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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第七章閒來無事不從容(1)

英雄志 孙晓 15978 2018-03-12
“慘了……”盧大老闆瞇著笑眼,低頭這樣想著慘事:“面擔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莊里走得倉促。居然忘了把麵擔扛走,這可怎麼辦呢?沒了面擔,便得一路行乞回山東,千里路、萬尺爬,大食嗟來食,屆時醜聞傳回老家,不免愧對九天上的列祖列宗,連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掃地出門,不許自己再丟孔門儒生的臉。 讀了這麼多聖賢書,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當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麵擔弄回來,至於是否會再次撞見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間,盧老闆哈哈笑了起來,只想痛飲一壺烈酒,便興沖沖在街上奔跑起來。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經過,沿著舊時回憶去走,不多時,果然來了一處熱鬧地方,正是北京最緊華的“城南天橋”。

這天橋自古便是北京的遊藝園,城裡雜耍演藝、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盧云四下瞧望,只見此時早過了子時,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卻是越晚越熱鬧,街上沽酒賣茶的、射虎猜謎的,早已擠滿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氣,竟不減景泰當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戰,前線軍情吃緊,打得血肉橫飛,沒想京城百姓年照過、酒照喝,仍是這幅太平歌舞的氣象;盧雲多年沒來天橋,自也沒心思多想什麼,便去尋找合適地方飲酒。 時光匆匆,舊店鋪全不見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關門大吉,正感慨問,忽見一面牆上張貼大紅榜,其上高懸文字,題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誰呢?盧雲微微一奇,便行了過去,就著紅榜來瞧,只見上頭寫道:“天罡祖師吳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術密法公開,君以年月時日四柱合算,當知命身榮枯。”

盧雲啊了一聲:心道::“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說琳瑯滿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為知名,總說某年某月值多少銀,某日某時又值多少,年月時日四柱加總後,便得種種福兇,什麼“八字輕,專遇鬼”,或說“命字重,精神爽”,總之說不盡說,惹人發噱。 子不語怪力亂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勵君子自強,莫要沉迷於命理術數,盧雲低頭來瞧榜文,見都是些推命詩詞,又是什麼“加官晉爵、娶妻生產”,又是什麼“橫發橫破、富貴難久”,盧雲搖頭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輕十歲,或還來看它一看,可現下行屍定肉,便算讓我做到了宰輔,卻又有何滋味?” 一個人到了盧雲這個境界,那是什麼都不缺了,鬼門關闖了、狀元夢也做了,明朝路邊橫死,也下過黃上覆面,連送終洒淚的世不缺。就是這樣,什麼都缺,那就什麼都不缺了。盧雲哈哈大笑,狀極瀟灑,想那人生數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臉閒適,正要去尋飲酒地方,驟然問心念一動,卻又讓他怔怔垂下頭來,臉上現出了溫柔神色。

此生了無牽掛,什麼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縈懷的……也只剩她了。盧雲撇望紅榜,想起了顧倩兮的後豐生幸福,已是思緒如潮。 倩兮已經嫁了,她的丈夫高宮重爵,正是那神通廣大的楊肅觀。照理她得婿如此,後半輩子必是衣食無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飽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婦恩愛如何,樣樣都乾係日子能否快活。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心道:“怎麼辦?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為她辦到?” 現下的盧雲可不是當日的吳下阿蒙了,自從撿到卓凌昭的劍譜之後,他的武功一日千里,離水瀑以來更是屢番小試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這世上能難倒他的事並不多,可話說回來,能難倒楊肅觀的事更少。 天絕愛徒、豈同等閒,楊肅觀武功即便不及業師,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況人家有權有勢,自己卻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麼心事,何須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確實如此,十年來倩兮與他同床共枕,兩人不知有多麼親密體貼?哪裡容得下一個外人攪和? 想起紅螺寺前的情景,盧雲心頭一痛,好似給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時楊家滿門其樂融融,顧倩兮還牽著孩子,與丈夫有說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裡有什麼心事了?到時大家見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還戀著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拋家棄產,與—個行屍走肉的男人浪跡天涯,這就是為她著想麼? 深深的一口嘆息,這些事不想則已,樣樣都能讓自己垮下。盧雲微微苦笑,他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封信,看著「靈吾玄志”四個字,心裡不知作何滋味。 應該走了……不要再胡鬧了……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了,連哭都不必哭了。盧雲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可驟然問心念一動,想起早已逝去的顧嗣源,霎時問胸中豪氣陡生:“罷了!罷了!倩兮沒嫁我,又如何?她不愛我了,卻又怎地?盧某既已真心愛她,便不必她來愛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為她一死,亦是一刀橫過,圖個痛快了結!”

