國鐵衛麼?” 丫嬛們打罵良久,總算洩憤已畢,悻悻離開,那帥金藤也鬆了口氣,哈哈笑道:“原來小少爺平安了,我總算不辱使命啦。”還在喜悅中,肩頭卻讓人拍了一記,帥金藤大吃一驚,想他武功高強,世上能無聲無息來到背後的人物,說來也不過三數個,看背後這人突然現身,一非鐵腳狠踹,二非鐵手冰寒,卻是舉手輕拍,帥金藤心下大喜,霎時暴喊一聲:“奉上喻!” 雙靴並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轉向,朗聲道:“卑職帥金藤,座次二十三!參見大掌櫃!” 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順勢叩頭,卻讓人伸手攔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櫃,你認錯人了。”帥金藤咦了一聲,抬頭急看,只見面前站著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隱帶風霜之色,與“大掌櫃”的雍容氣度大為不同。 來人自是盧云了,也是帥金藤初見面便來磕頭,這便急急攔住了他,不願無端受他大禮。那帥金藤卻是一臉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櫃?那……那你是什麼人?” 盧云不願道出真實名姓,隨口便道:“我乃閒人。”帥金藤訝道:“賢人?”盧雲道:“丟官去職是一閒,無家無室又一閒,與世隔絕再一閒,到了親逝友散之後,那真是閒得慌了。” 閒來無事不從容,到得頭來盡成空,名已空、愛已空,四壁蕭然巢也空,不過那都無所謂了,隔牆有爾,爾為倩兮,那就讓人好高興了。 眼看對方豁達瀟灑,胸襟超然,遠非常人可比,帥金藤不由咦了一聲,突然大起了膽子,伸手朝盧雲臉上摸了摸,盧雲疑惑道:“仁兄,這是做什麼?” 傳聞大掌櫃時時變裝易容,微服出巡,身上還藏了幾幅人皮面具,可別是來試探自己的。帥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兒一轉,瞧到盧雲衣襟內裡,不覺大吃一驚:“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身子向空彈起,暴喝道:“六道喧嘩,不歸一心!” “三界亂起,眾說紛紜!”話聲未畢,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屬下帥金藤,拜見大掌櫃聖顏!”說了偌大一篇,隨即四肢伸開,五體投地,跟著一動不動。 眼看路邊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屍,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點點。盧云不知這人是病了瘋了,不免有些發窘,忙道:“兄台,快起來吧。”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讓他起身。偏生帥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時筋肉放鬆,重心全失,身子頓時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強迫他起身,必得強下重手,難免讓他身受內傷。 盧雲與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願用強,便懇求道:“兄台,起來說話吧。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禮。”說了幾聲,對方仍是置若恍聞,盧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學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起立!” “奉——上喻!”帥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聲道:“卑職帥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聲過後,筋肉抽緊,雙掌向地略略一撐,居然不必彎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屍模樣,四下百姓見狀,紛紛驚呼出聲,幾名孩童更嚇得大哭起來。 好容易撞見一個“鎮國鐵衛”,孰料卻是個神智不清的,盧云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著帥金藤,附耳道:“走,裡頭說話去。” 二人鑽入後巷,那帥金藤亦步亦趨,必恭必敬,想來真把盧雲當成了“大掌櫃”。好容易避開了人潮,盧雲停步便問:“聽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帥名金藤?” “屬下帥金藤!”啪地一聲,帥金藤挺胸肅立,鞋跟並起,暴吼道:“座次二十……” 盧雲是煉氣士,耳音遠比常人靈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煩請說話輕些。”帥金藤雙靴並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卻給盧雲抱住了,嘆道:“勞駕閣下,站著別動。” 一聽此言,帥金藤便雙眼圓睜,挺立不動,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讓盧雲看傻了眼。 “這位仁兄……”盧雲說了幾聲,帥金藤都是睜眼鎮目,不動如山,好似讓人點上了穴道,盧云無可奈何,只得嘆道:“上有喻,你可以動了。” 帥金藤等待已久,頓時“啪”地一聲,雙膝並起,喝道:“六道喧嘩,不歸一心!三界亂起,眾說紛紜!”話聲未畢,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羅王臨,天地噤聲!屬下帥金藤叩見大掌櫃聖顏!功德!功德!不可思議大功德!” 看他伏地叩首,腦袋方才觸到地下,便又抄起鐵琵琶,奏起了樂,仰頭直唱了起來:“大掌櫃哪真聖賢、評定三界觀人間、輪迴六道不得閒……執掌生死定罪過、平等萬物自在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