哈哈!哈哈!盧雲仰頭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許……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來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來了,就會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裡,早巳退隱的盧雲怪叫一聲,滿心激憤中,哪管什麼性命死活,霎時急急奔到紅榜前,等著替顧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寫著蠅頭小楷,料來都是生年干支。盧雲目光如電,一眼便找到廠“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這上頭文字,這一年當值七錢,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頭沉思半晌,驟然大驚:“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會不知?” 這話聽來不可思議,在當時卻乃稀鬆平常。其時婦女禁忌甚多,為免夫妻合婚時八字相衝,女方多半隱瞞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舉,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隱匿,也是如此,是以盧雲雖曾與顧倩兮論及婚嫁,卻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盧雲心中懷想往事,昔日聽顧嗣源說起女兒的八字,總是語焉不詳,一會兒屬雞,一會兒屬鴨,說不定根本屬虎,那也難說得緊·盧雲心道:“楊肅觀比我小了四歲,當是屬兔,倩兮若是屬虎,那還比他大了一歲。”想起虎婆食兔,饒他鄉讀聖賢書,此際居然也偷偷笑了,轉念又想:“不知楊肅觀的八字是何等權貴,若有機緣,可得借來一瞧。” 人家楊肅覬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強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當真說不盡、道不完。盧雲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卻能招來這許多災星?想著想,盧雲便又走到榜前,依著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兒秤銀算兩。 “生年七錢……生月六錢……”盧雲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時夜生,又是六錢……”他稍稍加總數目,共得“二兩三錢”之數,卻不知有何奧妙,他抬頭細細查榜,只見榜首處寫著“七兩二錢”,看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餘,料來這人一輩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黃金,盧雲搖了搖頭,再往下看,卻是個“七兩一錢”,其次則是“七兩”,依序遞減,想來都是非富即貴之人。

開頭的幾個命格都以紅字書寫,當是取其喜氣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紅轉小紅,漸漸清淡,到了“五兩”時,墨色更是由紅轉黃,想來富貴之氣大減,至於“四兩”以下者,字跡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來命重三四兩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鐵青。 百感交集中,來到了“三兩”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麼二兩九、二兩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發黑,盧雲搖了搖頭,邊走邊嘆,一路來到了榜尾,居然還沒瞧見自己的“二兩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孫山,猛見了一行字高掛榜尾,正是那“二兩一”,盧雲啊了一聲,忙朝右挪移兩步,這會兒便見了一行黑色字跡,寫道:“二兩三錢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達七兩二,最輕則是二兩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從榜尾瞧起,一會兒便見到了。盧雲笑了笑:心道:“當年金榜題名,高掛榜首,如今險些名落孫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廠。”他自嘲了一會兒,眼見紅榜上還寫有評骨歌,當是描述“二兩三錢”命數之用,便讀道:“此命推來衣祿無,求謀做事總孤獨,妻兒兄弟各離散,漂泊他鄉作散人。”詩後尚有八字總評,曰:“二兩三錢,此乃先難後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見自己一生謄寫在此,盧云不由瞠目結舌,駭然道:“好準啊。” 富貴自天定,從來不由人。盧雲年輕時每回謀差事,總遭拳打腳踢,直轟出門,其後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個六親不認。看這榜文如此靈驗,真有幾分末卜先知了。 盧雲心道:“難怪二姨娘平日對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著我橫死路邊。—想起小時候父母告誡,要自己絕下可拿著真實生辰示人,果然有幾分道理。 無所謂了,自己便算當場倒斃在此,成了一具無名屍,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陽壽,倒也不算夭折。盧雲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頭離去,忽然問眼角一轉,卻又瞧到那“七兩二錢之命”,不覺心下一動:“等等,看這言之鑿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來全福全壽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見的大人物,盧云不由暗暗嘆息,從當年的江充、劉敬算起,哪個不是權勢薰天,而今又有幾個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時貴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無踪?依此觀之,什麼命理天數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什麼七兩二錢、八兩九錢,全都是騙人的。 想到此處,盧雲心情轉為平靜,正要離去,忽然問心念一動,卻又想到了伍定遠。 並不是每個富貴人都會垮台,至少伍定遠還沒垮。昔年盧雲曾聽韋子壯提過,那伍定遠命數緣奇,曾給靈智方丈許為大富大貴之命,其後又聽楊肅觀轉述,好似江充也把他當成了三奇蓋頂的神人,而今想來,或許伍定遠的八字真有過人之處,否則今日哪來的富貴極品? 盧雲望著那“七兩二錢”,心道:“說不定定遠真能應驗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遠喜愛算命,每逢路過摸骨攤,要不問問婚姻、要不聽聽事業,盧雲陪著他去了幾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記熟了,當下便來依樣畫葫蘆,自替故人秤命算兩。

“生年一兩九錢,生月一兩八錢……”盧雲心下微微一驚,看伍定遠單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達三兩七錢,一條腿便比自己整個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遠的生日、生時,四柱盡數加總,眼前赫然是“七兩之命”也。 “掌握威權極大、萬國來朝之命也。”盧雲喃喃瞧望總結語,跟著把伍定遠的評骨詩念了出來:“此格威權不可當,紫衣金帶登廟堂,安邦開國極品命,面謁聖君寶滿倉”。 盧雲默默念著這四句詩,一時暗暗嘆息:“真是準。” 真是準,伍定遠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衛國,手掌百萬軍,兵權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盧雲怔怔地望著榜上命格,卻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節倍思親,盧雲少年時父母雙亡,其實伍定遠在他的心裡,早如親人一般了。可這些年來的起伏動盪,卻讓兩人再難相見,縱使路上勉強碰見了,問起了當年柳昂天的事,恐怕雙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無言。 元宵慶團圓,如今自己形單影孤,獨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襲上心頭,盧云不由深深嘆息,他提起手來,輕輕撫面,卻又讓他碰到了額頭上的那個刀痕。 今夜此時,年節獨處,盧雲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卻都揮之不去。楊肅觀娶走了自己的摯愛,秦仲海送給自己這個刀疤,連伍定遠也難以再見,好像過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場笑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秦仲海……秦仲海……盧雲默默低下頭去,眼眶已是濕紅。 別人如何冷漠,也都罷了,秦仲海卻是此生的知己啊。當年分道揚鑣、割袍斷義,以後還有再見的一天麼?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卻又該怪誰? 想起那張豪邁磊落的笑臉,盧云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紅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來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時西出陽關,便曾在除夕聽他提過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時生,除夕一過,普天下都要為他鳴炮慶生雲雲,當時看他眉飛色舞,自己便也陪著哈哈大笑,卻也把他的生辰記下了。 盧雲懷思往事:心中卻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該有多重的命呢?伍定遠的命有七兩重,所以能長伴君側、富貴無極。可秦仲海不一樣,他是本朝第一反賊,他的權勢不是皇帝賞的,而是用刀砍出來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這般人物,尋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動的。畢竟他坐過牢、丟過官,斷腿殘肢,偏又威權極大,要拿富貴喜樂來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話一場。 忽然之間,盧雲心念一動,瞧向了那個開國皇帝命:“七兩二”。說不定這命格便是為秦仲海而設,唯有走到極險,方能得人間之極貴。想到此處,盧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氣,也是事涉天下氣運,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開始換重加兩。 “己酉年,五錢,正月,也是五錢……”秦仲海前兩柱加總,居然只值一兩,竟還比自己少了些。盧雲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後兩柱,見是“初一五錢,丑時六錢”,整個數兒加總,竟然只有“二兩一”! —大年初一誕生,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該是氣勢磅礴之命,誰曉得只值“二兩一錢”,那是最輕最賤的苦命了。盧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總,連番算了兩回,確定無誤,這才顫巍巍地去看評骨詩,讀道:“短命非業謂大凶,牢裡來去血淚流,六親骨肉皆冰炭……” 盧雲心下感慨,看這三行詩文難聽之至,彷彿詛咒一般,若有父母帶著嬰兒過來看命,定要氣急敗壞了。他搖頭皺眉,便又來讀最後一行詩,才看了個起頭,又見了一個“災”字,看這二兩一錢真是霉氣沖天,一輩子非“兇”即“災”,再下就是個“牢”,他苦笑幾聲,再望下看,卻不覺咦了一聲,只見“災”以下全給黑墨塗抹了,改為一行紅宇,寫道:“災星降世大地紅”。短命非業謂大凶,牢裡來去血淚流,六親骨肉皆冰炭……災呈降世大地紅。 盧雲把這首詩反覆念了幾遍,內心更感驚愕,看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斷言一己命數,豈能說什麼“大地紅”?那豈不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眼見這行紅筆口氣兇狂,豐跡更是潦草隨性,盧雲越發驚疑,真不知這行紅宇塗刪是何人所為?他深深吸廠口氣,趕忙再瞧總評,這回又見到了潦草紅字,寫道:“二兩一錢,此乃天兇地劫、鬼哭神號之命也”。 盧雲越看越覺駭然,只覺這字跡越發的眼熟了,他急急彎下腰來,正細細審視間,匆覺背後微響,跟著傳來一聲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喚著自己:“兄弟……” 盧雲全身如中雷擊,想他此時功力何等厲害,大驚之下,不及細想,霎時身子向前旋翻,雙足向後一踢,聽得刷刷連響,地下積雪隨勢翻起,便循著聲音來處射去。 砰砰連聲,對過一處樓房煙霧瀰漫,三樓處的屋簷瓦片給雪塊一撞,競爾粉碎墜落,一時間驚叫聲不斷,隨即有男子赤身裸體,從窗口爬將出來,探頭出來,高聲慌嚷:“老張!你老婆來抓姦啦!快逃命啊!”眼見大批嫖客落荒而逃,盧雲吃了一驚,定睛忙看,那樓房門前懸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卻是“宜花院”三個小字。 此地聞名已久,卻是生平首次見到,盧雲心下忌憚,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見宜花院裡妓女奔走、嫖客呼號,上上下下亂成一片,可無論自己怎麼瞧,卻始終沒見到可疑人影。 盧雲潛心沉思,以他此時的武功而言,要說這世上行人能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背後,那是絕無可能的,可適才背後確有聲音傳來,當非自己錯聽。可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後躲著一名內家高手,卻是以傳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遠送聲? 自己的耳旨靈敏,三丈內的聲響決計逃不過自己的耳去,來人若要以玄功發聲,便得躲在三丈開外,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來人若非內功深厚已極,兼又熟悉獨門密法,決計辦不到。盧雲回思方才的笑聲,不覺深深吸廠口氣,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決計不是他,他早巳是欽命要犯,豈能大搖大擺闖入京城,難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說方今朝廷怒蒼大戰,雙方調兵遣將,自須主帥坐鎮,他豈能擅離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許是錯覺錯聽,也許另有其人,總之不論是誰,都不會是他…… 盧雲望著直花院:心裡有些落寞,在這寂寞的元宵夜裡,他一點也不想問那些是是非非,當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聲好,告訴他,盧雲已經活著回來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聽身邊真傳來說話,盧雲心下—凜,趕忙提掌護胸,回頭急看,猛見三顆腦袋迎面而來,倒讓他一聲驚呼:“啊呀!” 面前沒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沒有三頭六臂的妖怪,卻是三名少女來了。盧雲凝目來看,只見這三名姑娘容顏俏麗,姊妹仨頭戴玉秀菁花鈿,兩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紅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總算給咱們找到了!” 盧雲細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見她們腰間全懸著匕首,不由心下一凜,當時京城等閒不可攜帶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務,抑或有什麼勢力倚仗,他細目來瞧,登已見到匕首上的篆字小刻,見是“九華龍吟閣”五個字。 眼見九華門人到來,盧云不由又啊了一聲,自貴州北上以來,娟兒一直都在隊伍裡,盧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當時初離水瀑,一來身心憔悴,二來也不想與故人相認,便也沒找她說話,如今連顧倩兮也見到了,還有什麼忌諱?想起面擔不見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錢,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問問娟兒何在,借點錢應急。 來到近處,眼見三名花樣少女手拿生辰紅紙,自在那兒看榜算命,盧雲咳了一聲,便想過去搭訕,可反覆猶豫之間,居然不知如何開場。 說到與年輕美女搭訕,盧雲最是頭疼,想他生平識得女子雖多,卻沒一個善與,先看顧倩兮特異獨行,大有父風,其次瓊芳刁鑽精靈,每每出人意表,其餘銀川公主、百花仙子,無一不是脾氣忽大忽小、性情忽剛匆柔,沒有一個準兒。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艷,當屬性情暴躁一類,盧雲心下有些忌憚,先揣摩了開場白,之後壓低了大氈,慢慢挨近了兩步,低聲道:“幾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卻聽“嗚”地一聲,其中一名女孩居然雙手掩面,已然啜泣起來。盧雲吃了一驚,不知是否自己何以驚嚇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醜怪,卻聽那少女哭道:“師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過年的,算命算到沒命,倒真是怪事一件,盧雲呆呆聽著,不知高低,卻見另兩名少女一臉沒好氣,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趕緊帶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記得先預留棺材錢下來,我可不想幫她收屍。”盧雲心下一愣,看這三名女孩好似是師姐妹,沒想說話如此,倒是讓人大感錯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慘了:“大師姐、二師姐,你們老是欺負翠杉,嗚嗚……嗚嗚……” 盧雲聽著聽,便也得知這少女的名兒,只見那“翠杉”還是個小姑娘,約莫十七八歲,身穿翠綠棉襖,長相頗為可愛,可此時手拿絲絹拭淚,卻又不免讓人可憐。盧雲惻隱心動,正想去安慰少女,卻聽另名少女定了過來,皺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麼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紅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盧雲順著少女的目光去瞧,見到了“三兩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兩已是上上之喜了,盧某隻有“二兩三。 ” 眼看翠杉哭得慘,那少女便來低聲安撫,道:“好啦,快別哭了,給你三兩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為自己值得幾文錢?”盧雲聞言又是一愣:“這逗話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說二兩一,末聞有銅板之數,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來欺負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 ”盧雲一旁窺看,只見那“明梅”年歲比翠杉大了些,膚色頗黑,一雙眼兒卻是秀水靈動,想來是個聰明之輩,聽她笑道:“好啦,逗著你玩的,來,瞧瞧我的命多重。 ”說著拿了生辰紅紙,指著榜上命格,笑道:“瞧,二兩八哪。 ” 眼看明梅師姐只值二兩八,三兩還有找,翠杉內心便紆解了,她仰頭來讀贊詩:“二兩八錢,此為自卓為人、才能近貴之命也。”盧雲心道:“聽來不壞,不知下頭如何。”又聽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飄蓬,祖宗產業在夢中,若不過房並改姓,小心遷徒二三通。”說著再讀最末一行蠅頭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師姐一生賤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卻嘆息了。 “原來二師姐同我一般,都是個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麼?”猛聽“哼”地一聲,一名少女揚首高哼,卻是那大師姐了,聽她冷冷地道:“誰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轎、霞披鳳冠來迎娶我,我還不想上去哪。”兩名師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聲,閉目儼然,自管走到了“七兩二”的命格下,隨即傲立不動。兩名少女駭然道:“你……你命重七兩?”海棠冷冷地道:“你倆是瞎了吧?是七兩二,莫來偷斤減兩。” 明梅駭然無語,翠杉全身發抖,海棠便又轉頭望向紅榜,大聲讀起了謨詩:“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積德有此人!天生紫微來照命,德配天地……真聖人。”說著不忘補上一句:“女命統領三宮六院,為萬人之母儀。” 正等著兩名師妹驚嘆尖叫,卻見明梅悄悄溜了過來,自朝師姐手下的紅紙偷瞄,海棠見她鬼鬼祟祟,登時怒道:“幹什麼?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師姐萬民之母,何必怕我來看?快把生辰給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機不可洩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臉道:“萬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騙人。”海棠大怒道:“沒大沒小!居然損我?不怕我找師父告狀麼?”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說不過人家,專會告狀。”兩名師姐吵了起來,翠杉忙來急急緩頰:“大師姐、二師姐,別吵了,今兒是元宵啊。” “新來的!”兩名師姐回過頭來,怒眼兇罵:“你到底幫誰!”盧雲一臉駭然,看昔日九華山人丁單薄,上一代就只兩個女孩,雖稱不上溫良恭儉,卻也不至當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興旺,姊妹仨竟有火併跡象,自不免讓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們當街爭執,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罵,誰也不讓誰,只是姊妹們樣貌美,嗓音嬌,雖在吵鬧間,兀白鶯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來當個和事佬了。盧雲佇立道旁,此時自也在偷窺少女吵架,只是他太過入神,便給人發覺了。那翠杉拉了拉師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個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師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畫、膚色白裡透紅,一聽有男人在瞧著自己,登時將頭急轉,一時間秀發飛揚,艷光四射,俏眼忽活潑、忽冷艷、匆嬌媚,百變風情中,猛見街邊男子頭戴大氈,渾身窮酸,料來是個苦力大叔。她打了個哈欠,一時間興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別吵了,快去樓子裡看戲了。” 海棠轉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隨,卻聽背後一聲呼喚:“姑娘,請留步。” 溫文和雅的嗓音,官話說得是道道地地,雙姝聽這聲音不壞,便轉過頭來,猛見面前來了個中年男子,卻是適才的苦力大叔,雙姝互望一眼,身子後轉,便已急急走了。 盧雲微微一愣,不知她倆是否耳聾,只得咳了一聲,斜踏半步,趕在前頭道:“兩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兩位打聽一個人?”無聊男子來糾纏了,雙姝心情煩躁,更是飛也似的快走,盧雲卻又緊跟一旁,雙妹正要大聲呼救,卻在此時,眼兒一斜,卻讓她倆瞧見了大氈底下的那張臉。 第一眼望去,只覺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壞,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劍眉飛揚入鬢,雙目尤見凜然威光,那模樣一點也不像苦命窮光蛋,反倒像是圖畫書裡的…… 文天祥!雙姝嚇了一跳,不知不覺間,便已停下腳來了。 有點像岳飛、文天祥什麼的,古來慘死刑場的好人,圖畫書裡必定把他們畫成這等模樣,一個個眉毛挺挺、嘴苦彎彎、俊臉長長,好看與否不打緊,嚇不嚇人最重要。不用說了,眼前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來歷,萬萬小覷不得。 好容易雙殊停下腳來了,盧云自也鬆了口氣,道:“唐突、唐突,請問兩位姑娘,在下可以說話了麼?”眼見盧雲頭戴大氈,低頭凝視自己時,目中英氣內蘊,隱現光華,雙殊臉上不由一紅,嚅囓道:“可以,你……你說吧。” 盧雲松了口氣,當即含笑拱手:“兩位姑娘,不知你們可曾認得娟兒麼?”雙姝掩嘴驚呼:“娟兒?你說得是師姑?你……你找她什麼事?”盧雲嘆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本在紅螺寺賣麵,沒想面擔失落了,沒了盤纏返鄉,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個面……” 正想問一問可否借錢,哪知話還未完,翠杉明梅對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轉,飛也似的走了。盧雲吃了一驚,忙追了過去,道:“兩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們不是認得她麼?”明梅見瘟神靠近,趕忙向旁一閃,大怒道:“走開!我不認得她!” 盧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說認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腳步加快,根本不願和自己說話,情急之下,只得趕上一步,把路來攔,明侮驚怒交進:“好啊,居然敢當街拉拉扯扯,你不覺得自己大膽麼?”說著指揮師妹:“翠杉,趕緊去報官,就說有壞人擄掠婦女。”翠杉答應了,當即提氣吶喊:“來人啊!非禮啊!輕薄婦女啊!” 尖叫聲中,群情聳動,大批路人全圍了上來,嚷道:“誰是歹徒!”盧雲驚得呆了,想他雖非什麼“風流司郎中”,可自來女子與他相遇,誰不溫溫文文、客客氣氣,如此這般晚娘兇臉,卻是哪裡見過?眼見大批百姓叫囂得凶狠,想來是將自己當成了採花大盜,耳聽淫賊二字沒住口的送來,盧雲怒火上升,不覺厲聲道:“住口!” 盧雲口中斷暍,體內一股氣息自然而然噴湧而出,瞬息之間,屋瓦震動,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駭然。方圓數十尺內宛如墳場鬼寂,竟無一點說話聲。眾百姓張大了嘴,待見盧雲目光斜來,隱隱帶著怒意,霎時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別看熱鬧了,快回家啦。” 都說“相由心生”,昔時方子敬霸氣之重,舉國無雙。卓凌昭更是一臉陰森,見者莫不望風喪膽,看盧雲此際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憤怒、不知抑遏之時,自也會顯出種種忿恚法相,眾百姓心生感應之下,哪裡還敢問東問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崑崙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只見苦力大叔背對著自己,深深吐納,雙姝駭然站立,渾身發抖,正等著壞人嘿嘿轉身淫笑而來,苦力大叔卻只背對著自己,靜靜地道:“兩位姑娘,多有得罪,無禮之處,尚請見諒。”言迄,便已邁步離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臉發紅,這才知道自己撞見誰了。 大俠來了!等了一輩子,終於見到了一個!也是機會難得,明梅咬緊牙關,霎時直衝上前,狂喊道:“且慢!你還想不想知道娟師姑的下落?”盧雲頭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親,姑娘早回,”明梅曉得他不高興,忙道:“大哥別這樣,適於我沒認出你的身分,這才失禮了。”盧雲訝道:“什麼?你認出我了?I出水瀑以來行踪隱匿,怎會給人察覺身分?正驚疑問,翠杉與明梅對望一眼,含笑點頭:“是啊,你很有名的。 ”盧雲更覺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煩,他咳了一聲,舉指自顧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說出在下的名號?” “當然可以。”明梅低下頭去,自與翠杉相視一笑,羞聲道:“你是'大俠'啊。” 盧雲張大了嘴,明梅與翠杉卻是笑瞇瞇,料來心情不惡。 大俠不是普通人,他們武功雖高:心情卻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無聊時才會來京城走動。看今夜大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麗小姑娘,小則給他點撥武藝,終生受用無窮:大則拜為乾爹、認做義兄,最後一股腦兒嫁入他家,成了大俠夫人,從此行俠仗義、呼風喚雨,偶爾再去皇宮內院借些珠寶,那真是應有盡有了。 海棠師姐驕傲挑嘴,這當口卻忘了吃鮑魚,天幸兩個小的剩飯吃慣了,這會兒總算沒糟蹋食糧。眼見盧雲呆呆看著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俠哥哥,你還在生我們的氣麼?”翠杉忙附耳過來,低聲道:“師姐,別老是站著,快要他請咱們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們去宜興居好了,那兒茶好,地方又熱鬧……”翠杉低聲道:“宜興居不好,去喜福齋吧,那兒蜜餞好吃。”正討論問,驚覺身邊雪花飄飄,大俠竟又退隱不見了。明梅氣得直跺腳:“看你夾七纏八,這可耽誤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師姐先別生氣,到底那人叫什麼名字啊。”明梅訝道:“怎麼?你還沒認出他麼?他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翠杉茫然道:“不知道。 ”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劍王'啊。你沒聽過麼?”翠杉震驚道:“什麼?他就是九州劍王?那、那、那個叫房、房什麼……房子的?” 明侮責備道:“什麼房子椅子,虧你還是江湖中人,連他的名號也說不全?告訴你,'九州劍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歲年紀。專愛喝酒!” 翠杉喔了一聲,忽然一臉錯愕:“不對啊,方才那人好年輕啊,哪來一百多歲年紀?”明梅心下一驚,忙道:“那是我說錯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師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麼?”明梅臉上一紅,隨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間,卻見海棠從對過樓房裡探出頭來,叱道:“你這兩個花痴,怎還不進來!戲都要開鑼了!”耳聽師姐罵得難聽,雙妹滿臉通紅,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鑽出一頂大氈,自在那兒撫胸喘息,卻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換星栘,現下的女孩不比當年,當真是膽大包天,難以招惹。盧雲搖頭嘆息,當下把背一馱、大氈一壓,裝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尋訪合適地方飲酒。 今夜是元宵,男結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紛紛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囂吵嚷,盧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滿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歲最長,除開擺攤賣酒的老頭子,竟找不出一個年歲相仿之人,他心下益發悲涼,這會兒連灑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長嘆,卻聽身旁傳來一聲長嘆,竟有人搶先替他發出聲了。 簧夜之間,乍聞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來。盧雲心下大喜,趕忙轉過頭去,卻見道上並無中年苦力,卻是一名青年公子來了,只見他約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寶綢,背負行囊,雙眼尤其清澈粲然。盧雲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當真整齊。” 那青年隨身背負行囊,手上另還提著一樣東西,以油布密密寶實的裹成了一長條,盧雲看了一眼,便知裡頭藏得有劍,想來這人還定個武林人物。 盧雲凝日來看,只覺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兒見過,待想招呼一聲,偏偏那人心事重重,雖在行路問,眼睛卻瞧著遠處,神思略顯恍惚。 正看問,那青年公子也已來到了身旁,雙方擦肩而過,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來。盧雲輕輕伸出手去,將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腳下。”那公子爺回過頭來,這才見到了盧雲,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爺微微—怔,目光便在盧雲臉上打轉。 盧雲見他好似認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倆兒過麼?”那人似乎無心應酬,搖了搖頭,話也沒說,自管低頭望地,迳從盧雲身邊避開,盧雲見對方無禮:心下卻只暗暗奇怪,看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該當十分好記,自己若與他結交過,必然深記腦海,怎可能叫不出名號?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這幾年交了霉運,朋友情人全沒了,難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認,眼見那青年公子掉頭離開,便也隨行過去,打算把話問個明白。 正走問,那公子忽然停下腳來,轉向一處地方,輕聲自語:“這就是萬福樓麼?”聽得“萬福樓”三字,盧雲微感好奇,順著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見街邊好一座樓台,高約五層,巍峨宏大,門前攜來往禳,男女老少高聲說笑,卻不知是個什麼所在。盧雲左瞧右望,眼見門前石柱刻了一幅對聯,忙凝目來讀,見是: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義假正經真人真事真打真殺真心真意真面目橫批兩字而已,叫做“真假”。盧雲微微一凜,看這幅對聯譏諷世情,頗為不俗,這地方卻該是個什麼來歷?他仰頭急看,霎時見了一幅長長的布幔,上書:“萬福樓裡、戲如人生”。 盧雲啊了一聲,這才曉得到了看戲的地方了。人生如戲、戲若人生,他仰望萬福樓,朝那幅對聯瞧了一眼,不覺輕輕喟然,更加體會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蒼生哪個不作假?總說戲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說假話,反是假人能說真話,所以假戲往往真做,真的戲卻反而顯得假了。 眼見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戲樓,盧雲心念一動,便也想過去尾隨,卻在此時,只見門口奔出了一名伙計,提氣吶喊:“元宵壓軸折子步步嬌,這便開鑼!”當地一聲,大戲開鑼,霎時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百姓,竟爾全數擠到戲樓前,東一堆、西一簇,萬頭鑽動,反而把盧雲擠到一旁去了。盧雲是個文質彬彬的,自也不會運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後,等著進樓看戲。 好容易挨到了門前,一名伙計守住通路,喊道:“這位客倌!你的戲票!”盧雲皺眉道:“還要戲票?這不是白看的麼?”那伙計懶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個!”背後一人匆匆奔來,拿出了一張戲票,隨即衝入樓裡,霎時後頭無數人潮湧上,又把盧雲擠到外頭去了。 盧雲這輩子冷冷清清,每逢熱鬧地方,定然如此下場。也是想改一改運氣,這會兒便又奮發向上,一路擠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計面前,道:“小哥,買張票。” “昨晚就賣完了!下回請早!”伙計一臉沒好氣,自管提聲吶喊:“下一個、下一個!”眼見沒票了,盧云無可奈何,自知此生絕無半件好事,正要轉頭離去,肩膀卻給人拍了拍,只見一名中年男子挨了過來,笑道:“爺,沒票麼?我這兒有。”盧雲見運氣來了,自是大喜頷首:“好,快給來一張!” 那中年男子微笑舉手,豎起了兩根指頭,盧雲心下更喜:“這萬福樓果然不俗,一張票才兩文錢。”忙掏出了兩個銅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戲票,卻聽“咳”地一長聲,那人兀自比著兩根手指,只在斜瞄著自己。盧雲心下一醒,想道:“原來這戲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賣麵一碗不過兩文錢,如今到了京城,連半張戲票也換下到,他一邊暗嘆物價飛漲,一邊從懷裡掏出滿滿一把銅錢,細細算給了人家。 二十文錢付出,正等著拿票,那人卻把怪眼一翻,“嘿”地一響,怒道:“客倌!這張票要二十兩銀子,你到底懂不懂規炬啊?” “什麼?”盧雲大吃一驚,顫聲道:“一張票居然要二十兩?你……你這不是坑殺人麼?”那人氣往上沖,大怒道:“坑誰殺誰了?我這戲票費了多大功夫了買來的,你要不買,還怕沒人要么?”說著朝四周幾聲吆喝:“賣票!賣票!有人要么?”喊聲一出,立時便湧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兒還價。 盧雲呆呆看著,自知沒能耐過去討價,看來還是看不到戲了。可今晚排了這許久的隊,若要狼狽離去,卻又不想。滿心煩亂問,忽然心念一動,想起自己還有一樣法寶,霎時沖向戲樓門口,直闖小伙計面前,眼見小伙計皺著眉頭攔路,盧雲當場大喝一聲,便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高舉示眾,朗聲道:“看清楚!這是什麼?” “靈吾玄志”四個字來了,這四個字曾在永定門驚嚇宮差,也曾經幫盧雲買到一頂便宜大氈,花不到十文錢,如此管用東西,定也能當戲票:果不其然,只見那小伙計一臉駭然,震驚道:“客倌……你…你想幹啥?”盧雲拍了拍他的肩頭,淡然道:“謝謝。”說著直挺挺走進了戲樓,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計見盧雲一臉的理所當然,不由得滿面茫然,便問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可是聖旨麼?” 聖旨駕到,背後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飛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見聖上了。盧雲消失在人海中,一邊暗嘆楊肅觀的神通廣大,一邊不忘告誡自己,今夜權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為例。 “好啊!盧雲才走入堂中,便給嚇了一跳,耳聽四下如雷暴喊傳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這才見到自己身處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戲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層之高,各樓欄杆邊兒站的全是人,當真是高朋滿座。 盧雲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萬福樓盛況空前,逢得上演整齣戲碼,如“長生殿”、“玉免記”,五層戲樓裡必定一座難求,有錢還買不到戲票。若非今夜僅是唱幾出折子,怕連進都進下來了。 盧雲擠在一樓人群裡,已是寸步難行,他抬頭去看樓上,已見海棠、翠杉等九華少女坐在二樓,自在那兒閒話,先前見到的那名青年劍客卻已不知去向。盧雲想要找個地方來坐,奈何四下鬧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飲酒的、上菜的,人來人往,竟是座無虛席,忽見戲台斜邊兒還有個立位,地處偏僻,想來是給斜眼病人看戲用的,無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擠了過去,靠牆站好。 正休息間,忽聽台前傳來擊掌聲,戲樓上廠原本鬧哄哄的,此時全靜了下來,聽得一名男於行上台來,朗聲道:“步步嬌。” 笛聲飄揚,樂師奏起了管弦,這“步步嬌”乃是遊園驚夢的一折,說得是小姐杜麗娘出場的故事。只是盧雲過去人在北方,聲腔又是十年一變,過去自沒聽過這等新戲,一時心下在焉,只管閉目養神,卻在此時,戲台上腳步輕響,一名女子從幕後轉出,她背向台下,輕聲歎曰:“好……天氣……” 優妓開口說白,盧雲原本渾不在意,待聽台上嗓音帶了濃濃的揚州腔,赫然與顧倩兮的口音極為神似。他心下一動,趕忙抬起頭來,凝視著戲台上的一舉一動。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門,盧雲也不例外,舉凡女子與顧倩兮沾邊帶故,便能讓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貫注中,但覺四下也是萬籟俱寂,戲樓從上到下數百人屏了氣、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動,她背對萬福樓里數百雙眼睛,雖然瞧不到長相,可單憑背影瞧來,便讓人覺得她十分秀氣苗條,定是個相當姿容的美人兒。 笛聲飄揚,樂師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揚起雲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傾、微微向下……陡然間玉袖一偏轉,便將臉蛋兒回了過來。 “好啊!”四下采聲大作,各樓層賓客擊節叫奵,銀票拋得更兇了,聽那女子提聲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好啊!”全場又爆出了一聲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斷,連盧雲也跟著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樣貌如何,兩邊距離遙遠,盧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種天生風流,三分嗲、七分懶,一聲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讓人心生嚮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極為靈動,稍梢幾個轉身挪步,便已贏得一身是戲。此時此刻,不只盧雲看得入神,全場賓客都忘情了,連樓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紅了雙頰,想來是被台上的絕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說不出話來。 台下喧擾,台上卻是渾然不覺,那女子只管隨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從足尖到發稍,樣樣都透著嫵媚,更讓滿樓賓客沉迷陶醉,眼見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盧云自也暗暗驚奇。他過去雖不愛看雜劇,卻也曉得昔日劇是劇、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藝合而為一的本事,卻是前所末聞,也難怪萬福樓如此廣受歡迎,想來近年來戲曲蓬勃創新,早巳走出了雜劇科白的格局。 盧雲看得好專注,便將大氈解了下來,露出了俊臉,另還朝台前擠了幾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輕盈慢舞,忽然問目光迴轉,猛一瞧到了台下的盧雲,不知怎地,競爾掩袖驚呼,跟著又見盧雲目瞪口呆,霎時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頭,吃吃地笑了出來。 歌舞從中斷絕,全場都是為之一愣,盧雲更是滿心驚訝,不知那女子為何朝著自己猛笑,莫非認得自己不成?他左顧右盼,待見四周王孫公平雙眼發直,一個個對著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會錯意了,忙又將大氈戴了回來,以免有礙觀瞻。 正咳嗽間,那女子總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聲高唱: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吳是天然?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羞花閉月花愁顫。 一曲方終,全場叫好,人人都拍紅了掌心。不旋踵,便出來幾名小女童,拿著銅盤到處領賞,眾貴賓豪邁氣魄,無不大拋銀票,著意恩賜。盧雲見自己身處偏僻,料來不會有人過來羅唆,正覺得心安理得問,忽然長袍給人拉了拉,他低頭急看,驚見一名女童瞪著自己,盧雲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從口袋裡摸出三個銅子兒,小心扔出一個。 看白戲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臉悻悻,低頭急走,盧雲則是一臉尷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謝,目光挪栘中,猛見了盧雲的窘態,不由又低下頭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聲。 眼見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孫忍無可忍,便都轉過頭來,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視,想來要搜出可疑人物。盧雲嚇了一跳,都說“一笑傾人國、一笑傾人城”,等會兒笑出了殺身之禍,那可要哭了,他怕無端招惹麻煩,便一溜煙奔上了樓,打算找處好地方喝酒、萬福樓樓高五層,可今夜高明滿座,盧雲一路奔上樓去,各層都是座無虛帝,他怕撞見海棠、明悔等美女,便遠遠繞開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頂樓,卻見堂上黑森森的,這兒居然頗為清靜,除三五桌客人笑著說話,便只幾名伙計倚在東首牆角,各在閒聊談天,盧雲目光挪栘,匆見靠窗處有名客人孤身飲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卻是方才見過的那名青年公子。 這頂樓地處最高,離戲台也最遠,曲沒得聽、戲沒得看,便也沒人會來搶座。盧雲松了口氣,便也不急著過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撿了張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計。”盧雲喊了半天,總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懶懶問道:“爺台要什麼?”盧雲道:“來五斤白酒,越陳越好,另來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別的小菜?” 盧雲伸手入懷,點了點銅板數目,搖頭道:“不了,這樣挺好。”那酒保下多話,便朝背後吆暍了幾聲,下久便上來了一名小伙計,他提著一隻酒壺,懶洋洋地行向屋角一處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來。 說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動,整個五樓便已飄來一股辛辣,那酒味好衝,帶著一股陽剛猛烈,好似有人在樓裡燒起了炭火,讓人不自覺的出汗。盧云自知可以喝到難得的佳釀,已是滿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計手腳遲怠,勺好了酒,東找西找,這才弄來了兩隻大碗,慢吞吞地上菜來了。 咚咚兩聲,酒菜上桌,盧雲久末飲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頭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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